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書 第八章 作者 ︰ 心寵

「雲福晉……」雪倩來到她的床側,滿面難色,欲言又止。

「怎麼了?」盤雲姿一怔。

「外面……有一個人求見。」她支吾著,好半響才道。

「那快請進來啊。」

「可是貝勒爺上朝去了……我怕……」雪倩總算道出實情,「是玉福晉。」

「什麼?」盤雲姿愕然。

「奴婢看,還是讓她走吧,以免生事。」雪倩勸道。

「不,請福晉進來。」依玉福晉的脾性,若非迫不得已,斷不會來見她,肯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吧?

不一會兒,她便看到雪倩引著那高傲女子來到房中,乍看之下,她一時沒認出玉福晉,對方一改雍容打扮,只一身簡單素衣,脂粉末施。

「福晉恕罪,」盤雲姿坐在床上頷首道,「賤妾有病,不能起身相迎。」

「你就躺著吧,」玉福晉仿佛不介意,只淡淡地看著她,「如今,我也不是什麼福晉了,你改稱格格吧。」

她愣住,不解其意。

「昨夜貝勒爺到我那兒去了,留下一封休書……」似乎哭了一夜,玉福晉的眼楮都是紅的。

「休書?」她猜到舒澤會上門興師問罪,沒料到居然如此迅速。

「他早就想休了我,現在可好了,弒妾這個罪名足夠讓我被逐出京城,就連太後和王爺也不好為我開月兌。」玉格格苦澀一笑,「我活該,是嗎?」

她該怎麼回答呢?按理,她該恨這個企圖殺死她孩子的人,可剎那間,又覺得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無論如何她都狠不下心來。

「格格今日到此,是有話要對雲姿說吧?」她猜測,「與貝勒爺有關的嗎?」

「你果然很聰明,能猜中人心,」玉格格凝視她,緩緩道,「難怪舒澤會這樣喜歡你。」

「其實貝勒爺喜歡上我,只是緣分……」就像是吹散的蒲公英,不知會落到何處,哪片土壤會生長。愛情,無關好壞,真的只是緣分而已。

「想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玉格格忽然道,「你以為我下毒,只是出于嫉妒嗎?」

「雲姿從不認為格格是那樣簡單愚鈍之人,」她搖頭輕笑,「想必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

面對打算殺害自己的凶手,她還能如此心平氣和,或許就是猜到對方另有苦衷吧?

她早就說過,不太相信玉格格是毒如蛇蠍之人。

「你是瑤族人吧?」

對方的話卻讓她吃驚。

「格格你……」

「想問我是怎麼知道的?」玉格格冷笑,「其實我也是從太後那里听說的,不過舒澤就比我早一點,在他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什麼?他早就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那他還……

盤雲姿只覺得如有閃電劃過長空,腦中一片混亂。

「你以為攝政王為何將你賜予他?那麼多漢女,為何挑中你?別人都如花似玉,惟獨你相貌平平,何以能得到舒澤的青睞?」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聰慧吸引了他,難道不是嗎?

「其實從一開始,舒澤就打算可以接近你,贏得你的好感,為的是你手中的藏寶圖。」玉格格直言道。

這話像雷一般,霎時將她劈開了似的,有種難言的疼痛在周身煎灼。

原來他早就知道藏寶圖的秘密,可他卻一直裝作若無其事,與她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

「我勸你還是趁早離開他吧,」玉格格終于道明來意,「留在他身邊,你遲早會被太後和王爺趕盡殺絕,而他也會受到牽連,想要保你自己的命,就立刻悄悄離京,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咬唇,良久不語。與他相處的一幕又一幕,仿佛皮影戲一般,在腦中中閃過……這瞬間,她不知該如何決斷。

「很奇怪我為何要對你說這番話吧?」玉格格淡笑,「覺得我又是出于嫉妒?」

「不,雲姿沒有這樣想……」她終于抬眸,直指人心的眼楮微光忽閃「格格是念及夫妻情份,想保護貝勒爺吧?」

「你……」玉格格難以置信,她居然會猜中自己的目的。

這一刻,她輸得心服口服,難怪舒澤會愛上這個女子,因為這個聰慧的女子從不被表象所迷惑,總能看到雲後的姿態。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听到自己如此篤定的回答,仿佛雨停後的地面,雖然平靜,卻留下濕漉的痕跡。

