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盤雲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同時窗外傳來岱嬤嬤的急喚。
「雲姑娘,快!貝勒爺病了,福晉傳你去!」
舒澤病了?
她從床上撐起,半夢半醒之間,有些怔愣。昨日舒澤回府時還那般神采飛揚,怎麼說病就病了?
匆匆綰了發,換了衣衫,便趕至東廂,卻見一堆人站在屋外,卻無一人膽敢跨進門檻,臉上的神色均萬分驚恐。
「雲兒,你來得正好。」玉福晉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盤雲姿,便立刻命令,「快,進屋去伺候貝勒爺!」
「是。」盤雲姿口里答道,卻覺得四下氣氛怪異。
按理,舒澤病了,福晉應該守在床側,下人們也該隨之魚貫而入,端藥的端藥,送水的送水,可為何此刻大伙兒們全擠在門外,單留舒澤一人在屋中?
「雲姑娘,先把這個蒙上吧。」岱嬤嬤好心遞上一塊方巾,雙眼卻不敢正視她,「一切就拜托你了。」
「嬤嬤,貝勒爺到底生的是什麼病?」她仿佛想到了什麼,心尖一緊。
「天……天花。」囁嚅的道出真相。
天花?
盤雲姿只覺得霎時吸進一口冷氣,四周的喧囂也在這瞬間靜止消散。
難怪要喚她前來,這天花有極強的傳染力,誰遇上等于送死,在無人敢接近舒澤的當下,惟有犧牲她這條賤命了。
「好端端的,怎麼染了這病?」知道躲避不了,她仍忍不住問道。
「貝勒爺不是才回京嗎?之前南征北戰的,恐怕早已染上了病,忽然迸發,也不稀奇。」岱嬤嬤嘆道,「眼下這消息已經傳進宮里,攝政王吩咐,貝勒府立刻圈禁,只許人進,不許人出,以免天花蔓延。」
盤雲姿抬頭看看玉福晉,對方立刻避得遠遠的,甚至以絹帕捂面,完全不敢靠近丈夫寢室半分。難怪世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無論平日如何如膠似漆,攸關生死的時刻,便宛如恐慌的陌路人。
她忽然覺得舒澤很可憐,他這些所謂的親人,都如此待他嗎?沒事的時候,千擁萬戴;一旦發生變故,卻連個依靠也沒有……
「奴婢知道了,」她听見自己朗聲回答,「還請福晉與諸人回去休息吧,聚在門口,也會打擾貝勒爺養病。」
「對對對,該讓他靜養才好!來啊,扶我回房!」玉福晉一听此話,彷佛得到天大的解月兌,當下溜得比誰都快。
盤雲姿見狀淡淡一笑,並沒有系上岱嬤嬤遞給她的方巾,坦坦蕩蕩的步入屋內。
若是會染病,百十條方巾恐怕也是遮不住的,何必弄得像個蒙面人似的,讓病中的舒澤看了心中忐忑。
「貝勒爺!」她來到床前,低聲喚道,「奴婢雲兒,前來伺候。」
「走開!」他躺在床上,隔著紗簾看不清眉目,聲音卻似受傷的猛獸,沙啞深沉,「我患的是天花……不想連累任何人……快走!」
她聞言一怔,沒料到素來凶殘的滿人還有這樣的善良品格,寧可獨自死去,也不願殃及他人。
就憑這一點,她便不會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駭人疾病。
「奴婢不怕。」她淺笑,「請貝勒爺放心,奴婢不會有事的。」
他身形僵硬,仿佛害怕她的接近,亦懷疑她的話語。
「來,讓奴婢瞧瞧您吧。」盤雲姿執著地上前,輕掀紗簾,卻見燭光映入床第之間,漸漸呈現他的容顏。
才一日不見,那絕世俊顏便憔悴不已,高燒讓他的臉龐泛起深紫,偌大的痘粒,布滿雙頰。
「離我遠點……」虛弱的舒澤,說得有氣無力,「至少蒙住你的口鼻。」
「貝勒爺不必擔心,這不是天花。」盤雲姿看了笑了起來。
「什麼?」他愣住,難以置信,「傍晚御醫前來,說是天花……」
「御醫一定沒瞧仔細吧?」盤雲姿堅持自己的斷定,「這是水痘,與天花相似,卻不像天花那般致命。好好調養半月,貝勒爺一定會康復的。」
「你怎麼知道?」他依舊懷疑,「該不會是故意編個瞎話來安慰我吧?」
「因為,」盤雲姿一頓,鄭重道,「我患過水痘,與貝勒爺的癥狀相同。我也曾見過天花,天花皮疹為離心分布,而水痘向心分布,一看便可區別。」
「真的?」她的話語霎時帶給他一絲光明,容顏掠過驚喜,「所以,這不是天花,不會傳染?」
「不,水痘也會傳染。」盤雲姿細心解釋,「但奴婢曾患過水痘,所以不怕。這病患過一次,便永不再犯。」
「你是從哪里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事?」舒澤詫異地打量她,「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听說。」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滿人偏居關外,眼界與學識終究不能比擬。
「奴婢知道一個治水痘的方子,還有一些輔助食材,這就叫下人去準備。」
她踱至窗邊,憑著記憶,命人以銀花、連翹,豐蒡、桔梗等十多味藥材熬成湯汁,以供舒澤內服。並以苦參、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于舒澤痘瘡處。末了,再炖上一鍋子胡蘿卜芫荽粥,讓舒澤充饑。
這一折騰,眼看天露魚肚白,不知不覺已來到了黎明。盤雲姿抹了抹汗,卻並不覺得困倦。
