八月桂花香,明月渡中秋。無雲的黑夜里,一輪明月高懸,秋蟲唧唧,濃郁的桂花香隨著秋風彌漫。
簡潔的青竹小屋後,金黃的桂花樹下,擺著一張榆木方桌,桌上放著應節的水果和食品,旁邊坐著一男一女。
女的梳著簡單的發髻,斜插銀簪,穿著繡有合歡花紋的翠色襦裙,臉上雖然脂粉末施,但是肌膚雪白,蛾眉杏眼,眉宇間帶著一分堅貞,兩分風情,容姿如同文人筆下的仕女丹青,美麗得令人怦然心動。
「玉言,嘗一嘗桂花糕,是剛做好的,還熱著。」她小心挽起衣袖,用木箸央起一塊黃澄澄的糕點,放到男子的碗中。
「謝謝。」他點點頭,夾起桂花糕咬了一口,贊道︰「果然清香甜美,翠姬,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夏玉言的嗓子和他的名字一樣溫潤如玉,明月光華下泄,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一張不算太過俊美,但眉目清秀的臉孔。
光滑的額頭下是一雙長而彎,濃中見底的柳葉眉,白皙的單眼皮下瓖著一雙鳳眼,眸光柔和,烏亮如珠的色澤中泛著令人心動的溫柔,鼻尖而筆挺,唇瓣薄而淡紅。
他作書生裝束,頭戴青布,穿著素色的儒衫,身材雖然略見單薄,卻更顯氣質溫文敦厚。
翠姬水女敕的臉頰飛起兩朵紅雲,用青蔥的手指指著他說︰「倒不如說,你的嘴巴越來越會說話了。」
「只要說的都是真心話,就行了。」夏玉言微笑,捧著茶杯,仰頭看天,天上無雲,明月如盤,金黃的顏色中淡淡的陰影就是千古傳頌的嫦娥與玉兔。
「翠姬,晚了,你應該回家去了,否則……伯父母又要親自來帶你回去了。」「提起爹娘,前天他們來找你是因為什麼事?」
「沒什麼,只不過……閑聊幾句。」听她提起她的雙親,夏玉言勾起薄唇,露出一抹牽強的微笑。
「他們找你閑聊?哼!我不相信,自從夏叔叔死後,他們過來多少次,一只手就數光了。」翠姬呶呶唇,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垂下眼簾,夏玉言搖搖頭,說︰「翠姬,太晚了……你回家去吧!」
「那……好吧,反正繡莊要的荷包,我還未繡好。」知道他有心拉開話題,翠姬遲疑片刻,打滑追問的意圖,站起來,同時輕聲叮囑,「明月雖美,但秋夜寒涼,你也別太晚休息。」
「我知道了。」
翠姬走了兩步,還是不放心地回過頭來︰「覺得涼就進屋去,東西都放著,讓我明天過來收拾。」
「好了,我都知道了,別躁心。」夏玉言笑著答應,翠姬這才放心地步上小路回家。
閑坐樹下,夏玉言獨個兒吃著糕點,偶爾抬頭賞月,雖然風雅,卻感無趣,一陣秋風吹過,確實帶來幾分涼意,夏玉言伸手,拉好衣襟,雙手按在身側,向後推了幾下。
殼拓殼拓……木頭轉動的聲音響起,他的身子也隨之移動。
明顯雙腳不便的夏玉言,坐在木造的輪椅上,用雙手推動車輪,正打算回屋里去,忽然,听到一陣從遠處傳來的低嘎吼叫聲。
「啊?」他的好奇心起,歪著頭想了想,推著車輪,轉了半圈,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直尋去。
從小路穿過茂盛的桂樹林,在一塊等身高的大石前停下來。夏玉言彎身向前,撥開長草,竟然看見一頭大老虎。
老虎早已繃緊了身子,一見他探頭窺看,便猛然向他撲去。
他身負殘疾,欲退不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向自己噬來,利牙只不過離頸三寸,老虎忽然痛叫一聲,倒地,滾了幾圈,方勉強定來。夏玉言這才看見老虎背上插著一支利箭,血如泉涌,將黃黑相間的毛皮都染成一片鮮紅。「吼……吼!」老虎痛苦地支撐起身,長著白毛的耳朵乃至利爪都在不斷顫抖,但依然虛張聲勢地對著夏玉言皆目咧嘴。
