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一場惡夢,即使驚醒,也無法擺月兌腦海中的血色記憶。
她這才發現,自己從小到大如此幸福,一直活在宮廷的溫室之中,縱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比起這血淋淋的殺戮,簡直微不足道。
人命,原以為需要花費無數算計才能謀殺的東西,到了這里卻只是大刀一揮,成千上百條人命頓時灰飛煙滅,如此輕易,如此脆弱。
她在大汗淋灕中睜開雙眸,宛若死里逃生,凝重地不住喘息。
古道,黃沙,突如其來的匪徒,慘絕人寰的殺戮……這些惡夢中的景象,並非虛幻,她真的經歷過,就在昏迷之前。
魏明嫣甩著汗濕的長發,從頭疼欲裂中找回現實的記憶,恐懼的淚水順著她的雙頰傾泄,如瀑不止。
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霽朝公主,何曾見過這樣的慘狀?她捂住猛烈跳動的心髒,慶幸自己還有生命。
「姑娘,你醒了!」一道溫和聲音傳來,她抬眸定楮看去,一青衣老尼緩緩踱入屋中,微微笑著,坐到她的床側。
「這是什麼地方?」魏明嫣迷惑地打量著四周,清幽的環境讓她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你是誰?」
「這是穎州城外望月庵,貧尼法號慧益。」青衣老尼答道。
「穎州?」她一怔,一顆懸著的心忽然稍稍安定。
原來,她並沒有流落天涯海角,這里,距離她的未婚夫婿如此之近,只是一道城牆之隔。
「師太,是你救了我?」她心存感激,頷首示禮。
「是一位公子送你到此處的。」
「公子?」她難掩詫異。
「對,大概是令兄吧?他說你們兄妹本要到穎州城內投親,不料親人搬遷不知下落,你又忽然身染重病,他只得將你寄居于此,獨自外出籌錢,以便你們兩人能夠順利返鄉。」
「什麼?」魏明嫣霎時如陷入迷霧一般,不知該如何應答。
什麼哥哥?什麼探親?八竿子打不到一塊,與她有何關系?簡直就是在听別人的故事。
「那位公子長什麼樣?姓啥名誰?」她忍不住急問。
「怎麼,姑娘,自己的親哥哥也不記得了?」慧益一臉愕然。
「我……」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在沒弄清楚這神秘公子的身分之前,不便再說太多。
「令兄說你身體不好,常常忘事,」慧益笑著圓了場,避免她的尷尬,「好好休息,有事盡管開口。」
「師太……」魏明嫣斟酌說辭,「能否派人去一趟穎州城內,替我捎封信給燕羽將軍?」
「將軍大人?」慧益瞪大雙眸,「姑娘與他相識?」
「我……」她該怎麼說?難道直言自己是當朝公主,被皇兄指婚給燕羽為妻,卻在出嫁途中遭遇匪徒,落得如此光景?
她就算實話實說,眼前的老尼會相信嗎?此刻她一身布衫,無憑無據,唯一能確認自己身分的,就是這張臉。可惜,分離多年,縱使是她的未婚夫婿燕羽也未必認得了。
況且,暴露了身分,會不會再次招來劫匪?
總覺得此次遭劫事有蹊蹺,那番殺戳不像是光為錢財而來,似乎,背後隱藏著一個更大的陰謀……
心在戰栗,她此刻已經無法信任身旁的任何一個人,仿佛孤身陷入沼澤,有股無名力量要吞沒她整個身體,不知如何自救。
「燕羽將軍的父親年輕時與我家有過些淵源……」她不由得撒謊道︰「眼下我與兄長如此窘境,或許可以請他幫忙。」
慧益搖頭嘆氣道︰「眼下將軍大婚,正在迎娶遠道而來的嫣公主,怕是顧不上別的。貧尼地位卑微,也無法面見將軍。姑娘,說句不中听的話,你兄妹與將軍這淵源不過是上一輩人的事,如今他是否還記得你們,願意幫助你們,還是未知數。依我看,不如隔些時日,等將軍大婚完畢,貧尼再托人想辦法較妥。」
一番話合情合理,讓魏明嫣無從反駁。唯一的希望就此被掐斷似的,胸中忽然空洞而絕望。
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疑問浮出水面——她人在這里,燕羽迎娶哪門子的公主?明知她已失蹤,為何不派人四處查訪,城內依舊一派歌舞升平?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姑娘,好好休息吧,傍晚令兄回來,跟他再商量一下。」慧益親手替她蓋好被褥,頷首施禮後,轉身離去。
令兄?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兄長,讓本已身陷迷茫的她,更覺疑影重重。
好吧,她就暫且不動聲色,倒要看看,這個兄長到底是何方人物!
