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靈,花靈--你在哪里?」
王棟一回到家,興奮的想找花靈。事情出人意料,花靈的生母居然活得好好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個小時前才剛分手。賴亞航並不是騙子,為他引見雲雀.李.夏池夫人,不必再經人解釋,王棟就可確定她是花靈的母親了。
夏池夫人的外表迷人,氣質超凡,王棟遙想再過二十年花靈也是這般模樣,不由對李雲雀生出親近之心。
他屋里屋外找不到太太,蹙起眉頭。
「又出去了!她近來常不在家,有那麼多事要辦嗎?」
他因自己一入畫室便常常沒日沒夜的,還不時外游寫生,因此從不去干涉花靈的行動自由,然則此刻認真回想,以花靈不太好動的個性看來,她出去的時候未免太多了?
花靈在海邊,和宋問在一起。
「有一回跟朋友來,就在這里,親眼目睹一只海鷗覓食的方式。它一次又一次的將一只緊閉的蚌從高空擲落到地上,直到蚌殼破碎,那只海鷗就飛下來飽餐一頓。很簡單、很直接也很殘酷的生存方式,有人卻表示很感動。」
「感動?誰?」
「王棟。他說有一天他要將那一幕畫下來,他認為人類的本性跟一只海鷗差別不大,只是高度文明發展以後,人就習慣在自己的行為上覆上一件糖衣,其實骨子里仍是原始人那一套‘我要的我就拿’,只是方法變了而已。」
「哦!」花靈就怕他提王棟。「我不知道這里有海鷗呢!」
「現在很少看到了,以前我們還在念大學時,王棟常邀我一起寫生。我們最愛來海邊,還自我期許‘男人的心就要像大海一般遼闊,像大海一樣擁有最大的包容力’,王棟常說自己自私,其實他是最好的人。」
「你不能有一次不提王棟嗎?」她冷淡極了。
「不提的話,我怕我會克制不了我自己。」
海面上不停閃著點點粼光,花靈感動的投過臨別一瞥,往回走。
「花靈,我們逃避不了現實,這樣下去……不行的。」
「你說得對,以後我們就形同陌路人好了。」
「花靈--」宋問追上,捉住她手臂,使她旋身面對他。「你有意折磨我是不?你明知道--」
「知道什麼?」她炯炯的目光投注在他臉上。
「我愛……」宋問發出一聲似驚嘆、似聲吟的喉音,猛然將花靈推開。「我不能啊!阿棟跟我打高中起就是死黨,我怎能橫刀奪她的老婆?我們認識才一年,而他跟我是十多年的交情,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幽深深、輕飄飄的嘆息聲迎向海風,吹落在地上。
「你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出來,我心中早已明白自己沒辦法真正的背叛王棟,他信任我,給予我自由,縷縷情絲無形中已將我束縛住。」花靈雙手環著宋問,在他身邊低訴。
「我不曉得當他發現我們常在一起時,他還會不會繼續對我好,我曾經很害怕,卻依然被你吸引著。宋問,你的溫柔體貼,知書達禮,幽默風趣,是女孩子的夢中情人,初戀的對象,我沒有拒抗的能力啊!」
「花靈,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愛我,我怎能不知道?」
「花靈,或許我錯了,我不願看你遭受不幸。」
「你每次見面都要提起王棟,才使我感覺不幸。」
「莫非他對你不好?」
「我如果說他凌虐我,是否你就會站出來保護我?」
宋問無語。
「阿棟對我很好,你不用擔心要為我而犧牲友誼。」
「你這麼說,我很惶恐。花靈,我的確很在乎王棟的友情,我沒什麼親人,他跟我就如同兄弟,而我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懂得尊重別人,若說他會凌虐結發妻子,那他就不是我所熟知的王棟了,友情自然便淡了。」
攜手海邊漫步,彼此心中卻都沉重。
「宋問,當初我若不早嫁,今天我嫁的會是誰呢?」