看著它明明痛得渾身顫抖,但依然逞強地支撐著的樣子,夏玉言倏然不忍起來,霎時間,竟忘了眼前是一頭吃人的老虎,憐惜地看著它。
這時,一陣參差不齊的腳步聲漸漸逼近。
「夏夫子?已經很晚了,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夏玉言將長草撥好,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
「中秋月明,我出來賞月而已,牛大叔,你們呢?中秋佳節,為什麼不早點回家過節?」
被稱呼為牛大叔的粗壯漢子,踏前兩步,揮一揮手上的長矛,說︰「我和小牛上山打獵,只顧追捕獵物,把時辰都忘了。對了!夏夫子,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什麼受傷的動物經過?」
「哦……原來你們走失獵物了。不知道是什麼動物呢?」夏玉言微微斂下眼簾,沒有直視牛大叔父子。
「是老虎!一頭大老虎!」站在牛大叔身後,膚色黝黑的年輕小伙子搶著回答,還很興奮地揮舞著手上的弓箭,說︰「是我射中的,它伏在樹上,我一箭就射中它了!」
「渾小子,還在說謊!」牛大叔舉起拳頭,用力叩一叩兒子的頭頂。罵道︰「說謊也不打譜,我說了多少次,老虎是不會爬樹的!一定是天黑,你看錯了!」
「我射中的真是一頭老虎!我箭射中它,它跌下樹,之後,就好像一支箭般逃跑了!我沒有看錯,只要跟著血跡找下去,一定可以找到它!」小伙子攥起拳頭,實牙實齒地堅持己見。
牛大叔翻一翻白眼,不再理會他,搔著頭,滿臉不好意思地向夏玉言說。
「夏夫子見笑了!這渾小子老是說自己射中了一頭老虎,硬是扯著我去追!整個時辰了,總是不死心!」
「我想小牛不會說謊的。」微笑,夏玉言伸手向左前方指一指,「我剛才好像听到那里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或者,你們到那邊再找找吧。」
「好!夏夫子,謝謝你!」
牛大叔向他道謝後,一手拉著兒子,向夏玉言指示的方向走去。用內疚的眼神目送他倆走遠,夏玉言定一定神後,再次撥開長草。
在他與牛大叔他們交談的時候,老虎沒有走開,甚至聰明得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虎目眯起,戒備地注視著夏玉言的舉動,目光相對。夏玉言慌亂地蹙起潔白的眉心,好半晌後,才鼓起勇氣將手伸出去,同時輕聲安撫。
「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讓我看一看你的傷……不用怕……」
邊留意老虎的反應,邊將右手伸長,就在微顫的指尖撫上毛皮的那一刻,老虎突然動了。
突如其來的移動把夏玉言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臉色不由自主地發青的同時,空氣中倏然傳來一聲冷嘲。
「笨蛋!」
聲音近在咫尺,夏玉言茫然地左右顧盼,四周只有秋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夜靜山空,除了他與老虎外,哪還有其他?
正自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老虎斜目瞟視著他,眼神近乎不屑,冷冷地把身軀俯得更前,讓夏玉言的手可以順利觸模到它背上的箭傷。
仿佛懂得人性的舉動令夏玉言再次愣住,半晌後,勉強定下神來,探頭,仔細察看它身上的箭傷。
「箭插得很深……家里也沒有止血的藥……」夏玉言自言自語,呆呆地看著血流如注的傷口,感到手足無措,不自覺轉動的眸子在掠過腳邊幾株雜草時微微一頓,接著,柔和的眸子發亮了。
推著輪椅的兩個車輪,在附近叢生的野草堆中轉了一個圈,彎身左摘一株,右采一朵。