雖然身為公主,從小養尊處優,但倔強的個性讓魏明嫣強迫自己堅強。生平第一次,在無人伸手援助、置身陌生絕境的危機關頭,獨自掙扎求生。
她告訴自己,要鎮定……
「她醒了嗎?」
「醒了。要進去看看嗎?」
「明天吧,已經夜半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門櫞的響動以及輕微的人聲驚醒,魏明嫣猛地睜開雙眸,看到窗外月影西斜。
是誰?誰在門外窺視她?
屏住呼吸,她沉著等待隨後的動靜,然而,不見人影進來,倒听到一陣腳步聲遠去。
她的一顆心劇烈地顫動起來,因為,這腳步聲太過熟悉,還有剛才那番輕聲細語,雖然在半夢半醒之中听不真切,她卻已經可以確定他的身分。
是他嗎?他怎麼會這里?抑或是自己在思念輾轉中產生的幻覺?
顧不得萬般猜測,她強力支撐起身子,在疼痛中不顧一切爬下床來,往門外追去。
午夜風冷露涼,她只著一襲病中的素衣,好似弱不禁風的幽魂,在寒噤中來到庭院。
樹影下,一名修長男子佇立在那里,面對皓月當空,似正凝思。
魏明嫣霎時淚眼迷蒙,腳下不禁一滑,猛地摔倒在地。
男子愕然回眸,難以置信她居然發現了自己的行蹤,又見她摔倒,情急之中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顧不得再隱藏。
她抬頭,一時間與他相對無語,只有淚水仍在滴淌著,晶瑩的光澤映入他的眼簾。
「你還好嗎?」半晌之後,他輕聲道。
「你怎麼在這兒?」魏明嫣強抑哽咽,反問他。
沒錯,她沒猜錯,是他,真的他!
魏明輪……
這個她從小到大一听到就會怦然心動的名字,卻從未親口叫過,她總是喚他「大哥」。
他是父皇的義子,是輔佐二哥成為霽皇的頭號功臣,是萬人景仰的慶安王爺,也是她名義上的「大哥」。
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擺月兌這個稱呼;多麼希望上天賜予機緣讓他倆更進一步。然而,從小到大,他都只是她慈藹的兄長,似乎沒動過絲毫雜念。
她從少女邁向成熟的心卻不甘如此,總是渴盼兩人之間能有一點微妙的變化,不讓她的滿腔心事化為烏有。可是,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他依舊那般微笑無情,粉碎她如泡沫般的美夢。
「你怎麼在這兒?」她再次問道。下意識里,這個問題十分重要,雖然沒來得及細想。
「我……」魏明輪猶豫著開口,「二弟讓我沿途保護你。」
二弟是指魏明揚,當今霽皇,在他授意之下,他不必敬稱他「皇上」,而只叫「二弟」。
「保護?」魏明嫣迷惑,「有御林軍在,二哥還要大哥你親自保護我?」
再說他堂堂慶安王爺,朝中諸事忙得要死,哪兒來的閑工夫跑到這北地邊疆,還是二哥下的命令,只為護送一個失了寵的公主?
她不信。
「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在這里?」
魏明輪抿住薄唇,再次緘默不語。
「你不肯說?」她盯著他溫和卻顯僵硬的俊顏,轉身即走,「好,那我馬上回京,去問二哥!」
身上的傷痛加上此刻內心的疼痛,早已超過了她身體的負荷,她踉蹌幾步,顫巍巍地,幾乎不能前進,卻還是倔強地堅持,如同在懸崖邊上行走,隨時可能掉進萬丈深淵。
「嫣——」
終于,她听到他喚自己的名字,與此同時,一條力臂倏忽摟住她的腰間,將她深深地,深深地,納入懷中。
她在這瞬間仿佛傻了,腦中一片空白,只感到他強有力的擁抱和胸膛散發的溫暖包覆著她……
「難道,你真不明白?」
他的唇吻附在她耳邊,緊貼她的發絲,呼出熾熱鼻息,引得她又是一陣戰栗。
「沒有任何人的吩咐,因為我自己想來,」他哀戚地宣示,「我不願意你嫁給別人——」
是真的嗎?這些話語真的出自他的口?
