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氣色好多了。」步入庭院,看見朱媺娖一如往昔坐在那片花樹底下,薛瑜微笑道。
朱媺娖並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怔愣望著前方,彷佛他不存在似的。
薛瑜心間一陣失落,卻仍耐著性子坐到她身側,輕輕替她摘掉因風兒吹落發間的花瓣。
「都收拾好了。」她突然開口了,目光穿越他看著某處,似乎眼前的他是透明的。
「什麼?」薛瑜一時不解。
「你不是來接我的嗎?」朱媺娖終于抬頭看他,目光淡然自若,「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也不必急于一時。」他柔聲道,「想搬隨時都可以搬。其實我看這兒也挺好的,更像從前宮里的模樣。」
他花了許多心血,把這偏郊宅院打造得精致無比,其實是希望她可以長住。
「你以為紙包得住火嗎?」朱媺娖卻道,「滿人已經知道我在這兒,在他們找上門之前,我得離開。」
「難道搬到我府里,他們就找不到了?」薛瑜搖頭淺笑。
「你明日進宮去,跟多爾袞言明一切,就說我在你府中。先下手為強,免得便宜那些告密的奸細。」她似乎早有盤算,但道出的話語令薛瑜頗為意外。
「如此做,我會成為千古罪人的。」他怎能親自把她送給清廷?就算與她死在一起,也不能!
「你以為多爾袞會殺了我?」朱媺娖冷冷一笑,「如今滿清四處攏絡人心,生怕激起漢人民憤,對我這前朝公主,又怎敢不敬?我料定,多爾袞非但不會殺我,反而會禮遇我。而你獻出我,又立了一功,清廷會更重用你。」
沒錯,審時度勢,應該如此。這個計劃一石二鳥,可謂完美。
但薛瑜听了卻微微蹙眉,不敢相信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子,居然變得如此心計深沉。
他不希望她變得如此,她應該如春光般純淨,永遠白璧無瑕,不帶一絲陰謀雜質。
「瑜,你為什麼不說話?」朱媺娖終于察覺到他的不快,換了撒嬌語氣,恢復從前的笑容,「生氣了?」
「我只恨自己無能,」薛瑜轉過身去,望著無邊晚霞,眸中泛起惆悵,「本以為羽翼已經豐滿,可以為你遮風避雨,孰料依舊無用。」
「瑜,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她輕輕牽起他的手,貼到頰邊磨蹭,「這世上,你是惟一待我好的人。」
如此親昵的舉動,如此簡單的稱贊,對他來說已是天大的榮耀,頓時心中的抑郁,剎那間悄然逝去。
他嘆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後低聲道︰「車在外邊,已經備好了,我們隨時可以起程。」
「那個女人,也在你府上嗎?」朱媺娖忽然問。
「誰?」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楚若水。」雖然沒見過面,但她對這個名字銘記于心,凡與大明有仇者,她都不會忘記!
「在。」薛瑜怔愣後,微微頷首。
「別忘了,你要從她那兒打探的東西。」朱媺娖特別叮囑。
呵,他怎會忘呢?現在他活在這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眼前的女子,為她取奪她想要的一切,明的、暗的,哪怕去欺騙另一個女子。
薛瑜對此種行徑深感厭惡,然而卻不得不如此。
誰讓他深愛眼前的她,這樣的愛情,如泥淖一般,早已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無法救贖。
听說,長平公主已經接來了,此刻便在西廂房中。
西廂,遠比她居住的南院華麗。楚若水其實並不在意這些無謂的比較,但若是這些比較是建築在一個男子的寵溺之上,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這一邊傾斜半分……
如今看來,呵,只是奢望。薛瑜對長平公主的感情,明顯遠在自己之上。
手里端著一碗熱湯,楚若水緩步走向西廂。這些端茶送水的雜務,本不該由她操持,但她卻屏退了奴婢,硬要親自前往。
因為她想見對方,想見傳說中美麗無比的九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薛瑜如此著迷于她。
「是誰在外邊?」
薛瑜肯定是听見了她的腳步聲,然而她卻躑躅門外,遲遲不敢進去,遂引起他的警覺,出聲詢問。
「是我。」楚若水終于推門而入,臉上保持盈盈笑意,「這是廚房特意為公主殿下炖的滋補清湯。」
「怎麼你親自端來了?」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這些粗重活兒,該叫下人來辦才是。」
「公子你忘了,我現在是管事。」楚若水提醒。
她一直叫他薛大哥,此刻換了稱呼,倒讓他有些不適。
「把東西擱在桌上吧,你早點休息。」避開她的目光,他佯作鎮定地道。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屋子里有些悶,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令他喘不過氣來。
奇怪,為何會這樣?他到底在緊張什麼?
「是誰?」朱媺娖自簾後的內室問道。
「下人送雞湯來了。」他順口答道。
下人?楚若水對于他這個月兌口而出的稱謂,頗為心酸。而且他似乎在掩飾什麼,彷佛怕她與長平公主見面似的。
難道,是害怕她尷尬嗎?
