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听到一道聲音,楚若水驟然驚醒。
回眸,卻見朱媺娖不知何時踱進她的屋子,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連忙屈膝行禮,「不知公主駕到,奴婢……」
「行了,甭客氣。」朱媺娖逕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閑著無聊,到你屋里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榮幸之至。」她連忙倒了杯茶,端到對方面前。然而,身上這一襲紅衫卻不知該依舊披著,還是馬上換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來,令她失措又愕然。
「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著她,明眸中夾雜著一絲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請命,攝政王多爾袞已經答應恢復我前朝舊號,不日我便要進宮謝恩。你也知道,我這流亡之人,身邊缺少常物,一時半刻,也趕不及縫制禮服。」朱媺娖挑眉道,「看著你身上這件不錯,能否借我?」
「這……」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借嗎?她舍不得,畢竟這衣服于她意義非凡,但若不借……她該找什麼理由拒絕?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是一名丫頭,主子之命,不得不從。
「不願意?」朱媺娖笑道,「放心,會還你的。若弄壞了,我一定縫制十套賠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視這華服,不僅因為是義父的遺贈,更因為薛瑜長久以來的珍藏……
「你這丫頭不會這樣小氣吧?」朱媺娖努努嘴,彷佛不悅,「說真的,這樣華貴的衣服,你有什麼機會場合穿呢?難道想當嫁衣?有意中人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實在拗不過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實在不想與長平公主起爭執。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將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東西,是奴婢的榮幸,怎會不肯?」
「如此多謝了。你家公子就要回來了,我就不打擾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將那衣衫收起,揚長而去。
望著那被簇擁著離開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間溢滿苦澀。
同為公主,卻差距如千里,對方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永遠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喬裝奴婢,隱姓埋名,甚至連一件衣衫也保不住……
朱媺娖听見薛瑜的腳步聲,夾雜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凌亂與急促,便知他此刻一定十分不快。
其實,他的喜怒哀樂她又何嘗不明白?只是,有時候她必須假裝糊涂,否則難報國仇家恨……
「听說,你向若水借了那件紅衫?」薛瑜一進門,沒了噓寒問暖,語調也一改往日的溫柔,急促地質問。
「是啊,那又如何?」朱媺娖淡答,「值得你薛公子如此興師問罪嗎?」
薛瑜眉頭深鎖,強抑心中起伏的情緒。「你又不是沒有禮服,櫃子里那數十套都沒穿過,何必如此?」
「那本就是我的衣服,」朱媺娖凝視他,「記得嗎?你從我這兒拿了去,只為討好她,我當然有資格把它拿回來!」
呵,的確,那件紅凰華服,是他騙若水的一個把戲。什麼闖王遺贈、什麼細心保存,全是謊話。
他只是想讓若水感動,以便利用她,得到她手里的寶藏……
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動怒?身為陰謀的參與者,他實在無法指責誰。
「說好把衣服給她,為何要變卦?」思緒一轉,他微微嘆息,低聲問道。
「為何?」朱媺娖一挑眉,「因為本公主不高興,不想給她,不想討好她了!本公主就是要讓她不快,怎樣?」
薛瑜瞠眸,難以置信一向高貴優雅的媺娖居然瞬間轉變了面孔,花容扭曲得可怕。
「媺娖,你怎麼了?」他遲疑地問。
「我問你,為何要親手為她戴花?」她的問話讓他愕然。
「你……看見了?」
「當然看見了,太陽又沒落山,而且我又不是瞎子。」朱媺娖哼笑,「你難道不明白,這是丈夫對妻子做的事!是有情人之間才能做的事!」
「那天,你跟著我?」薛瑜終于明白,為何一向冷靜的她會如此反常——原來她吃醋了。
原來,她亦察覺到他因為剃發而不快,所以才尾隨他至花園,看到了他與若水對話的那一幕。
此刻他該高興才是,至少心上人並沒有忽視他,他所期盼的關切,對方有默默給予。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卻舒展不起來,彷佛獨立的大石越壓越重……
他的媺娖,他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原來竟是如此自私之人,不給他關心也就罷了,氣憤的是,她竟故意假裝不關心。
她若真是鐵心石腸,他也就認了,偏偏她也有七情六欲。
她要他忠誠,卻不給他任何回報,蠻橫地霸佔著他,狠心地看他飽受煎熬……這樣的女子,想一想,令他不寒而栗。