「白芨,艾葉,山漆,龍骨……用這些,應該可以止血吧
將草藥放在膝上,再次回到受傷的老虎身邊,夏玉言將上身彎下,右手搭在箭桿上,左手修長五指則在老虎隨著呼吸痛苦起伏的毛皮上輕輕掃動,柔著聲音說︰「我先幫你把箭拔出來,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箭拔出來時,應該會很痛……你要忍耐。」
竟然對一頭畜生叮嚀,連夏玉言也覺得自己有點傻氣,搖搖頭笑一笑,之後,他深深吸一口氣,用力握著箭桿,猛地將箭拔了出來。
倒三角形的箭鏃深陷血肉之中,夏玉言的手一用力,老虎的雙爪在地上抓出幾道深痕,劇痛難當,它卻咬著牙,一動不動地讓夏玉言為它拔箭,沒有吼叫半聲。
把怞出的利箭扔掉,夏玉言將草藥含在嘴里嚼爛,吐在噴血的傷口上,接著,把長袍的下擺撕開,為它包扎。
老虎一直隨他擺布,乖巧得像只大貓,唯有那雙凶光熠熠的青綠虎眼始終一眨不眨地監視著夏玉言,眼神像在說,只消他稍有異動,銳利的獠牙便會向他噬下。
夏玉言沒有察覺老虎凌厲的視線,為它敷上藥,包扎好後,只顧垂首看著自己沾滿血污的雙手和破爛的衣服,喃喃自語,「弄得這麼狼狽,明天被翠姬看見了,她一定會很生氣。」
擰起彎長的柳葉眉,夏玉言已經在腦海中預見到翠姬對著自己大發嬌嗔的樣子。傷腦筋地搖搖頭,夏玉言抬頭看一看天上星斗,再垂頭看向地上斜影,知道已經是三更天了,便對老虎說︰「我要回家了,牛大叔和小牛可能還在找你,你暫時別離開這兒,明天我再來為你換藥,也會帶食物給你,好嗎?」
那頭老虎伏在草地上冷冷地勾著眼角看他,也不知道明白與否。
夏玉言無奈地搖搖頭,用力推著輪椅的兩個輪子沿著小路回家去,不時回頭,擔心地看著漸漸被掩蓋在草叢陰影中的老虎。
回到青竹小屋,沐浴更衣,吹熄燈火,在床口躺下,他依然心緒不寧,既擔心那頭老虎的安危,又怕若有人經過那里會被老虎咬死。
一夜之間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第二天的朝陽初升,翠姬從家里過來為他做早點,他邊吃,邊多拿幾件早點,包在手帕中,偷偷收起來,接著,在翠姬不注意時,便坐著輪椅匆匆忙忙地趕到桂花林去。
撥開長草,看見躺臥其中的老虎時,夏玉言松了一口氣。
在他用手撥開長草之前,老虎已經警覺地清醒過來了,青綠的虎眼射出凌厲而不悅的神光,如箭地刺向夏玉言。充滿惡意的視線,令夏玉言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我……把你吵醒了?」眨眨眼,迎著那雙瓖在寒光熠熠的虎眼,他有點遲疑地問。
老虎當然不會回答,不過,夏玉言有一個錯覺,他覺得老虎別過頭去時,嘴角好像勾成一個冷凍的弧度,仿佛是看不起他似的。
困惑地搖搖頭,夏玉言從衣袖里拿出用手帕包著的早點,小心翼翼地拉開手帕,用雙手托著,彎下腰,送到老虎面前。
「你應該餓了,這里有些食物,你吃吧。」
手帕上放著的只不過是饅頭和棗糕兩樣粗食,老虎斜睨一眼,鼻翼嗡動兩下,竟發出不屑的哼聲。
「抱歉……家里沒有肉,或者……過幾天我想想辦法。」生性淳厚的夏玉言因為一頭老虎的不屑而尷尬,紅著臉,咬咬唇,用輕細的聲音囁嚅著說。
他的肌膚白皙,臉一紅,雙頰就像飛上兩朵紅雲,老虎眼角一掠,瞪著他羞紅的臉。
凶光凌厲,提醒夏玉言眼前的到底是一頭老虎,他自然害怕,喉頭干咽了幾下,才再次鼓起勇氣,將手伸前。
「或許不合你的口味,不過……你應該餓了,至少吃一點吧。」
嚴厲的視線一眨不眨地審視著他,直至夏玉言的額角冒出兩滴冷汗,老虎才悠悠地收回目光,俯前,吞下他手上的饅頭。
夏玉言渾身都放松下來,垂頭,好奇地看著湊在他掌前吃東西的老虎。
