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多來,扶桑多了一個習慣,就是不管多晚、有沒有出完任務,每隔一天都會上歡玉仕房喝酒听曲。這成了他殺戮生活中一個舒心消遣的方式,彷佛只要去過那里,他就能洗去在外面的風風雨雨,盡情享受無須思考的時刻。
就如今晚,他手刃了幾個亂黨後,獨自來到仕房。在這里,他有一間專用的房間,也有一個專門侍候他的丫鬟……
朱槿經門房通報後,馬上從廚房跑回自己的房間,換件干淨的衣服後,便過去扶桑那邊。
她現在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他來臨的日子。雖然每次只有一、兩個時辰能和他相處,但她已經心滿意足,不再多求些什麼了!
她輕輕叩了叩門,見沒響應,便稍微推開房門,視線小心翼翼地朝房里瞄了幾眼,怕會看見什麼不該看的香艷鏡頭……
見沒有人在,她大膽地跨了進去,先將放了餐點的竹籃放在花廳的小圓桌上,再向內房走去。果不其然,她見到扶桑靴鞋未月兌,便和衣躺在床上,似乎睡去了。
她目光放柔,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輕輕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沿,盯著他瞧。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放松的模樣,他一定很忙、很累吧?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爺兒呢?
老板和他相交甚篤,說要稱他為大人,那麼他肯定是個位高權重的官爺吧?可是為什麼每次都不見他帶手下跟班來呢?而且每次來都將近子時,比一般客倌還晚呢?
他的神秘,使她好奇不已。
她眷戀地端詳他的臉龐,不禁漾起微笑來。每次她都是偷偷覷著他看,現下她可以不必偷偷模模,而是光明正大地看他的臉龐,一張刻在她心版上的俊俏男子臉龐……
下巴方正有型,鼻粱俐落挺直的他,是如此偉岸出色的男人啊!她知道有些丫鬟亦很仰慕他,而且非常羨慕她能夠服侍他,有些花魁姐姐更偷偷問她,是不是已經和他過夜……
她滿臉羞紅,要自己別想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他可是她的大恩人,她感激、崇拜都來不及,怎敢妄想這些事呢!現在,她只想安分地在這里棲身,他來時便盡自己一切的努力去服侍他、讓他寬心愉快,哪怕要她一輩子做個低下的奴婢,她也願意--.
在她沉浸在自己思潮的同時,扶桑早已醒來了,半閉著眼瞧她,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掛在薄而性感的嘴唇上。
向來警覺性高的他,當她溫柔地為他蓋上被子的那刻,便已清醒了。那股由她身上和被子處傳到他身上的溫暖,使他整個身體一僵,差點就要伸手連人帶被緊緊抱住!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奇怪,心頭也老是有微微顫動的感覺了!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喜歡上這樣被她陪伴的溫柔!
雖然她總是對他恭恭敬敬的,但絕對不似別人不斷的哈腰鞠躬;她對他,有著一顆真誠的心……
從來沒有女人這樣對他!
「扶桑……」朱槿情不自禁地小聲念著他的名字。
他的心再悸動了一下,停頓片刻,他的聲音毫無警示地響起。
「妳還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叫我的名字。」
她錯愕地驚呼一聲,「你……咳咳!」滿臉窘紅的她,嚇得差點從床沿摔在地。
扶桑眼明手快地大手一撈,迅速摟住她的腰,把她扶正拉回,自己亦已經順勢坐起身來。
「小心一點。」他叮囑道。
朱槿猛地回神,不禁羞愧于自己的失態,也驚訝他們從來沒有過的親近!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腰際呢!
「大人……能不能、先放開槿兒呢?」這個觸感,幾乎使她昏眩!
他無言地放開手,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走出花廳,不再逗她。她雖然身在青樓,但畢竟還單純得像白紙一樣白啊!