魏明嫣一時間怔住,害怕听到的一切不過是因為長久暗戀而產生的妄想。
她轉身,凝視他的雙眸,尋找現實的蹤影,確認並非幻覺。
忽然,她做了個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舉動——踮起腳,她纏上他的脖間,輕輕吻住他。
呵……原來,他的嘴唇是這樣的滋味,如此軟柔無骨,散發男子特有薰香,惹人迷醉……
她不會親吻,這是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近,而且,還是自己主動。
她笨拙的,不知如何繼續,只像蜂立在葉間,吮吸著花之蕊。
沒料到她會有如此舉動,魏明輪初時怔忡不知所措,但隨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也決定了什麼,雙臂驟然收緊,擁住她弱小身軀,加深了這個吻……
他烈焰一般的舌在她嘴里翻攪著,勾起她無助的,她渴望親近卻因為羞怯而在顫抖中煎熬,終于體力不支地癱軟在他的懷中。
「嗯……」發出一聲低吟,他長長舒出一口氣。
在窒息的邊緣,他放過了她。
「現在該信了吧?」他依舊握住她的縴腰,在她耳邊低語道。
原來,他知道這是她的試探,在一舉一動之間,他早已把她看透。
魏明嫣羞紅了臉,乖乖待在他的臂彎里,不敢動彈。
「你……喜歡我?」半晌,她仍不放心地問。
「你說呢?」他輕笑,捏捏她的下巴,「還要我怎樣證明?」
「為什麼我離宮的時候,你不表示?」
「那時候,我還沒想好。」他眉尖若蹙,似乎觸動什麼心事。「嫣,我是先帝義子,你和霽皇名義上的大哥,我不能做出有辱宮廷的事來。」
呵,他還是這樣,一直以大局為重,甘願佩帶上枷鎖,只為報答父皇的養育之恩。
不過他終究來了,基于這點,她也會原諒他的故作無情。
「輪——」倚靠他的胸膛,第一次,她喚出自己渴望已久的名字,萬般擔憂地道︰「搶劫我的人馬,也是你派去的?」
天啊,她真不敢想像,那場血淋淋的殺戮也是他所指使?雖然希望他能霸道地將自己搶回,但無論如何也不想造成如此局面,犧牲無辜。
「不,不是我。」他的回答讓她一顆心頓時放下。
「那會是誰?不像普通劫匪。」
「或許,是十二宮。」
十二宮?魏明嫣本來喜悅的心情頓時轉為陰霾。
她听說過這個名稱,這是舉國上下擁護霽皇的人都不願意听到的名稱。
十二宮,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個字,卻令朝廷上下聞風喪膽。
這不是什麼亭台樓閣、商號別院,這是一個江湖上的秘密組織,專為謀逆霽皇而建。
沒人見過十二宮宮主的樣貌,有人說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為皇後的陷害、先帝的拋棄,長大成人後回來報復,立志謀權篡位,顛覆霽朝的乾坤。
霽皇有三宮六院等共十一處的皇宮別院,而他卻自稱「十二宮」,比霽皇還多出一處,大有互別苗頭之意。
這些年來,十二宮干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破壞了霽朝與北地的和親,離間著霽朝與南鄰的關系,劫走了救濟災民的官銀,煽動了好幾次軍中將士的叛亂……每次出手,都讓霽皇龍顏震怒卻束手無策,眼見江河日益動蕩,人心不安。
「你離京之後,我一直暗中跟隨送親隊伍,直至前日你們落腳古道驛站,我便與幾位心月復在旅店商議,該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破壞你和燕羽的婚事?」魏明輪娓娓道來,「可當我夜里返回,卻發現驛站里沒了你的蹤影,只剩下遍地死尸……嫣兒,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嗎?」
這番聲色動容的表白出乎她意料之外,讓她整個人呆住。
「我追尋馬蹄印到一處山道,見賊人背著你前行,所幸人數不多,我便與心月復上前跟他們一番惡斗,終于把你給救下,暫時將你安置在這庵中,向師太謊稱我們是往穎州投親的兄妹,以免再被賊人盯上,遭遇意外。」
原來如此。
她怔怔地听著,不敢相信那日昏迷後,還有這一連串驚心動魄的變故。幸好,幸好他追來了,不然,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
「嫣兒,我們明日就走,我在北邊有一所山莊,我們可以暫時到那兒小住。」魏明輪忽然提議。
「燕羽知道這些嗎?我們應該先通知他吧?」照慧益師太所言,燕羽依舊在穎州城中等著迎娶新娘,他們就此離開似乎不妥。
「你……記掛燕羽?」他俊顏一凝,似有醋意地問。
「想到哪兒去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她嬌嗔道︰「只是覺得,應該通知他一聲,以免朝中上下為我擔心。」再說,也得派些人手緝拿歹徒吧?