相反的,那個站在花蔭下給他溫婉笑容的人,那個掉進他的圈套卻反過來給他慰藉的人,勾起他心中無限憐惜與疼愛……
他忽然轉過身,無語地退出門檻。
「瑜,你去哪里」朱媺娖叫道。
「安慰若水——如果你希望我們的計劃繼續的話。」他冷漠回答。
假如這個時候她喚住他,不讓他再繼續執行計劃,或許他會回頭,且當兩人之間的間隙不曾存在,依舊做那個從十六歲開始就臣服在她裙下的少年。
然而,他的身後一片寂靜,顯然在陰謀與愛情之間,她雖有掙扎,依舊選擇了鐵石心腸,選擇了大局。
剎那間,滿腔失落,薛瑜邁步離去,不讓自己有絲毫猶豫。
行得很遠,依舊沒有她的聲音,艷陽下,他有種自己從一個夢境中走了出來的感覺。
「薛大哥——」恍神中,卻見楚若水淺笑盈盈地迎了上來。「你找我?」
他一怔,這才憶起,的確,他讓管事約了她。
真是被媺娖氣得什麼都忘了,那個讓他無可奈何的女子,每一次都攪得他心煩意亂。
「我讓人備了車,咱們到城里逛逛吧。」他如此道。
「就我們倆?」楚若水詫異萬分,忍不住看了西廂一眼。
「對,就我們倆。」他很肯定地點頭,「有個地方,我想帶你去瞧瞧。」
說著,他上前牽住她的手,不容分說的便帶著她往馬車方向走去,令楚若水更加錯愕。
他是在賭氣吧?因為怨恨媺娖的鐵心石腸,便假意將關懷傾注在若水身上……他知道,這對若水並不公平。
然而,他無法騙自己,這份關心亦有幾分真心,至少那份愧疚一直盤結于心。
一直處于不解的楚若水不再言語,就這樣被他牽著,上了馬車,到達他預定的地方。
那不過是一間小小的作坊,門前立著並不起眼的牌匾「面人館」。
「面人兒?」終于,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奇,月兌口而出。
「听說你們揚州的面人兒很出名,」薛瑜努力微笑道,「這鋪子,听說是一個揚州老師傅開的。」
楚若水怔怔地入門,卻見店堂之內果然陣列著形形色色的小人兒,皆是面團所制,拇指般大小,揉捏成各式人物、飛禽,五彩玲瓏,栩栩如生。
她拿起一只小猴,童年往事立刻涌入腦海,忍不住鼻尖一酸。
彎曲的小巷,種花的父親,沿街叫賣面人兒的老頭……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追溯,似在看一個遙遠的故夢,別人的經歷。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面人兒?」她哽咽地抬眸望著薛瑜。
呵,他怎能不知?眼前的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他當然要想方設法早早打听好有關于她的一切,以便隨時討她的歡心。但他能這樣回答嗎?這樣的答案,讓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從前听你義父說的。」他低聲道,「前些天看到這間面人館,便訂做了幾套。」
「小時候我有好多面人兒,都是父母買來送我的生辰禮物。我記得,那些面人兒放一陣子,便會干裂碎掉,不能永久保存。想起來怪可惜的。」楚若水嘆道。
「這個你放心,」薛瑜立刻答,「這家的面人兒改良過了,于面團中加入了石醋與蜂蜜,斷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狀況。放個三年五載沒問題。」
「所以,也不能吃嘍?」她不由得巧笑,一副調皮語調。
「當然,這只是擺設,吃了大概會鬧肚子吧。」他不禁被她逗樂,「我訂了幾套人物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說著,他示意店家,立刻有幾只精美木盒呈現于前,其間有美人、有英雄、有天神、有魔怪,大多依照唐代傳奇而制,無不精致可愛,神情靈動。
「哎呀,還有《眠石記》里的主角!」楚若水瞪大眼楮,沖上前去,又怕太過激動踫壞了那小小玩意兒,只得手足無措地呆在那里。
「哦?」薛瑜道,「都是店家做主做的,我也沒特別預定。《眠石記》是什麼?」
這話並不假,他只負責掏錢,還沒用心到鉅細靡遺的地步。
「《眠石記》是唐代傳奇里我最喜歡的一則故事,女主角柳眠石本為泱國公主,執意下嫁讓她一見傾心的慕生,無奈慕生卻是鄰國奸細,柳眠石傷心絕望,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縈繞不散……」她細細傾訴,頗有所感。
「听來是一個傷心的故事。」薛瑜蹙眉。
「的確傷心,卻很美麗。」楚若水似沉浸在故事之中,無限感傷。
「實在搞不懂你們女孩子為什麼總喜歡這種故事,淒淒慘慘的——」他無奈搖頭。
「薛大哥,將來你若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為何動人了。」楚若水笑說。
呵,他一直痴心愛著媺娖,為何還是無法被這個故事感動?男人喜歡的情節,大概天生有別于女子。
「薛大哥,謝謝你送我的禮物。」她忽然換上凝斂神色,與他對視,「你總是送我很珍貴的東西——」
「舉手之勞而已。」她這樣說,他更慚愧,明明一切只是利用她的誘餌……
「是想補償那件華服吧?」她突如其來地道。
「什麼?」這話讓他一怔。
「長平公主把那衣服拿走了,你為了安慰我,所以送我這些面人兒。」她輕笑解說。
果然是聰明的女子,他的這次「舉手之勞」,的確有補償她的意思。
媺娖對她的刁難與挑釁,他怎能袖手旁觀?既然明里幫不了她,惟有在暗中給她一些慰藉……
咦,他是怎麼了?難道對她並非單純的利誘?到頭來,像是在保護她……
「薛大哥,謝謝你!」楚若水的笑眼中凝結了一抹晶瑩的水霧,「這份禮物,我會好好珍藏,不會再讓任何人拿走——」
簡單的一段話,不知為何,卻讓他心尖一顫。
望著她帶淚的微笑,彷佛她整個人都是水做的一般,漸漸將他胸中的鐵石融化。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她的兄長,是個誠心關愛她的人。
然而,身于亂世,萬般不由己,連這最尋常的意願,都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