宋問沒有接口,只在心中琢磨。
「可能是你,但也可能不是你,因為有阿棟在,他是別人無法掌握的意外,說不定到最後我嫁的仍是他。」花露不由得微微笑了。「命運!上帝的手!難以捉模的人心啊!」
「花露,你的心裝得太多太多了。」
「不要緊,我還負荷得起。」
「你的身體呢?看你臉色蒼白,似乎風吹就會倒。」
「如果我有一對用紫薇花、石榴花和康乃馨的花瓣所編織成的翅膀,我很願意乘風幫翔,傍雲而走。」
「不要,花靈,你不要再去喜歡那些花。」
「為什麼?它們都很美啊!」
「我不知道,只覺得你不適合那些花。」
「不成理由的理由,我不接受。」
花靈笑著張臂跑開了。
回到家里,天已經暗了。
她洗手準備晚餐,懶懶的,提不起勁。
「別忙了,花靈。」王棟來到她身後,手里提著一袋東西,他把晚餐買回來了。
「不好意思,應該我去買才對。」她只對魷魚羹有胃口。
「不要緊,我回來時順路嘛!」王棟大快朵頤,偶一抬頭。「怎麼你愈吃愈少,想當林黛玉啊?多吃一點,我喜歡看起來健健康康的太太。」
「我很健康啊,又沒生過什麼病。」
「那很好,我可以放心的把秘聞說給你知道。」
「什麼秘聞?」思及宋問,她惴惴不安。
「今天我一出家門,就被賴亞航攔下,堅持要我去見一個人,你媽媽!」
「他是騙子!」
「起初我也這麼想,可是他的態度很認真,不像在撒謊,使我有了新的看法,心想走一趟也好,果真一場誤會也好乘機講明白。」王棟一直在注意花靈臉上的變化,所以講得很慢、很詳盡。「到了他的住處,我見到夏池夫人,也就是李雲雀,只听她自我介紹兩句,我已經相信她真是你失蹤二十年的母親。」
「為何你如此輕易相信?」
「第一她的長相與你太相像;第二她的氣質、態度跟你一樣淡淡的、雅雅的;第三你的媽媽實際上並沒有人能確定她已死亡。花靈,你不面對現實也不行了,你的媽媽真的出現了,她還保留你出生時和父母合影的全家福照片。」
「騙人的!這只是巧合。」
「天底下沒有太多巧合,何況她沒有冒充你母親來認你的必要啊!」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花露語氣中滿是哀懇之意,似在求他否認這一切。王棟卻更堅持的問她︰「花靈,你不期望與父母團圓嗎?」
「誰?誰盼望了?」她驚斥著。「我嗎?」
她掙月兌了王棟伸過來的臂膀,軟弱地靠著椅背。
「你害怕見她,她也害怕著不敢來見你。」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一切的謊言嗎?」她乞求著。「不要相信他們!不要相信他們!」
「這就夠了嗎?然後你一輩子都在遺憾,都在疑心夏池夫人的真身分,這樣也可以嗎?」王棟托住她秀麗的臉龐。「我是你的丈夫。我不能在日後眼看你默默啃嚙痛楚而當作沒一回事,去見她一面吧,解開你心中的結。」
花露的眼中蘊蓄了滿眶晶瑩的淚珠。
「親愛的!」他溫柔的摟著她的雙肩。
花霾渾身抖簌簌的戰栗,她泣不成聲的說︰「為什麼……?為什……麼到今……天才由……現?太……太遲了!不……不要!…我……不……要的……東西……不要……硬……塞給我,你……也知道……我父母……是先後……離開我,永……遠也……不可能一……一家……團圓……」
「花靈,我可憐的小花朵!」
他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環著她,她痛哭失聲倒在他懷里。
「我已經有了你不是嗎?還要一個陌生的母親做什麼?」
「因為我希望我們這一生都能在精神上獲得喜樂,不要你為自身父母的緣故而哀怨、挫折、自以為比不上別人。」王棟撫順她的發。「我們夫妻的感情不是火光一閃,美麗卻短暫,我們之間是長遠的情緣摯愛,你的喜怒哀樂都會影響到我,你懂嗎?」
「你又怎能確定我們能夠長遠一生呢?」
「難道你還不能確定?」