來不及多想,就在這一刻,簾子掀起,她見到了傳說中那位絕代佳人。
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頓,對方的確如她想象的一般,甚至比夢幻更為美麗,恍如仙子落入塵世,讓人見之手足無措。
曾經,她希望長平公主的美麗不過只是傳說而已,雖然她知道,無論美丑也動搖不了對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
今日一見,才知自己根本沒有一絲勝算。
假如這世間還有令她嫉妒的女子,那麼就在眼前。
「瑜,這是你府中的管事嗎?」朱媺娖朝著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掃視一眼,尊卑立見高下。
呵,縱使她有靜天公主的封號,在真正的公主面前,依舊如雀見凰。瞧長平公主那身的貴氣,是自幼養尊處優培育而成的,絕不是她一年半載可以仿效的。
「這是……若水。」薛瑜只得介紹。
他實不願意出現這樣的場面,讓兩個女子相視而立,在他心中,她們都是時勢逼迫的可憐人,不該如此劍拔弩張地相對。
奇怪,他本該站在媺娖這一邊,但此時此刻,為若水著想的意念卻比較多。至少媺娖還有他,可若水在這府中,可謂孤立無援。
「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話,希望這可憐的女子能快快離開,避免尷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仇人之女,滿臉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過,說你是這府中的管事。」
「給公主請安。」楚若水略微施禮。
「楚姑娘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舊盯著她。
「我本是揚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揚州。」朱媺娖諷笑,「听說揚州多『瘦馬』,是嗎?」
瘦馬,專指替富商教調的小妾,類似妓女的辱人稱呼。此刻,傳入楚若水耳中,如針孔一般難受。
「奴婢自幼便離開了故鄉,不太知曉。」她抿了下唇,低聲答道。
「嚇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輕美貌,不像是管事,還以為是你們家公子買來的瘦馬呢。」說罷,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開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悅的神情看她,朱媺娖當下一怔,不再言語,像怕他真的生氣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頭道。
宛如逃難似的,她飛快地離開西廂,直奔常立的花蔭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誰呢?誰讓她送上門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初次見面,長平公主居然會如此嘲諷自己,彷佛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難道,對方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
不,按理說,薛大哥應該不會出賣自己,或者……是長平公主斷臂之後,脾氣變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听聞身後有人喚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難以置信他會舍下長平公主前來尋她。
「你沒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長平公主說的只是玩笑話,不必介懷。」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為何如此著急?從未見過他如此倉皇,居然拋下最最關切的人,眼巴巴地跟著她跑到這兒來。
「薛大哥,瞧你說的,我豈是小氣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對他如此關切,什麼夙怨她都可以拋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視著她的臉龐,微微嘆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記得?
楚若水難以置信,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他竟然記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長了一歲,」她掩飾悸動,「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備了禮物,打算晚膳時給你的,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爾,「還好,子時未過。」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麼禮物也沒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願。
「不想知道是什麼嗎?」見她怔怔發呆,他笑著詢問。
「薛……薛大哥,害你破費了。」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她只好盡說客氣話。
「其實,我分文未花。」薛瑜卻道,「這禮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麼」楚若水愕然。
「隨我來。」他招招手,引著她往庫房走去。
推開重門,卸下沉鎖,她在布滿灰塵的匣盒之中,終于看到她的禮物。
那是一件華麗的宮裝,通身繡滿紅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輕輕展開,滿室立刻生輝。
「這是公主的禮服,」薛瑜道,「闖王當年命我找人縫制的,只等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做為禮物。他說,明朝有長平公主,大順則有靜天公主。長平公主在天壇舉行成人之禮,咱們的靜天公主也不能輸人。他知道,你喜歡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禮服上繡制紅凰,像美人蕉的顏色——」
不只顏色,就連那鳳凰的姿態,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風姿綽綽,展翼而飛。
這瞬間,楚若水感動得眼淚滴滴而落,彷佛夜雨打在屋檐上。
十六歲的生日,因為戰亂,她錯過了,盛大的成人之禮沒能舉行。如今十七歲的第一個夜晚,她終于品嘗到什麼叫喜極而泣。
她感謝送她禮物的父皇,更感謝保存這份禮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來,快試試。」
薛瑜親手為她披上華服,絲綢雖涼,她卻感到如熨過般溫暖。
她垂眸,半晌不語。
「不喜歡嗎?」薛瑜關切地問,「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不。她搖頭,一邊笑著,一邊流著淚。
這一刻,她什麼都不在乎了,無論長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無論心里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難過……她都不在乎了。
為了這件衣服,她可以原諒一切,只求能永遠待在薛瑜身邊。
因為這天地間若說還有一絲溫暖,便是他給予的,哪怕與他一同身在地獄,她亦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