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好戲,一個女子,一份隱密的關懷,一絲遲來的同情。
再次見到她,她恢復了平時的模樣,輕便的婢女裝束,雙環垂髻,多了可愛,少了華貴。
風亦誠覺得她有千萬種面孔,都埋藏在那淺笑盈盈的雙眸下,沒人能看透。
「公子,」阿紫向他施禮,「我家公主謝謝你那日相助,她說會把東西親自交給你們殿下。」
「沒了?」風亦誠忽然道。
「沒了。」她的臉上有一絲詫異,不解他這話的意思。
「那套心法口訣,你還要不要學?」他看似閑聊般地淡問。
「啊?」阿紫顯然吃了一驚,「公子……你要教我?」
「沒錯。」他點頭,不像在撒謊。
「公子,一物換一物,那日你幫了我家公主,已經換到了錦盒……你何必再教我?」她困惑地凝視著他,「這樣不是很吃虧嗎?」
「我只覺得,你一個小姑娘在這宮中生活不易,多學點本事總是比較好。」風亦誠坦言道。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之間,就對她產生了同情。
那日,伏在窗外听見她與穆貴妃的對話,他當時就決定,要把心法傳授給她,讓她的修為更上一層樓,否則,要是哪天她再踫到類似的凶險處境,光靠演技未必能安全過關。
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吧?
她是公主的婢女,他是皇子的侍衛,兩人身分相當,所以也更能體會對方的苦處。
至于吃不吃虧,他倒不計較,這本事也是別人傳給他的,也沒收過他酬勞,所以,他也不吝教給另一個人。
「風公子,你人真好……」阿紫忽然有些哽咽,似乎深深感動,「從小到大,除了身邊的親人,沒人待我這樣好……就算是親人,恐怕也做不到像你這樣。」
「不過一套心法口訣,姑娘不必如此放在心上。」風亦誠似在勸慰她,「到頭來,你會發現這世上還是至親最重要,其他的,不過都是身外物而已……」
這個男人,真的與她見過的人都不同,別人在乎的是權是利,可他卻可以把人人都想得到的東西隨手送出,彷佛這一切都不重要,或者,她還不知道什麼對他來說叫做「重要」。
「公子——」阿紫做了個艱難的決定,站直身子,鄭重道︰「公子贈我心法口訣,我也得再送公子一件禮物才對。」
「好啊。」他笑了笑,並不在乎她要送他什麼,彷佛再貴重的東西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配合她的小女孩心思,「姑娘送什麼,風某自當收下。」
「這件禮物,黃昏時分我自會送到公子住處,」阿紫再對他深深一拜,「希望公子笑納。」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微風吹拂著她淡紫色衣裙,似乎,與來時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風亦誠凝視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收斂了笑容,心間一緊。
所謂的禮物,方才他並不重視,但這一刻,他忽然猜到肯定是什麼非常特別的東西。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恐懼——怕,怕他受不起!
黃昏時,令狐南把風亦誠叫進書閣,他推開門,發現絛玉公主穿著一襲雲霞般的衣裳立在幽暗處,整間書閣,只有他們三人。
公主依舊蒙著面紗,听見他進來,緩緩轉過身子,深邃的雙眸凝視著他,如秋水般透出光亮。
「亦誠,你來了。」令狐南微微笑道,「絛玉公主說,有一件禮物要送你,待她親自與你道來吧。」
隨後,他便坐到一旁的桌邊飲茶,彷佛他只是一個傳話的人,之後的一切與他再無關系。
風亦誠心間一緊,料定即將發生的事不同尋常,但他表面上依舊維持鎮定,深深向絛玉公主叩首。
「風公子——」
這是絛玉公主第一次跟他說話,但他卻感覺無比熟悉,這聲音與阿紫的何其相似,只不過穩重低沉了些,若非殿下在此,他會覺得眼前這個蒙面的女子又是阿紫假冒的。
「本宮如約把錦盒帶來了,風公子想不想知道里面裝了什麼?」
「屬下替二皇子辦事,其中隱秘,不敢窺探。」風亦誠垂眉答。
「你就听听吧,」令狐南卻在一旁笑道,「這件秘密,公主不打算瞞你,本殿下也懶得管了。」
這對兄妹又在搞什麼鬼?不過,身為屬下是沒有選擇權的,叫他听便听著吧。
「這里頭,是周皇後生前寫的最後一封信,本公主從母妃那兒得到的。」絛玉公主緩緩道︰「據我母妃說,周皇後臨終前,托母妃把這封信送出宮去,但母妃卻將信給扣下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信?什麼信?看樣子,一定事關重大。
風亦誠突然覺得自己卷入一個漩渦中,然而,想抽身,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父皇與周皇後素來感情不和,父皇寵愛的是榮嬪,」絛玉公主看了二皇子一眼,「而周皇後亦另有所愛。」
另有所愛?所以……這信,就是她紅杏出牆的證據嗎?
他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她顯然捕捉到了。
「風公子,你很聰明啊!」絛玉公主笑贊,「一句話,只需要說了前半,就能明了了。」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誰教出來的人。」令狐南頗有些得意地道。
「這信中道盡了周皇後對那人的思念之苦,她臨終前想見那人一面,然而信卻被我母妃扣住了,身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周皇後,臨終時卻無法達成心願,想來也十分諷刺。」
絛玉公主口氣嘲弄,看來,她對這位周皇後亦有多年不滿。
風亦誠知道自己此刻最好不要多作評論,沉默是金。
「風公子,你覺得本公主若把信交給父皇如何?」她忽然問道。
這一問,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公主……如此會宮庭大亂吧?」他終于忍不住作答。
「沒錯,父皇一向疑心很重,看了這信,說不定會懷疑大哥非他親生,」絛玉公主卻嫣然一笑,「假如大哥非父皇所親生,那麼太子之位他也就坐不住了——二哥,你便有機會了!」末了這句話,卻是對令狐南說的。
電光石火間,風亦誠明白了一切。原來,喚他來,並非听一個故事那麼簡單,是讓他一起勸說殿下吧?