「我不像你長年累月的努力工作,懷抱理想與野心,確信自身的抱負與志向。我似一根飄萍,不知自己有根,又如同寄生的女蘿,依附別人而生,順著他人的意願而活,我根本什麼也不敢確定。」
「不!你錯了!花靈!你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才渴望成為你的丈夫。」王棟堅定而執著地說︰「花靈,你柔順的性情應該是天生的,被人收養也無損于你的自尊自重自愛,依然保有自己的風格,所以你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你真心這麼想,就不該勉強我去見那個女人。」
「我不會勉強你,只是你要考慮一下……」
「不要!不要!」她大喊起來,無助的跑開,跑出廚房,跑上樓梯,受驚的聲音遠遠傳來︰「死了二十年的人不可能再活過來--她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王棟緊緊交叉著十指,良久,仰天長嘆了一口氣。
當夜色漸深,已到就寢時分,他回房,昏暗的臥室內只有月光照明。
花靈抱著枕頭默默垂淚,想到自小為父母所受的罪,她實在無法原諒他們。
他躺靠過去,抱著她。
「好了,不要再去想了。睡吧!」
他吮干她的淚,擁著她和衣人眠。
到銀行提取一筆家用金,順便去超市添購日用品和食糧,花靈急著趕回家。為了交一篇報告,王棟答應下午回來陪她去參觀琉璃工廠。
坐在梳妝台前,花靈開始梳理頭發。這座梳妝台是她和王棟去選的,共有三面鏡,左右兩面可以折疊收攏,需要時同時張開三面鏡,很方便梳理後面的頭發。她巧手將頭發盤起梳成麻花髻,清爽宜人。
剛放下梳子,就听到電鈴響,她從電眼中看清來人是賴亞航,不由很氣憤的由話機中先發制人。
「你回去!我不會見你的。」
「連你的母親也不見嗎?她也來了。」
花靈禁不住心顫神搖。母--親--?
「她是下了決心而來,你不開門,我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開門。」
來了嗎?躲不掉的這一刻終于來了。
花靈的身心彌漫著一股幾乎爆炸似的狂痛,她的心靈、思想無一不在受苦,真希望此刻即是永恆,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瞬間停止。
她無奈開了電鎖,慢慢走下樓梯,在最後一階停住,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來了。她沒瞧見賴亞航,心、眼、思緒全被那位中年貴婦的形象所佔據了。
她們彼此雙眼脈脈相接的那一刻,花靈便明白地知曉,她是她的分身,是她血肉中的一塊。
橫亙在她們之間並不是死別,只是生離。
終于,她開口了。
「很高興見到你,孩子。」
「我應該如何稱呼你?」花靈保持冷靜淡漠的態度。「請坐吧!」
「你可以叫我夏池夫人。」
「夏池?」
「那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我們結婚十五年了。」
「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嗎?如果他沒死,你算不算犯了重婚罪?」
「花靈!」賴亞航神色不悅。「何必去提不愉快的事。」
「我不能提嗎?我不應該問嗎?那你們來找我做什麼?你們理該想到我一定會問個明白的。你總不至于天真的以為我會一見面就抱住你們痛哭流涕,什麼都不問吧?」
「我不是說你不能問,而是不該在這個時候。」
「那該在何時呢?」
「等你們母女相認,比較熟稔以後。」
「憑什麼我要听從你的安排?你又以何等身分來的?」
「夏池夫人是我的義母,于我有恩。」
「她對你很好。很慈愛,像自己兒子一樣?」
「不錯。」賴亞航向夏池夫人笑了一笑。