這恐怕是最後一次,他陪多爾袞練劍了。

他決定,今晚要帶雲姿悄悄離開京城,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度過此生。

什麼滿漢之爭他再也不想理會,畢竟他曾經戰功卓著,自認對大清的回報已經夠了……

心中已經做好計劃,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以免被人察覺。

「舒澤,你今天好像不太用心啊——」但多爾袞終究是老狐狸,依然微微感到他的不對勁。

「王爺……」舒澤只好掩飾道,「我已經寫下休書了……」

「真要休了玉兒?」多爾袞一怔,「看來你們還是有感情的,否則怎麼如此心浮氣亂?」

呵,看來這個借口找得很好,能成功敷衍過去。

「何必呢?」多爾袞勸道,「玉兒這次是莽撞了些,但她好歹也是你娶了十多年的妻子,為了新歡而休妻,不太厚道。」

「我心意已決,王爺不必再勸了。」他望著多爾袞,這個多年來如慈父一般照顧他的人,雖然心狠手辣,但他還是萬分感恩。

今夜他就要離開了,此生恐怕無法再見這些京城的親人,說不會不舍其實是假的……

「你看你,我才說兩句,你眼圈都紅了,」多爾袞呵呵笑著,輕拍他的肩,「叔父不是怪罪于你,你都這麼大的人了,凡事還是自己作主吧。」

舒澤微笑,只世得喉中哽咽,一時無言。

真的很欽佩從前那些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帝王,原來他們要背負的不止是世人的罵名,更多的是親人寄予的厚望——原來,愛美人,亦是需要極大的勇氣。

「如今盤雲姿已經懷了你的骨血,」多爾袞忽然道,「是否,她已經對你死心塌地了?」

「她與佷兒傾心相愛……」哪怕在人前,憶及她的溫柔亦讓他微微臉紅。

「好,很好,」多爾袞點頭,「看來時候到了!」

「什麼?」舒澤不解地抬眸,心下預感不祥。

「現在你可以讓她交出藏寶圖了。」多爾袞命令道。

「可是……她正在孕中……」

「這才正好,倘若孩子生下來,咱們再逼迫她,恐怕對你就太過殘忍了。」多爾袞灰色的眼眸閃動。

「叔父,這話是什麼意思?」

「孩子尚未成形,就算失去了,對你而言也不至于太傷心。」

「叔父,你是要……」玉兒說得沒錯,孩子是威脅的籌碼,他本以為還有一線生機,看來及早離開京城是正確的決定。

「你不要舍不得這個孩子,」多爾袞嘆息,「將來叔父會再為你挑選美貌侍妾,一定比盤雲姿更加聰慧可人。」

「叔父,你不是要佷兒好好愛她嗎?如今佷兒已泥足深陷,你又……」他不解,萬般不解。

「呵.我知道你對她動了情,可那又如何?」多爾袞笑道,「你我都是男入,該知道男人的情與女子不同,男人一生能愛上許多人,失去了盤雲姿,你或許會難過一時半刻,但你出會漸漸把她忘記,就像你對玉兒,從前也算是恩愛夫妻吧?如今卻能狠心的把她休離,可見愛情這件事其實並不長久。」

不,叔父錯了。或許他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偉岸之人,但他對雲姿的喜愛,絕非叔父說的那般短暫薄涼。

「佷兒一定要這樣做嗎?」最後一次,他懷抱一線希望,試探地問。

「為了大清,你沒有選擇。」多爾袞肅然地命令。

他該如何回答?本來殘留的幾分愧疚,在這頃刻間全化為烏有,他的胸中溢滿憤怒,拳頭緊緊握著,不敢讓心中的火山噴發。

忍一忍,再忍一忍,今夜帶著雲姿離開京城,一切便可無恙……

紫禁城他是不能再待了,所謂的親人,原來也無可留念——在這蒼茫天地之中,只有她、惟獨她,值得自己一生珍視,因為惟有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帶半分功利。

他該慶幸自己是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男子,如此活得坦然,少了陰霾。

多年以後再穿上瑤族的服裝,盤雲姿站在鏡前,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這深藍的棉布,這古樸的刺繡,還有周身沉甸甸、亮閃閃的銀飾,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

這些年,先跟義父走南闖北,再到貝勒府中隱姓埋名,她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本是瑤族女子。