「槿兒,我那麼令妳受驚嗎?」他的語氣有點粗啞,令她誤會他在生氣。
「大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你休息的,我只是……」
她跟著他走出花廳,連忙解釋她那不合規矩的舉動。
「我餓了。」他坐在桌邊,打斷她那些無聊的自責。
她愕了一下,馬上將竹籃內的東西逐一拿出。
「我在廚房一收到通知大人來了的消息,便馬上做了幾個小菜和點心,不知道麼口不麼口你的口味……」
他看了她一眼,便起筷吃起來。不知道為何,她做的菜比他養在府內的廚子所做,更合他口味。
他一定很餓吧?朱槿笑了笑,替他倒酒,一陣濃郁的酒香就飄了出來。見他似乎不會追究她偷看他睡顏的事,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氣。她不想讓他討厭她啊……
「那麼晚了,妳還在廚房干活兒?」吃了一大半飯菜,扶桑才再度開口,問站在一邊看他吃飯的女子。
「仕房這里是越晚越忙的。」廚房也不例外。「天氣冷了,在廚房當差比在後花園好吧?」
他認同地點點頭。天氣溫度驟降了,她身子這樣單薄,在外頭吹風太久,恐怕當真會惹上風寒。
「剛才在仕房外面,我看見有人在賣糖葫蘆。」朱槿再為他添酒,開始和他聊起來。
「天冷了還要在外頭賣東西,真難為了那個大叔。如果我身上有多余的銅板,就能幫他買幾串,好讓他快點回家去。」
看見一陣寒風吹過時,大叔凍得哆哆嗦嗦地發抖,她就于心不忍。假如不是扶桑救了她,說不定她也會流落街頭,單薄的身子恐怕捱不過這個冬季,就凍死在北京城的風雪中呢!
「妳喜歡吃糖葫蘆?」他眼中帶著疑問。
「是啊,雖然我十七了,但還是喜歡吃糖葫蘆,可能因為從前沒吃過多少次,所以還沒膩吧?」自從她爹死了,她吃糖葫蘆的次數五根指頭數得出來。沒辦法,她娘沒多余錢給她買這種奢侈的零嘴兒。
扶桑細品著杯中的酒,半晌,他掏出銀子給她。
「去買回來吧!」
她訝異地盯著他,「大人,你……」她還以為他會笑她孩子氣,沒想到竟是給她銀子買糖葫蘆!
「我沒有吃過糖葫蘆,去幫我買。」
「沒吃過?」怎麼可能?他這麼有錢,怎可能沒買過?
「小時候,家里有別的點心吃,所以不會從街上買東西回來讓我嘗。」通常每家王府都設有自個兒的點心房,每天點心的花樣多到不得了,當年還是個小不點的他,哪知道民間街頭有這個東西?
後來他生活潦倒,連米飯都不是常常吃到,何況是甜食?到了被皇上所救,招入當年的雍王府受訓練後,他更是沒機會再踫這種孩童愛吃的零嘴兒。
「槿兒馬上就去!」她眉開眼笑,為免他等太久,對他福了福身,立即加緊腳步到外頭去買。
看著她的背影,他嘴邊的弧度比任何時候都大。他端起酒杯,瞇著俊眼聞著酒香,完全沉醉在這種非常瑣碎,卻溫暖的情況之中。
對,或許他是當真醉了,所以很自然地做出平日他絕不會做的舉動來。對自幼學會以冷漠示人,對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顧,滿手血腥的他來說,這丫頭或許一點都不值得自己費這番勁。
她只不過是小民女一個,對自己毫無用處,但面對和他相像、卻仍純白如雪的她,很難不心生憐惜;面對她如此不懂隱藏的情意,他很難不動心--他一直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可是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很陌生,卻難以割舍!這使向來冷靜的他,出現一絲困擾。
他納悶起來,接著喚來僕役,要他們多拿幾壇桂花釀來。她每次拿來的酒都太少,根本只夠他暖胃而已。這次他就一次喝個夠,好厘清這種難以解釋的感覺。
這幾天聖上特準他休息幾天,即使明天宿醉也沒關系吧?