兩只圓圓的耳朵,虎臉上漂亮的黃黑斑紋之間還夾雜著雪白的毛發,眼瞳中心有一點黑得發亮,四周卻是晶瑩的青綠,粉紅色的舌頭一吐一吞,乖巧地吃著夏玉言手上的食物,樣子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不一會兒,老虎就把食物吃光了,懶洋洋地伏在地上。本來湊在他身前的老虎把食物吃光後,便毫不留戀地走開,夏玉言不由得感到幾分失落。
他不舍得就此離開,想了一會兒後,用雙手撐著旁邊的大石,借力離開輪椅,坐到草地上。
不比身體健全的人。只是一個從輪椅坐到地上的簡單動作,已經令夏玉言微微喘起氣來,用力吸一口氣,調整紊亂的呼吸,夏玉言用手撐著,盡量靠近閉目小睡的老虎。
老虎張開眼皮,用戒備的眼神冷冷地盯著夏玉言,當警戒的凶光落到他那雙無力地垂著的腿時變成不屑,之後,它便別過頭去。
秋風吹拂,帶來清涼,看上去柔軟而溫暖的毛皮,對夏玉言而言,成了一個極大的誘惑,呆呆地看了很久,他終于忍不住悄悄地伸出右手,輕輕地撫上去。
老虎赫然瞪大虎眼,目露凶光地瞪著他。
夏玉言沒有看見,因為他已經完全沉迷在由那股柔軟暖和很叫人愛不釋手的觸感中。細致的指月復輕輕順著幼細的毛發,黃黑相間的毛皮隨著他的輕撫而散發出明亮的光澤,夏玉言輕輕撫模,甚至將臉貼上去,毛發戳在柔軟的肌膚上,刺刺的卻又非常舒服。
他不由得孩子氣起來,將臉埋在老虎溫暖的側月復輕輕蹭著,淡櫻色的唇瓣勾起純潔的笑容,日光照在他溫文白皙的臉孔上,有如美玉生輝,煞是好看!
本來凶光熠熠地瞪著他的老虎,竟也一怔,為之呆滯。
*
炊煙隨風擺,夕陽山更綠。夕陽余暉照下,淳樸的小村里一所用茅土造的房屋中,傳來整齊響亮的童聲。
「夫子,再見。」
「再見,快回家去吧!」神色溫柔地向學生們道別,目送他們一個個走出私塾大門,夏玉言才把目光收回,專心地收拾木案上散亂的書卷時,一個矮胖的婦人提著菜籃走進來。
「夏夫子。」
「張大嫂,你好!」夏玉言客氣地招呼一聲,正想迎上去,婦人已搶先走到他身前。
「夏夫子,你的腳不方便,讓我過來就行。」
「失禮了。」夏玉言頷首微笑,垂首看一看自己的雙腿︰心中多少有點難過,卻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
「不要緊!我拿來今個月的束修,請夏夫子別嫌棄。」
「張大嫂,你太客氣了!」夏玉言用雙手接過婦人遞過來的菜籃,籃內放著一束肉干和幾只雞蛋,村民都務農為生,並不富有,故大多以食物、日用品作為孩子上私塾的酬金。
「……都是應該的,若非有夏夫子用心教導,我家那個傻小子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出來。」
「其實小峰乖巧又用功,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哈哈……是嗎?這就要請夏夫子好好教導他了。」
「……這個當然。」
客套地互相寒暄,好一會兒,張大嫂才向他告別,見她眉開眼笑地走遠了,夏玉言不由得有種解月兌的感覺。
將書卷都收拾好,把菜籃掛在輪椅的木柄上,夏玉言緩緩離開私塾。
這所私塾由他的父親建立,因為遠離縣城,所以村子里的孩童都到這里讀書,自從他父親死後,就由他繼承墊師的工作,生活雖然清苦,但卻很自在。
「夏夫子,回家嗎?」
「是呀!田大嬸。」
「啊!夏夫子,看見你就好了!我家娘子正在家里蒸桃糕,吃過晚飯後,我拿幾個到你家去,請你嘗嘗。」
「那就先謝過了!」
「夏夫子,你好。」
「你好!」
夏玉言住的村子只有三十九戶人家,鄰里守望相助,彼此關系親密,從離開私塾開始,一路上遇到村民都少不了打個招呼,停下來閑談幾句,加上他愛靜,住的地方離村子較遠,用了約一炷香時問,才回到青竹小屋附近,夏玉言並不急著回到屋里去,他的目標是離屋後十多步,用來儲藏雜物的倉庫。
「你在嗎?」