原來,能夠挽救一個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對方是她的敵人,她亦願意在危難時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著吧。」舒澤躺在床間,微笑地看著她。此刻,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一夜之間,水痘也似消了大半,雙眸重新綻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舊坐到床側,「貝勒爺先睡吧,奴婢在這兒守著,以免病癥復發。」
她很怕他再度發熱,前功盡棄。若一日無事,這病便可漸漸痊愈。
「你這樣看著我,我哪里睡得著?」舒澤開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講個故事給我听。」
真沒想到,滿蒙第一勇士還像個孩子似的,讓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盤雲姿莞爾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這屋里不是刀就是劍,找不到半支笛簫。」
「不必笛簫,奴婢自有樂器。」她神秘起身,再次來到窗邊,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樹葉。
「這個?」舒澤吃驚地望著她,「你的樂器?」
「對啊,葉子能吹出很好听的聲音,從前奴婢在鄉野之間,常常以此自娛。」
盤雲姿盈盈笑說,將那樹葉擱在唇間,不一會兒,果然有美妙弦律傾瀉而出,令舒澤瞠目結舌。
「原來……」他呆怔半晌,輕嘆,「葉子還有如此用處。听到這聲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聞見風中飄散的花香……」
「只盼這葉聲能助貝勒爺入眠。」她懇切地道。
舒澤閉上眼楮,一時無語,仿佛真的進入夢鄉。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舊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遲遲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她不畏死亡威脅,微笑地來到他床側。在所有親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對他避而遠之的時候,她義無反顧走向他。
縱使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時候,而人在脆弱的時候,很容易動情。
這一刻,她在他心中驟然變得親近了起來……
砰然一聲巨響,似乎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不到片刻,只見玉福晉從屋里沖了出來,淚流滿面。
「舒澤,你這個混蛋!」她嘴里咒罵著,厲聲吩咐下人備車馬,連夜進宮向太後告狀,一連三天,賭氣不歸。
這樣的情景,盤雲姿已經見怪不怪。舒澤與玉福晉,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見面,說不上三句話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這個時候,盤雲姿會默默步入屋內,打掃殘局,看著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宮窯茶盞,或是玉雕花瓶,不論何種名貴之物皆毀于一旦,不由得覺得可惜。
現在她終于明白,為何舒澤要獨自一人住在東廂,與玉福晉分房而眠。並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願意繼續爭戰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著舒澤,產生了一種類似于憐惜的感情。
她知道這樣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也是她的敵人,為何會引發她內心深處極致的溫柔?
或許連日來的相處,已經拉近了他們的關系,畢竟她是貼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飲食起居這些最能發生感情的瑣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親後才漸漸親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愛意便在點點滴滴之間累積,直至天長地久……
「雲兒,你別收拾了,這些粗重的活兒讓下人去做吧。」
舒澤已經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幾旁閑悠閱書,似乎方才的爭吵完全沒打擾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習以為常?