他很快地便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讀透了這兄妹倆的游戲。
「風公子,你懂了嗎?」絛玉公主盯著他,「猜到為什麼我二哥會煞費苦心,讓你到我宮中偷錦盒了嗎?」
「殿下顧念兄弟之情,怕公主一時唐突,真的將信交給皇上,于是一得知此物的存在,便命屬下偷取——銷毀。」風亦誠坦然道。
「二哥,你真是枉費妹妹的心思了……」絛玉公主對他嘆了聲,「妹妹一拿到此物,馬上派人告訴你,你卻差人來偷?從小周皇後對你就不好,當年榮嬪娘娘也死得蹊蹺,你就忍得下這口氣?」
令狐南依舊閑坐著,悠悠飲著茶,只不過,看向窗外的眼眸似乎濕潤了些,嘴角的淺笑滲入一絲苦澀。
「可令狐霄畢竟是我們的大哥,就算他不是父皇親生,這些年來,多少有些手足之情吧?就算本殿下再希罕太子之位,也不能傷害他。」他的聲音也略微沙啞了幾分。
「二哥,這就是妹妹願意助你的原因。」絛玉公主踱步到他身前,輕柔地拉起他的衣袖,「若論血緣,我與大哥要親近一些,但我從小就喜歡你,你心胸寬廣,明朗純善,博學刻苦,睿智過人,定能繼承大統,成為一代明君。反觀大哥,陰柔沉郁、軟弱無能,還時常沉迷于,將來如何北抗狄國,南防夏楚?咱們齊朝可不能毀在他手上。」
這一刻,風亦誠不得不說,絛玉公主說的頗有幾分道理,拋開親情不論,為了大局著想,太子之位確實該由能者居之。
只不過,自古宮變之事,牽扯眾多,一不小心便血流成河,殿下有諸多顧慮,亦可見其心地善良。
「二哥,你真的甘心嗎?」絛玉公玉續道,「從小屈居在大哥之下,明明比他有才干,卻得處處避讓,與榮嬪娘娘過著心驚膽戰的生活,明明父皇更愛你們,卻要時刻提防被周皇後迫害的命運。如今有此機會,讓你可以施展人生抱負,讓榮嬪娘娘可以含笑九泉,為什麼不爭取?」
令狐南的手指忽然抓緊,心間彷佛萬千掙扎起伏,他突然看向風亦誠,極力用平淡的語氣問︰「亦誠,你覺得如何?」
他倆一塊兒長大,殿下所受的苦,他比誰都清楚,假如沒有身分的差異,他早就直接喚殿下一聲弟弟了。
殿下平素很少與他商量事情,但如一商量,肯定是非凡大事。
他覺得,是時候替弟弟做一個人生的選擇了。
「臣覺得公主說的有道理,」風亦誠俯身建議,「殿下您首先是咱們大齊的殿下,而後,才是太子的兄弟。」
平時,他不會說出這樣狠絕的話,但今天,他知道殿下就站在生死的邊緣上,走錯一步,萬劫不復。
他一直自稱「屬下」,此刻卻稱「臣」,稍改用語,足見態度。
「臣可以帶上這封信,快馬加鞭,前往行宮面聖,」風亦誠緊接道,「趕在太子察覺之前,將一切辦妥。」
這幾日,偏巧齊帝到行宮泡溫泉去了,紫禁空虛,萬事看似便宜,實則充滿凶險,太子令狐霄若得知風吹草動,揮袖之間便可不著痕跡地讓一切灰飛煙滅。
「本公主願與風公子同往,」絛玉公主助道,「一則見了父皇可告之此信的來由,二則溫泉行宮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風公子只需一路護衛本公主安全即可。」
他還能說什麼呢?一邊是他至親的妹妹,一邊是他視若兄弟的得力侍衛,還有他隱藏在胸中的宏圖遠志、泉下期盼他有所作為的母親亡靈……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允許他退避。
「帶上信,趁早動身吧……」令狐南听見自己終于應允,「絛玉,你要送給亦誠的禮物,別忘了。」
禮物?風亦誠不禁凝眉。還有什麼禮物?
「將這一切坦誠相告,無非是想求風公子幫忙,算是絛玉又欠風公子一個人情了,」絛玉公主忽然含笑,轉過身來看向他,「所以,絛玉仍欠風公子一份禮物。」
「公主客氣了……」他猜不透這公主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事到如今,本公主便讓風公子見見我的真面目,這些年來,除了我父皇、母妃、兩位哥哥外,再無人見過我。」
所以,他是那個能讓公主破例、得到天大榮耀的人嗎?
風亦誠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算有再多的表情,此刻恐怕也凍結了,他只覺得全身頓時變得僵硬,全部血液沖至頭頂,思緒一片空白。
雲霞般的面紗被縴縴玉指摘下,露出嬌俏可人的臉龐、漆黑明亮的雙眸、蝴蝶般的長睫——那是阿紫的面孔。
絛玉公主與阿紫,原來,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