推開木門,兩道在漆黑的室內熠熠生輝的綠光,如箭般向進來的夏玉言刺去,夏玉言並未察覺,把門關上後,便用放在旁邊的竹竿,把屋頂的天窗撐開。
斜陽余暉仿如點點金沙灑下,光亮一室,也照出躺臥在草堆上的一身斑斕。
「在睡覺嗎?整天都懶洋洋的,當心發胖。」朝著老虎露出溫柔的微笑,夏玉言移動著輪椅,盡量靠近它身邊。
「你應該餓了吧?我剛剛收到張大嫂的東惰,所以,今天的晚飯有肉干吃,你看!」
從菜籃里拿出一塊肉干,剛剛遞到老虎面前,它大口一張,便把肉干整塊吞進口里。
「慢慢吃,還有很多。」小村子里生活簡樸清貧,除逢年過年外,甚少吃肉,而且,他手上沒有多余的銀兩,所以,這幾天只能喂它吃些面食,蔬果,一定把它餓壞了。
夏玉言用憐惜的眼光看著老虎,又拿起一塊,喂到它嘴邊。
小小的木屋內,滿是老虎狼吞虎咽的聲音,把握它大快朵頤的時間,夏玉言用手撐著牆壁,離開輪椅,坐在草堆上,拿起在牆角的水桶邊掛著的帕子,沾點水,湊前為老虎拭抹身軀。
「吼……」冰涼的感覺,倏然的接觸,令老虎不滿地擺了擺尾巴,帕的一聲,打上夏玉言的手腕。
「啊!」痛叫一聲,夏玉言停手,把手舉起來,拉起衣袖,白皙肌膚上添了一道紅痕,傳來火辣的痛楚。
在微微腫起的肌膚上輕輕柔搓,吹兩口氣,性子溫和的夏玉言沒有生氣,反而軟著嗓子對老虎說︰「你別生氣,我只不過想為你擦身而已。你不喜歡水嗎?忍一忍好嗎?只是一會兒身子就干淨了,干淨了就會很舒服。」
他的嗓音溫潤如玉,加上說話時神色柔和體貼,配上那張溫文的臉孔,任何人都無法惡狠狠地相對,老虎眯起眼,定定地看著他一會兒,從鼻尖哼出一個單音,垂下頭,繼續咀嚼口中的肉干。
「乖……」夏玉言松一口氣,溫柔地夸獎一聲,再次湊前,為老虎擦身。
帕子擦過毛皮,柔軟的耳朵後方,乃至每一只趾爪,體貼而溫柔的動作,令本來繃緊全身的老虎也漸漸放松了,垂下眼皮,舒展四肢,享受夏玉言的侍候。夏玉言邊細心地為它擦身,邊小心地打量它的神色,感到它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後,便說。
「你已經在這里住下來幾天了,讓我為你起個名字,好嗎?」
別人家里即使養貓貓狗狗也會為它們起個名字,何況他現在收養的是一頭大老虎,當然要為它起個威風凜凜的名字了。
已經完全將老虎當成自己飼養的夏玉言,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它,老虎吊起左眼的眼皮,斜睨他一眼,接著,便垂下虎目,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見它似乎沒有反對的跡象,夏玉言眨眨眼,自顧自地說。
「應該叫什麼名字呢?虎虎?小自?唔……小黑?」
煩……皺成一團的斑紋像在訴說它的心情,老虎索性闔上雙目,懶得管他。
夏玉言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後,用力拍一拍前額,「呀!我想到了,就叫小花吧!」
老虎赫然睜眼,惡狠狠地瞪著他,夏玉言宛若不覺,輕撫它身上的軟毛,笑著說︰「小花,小花,這個名字真動听。」
「吼——!」老虎不滿地吼叫,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獠牙。
「很喜歡這個名字吧?」
笑顏燦爛,夏玉言高興得不住叫道。
「小花,小花,小花,小花。」
他每叫一聲,老虎的臉色便難看三分,兩顆銳利的獠牙不住磨著,發出刺耳的噪音。
夏玉言卻是不怕,幾天相處下來,他已經知道這頭老虎極有靈性,絕不會隨意傷害他,瞪著那張燦爛的笑顏,老虎雖然不悅,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夏玉言徑自高興了好一會,才繼續拿起帕子為老虎擦身,之後解開纏在它身上的布條,小心翼翼地把敷在傷口上的舊的抹走。黑漆漆的草藥被抹走後,露出鮮艷的傷口,已經七天了,雖然血早已止住,但是皮肉依然翻開,沒有愈合的跡象。