飄逸的漢服,華美的旗裝,似乎都不如這質樸簡單的衣飾讓她感到舒暢。

她很慶幸,今天終于可以做回原來的自己,再也不必畏縮恐懼的掩蓋身份。

薔薇做的胭脂抹在臉上,化出艷麗妝容,她看到鏡中的自己淺笑盈盈,忽然變得美麗非凡,像屏開的孔雀……

此時門扉推開,她听見熟悉的腳步聲,知道他回來了。她沒有像平常那樣迎上前去,只是站在鏡前,背對著他。

舒澤跨進門檻,乍然一怔,望著她的背影,良久無語。

「怎麼不在床上好好休養?」他抿了抿唇,「下床干什麼?」

「這身衣服藏在櫃子里,已經好久了,」盤雲姿輕聲答,「我趁你不在的時候自己做的,這些銀飾也是悄悄叫人打制的。」

「很漂亮……」他預感她要對自己說些什麼,但卻沒有勇氣率先開口點出一切。

「舒澤,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終于轉過身來,桃花一般的妝看向他,「這樣的衣飾並非漢服,亦非旗裝。」

他凝眉,等待下文。

「這是瑤族的裝扮,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是瑤族女子?」她澀笑道。

舒澤搖頭,一顆心微顫,感到似有山雨欲來風已滿樓的氣氛。

「你一點也不吃驚嗎?」她盯著他的表情,「因為你早就已經知道了,是嗎?」

終于問到了關鍵,他該如何回答?

無論點頭或者搖頭,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雲兒,你听我說……」他想解釋,可又該如何解釋?

畢竟他的確參與了多爾袞的陰謀,直到昨天晚上,他依然沒有絲毫向她坦白的意思。

若非危及到她的生命,恐怕他就打算這樣瞞下去永遠也不肯對她說實話。

「今天玉格格來過了,」盤雲姿緩緩說道,「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這一刻,舒澤只覺得身體霎時變成了石像一般,原來他遲了一步,倘若早點同她道明一切,也不會有此刻的窒息感。

「沒錯,我是大順王朝昌平公主盤雲姿,」她忽然淚眼婆娑,「李自成是我的義父永昌元年,我隨他一同進京,在宮里過了一段繁華卻短暫的日子,不久之後,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我隨義父南下逃亡,在湖北九宮山一帶與之失散,被清軍當成漢女俘虜到營中,直至遇見舒澤貝勒你……」

三言兩語,她道清了這兩年來的遭遇,其中顛沛流離、國破家亡之苦,在短短數句中,如鏡折光。

舒澤看著她的淚眼,忽然覺得心尖酸澀,看她這般年紀輕輕,卻品嘗了世間最最極致的喜悅與悲痛,經歷了天與地的變劫,難怪她能有這樣從容的態度,無論遇到什麼都如此平靜泰然。

「藏寶圖此刻就在我身上,以江永女書寫成,」她進已步坦言道,「可是,就算你是我最最心愛的男子,我也不會給你,這張藏寶圖只能用于大順王朝東山再起之時——這是我對我義父的承諾。」

「雲兒,你誤會了……」舒澤百口莫辯,「我並非想要這份藏寶圖……」

「從來沒想過嗎?」她直視他,用逼問的口吻問著。

「我……」他承認,一開始,的確為了維系滿清利益,有過謀奪的打算,但自從愛上她,就再也沒有想過此事。

一刻出沒有。

「我以為……」盤雲姿啜泣,「你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是!」他手足無措,想上前卻不敢,只能看著她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仿佛滴落到自己的心底。

「我不信……不信……」盤雲姿搖頭,退後一步,滿懷恨意地凝視他。

「雲兒,這些日子以來,難道我對你的真心,你感受不到嗎?」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如果你說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我真不知該怎麼……」

這頃刻,他發現自己變得木訥,從前就算不是能言善辯,至少辭能達意,但現在,他的舌頭就像被貓咬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原來在摯愛的人面前,就是這樣拘謹,只能緊張地呼吸,不知所措。

「總之我不會再相信你——」她強抑心中悸動,如此說道。

真的不再嗎?

呵,惟有她心里知道,這些話只是騙他的謊言,為的只是斬斷兩人的關系而已她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葬送前途,甚至性命,愛一個人,就算不能為他做什麼,至少要他好好活著。

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意,那些眼淚與甜蜜,若是假裝,世上恐怕再也沒有真情。此刻她只能如此,假裝恨他、遠離他,這樣才能保全他。

「雲兒,我們離開這里,」舒澤竭力道,「我本就打算今夜帶你走,咱們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什麼大順、大清,咱們都不要再理了,好嗎?」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讓他放棄堂皇的貝勒爺封號,去跟她過山野小民的生活?