花靈的縴手緊緊的交疊在一起,掩飾內心的波動,冷冷道︰「我明白了。對你這位沒有血緣關系的別人的兒子,她付出了心血與愛心,獲得了你的敬愛。相反的,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女兒,即使再婚後生活富裕有能力回台灣,她也不肯回來,甚至連只字片語也沒有,吝惜一絲一毫的愛心給她無父無母的女兒,這樣的一個女人,你們要我承認她是我的母親?你們把我當成路邊可憐的小流浪狗嗎?丟一根骨頭過來就可以讓我回心轉意,感激你們,擁抱這份遲來的母愛嗎?」
花靈一動也不動,靜靜的望著他們。
「相見爭如不見,在大家心目中早已死亡的人,如何能再活過來?」
夏池夫人臉色蒼白,除此,再無激動的表情。
賴亞航可受不了花靈冷若冰霜的口吻與姿態,大聲道︰「你不可以這樣子,她是你的媽媽,她一定有苦衷,為什麼你不耐心听她解釋呢?」
「你真是個好兒子。我若是生到像你這樣的兒子,我可省事多了,二十年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等你長大了我再去認你,一樣是母子。是這樣嗎?」
「不,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夏池夫人絕非你想像中冷酷無情的媽媽。」他的聲音一下子摻入了私人感情。
「你錯了。」花靈聲音低迷。「在我的想像里,我媽媽是非常慈愛的,疼我、愛我、讓我、育我,而她之所以沒這樣做,不是她不願意做,只是她做不到,是因她受上帝蒙召,不得不在天上看著我,所以我還是很愛她的。」
賴亞航倒怞了一口冷氣。
「你情願你的媽媽死了,也不願見她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她活在我心中,是美麗而慈祥的;站在我面前的,只是陌生的女人。」
「我真沒想到你這樣殘忍!」
整個氣氛瞬間變得極端的冷,像三只緊閉的蚌。
夏池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錯是我造成的,你不應該怪她。亞航,我們回去了。」
「連你也一副冷淡的模樣,你們之間怎麼有可能和好?」賴痘航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廳。「媽媽,不要再顧慮什麼,把藏在你心中的話說出來吧!你們已經浪費了二十年,能再有第二個二十年供你們悔恨嗎?」
似乎受了震動,夏池夫人的身體微微一晃。
「總有一個要先低頭的,媽媽。」
夏池天人的容顏逐漸烏雲密布,憂郁的表情使她喪失了怡然冷靜的氣度,眉宇之間攏起了皺紋,豆大的淚珠滾滾滑落,失聲道︰「我怕啊!我怕我已經連低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啜泣的聲音令人心酸地充塞整個空間。
「原諒我吧,孩子,我一直以為你跟你祖父在一起,他是很愛你的,我相信他會愛你如同愛你的父親,所以……我答應過他不再回台灣,我答應他將往事永遠埋葬,永遠不再提起一旦卸下保護的面具」夏池夫人轉眼變回成李雲雀,還原為當年那個多愁善感,相信擁有愛情即是擁有全世界的李雲雀,感情豐沛得像初長成的少女,于是她的表情慢慢顯得可憐了。
「不,我根本不記得有祖父。」花靈輕咬住下唇,不肯相信她。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你祖父在我走後不久也接著去世,我想他是受不了打擊才一病不起。可是沒有人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無法回台灣,我不敢回來。」
「你騙人,你說的跟別人說的完全不一樣。」花靈有點生氣似的,猛搖著頭,一雙美目瞪得那麼大。
