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來了多久了?」他踱至岩邊,好笑地看著她蒼白的小臉,「怎麼不露面呢?方才詩嬪娘娘也在呢。」
「是嗎?」她終于睜開眼,故作驚奇,「詩嬪也在?我才來……不清楚啊……哈哈。」卻越笑越緊張。
他挑眉淺笑,「哦,公主什麼也沒看見?」
「什麼?」她仍舊裝傻。
「既然公主什麼也沒看見,那在下也沒什麼好說的。」一把拉過她,「正巧,容若沒有坐騎,公主就送容若回去吧。」他輕躍上馬,順勢一拉;將她拉上馬背,納入懷中。
夏日炎炎,林中風涼,可不知為何,她卻全身燥熱?背心貼著他的胸膛,憶起方才他與詩嬪親密的情景,她臉紅心跳,幾乎快窒息……
一路無語,就這樣被他輕輕擁著,回到行宮。
莊漣漪感到汗水順著額間滴落,未入宮門,衣襟已經濕透。從小到大,她未曾有過如此緊張的心情。
為何?怕他殺自己滅口?還是因為……腦海中不斷浮現他親吻詩嬪時那香艷的畫面?
「公主先去更衣吧。」司徒容若注意到她流了不少汗,不動聲色的笑睨著她,「一會兒容若再教公主彈琴。」
是了,每天黃昏,他定時教她琴瑟指法,可方才一頓驚嚇,把她嚇得什麼都忘了。
莊漣漪低著頭,奔回寢殿,綠嫣早在那里等著,一見她歸來,連忙迎道︰「公主,鮮花素果已齊備,要先歇歇嗎?」
「鮮花素果?」她不明所以,開口問︰「做什麼用的?」
「公主忘了?您說要祭奠皇後,稟報您訂親之事。」
天啊,她真是豬腦!祭奠母後這麼重要的事,她竟會忘得一干二淨?
「先替我更衣吧。」她有些倉惶失措,「另外……派人給司徒容若傳個話,就說今日琴課免了。」
「琴課不能免。」門外有聲音傳來,「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師傅知道;三日不練,天下皆知。」
「司徒容若,你又擅闖本宮寢殿,好大的膽子!」她咬牙恨聲道,恨他為何總是陰魂不散。
司徒容若巧笑依然,瀟灑的邁入,方才林中的陰霾之氣已蕩然無存,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
「皇上說,公主貪玩,命容若時刻叮囑公主,」他欠身又道︰「容若只有得罪了。」
本想借祭奠之事逃避他,不料還是被他纏上了。莊漣漪嘆一口氣,只得回頭吩咐,「綠嫣,你就將祭案設在這廊上吧,本宮祭完母後,就隨師傅練琴。」
司徒容若接話道︰「在下亦有幾句肺腑之言要稟告皇後,正好借公主的祭案一用。」
「你跟我母後有什麼話可說?」她感到奇怪,隨即喝斥,「少搗亂啊!」
「一會兒公主便知。」他一臉神秘的賣著關子。
綠嫣見兩人又開始針鋒相對,吐吐舌頭,迅速帶著小宮婢們將案幾擺好,供上香燭。
司徒容若不再爭論,搶先跪在案前,上了三炷香,磕頭行禮後,望著空中鄭重道︰「皇後西天極樂,草民司徒容若,本南齊布衣,機緣巧合榮登狄國宮閣,蒙狄皇錯愛,指予公主為師。草民雖才疏學淺,卻願憑一己之力,助公主積才累學,亦願終生服侍公主,以公主之苦為苦,以公主之樂為樂,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莊漣漪頓時呆了。
他是間接表示不會殺她滅口嗎?