「很痛吧?」夏玉言嘆一口氣,修長白皙的指頭,憐惜地撫過傷口四周,小牛那箭刺得很深,這樣的傷口,只怕非得兩三個月方能結痂痊愈。
搖搖頭,夏玉言拿出草藥,含在口中嚼兩嚼,再敷在傷口上,接著,拿出干淨的白布條為它包扎。
將布條纏上幾圈,打上一個漂亮的小結,夏玉言滿意地點點頭,卻發覺本來正在專心吃東西的老虎忽然目不轉楮地看著他。
順著它的目光,伸手向嘴角模去,指月復立時沾上墨綠色的藥汁。
「原來弄髒了。」夏玉言了然,頑皮地伸出舌尖恬去指月復與唇角上的藥汁。粉色的舌尖滑過白皙的肌膚與淡紅如花的唇瓣,添過的地方泛起水女敕的光澤,散發出與他清秀文雅的外表截然不同的無言魅惑。
將藥汁恬掉,夏玉言揚起眼簾向老虎看去,它依然定定地看著他,一眨不眨。
「小花,怎麼了?為什麼看著我?」夏玉言困惑地眨眨眼,伸手輕輕撫過老虎顎下的軟毛。
文人柔軟無骨的掌心,滑過溫暖的軀體,青綠的虎眼內燃起兩簇火苗,烈焰炯炯。
「是不是累了,想一起睡覺嗎?」夏玉言只覺得奇怪,毫無戒心地舉起雙臂,從後環抱它的腰背,將臉與上半身全都贈在老虎柔軟的毛皮中。
雄厚的肩背瞬間繃緊,隨之柔軟。
修長的肢體,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氣息,老虎在短短一瞬間已經再次確定,這樣的一個男人根本毫無威脅性。
夏玉言的頭垂下,薄得看見血管的單眼皮斂下,兩扇墨黑的眼睫在臉頰上落下影子,淡紅的薄唇微張,輕輕打個呵欠。
淡淡的桂花香氣從白皙的脖子飄揚,細膩溫和的味道足以令鐵石溶化,貼近的身軀竟然令從來凶悍,而且戒心極重的老虎感到一陣奇異的安心。
一雙炯炯虎目中綠光飛閃之際,外面傳來一把嬌媚的女聲。
「玉言,你在里面嗎?我看見天窗打開了。」
听到翠姬的聲音,閉目小睡的夏玉言立即心虛地抖一抖。猛然睜開眸子。
「在!我……我在找東西。」
「要我進來幫你嗎?」
進來?那不就會看見他偷偷藏起來的老虎嗎?夏玉言不由得慌張起來,也忘記了翠姬與他之間有一門之隔,忙不迭擺手拒絕。
「不!不用了!」
「唔……那好吧!找到了就快出來,我已經做好晚飯了。」
「嗯!我知道了。」
听到她的腳步聲走遠,夏玉言登時松一口氣,放開摟著老虎的雙手,改為撐著牆,移動身體,試圖坐回放在不遠處的輪椅上。
寧靜的安心被打破了,老虎先是不悅地瞅著門板,當門外的人離開後,就改為睨著夏玉言,眼神冷冷如冰。
夏玉言沒有留意到,只顧著專心地撐著牆,從草堆上起來,不過,牆壁平滑,無法借力,他試了幾次,都無法支撐身子,反而一再跌回草堆中。
四散的草屑沾了一身,夏玉言垂頭,看著自己狼狽的樣子,忍不住攥起的拳頭,用力捶打無力的雙腳。
嘆氣,他改為以雙手撐著草堆。雖然有點難堪,但是別無他法之下,也只得拖著雙腿向輪椅爬去,就在他開始動作之際,一直冷眼旁觀的老虎突然站起來,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後頸噬去。
「啊……!」被咬住的那一刻。夏玉言嚇得魂也飛了,只道死亡近在咫尺,老虎卻只是輕輕咬著他的後領將他丟上輪椅。
天旋地轉之後,睜開眼楮,夏玉言才知道到發生了什麼事,坐在輪椅上,猶有余悸地模一模後頸,完好的手感令他松一口氣,接著,垂頭,用帶著幾分尷尬的神色向老虎說︰「小花,對不起。還有……謝謝……」
老虎已經再次在草堆躺下,自顧自地擺著尾巴,看也不看他一眼。
想不到他竟然無能得連老虎也看不過眼……
夏玉言苦笑,推著輪椅的車輪,離開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