一生壯志無法實現,變成閑雲野鶴的普通人?

她的舒澤,是滿蒙第一勇士,戰場上風光無限的蘭陵王,她怎能獨自佔有,讓他下半生珍珠蒙塵?

她再自私、再愛他,也不能如此,那樣只會讓他將來後悔時恨她。

「你這樣說,只是為了騙我說出藏寶圖的所在吧?」她狠心地諷刺,「見勒爺果然深謀遠慮,騙人的功夫爐火純青,世人無人能及,」

「雲兒……」他伸手想抓住她的衣袖,卻只捉住一陣清風︰塵裊忽然覺得巨大的無奈,這種感覺,哪怕是在戰場上將敗之時,也不曾有過。

他該如何勸服她?該拿她怎麼辦?

燭光下,他看到她的淚水潸然而落,難道是他的幻覺,為何那眼淚像是紅色的?

沒錯,就像血痕,一顆顆,嫣紅的顏色,順著她的臉龐墜下來,美麗中帶著淒涼。

他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不是血,只是沾了胭脂的淚,因為染了紅色,而變成嫣然。

湘妃泣血……他忽然想到這個典故。

曾經說過,假如遇到一個能為自己泣血的女子,那將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此生無憾。

現在他終于遇到了,可是看到她的血淚,卻是在決裂之時……

這一刻,他終于能了解,當年帝妃在湘江之畔灑下的那些淚水,為何能染得竹跡斑斑,至此都不能褪去,因為這樣的淚水刻骨銘心。

「雲兒——」無論如何,他也要再喚她一次,就算沒有結果。

他看到她袖間忽然一揚,仿佛有沙塵噴在他的臉龐上,隨後整個人中了魔一般,頓時失去知覺。

盤雲姿伸出雙臂,輕輕將他抱住,跟隨他沉甸甸的身子跪倒在地毯上。

她的袖中藏有瑤族人特制的一種迷藥,從前在清軍營中,她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備。

沒想到,如今卻要用它來對付自己最愛的男子。

她撫模著他的容顏,看著他閉著的眼楮,悲慟地哭泣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月朗星稀的樹下,若水第一次覺得姐姐的背影如此孤獨。

深夜邀她到此,她知道姐姐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對她說。

「若水——」盤雲姿微微笑道,「我要離開京城了,從此以後,就剩你一個人,千萬珍重。」

「姐……」若水吃驚,「怎麼……舒澤貝勒知道嗎?」

她不答,只將手中繡花鞋交給妹妹,「這鞋底里藏有我那半張藏寶圖,現在一並交給你,若水,你要好好保存。」

「姐,這是為何啊?」若水越發感到不對勁,「義父臨終的時候,不是說好,我們姐妹-一人一半嗎?直到找著大順朝的繼位者……」

「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盤雲姿淡淡搖頭,「我愛上了舒澤,他是滿人,我害怕自己會因為愛他而泄露秘密。若水,這東西放你這里,是最穩妥的做法。」

「姐姐如此信任我?」

「呵,至少你是漢人,你愛的人也是漢人。」盤雲姿道,「無論將來薛大哥能不能幫咱們大順東山再起,漢人收斂的財富,終究要歸漢人所有,這大概是我惟一能幫義父做的事了。」

她想過,退一萬步,仔仔細細考慮過,就算大順朝從此覆滅,這藏寶圖至少不能落入滿人手中。

這是她的底限。

「姐,你要去哪里呢?」若水望著那孤立的馬匹,擔心懷孕的她是否能遠行。

「或許回瑤寨,或許走到哪兒算到哪兒。」她不打算明確回答,以免舒澤找到若水,問出答案。

「真的要這樣離開?」若水沒有打听她執意要走的原因,有些事情她們姐妹之間不必言明,亦可猜到十之八九。

她點頭,遙望遠方,繁星的所在。

所謂前路茫茫,此刻她終于能體會其中意思。

「姐,倘若有人前來問我你的下落,我該如何回答?」若水從旁道,「是否有話要留給他?」

她知道若水的意思,她咬唇,思忖片刻,終于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

「倘若有人前來尋我,就把這個給它。」這是最後的禮物,她要送給舒澤的惟一紀念。

沒有再多問,若水只將此書信收下,仿佛一切歸于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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