「我不知道你大伯是怎麼跟你說的,但是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他非常討厭你父親,也討厭我,當然也不可能喜歡你,何況有些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惶恐的跑過去,緊捉住花靈的手臂說︰「相信我,我若早知道你祖父已不在,我一定會不顧一切的跑回來,絕不會把你交給你大伯撫養,因為他不會對你好,我知道!」
花靈受驚似的猛力推開她。
「你不要踫我!走開!」她的語聲啥著淚。「我不許你說大伯的壞話,你完完全全沒有資格批評他!是大伯養大了我,不是你!他沒有不要我,沒有虐待我,也沒有叫我出去做工掙學費,他讓我跟所有好人家的女兒一樣穿得漂漂亮亮的上大學。你呢?你又做了什麼?你什麼也沒做!只會批評別人!」她的聲調已變成飲泣了。「即使大伯對我過分嚴厲,給我許多限制,但我要怨誰呢?誰教我有一個讓人看不起的媽媽,他怕我會跟你一樣,因為你是一個沒有責任心、拋夫棄女的下賤女人!大家都說你是壞女人!」
「不--」李雲雀尖喊一聲,掩面痛哭。「天啊!」
「你太過分了!岳花靈!」賴亞航搶步過去,一手舉得高高的,滿面怒容,打不下去。
「去道歉!去跟你媽媽道歉!」
「你憑什麼命令我?你走開!」
「你--」
賴亞航氣得額上青筋暴跳,一把將花靈推到地上,破口大罵︰「我憑我是人,一個有血有淚、知情知愛的人,我就可以教訓你這個冷血得像蛇、殘酷得像納粹的女人。」他居高臨下,怒目瞪視︰「你道不道歉?」
「如果她不是李雲雀,我會道歉。如果她就是李雲雀,誰都沒有資格叫我道歉!你也不例外!」
「可惡!」
賴亞航蹲落地,兩手捉住花靈肩膀,大力搖晃著,一長串法語月兌口而出,又疾又快,那聲調一听就如是在罵人,顯然情急之下便由口中跳出家鄉話。花靈但覺整個人被搖得似要散開,牙齒咬不合,尖叫起來︰「放開我……」
「你是天底下最壞的女兒,我真替媽媽惋惜生出你這種女兒!」
「放……開……」
「今天你要是不道歉,我絕不放過你。不管你心中有多少不滿,她總是十月懷胎生下你的媽媽,你居然對自己的媽媽這樣過分,你才是壞蛋!」
「你……放……手……」花靈好難過,被巨掌捉住的地方似火燒般疼痛,感覺那指掌的力道透肉入骨,疼得淚無聲滑落。
「亞航,放開她。」李雲雀叫道。
「不放!除非她開口道歉!」
「放開她,我要你放開她。」
賴亞航反被激得更加重力道,他忽略了花靈在搖晃中根本語不成聲。
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來,王棟和宋問。
「這是怎麼回事?」王棟想拉開賴亞航,可是賴亞航還緊捉住花靈的兩肩,這一拉一扯的力量全加在花靈身上,她痛叫起來。宋問一拳打在賴亞航右側下頷,才令激動得似瘋虎的賴亞航清醒一下,兩手被扳開了。
花靈抱住兩肩,痛楚難當地哀泣著。
「你怎麼樣了?」王棟急問。
「我的肩膀好痛,像要掉了,……」
「我看看!」
「不要。」她保護住衣服。
王棟雙臂一抄將她橫抱起,快步登樓,走進臥室,將她放在床上。
「很痛是嗎?」他小心解開她的上衣,看她雙肩微腫,各烏青了一大塊。「我的天!說不定月兌白了。還是去醫院一趟。」
「沒有月兌白,只是很痛。」花靈忍住淚,她才不要去醫院。
「你動一下手臂。」
花廳小心旋動一下手臂,只覺肌肉痛得厲害,肩骨倒沒事。
「還是得去看警生,拿些消炎的藥吃。」
「我現在不想去。」她情緒十分低落。
王棟只有讓她在房里休息,為她冰敷。
「你下去吧,有客人在。我一個人不要緊。」她想一個人好好哭一場,好讓奔騰在空中的心靈回歸心房,再想一想往後的事。
「到底為什麼賴亞航會像瘋子一樣?」
「還能為什麼?」花靈別過臉去。「我不想再談這件事,我真的很煩他們了,你叫他們走好不好?」
王棟不動亦不語,花靈不由又掉下淚來。
「到今天才來向我說她愛我,是辛苦生下我的母親,又有什麼意義呢?不是生下一個小生命就理所當然的是母親了,生不如養,真要比,伯母比她更像我的母親。」