朱槿甫回來,便見扶桑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酒杯自飲不休。她知道他喜歡喝酒,但從來沒看過他喝得這樣豪氣。
「大人,喝太多會傷身的!l她走過去,試圖勸止他。
「我幫你買了糖葫蘆,要馬上吃才好啊!」
「妳吃,妳喜歡吃糖葫蘆就吃吧!」他拉住朱槿縴弱的身軀坐下來,雙眼凝望她,不知道是清醒還是醉了。
她側過頭,不去看那雙輕易便能魅感人心的眼楮。「可是,是你給我錢出去買的……」
「我要妳吃!」他一個大男人,怎會嗜吃甜點到這個地步,他要她買回來,只是想給她吃!
見他堅持,她也不敢違逆,只好咬上其中一串。幸好她一口氣買了五串回來,否則吃了大人要的東西而他沒能吃到,她可擔當不起呢!
「來,喝一口順下去。」他遞了一杯酒給她。
她看他一眼,為難地喝了一點。雖然桂花釀帶甜味,但對她來說仍算嗆辣,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他勾著淺笑,彷若沉吟似地低喃︰
「一點酒也喝不得啊,真的……」然後將俊臉不斷地挪近她的耳畔,好象怕她听不見他的話。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接近,還是那辛中帶甜的桂花釀所致,她也覺得有些頭暈,臉也熱了起來。
「大人……」
扶桑不由分說將她擁在懷里。
「槿兒……妳好香……」
「啊!大人……你醉了!」他身上的酒味很重,顯然是喝了比平常更多的酒。她驚得大叫,想逃,卻逃不了,或許是因為他有力的箝制!
她渾然沒想過扶桑會有這樣的舉動!他是不是誤將她當成陪他侍寢的花娘呢?嗯,肯定是!他一定是醉過頭了吧?!
「我才沒有醉!」霍地,他放肆狂吻起她濕冷的紅唇!
他只是錯認了女人,才這樣對她!
這個念頭打進她心中,叫她痛了一下!
在這一刻,她放棄掙扎,任由他吻住她的唇瓣,所有矜持和戒備統統自她迷亂的大腦中怞離。
或許是因為貪戀著他此刻的溫暖,所以她容許自己不知羞恥地任他輕薄吧!若這個男人是他的話,即使要她成為別的女人的代替品幫他暖床,即使他酒醒後不會記得此事,她也無所謂了,因為她在乎他的程度,似乎已遠比自己想象的多……
當她有了這個心理準備時,她身上的大手忽然松懈下來。她茫然地張眼,發現他原來已經醉得睡著了,頭伏在她的肩上動也不動。
朱槿怔了片刻,腦中一片空白。片刻後,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但眼角微微滲出些許晶瑩的淚珠!
明知道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但她還是陷落了……她的恩公大人,應該也看不上這樣平凡低下的她。還是別妄想什麼比較好,她這樣觸踫他,大概就是別人所說的以下犯上吧?
喚來外頭的男僕幫她把扶桑送上床榻後,她輕輕跟他說聲「晚安」,便帶上房門,讓他好好休息,也讓自己黯然的心隔離。
「槿兒,扶桑大人來了,妳快去打點酒菜吧!」
剛奏完曲子回房間的朱槿,在樓梯前被一個一向是扶桑在歡玉仕房中,點召侍寢的花娘給叫住。
「喜蓉姐,我、我今天還有點不舒服,能不能請妳代我去伺候大人進膳呢?」知道他又來了,朱槿變得不自然起來,勉強的扯唇輕道。
「都幾天了,妳還不舒服?」喜蓉瞄她一眼,嘆口氣說︰
「妳這是存心躲避大人嗎?」
從前朱槿一知道扶桑來了,無論再怎樣忙碌、疲累,都會喜形于色地親自去伺候的,哪像現在為難的模樣?