「貝勒爺,我就是下人啊。」盤雲姿微笑地回答,依舊俯身逐一拾撿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與一般下人不同。」舒澤卻道,「府中諸人,見了你都得尊稱一聲『姑娘』。」
「原來我是這樣的尊貴。」她不禁一怔,心情頗為復雜。從前,她貴為大順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隱姓,淪為敵人的丫鬟,這前後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別深。
舒澤沒發現她的異樣,逕自說著,「呵,不是我舒澤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貴,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張了嗎?或許貝勒府的人的確比平民百姓高貴,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說的這種地步,丫頭畢竟還是丫頭。
但盤雲姿不同,他的確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前朝公主,金枝玉葉的她真的流落濁水。
近日的種種相處,飲食起居的瑣事,讓他可以近距離觀察她。他發現,越是看得仔細,越覺得她楚楚動人。
更難能可貴的是,遭遇了國破家亡,她還能如此堅強隱忍,在孤立無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處境一定非常煎熬,換作滿洲勇士,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他對她的感覺,由初始的好奇、憐惜,變成欽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寒夜中給她一些溫暖……
「對了,昨天宮里賞了幾盆海棠,我命人擱在窗欞下,你要記得叫他們澆水。」舒澤忽然憶起,吩咐道。
「不,」盤雲姿收回心神莞爾道,「奴婢不打算澆水,而且,還想讓太陽多加曝曬,甚至置之不理。」
「為何?」舒澤詫異,擱下書本,瞧著她。
「奴婢覺得,植物應有自己的生命之力,無需躁心,它自會生長。」她不卑不亢朗聲道。
「小雲兒,你也太無知了。」舒澤大笑,「植物雖有生命之力,但若無養分輔助,照樣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樣沒命。」
「原來貝勒爺也懂得這個道理啊,」她一臉正色凝視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無養分輔助,每天如烈日曝曬,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繞了半天,你在說我跟福晉的事吧?」舒澤終于領會,「小雲兒,你真是多管閑事!」
嘴上表達不滿,但其實他很喜歡她的說話方式,不會直接讓人難堪,卻巧用比喻,令聞者心有所感。
從前,沒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滿人素來魯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卻似入關後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橋流水,婉約動人。
「奴婢的確多嘴了。」盤雲姿垂眼,「只是貝勒爺與福晉天天這麼個鬧法,我們身為旁觀者,看了也難過。」
這番話本不該由她來說,但誰教她素來心地善良,忍不住就開口了。
世間戰亂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爭,加重人與人之間的負荷?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無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寧。
「你可知道,我與福晉成親多久了?」舒澤忽然問。
「五、六年?」她听說,旗人成親一向很早,比漢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歲。」舒澤笑答。
「什麼?」
「她五歲時,我們定了親,六歲,我便親自到科爾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歲,只比她大兩載,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算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澤忽然感慨說。
「既然如此,貝勒爺就更該珍惜這份感情啊!」盤雲姿雖然吃驚他們那麼早婚,當仍由衷勸道。
「就因為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氣、壞毛病統統沒了遮掩,造成誰也不讓誰。」舒澤無奈搖頭,「十幾年來,只證明了一件事——我們天生不和,水火難容。」
「可是奴婢卻以為,能與一個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羨慕……」盤雲姿言語中忽然夾雜著酸楚。
她徑自走到窗邊,看著午後陽光沁過簾子,映在自己臉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經歷之前的一場混戰,此時此刻顯得異常寧靜,窗外只剩啾啾鳥鳴,海棠花的香氣撲鼻,她能感到細小的風兒鑽入袖間嬉鬧。
她喜歡這樣的下午,暖洋洋的空氣,讓她憶起許多往事……憶起心目中那個身影……
經過這段磨難,她頗有感觸。世間感情並非只要傾注了心血就能維系,有時候只是徒勞,像她和心中的那個人……但若成功,該是刻骨銘心的愛情。
「小雲兒,你可曾有過心上人?」感到她話中有話,舒澤大膽揣測。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子……」不知為何,她忽然道出心中的秘密。或許,因為這秘密埋藏得太久,如磐石橫亙于胸,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今天,終于有機會一吐衷腸,她不想壓抑自己。
雖然明知就算退一萬步,她傾訴的對象也不該是舒澤,但這寧靜的氣氛,讓她失去了防備之心。
「哦?」舒澤一挑眉,「他是什麼人?」
「他是……」該怎麼形容呢?那白衣翩翩的模樣映入她的腦海,讓她霎時失去了言語。
初遇見他,就是這樣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吧,在同樣紅艷的海棠樹下,她被那份儒雅的俊逸深深吸引,從此丟失了魂魄……
「他是我父親的一個世佷。」該怎麼形容他的身份呢?這樣形容,算是比較貼切吧?
「如今他在哪里?」舒澤凝眸,「知道你在我府里嗎?」
「不知道……」她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他,會關心她的所在嗎?