「可我不想通知他,」不料,他卻面色陰沉的告訴她,「我倒希望,他們誤會你死了。」
什麼?她瞪大雙眼,懷疑自己听錯了。
「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在一起。」他繼續蠱惑她,「你該知道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可是……可是……」她想反駁什麼,但在他這樣霸道的示愛之下,她的堅持顯得軟弱無力。
「嫣兒,」他攥著她的肩,用一種決絕的口氣道︰「要嘛,跟我走;要嘛,通知燕羽。你選吧!」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溫文爾雅不過是他的偽裝,臨到緊要關頭,他竟是如此強勢,不給別人半點轉圜的余地。
「我……」魏明嫣咬著唇,終于回答,「跟你走。」
天啊,她是瘋了吧?
為了他,拋棄皇族身分、拋棄未婚夫婿,甚至可以當自己已經變成孤魂野鬼,只想跟他遠走高飛……
可此時此刻,她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頭埋進他的懷抱,她默默祈禱指尖的幸福不要溜走,這個選擇不是個錯誤。
黎明時分,晨曦在灰白的雲層中破曉而出,魏明輪淡淡看了眼終于沉沉睡去的魏明嫣,冷漠地挪開她握住他的手,從床榻邊站起,推門而出。
慧益早在窗外守候,見著他,剛要開口,卻因他的手勢噤了聲,默默跟隨他到一處僻靜角落,方才說話。
「王爺,你昨夜跟她……」
「只是坐在床邊哄她入睡,沒有別的。」魏明輪答道︰「女乃娘,你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她澀笑,「阿茹都死了那麼久,你也該找個伴了。」
「要找也不會找她。」他冷絕地強調,「我不會忘記,她是仇人的女兒——」
「是嗎?」慧益半信半疑,「你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本以為至少有些兄妹之情。」
「阿茹死的那天,宮里所有的人,都與我無關了。」他眼中忽然閃爍起悲哀的神色,仿佛有淚欲落,卻只剩下空洞,「我留她在身邊,只為了讓咱們的計劃施行無礙。」
「王爺明日要帶她走?去哪兒?」
「幽曇山莊。」
慧益一怔,點了點頭,「去處是不錯,那兒很隱蔽,朝廷的人一時半刻絕對找不到,可是……雪兒在那里。」
「你怕雪姬出于嫉妒,會泄露風聲?」魏明輪眉一挑。
「雪兒向來是爭強好勝之人。」
「她不會的,別忘了,她是阿茹的妹妹。」他篤定道。
「但願如此……」慧益嘆一口氣,「那我便待在此地,等候王爺的佳音。」
「女乃娘,辛苦你了。再忍耐些時日,相信不用多久,便大仇得報。」眺望著遠方雲彩,他低聲承諾。
「阿茹若九泉之下有知,看到你如此為她,亦死而無憾了……」慧益忍不住一陣哽咽。
抬眉遠眺的男子沒有回答,關于往事的種種涌上心頭,讓他無法言語,一逕維持冷靜容顏,迎風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