「不,槿兒不敢,只是……」她臉色黯淡下來,喃喃地道︰
「大人大概不滿我的笨手笨腳吧?還是喜蓉姐親自伺候大人比較妥當。」
「這是大人說的?」見朱槿搖頭,喜蓉便苦笑道︰
「傻丫頭,妳想太多了,我只是負責陪寢的,其它的都輪不到我去管。再說,我看大人也很喜歡妳的,妳何必這樣亂想呢?」
「我……」她難以啟齒真正介意的事,有些失落的說著︰
「大人才不會喜歡我呢!」
「我不了解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好歹是個貝勒爺,我們絕對不能和他嘔氣,只要順著他們的意思就好了!」
「……貝勒爺?」她重重地每字確認。
「妳說大人他是位貝勒爺?」一個滿清貴族?
「嗯,怎麼,妳不知道嗎?」喜蓉也很訝異。
「妳服侍他都大半年了,難道他沒對妳說過嗎?妳也完全沒听過關于他的風評或傳聞嗎?」
她臉色發白。「沒有……他沒告訴過我,也沒有其它人跟我說,我一直以為他是衙門中的大人罷了!」
她並不知曉扶桑是如此的大人物!往日她只感覺他是個有權勢的官爺,可卻從沒把他和八旗的滿清貴族聯想在一塊!老天,她竟然會被一個身分尊貴的貝勒爺所救,也傻傻地服侍了一個貝勒爺大半年而不自知!
那麼,他倆之間的鴻溝也就更深更闊了!原來,他果真是天,她當真是泥啊!
「他沒對妳透露真實的身分,說不定只是不想妳太過誠惶誠恐。」
身在青樓,達官貴人她可看得多了,還知道怎樣分辨好壞!扶桑這種男人,陰沉默然,但卻沒有倚勢凌人的皇族架子,已是難得了。假如她不是早已心有所屬,她也希望能被扶桑贖身,藉此從良。
「我以為他是覺得我沒有資格知道他真正的身分……」
「他對妳是特別的。」可這溫馴的小姑娘卻老是不知道。
「听下面的人說,那晚貝勒爺伏在妳身上睡著了,對吧?妳在他懷中也沒有掙扎吧?」
朱槿以為喜蓉不滿意她和扶桑這樣親近,心慌地解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接近貝勒爺的!我只是……」不小心被他摟住了!
「我知道不是妳主動的。他是男人,他要如何全由得他。可是,我還以為妳也喜歡他呢!莫非我錯了?」據她所知,扶桑防備心很強,絕不會在不信任的人面前說睡就睡的。
朱槿腦海中浮現當晚他睡在懷中的景象,尷尬地羞紅了小臉,不敢看喜蓉,喜蓉也自然明了她女兒家的心事了!
「槿兒,放自然點就行了,就好象往日一樣的面對貝勒爺就好。假如他當真是一時迷惑,他必不會再招惹妳的。」但反之,她要逃也逃不掉吧?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深呼吸一下,便決定大著膽子再去見他的面。對,自然一點,放松一點,純粹把他當作恩公就好……
朱槿走後,喜蓉正要回房時,見到在一旁站著的男人,眼珠跟著抱著琵琶的女孩而轉。
「簡爺,你回來了?」她迎上前,擋住了男人的視線。
男人的眼光回到她身上,有點尷尬地微笑道︰「是的,今天和扶桑約好了來喝酒。剛才那個姑娘是……」
「她是貝勒爺賣給仕房的樂師,簡爺到江南半年多了,自然不知道她。」
「我見過她,就在扶桑買她那晚。」簡捷搖頭,眼神帶點無奈。
喜蓉深深看了簡捷一眼,黯然道︰
「簡爺,她喜歡的是貝勒爺,貝勒爺對她亦很特別。」
他看她一眼,苦笑道︰
「扶桑要的東西,我不會搶。」
扶桑自小便吃了很多苦頭,受盡了世間人情冷暖的他,在繁華的紫禁城腳下,努力掙扎求生存,變得性情冷漠淡泊,想要的東西實在太少。
假如連女人也要和他搶,他實在枉作他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
那晚對她的驚艷,到今天已經不能再表露出來了,皆因他知道他的友人對這女孩有了前所未有的在乎,他不得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