她拭去眼淚,看著丈夫。
「我有這樣的母親,所以我害怕生孩子,我怕我會跟她一樣做不好一個母親。」
「傻話!」
「我很愛哭是不是?其實我很討厭哭哭啼啼的掉眼淚,可是他們總是讓我情不自禁,所以我不想見他們。」
「你會哭表示你在乎她的。」
「我才不在乎。」花靈連忙搖頭。
「好吧,你不在乎。」王棟站起身。
「對不起沈約了,說好今天去參觀琉璃廠。」
「我會通知他改天。」
王棟松開她的發髻,把頭發順到枕上,很熟練的手法,不是第一天為妻服務的樣子。
她躺在床上,露出稚氣的笑容,低聲道謝。
「你會怪我不認自己的母親嗎?」
「不會。」王棟允諾著。「我不會怪你。一切都那麼突然,使人沒有喘息的余地,你的反應很平常。」
花靈美麗的眼珠里浮起兩點淚光,輕嗯了一聲,安心的閉上了眼楮,原以為會睡不著,精神上的疲勞卻使她很快沉人夢鄉。
王棟下樓時,賴亞航搶先過來問花靈的情況,王棟冷不防一拳擊向他的下巴,他蹬蹬磴倒退三步,扶住椅背才站穩了。
「好狠的一拳。」賴亞航托住下巴,咬牙忍痛。「你們兩個都學過拳擊嗎?出手就朝人家下巴打來。」
「給你一點教訓!別人的太太容不得你亂踫。」王棟嚴厲的注視他。「你險些使她的肩膀月兌臼,到底她做錯了什麼事,你居然出手傷她?」
「我道歉!我非常後悔當時的激動。」
「她……要不要緊?」李雲雀問的遲疑。
「沒有大礙,只是免不了痛上好幾天。」
「那就好,真是萬幸。」李雲雀感謝上帝,聲音沙啞帶著抖音。
王棟見她這樣,臉上的表情也溫和起來。
「她剛剛睡著了,你可以上去看看她,如果你想上去看她的話。」
「謝謝你,孩子。」李雲雀腳步慎重的跨向樓階。
賴亞航感慨萬千,對王棟說︰「花靈若也能像你一樣的接納夏池夫人,事情就圓滿了。」
「我不會幫你們去勸花靈,你不必灌迷湯。」
「為什麼?你承認夏池夫人是花靈的母親吧?」
「花靈承認我就承認,花靈若執意不接納,光我承認有什麼用?」
「你應該可以說服她的。」
「我怕你是將事情的輕重次序弄顛倒了,感情的事可以用嘴巴說服的嗎?」王棟毫不留情的說︰「母女親情應該是以時間和行動來表現,一個關懷的舉動勝過千言萬語。像你方才那麼傷她,硬逼她認夏池大人,連我都不服氣呢!」
「但是媽媽太可憐了!」賴亞航嘆道。
「花靈卻更加無辜,如果你們什麼也沒做,光知道凶她,別說花靈不認夏池夫人,我也會拒絕你們上門。」
「難道你怕夏池夫人會帶走花靈?」
「誰也帶不走花靈,即使她倆母女相認,夏池夫人也沒有權利帶走花靈,因為她已經結了婚,是王太太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要請你幫忙,……」
「怎麼你不明白嗎?要軟化花靈的心唯有夏池夫人做得到,解鈴還須系鈴人。」
「你說得對!」李雲雀走下來,緩緩行至王棟面前。「花霧有你這樣的丈夫,我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王棟微笑。「看見花靈了嗎?」
「她睡得很沉,我不敢吵醒她,立刻又下來了。」
「其實她平常脾氣很好的,人很溫柔,我還常笑她太和氣了易給人欺負。等你們相處得好一點,她一樣會溫柔待你。」
「但願有那麼一天。」
「如果你真愛她,就耐心等她回心轉意吧!」
賴亞航趁他心情好,有禮的詢問︰「你是否改變心意了?」
「沒有。不過我答應你們,等花靈比較接受這個事實時,我會通知你們一聲。」
「我想我不夠了解東方人做丈夫的想法。」
「這點我承認。」王棟直率的說︰「我十分自私,常會很偏心的袒護自家屋里的人,就算她犯了罪,在外人面前我一樣會先維護她周全。」
賴亞航有意無意地望向宋問,不發一語隨李雲雀而去。
宋問雖然裝出一副似陌然的態度,可是心中卻悸動澎湃著。
「宋問!宋問!」
王棟的聲音在他其中啜啜作響。「你在發什麼愣?」