這場戰爭,掩沒了她所有的前塵過往,包括糾結于心的情感……
「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次遇見他,能有十年的時間與他相守,我一定會感激上蒼給我這個機會,必定傾盡所有好好待他——」盤雲姿微笑中帶著酸澀,轉過身來,看著舒澤,「貝勒爺,你明白嗎?」
「我懂,」舒澤頷首,「你是在說我不珍惜與妻子相處的機會,浪費大好時光?」
「奴婢不敢,只是覺得貝勒爺應該改善待福晉,有時候,退讓一步,或許就可以大事化小。」
她誠懇的勸說似乎觸動了舒澤內心最最柔軟的部分,一直以為,他是非常固執的男子,一旦認定某件事就不可扭轉,但出乎意外的,這一刻,他竟願意听從她的建議,試一試。
或許是因為她身上有種自己欣賞的靈氣,讓他好奇站在她的角度,是否能看到另一番天地?
「好。」他听見自己回答,「等福晉從宮里回來,我會向她賠不是。」
聞言,盤雲姿臉上的笑顏如晨花初綻,看得舒澤眼里閃過一絲詫異。
原來這個相貌平凡的女子可以如此美麗!在她溫柔莞爾的時候……這樣的微笑讓他窺見了她晶瑩通透的內心,她的容顏在剎那間變得像玉一般,潤澤可人。
他真的要遵照多爾袞的吩咐,欺騙她,利誘她嗎?她不過是一個失去了所有的可憐女子,身為滿蒙第一勇士,他怎麼可以如此卑鄙?
舒澤忽然有些不忍心。
征戰沙場,滅敵無數,他都不曾動過半分惻隱之心,為何忽然之間,那股狠勁離他而去?
看著盤雲姿,他卻找不到答案。
盤雲姿回到房中,雪倩已經為她準備好沐浴的熱水,另有一份干淨飯菜擱在小小的爐子上,皆是吩咐廚房按她喜愛的口味所做。
經上次他長水痘而盤雲姿細心照料他後,他特地命一個與她相處融洽的漢女與她同屋,為的就是伺候她,如今雪倩就像是她的奴婢。
呵,難怪說貝勒府的大丫鬟比千金小姐還尊貴,盤雲姿總算有了深刻的體會。
「今天這麼早?」雪倩笑問,「還以為你要陪貝勒爺讀書讀到三更呢。」
「福晉回來了,怎麼還要我陪?」她平靜回答。
「怎麼,福晉從宮里回來了嗎?」雪倩掐指數了數,「才兩天的工夫,從前鬧脾氣,至少三天。」
「貝勒爺親自去接,還賭什麼氣?」她莞爾。
「親自去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雪倩驚叫,「每次吵架都是福晉先低頭,這次怎麼了?」
「身為男人,總要讓著妻子……」盤雲姿忽然沉默。
這一次他主動進宮向妻子賠不是,大概是听了她的勸告吧?沒想到他真的這樣做,畢竟自己只是奴婢,說的話無足輕重,但他听進去了。
看來舒澤還是有可愛之處,並非蠻不講理之徒。
「我在你澡盆里放了些天竺葵,是貝勒爺讓岱嬤嬤為你留的,」雪倩解釋,「听說能讓女子舒經活絡的。」
「貝勒爺?為我留的?」她詫異地望著那氤氳蒸氣,心里霎時感到暖洋洋。
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一如做公主時的養尊處優。原來女孩子的幸福不過如此,在細微處給予體貼,就能產生快樂。
「還有呢!貝勒爺知道你喜歡海棠花,命人自他屋里挪了一盆來,我擱在窗欞底下。」雪倩繼續道。
他何必如此?身為貝勒爺,其實不必在乎她這小小奴婢的感受。
似乎他格外優待她,難道他有別的目的?還是她多心了?他的這些小舉動,並非刻意要討她的歡喜,只是他一時善心大發,看到好東西,便往她房里送?