「沒什麼,我只是太驚訝了。」宋問強抑心中漣漪。「我曾在報上看過有關夏池夫人的報導,當時就覺得她與花靈好像,沒想到居然是這種關系。」
「很奇怪的際遇是吧!」王棟笑了一笑。「好啦,開始工作了,花靈沒辦法出門,我們的時間反而充裕多了。」
「全部完成了嗎?」
「除了最主要的一幅作品遲遲畫不滿意,其余的今天都可以公開讓你看。」
「看來你是準備很久了,一年有吧?」
「再多一點。」
「竟到最近才聲明要開畫展。」
「以前我沒把握,現在有了。」
「我今天要擦亮眼楮仔細看,找出主題好開始準備作宣傳了。」
「主題很明顯,一個字便足以說明。」
「一個字?」
「你來看過以後就可以明白。」
王棟的眼中閃著一簇奇異的光芒,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宋問知道那不是因他而有的,而是為了那些畫,心中的好奇更大了。
清晨醒來,時間還很早。花靈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干脆下床。整理臥榻時,模到王棟睡的地方是冷的,想來又是一夜待在地下室。
把上半身伸出窗台,才發覺今天的天氣很好,不顯熱,反而有點涼,真是「一年容易又秋天」了。
花靈突然有個沖動,想出外散心,找個可以讓人心神安寧的地方坐一坐。幾經思慮,她在留言板上記下︰棟︰我出去走走,大概會去清水祖師廟燃香參拜,預定日落前回來做晚餐。
妻留她只在長褲口袋里放幾張鈔票,身無長物的踏青去了。
到了三峽長福岩,清水祖師廟已有許多祝禱的男女。以前長住台北時,花靈來過好幾次,起早六點離市,七點剛過便至廟前默拜祈福,不一定來上香,往往只是來看看鐘樓鼓樓,看看美麗的石柱,欣賞這里的石雕與木雕,晨曦之中,被著霞光的廟宇自有一股安寧人心的力量。
上過香後,花露走到廟宇後側的工作間,濃濃的木香撲鼻而來,師傅們正在雕刻,那一雙雙受過清水租師爺祝福的手靈巧地動著,古樸中更顯莊嚴,她心中盈溢感動的情懷,不忍稍去,不覺時光飛過。
有一個聲音由後面傳來。
花靈沒反應,等她發覺那是對她而發的,那聲音已和她並排而立了。
「你找到了好地方。」
「宋問!你怎麼也來了,真巧!」
「不是巧合。我去你家,見到你的留言,飛車趕來的。」
花靈端詳站在眼前的青年,心不再寧靜,喉嚨干燥起來。
「有什麼事嗎?」她模模喉嚨。
「我去給你討一杯水來。」宋問轉身就走。
喝過白開水,喉嚨舒服了,卻覺天熱起來,什麼心靜自然涼,全拋得一干二淨「花靈!」
「嗯?」
「看著我。」
「不看,你臉上又沒長花。」
「你肩膀不疼了嗎,怎麼自己開車就跑出來?」
「我有吃藥,不礙事了。」花靈仍然芳心悸悸。
「花靈,看著我,我要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問的語氣有點兒生硬,顯得不太自在。
「怎麼回事?」
「你看過王棟預備開畫展的作品嗎?」
「沒有。」花靈的眼光轉而迷惘,不知所措。「你見過了?有什麼不對嗎?是不是畫得不好?這都因為最近我的事太煩他了。」
「你別擔心,他畫得很好,可以說是太好了!」
宋問稍微沉默了一下,希望花靈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意外地尖銳起來,因為到現在他還處于震撼的情緒之中,他早知王棟有著錦繡才華,但萬萬沒料到他真的能以一個字作為主題,畫出六十六幅杰作。
「為什麼你這樣盯著我看?」那不是愛慕的表情,花靈的話里多多少少帶點不愉快的味道。
「你真的沒有看過?」
「沒有。其實我從來不到地下室去,那似乎是阿棟的禁地。」
「你應該看的。」
「他說過,不歡迎在創作過程中有人在一旁出意見,那會擾亂他的心思。我想也對。所以除非他主動邀請,我是不會去打擾他的。」
三轉兩轉回到鼓樓前,宋問但覺自己的心沐浴在朝陽中,承受著鐘敲鼓擊,卻又不能夠喊疼。王棟的畫讓他明了自己沒有這個資格,天真的花靈還懵懂未知。
花靈背著手睇他︰「你今天很奇怪,老遠跑來只為了跟我談阿棟的畫嗎?」
「談你母親的事你願意嗎?」
花鍰轉過身去,肩膀撐得硬邦邦的。
「看得出來你很苦惱,我算是一個局外人,能夠比較客觀的看待這件事,你當作是同我訴苦也好,總要把事情談開了才好有個結局。」
花靈的眼楮朝向地面,嘴巴閉得緊緊的,像啃咬著也似。以宋問的角度看,更覺得她的鼻梁細直好看。
「花靈,我希望最少能為你做一點事,這樣我才不會覺得自己可憐。」
她以一種奇妙的神情盯著宋問,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我對你毫無幫助,我會失去愛你的勇氣。昨晚我根本睡不著,天一亮便趕往你家,又趕來這里,對自己不能在你有煩惱時伸出援手,只能在一旁干著急,那種滋味彷若離你千里之遙般的難過。」
「天吶,宋問,你--」
「我終于說出口了是不是?」宋問露出了微笑。「我知道我只能說一次,離開此地後你再問我,我也不會承認,但現在我還是要說,花靈,我真的愛你。」
似世紀般漫長,宋問凝神望著花靈那泛著紅暈的臉龐,混合著快樂與不知所措,吶吶不得語,只是一顆心跳得好快。
「讓我幫助你,花靈。」
「一定要談那件事嗎?」她的快樂減少了,煩惱又浮上面容。
「王棟偏袒你,不免重妻子而輕旁人,失去客觀性,其他人未必肯管這等家務事,所以這壞人只有我來做。」
花靈變成大理石雕像似的靜立不動,宋問像是再也忍受不了,爆出一句話來︰「天啊!你要我懇求你嗎?」
「我……我不知道要怎麼說啦!」她盡可能帶著閑閑的語氣,好顯得她不在乎那問題。
「除了順從自己的心意以外,又能怎麼樣?」
「你確定自己的心意了嗎?」
「你不要一直逼我,我還……沒想出來。」花靈扮出一副苦瓜相。「這不只是我認不認她的問題,更是……更是……」
「更是你潛意識中一直在排斥有一天她會重新出現的可能性!」宋問不疾不徐的說,「關于令堂當年拋夫棄女的無情舉動,這麼多年來你不曾忘記,更拒絕被時間沖淡,這才是你心結所在。」
「不用你管!」讓人看穿心事總是難堪的。
「花靈,你必須想一想,當年令堂就跟現在的你一樣年輕,犯錯是免不了的。其實有誰存心要鑄下大錯呢?往往只是稍微不慎走錯一步,便再也難以回頭的錯下去。」宋問聲調持平的說,「如果沒有意外,你可以再活五、六十年,甚至更久,然而,花靈,你敢發誓你這一生都不會做下錯事嗎?」
花靈顯得不悅,但即使如此,宋問仍然覺得她是他心目中最美麗的。白女敕的皮膚,烏黑的星眸,典雅的五官,如雲的秀發披瀉在肩上,這麼美的女子何以顯得心腸硬呢?
「你很年輕,可以慢慢改變心意,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對你而言不算什麼,不過到了那時候恐怕令堂已經不在了。」
花靈臉色變了,微微抖顫數下。
宋問說完他要說的,沒有逗留太久,便趕回台北去了。
花靈心頭很亂,不想這麼早回家,驅車亂逛,進人鶯歌鎮。把車停在市場附近,吃了點東西,信步走向尖山埔路,一間又一間的陶藝店,古雅之風頻頻招喚她,不免將煩惱暫忘,陶然自得于藝術殿堂。
看中意一只古拙的瓶子,沒有花稍的造型與色彩,予人自自然然的溫暖感受,想像擺它在茶幾上,插上一蓬快樂鮮潔的花束,互相陪襯,彼此輝映,可又誰也搶不去誰的獨有風采,可多引人!
花靈抱著瓶于走出來,陽光耀目令她腳步略頓,忽然听見一個憤然的聲音︰「當你以一根手指頭指著別人時,別忘了有四根手指頭指著你自己。」
凝目望去,只見一對少年男女一前一後經過她面前,那男孩的指摘聲充滿了委屈,看樣子似乎女孩不住在怪他做錯一件事,他憤而出口反擊。
有如當頭棒喝,花靈呆愣住。
當你以一根手指頭指著別人時,別忘了有四根手指頭指著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