但無論如何,此刻在她心底,溢出滿滿的感激,畢竟在這段翻天覆地的境遇中,他給了她片刻的關懷。她一向知恩圖報,也很容易滿足。
雖然站在敵對立場,她該恨他才對。
「我看還是先吃飯,墊墊肚子,再泡澡吧。」見她愣住,雪倩好意幫她決定,也拉回她飄忽的思緒。
「多謝了,讓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
「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對,」雪倩倒看得開,「現在府里上下都爭相討好我,因為你是貝勒爺跟前的大紅人!不過,有個人你得提放點。」
「誰?」聞言,她一怔。
「福晉啊!」雪倩快人快語,「她本以為你不會討貝勒爺喜歡,沒想到卻這麼受器重,她心里準會恨你!」
「怎麼可能?」盤雲姿心中卻全無芥蒂,「我又不漂亮,福晉該提放的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才對。」
「女人嫉妒起來可無邊無際,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我可是听說了好多關于福晉的可怕事跡,你還是小心點。」
盤雲姿搖頭微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事實證明,雪倩的擔心是對的,而她太傻、太天真。
忽然窗外傳來岱嬤嬤的聲音,「大姑娘,睡了嗎?」
盤雲姿一听便知道是找自己。現在,府中上下都稱她為「大姑娘」。
「嬤嬤,她正吃飯呢,有事嗎?」雪倩代為應答。
「福晉想請大姑娘過去。」
福晉?這會找她?盤雲姿心里一突。
「看,我就叫你小心點。」雪倩使了一個眼色,反而讓她更為忐忑不安。
匆匆扒了兩口飯,擦了擦臉,盤雲姿沿著原路返回東廂。听說,玉福晉此刻仍在舒澤房中。當著舒澤的面,她該不會太為難自己吧?
邁入門檻,她就听到一陣低笑聲,抬頭一看,只見玉福晉正坐在舒澤膝上,玉臂繞過他的脖間,拈著顆葡萄塞進丈夫嘴里,親昵的模樣讓人見了臉紅心跳。
從前她也曾見過男女親熱的畫面,在宮牆內,在小說里……但她一向無動于衷,從未像此刻這般心慌意亂。
「貝勒爺、福晉。」盤雲姿一府。
「起來吧,別拘禮了。」玉福晉盈盈笑道,「才放你回去休息,又把你叫來,只為了忽然想到一件急事。」
「福晉盡管吩咐。」她垂眼恭敬應對。
「過幾天是太後的生日,我想抄一份佛經做為賀壽之禮,你可否代筆?」
「奴婢自當盡力。」
「干麼讓雲兒代筆?」一旁的舒澤立刻提出異議,「送禮貴在誠心,你這樣弄虛作假,算什麼?佛主也不會顯靈!」
到底是討厭妻子弄虛作假,還是怕那丫頭太勞累,他並沒有想得很清楚,只是執意的反對到底。
「我又不會寫漢字!」玉福晉不由得嘟嘴,「寫也寫得不漂亮,鬼畫符似的,能拿得出手嗎?」
「王爺早就下旨,凡上三旗女子,皆要學漢文,習漢字,輔佐夫君,促進滿漢之融合,」舒澤皺眉,「別家的福晉早就听話乖乖學習了,惟獨你,仗著娘家有勢力,特例獨行,教我怎麼說你才好!」
「你現在是教訓我嗎?」玉福晉臉色一變,刷地從他膝上站起身,狠狠地瞪著他,理直氣壯的反駁,「我就是嫌累,怎樣?漢人連江山都丟了,他們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
「你以為我們入了關,就能永保天下?」舒澤輕哼,「幼稚!」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玉福晉聞言提高音調。
「說了你也不懂,婦人之見,愚不可及!」舒澤亦不退讓。
眼見一場翻天覆地爭吵又要開始,好不容易的家庭和平一天不到就要破滅,盤雲姿不禁在一旁著急。
她連忙暗示道︰「貝勒爺,我今天忘了澆花!」
舒澤一怔,回眸望著她,「什麼?」
「海棠花,我忘了澆了。」她活里有話,給他使了個眼色。
他自然想到了她的那番隱喻,即將爆發的脾氣忽然收斂,想起他該顧及與妻子青梅竹馬的感情。
史無前例第一次,舒澤會因為別人的勸告而克制了怒氣,不知是因為她說的話有道理,抑或其他理由……但他不願多想。
「好吧,你快去澆花,」他刻意壓低了嗓音,「那份佛經……你有空就幫福晉抄寫。」
他退步了?盤雲姿難以置地怔住。
剛才她只是冒死一試,並不期待他真如自己所願,沒想到,他真的听進她的暗示……她心里明白,要讓一個心高氣傲的男人放低姿態,實屬不易。
只是,他為什麼願意接受她的勸呢?
盤雲姿再度行禮,匆匆退出門外,取了清水,灌溉月下海棠。
屋內一片寂靜,她听不到一絲聲音。而屋內的玉福晉,心中滿是錯愕與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