「公主還是擔心嗎?」司徒容若祭祀完畢,起身對她笑道︰「天誅地滅,可是容若此生發過最重的毒誓了。」
莊漣漪抿了抿唇,輕撢衣袖,示意綠嫣等一干宮婢退下。回廊上,斜陽晚照,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其實……」她斟酌的開口,「方才在林間,我什麼都看到了……」
「容若知道,公主早在那里了。」他淡淡一笑,「公主如有話要問,容若知無不言。」
「你……你跟詩嬪真是表姐弟?」她凝視著他深邃的眸子直言。
「這身份倒不假,」司徒容若悠然坐于階前,語調偏低,回憶往事,「我自幼是孤兒,被表姐家收養,與她一同長大,我們只差一歲而已,但她天生嬌貴,我懂事早熟,反倒襯得我像兄長。」
不過短短幾句簡介,莊漣漪便從他的語氣中听出他與詩嬪的情分,既深且遠。
「既然相戀,為何不相守?」不知為何,她泛起同情心,啞聲問道。
「相守?」他諷刺的笑,「談何容易!她家世代為齊朝官宦,自然是要為國效力。那一年,齊帝起意要贈送數名美人入狄,听聞她美若天仙,欽點她入選。于是她肩負兩國和平使命,來到狄國,成了詩嬪娘娘。」
如此說來,倒也不該怪詩嬪貪戀榮華權貴,只是……方才在林間,詩嬪待司徒容若太絕情,讓她實在看不慣。
「你打算將她搶回去嗎?」莊漣漪直接道出心中的想法。
「這一切決定不在我,而在她身上。」他笑著搖頭,「如今的她,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享受富貴榮華,我已配不上她。」
听出他語氣中流露出的苦澀,這一刻,她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因為他的世界太過復雜。
「不過公主大可放心,方才容若已向皇後發過誓,無論如何,都會護著公主,哪怕有朝一日……」
他沒再說下去,但她卻明白他的意思。
哪怕有朝一日,詩嬪命他來對付她,他也會斷然拒絕。
「容若只是一介布衣,今生無大志,此番至狄國,不過是想與心上人相守。無奈感情已由濃轉薄……」他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待公主出閣後,容若自當向狄皇請辭,回歸故里。」
這一刻,莊漣漪覺得自己真正認識了司徒容若。從前,他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美得宛若妖孽的男子,臉上總掛著虛偽的微笑,仿佛沒有靈魂、不會悲傷般。可現在,她卻看到他心底柔軟的那一面。
因為喜怒,人才真實。
從此刻起,她認定他是她的朋友、她的老師,是她可以傾吐心事的人。
「怎麼不說話了?」良久的沉默引來他的側目,「公主還有疑慮?」
她搖頭,一邊微笑,一邊緩道︰「先生知道漣漪是什麼人嗎?」
司徒容若聞言微怔。
第一次她喚他「先生」,喚得如此敬重,可見,她打心眼里接納了他。不過,她這問話是何意?
「漣漪的母後本是將軍的女兒,」望向祭案,她悵然道︰「母親自幼在軍中長大,雖有巾幗氣概,卻無柔媚女子的萬般風情,所以,自從詩嬪入宮之後,母親便失寵。或許,父皇從沒真正愛過她,只把她當成一個女將軍、一個扶持國家的得力助手。母親在面前輸得一敗涂地,最後抑郁而終。」
她用「母親」二字,而不用「母後」,司徒容若知道,這表示她對自己敞開心扉。
「漣漪打小和母親一樣,不愛琴棋書畫愛武裝,騎馬射箭樣樣在行,就是不懂得穿衣打扮。」望向他,她忽然輕笑,「多虧先生教,否則,漣漪連衣服的顏色也不會搭配呢。」
他忍俊不禁,想到她那日七彩繽紛的穿著,滑稽又可愛。
「先生可否教我?」她忽然邁近一步,祈盼地望著他。
「公主要容若教什麼?」他凝眉,神情嚴厲問。
「教我做一個美麗的女子,做一個像詩嬪那樣美麗的女子。」
她豁出去了!
她要嫁到南齊,與令狐南白頭偕老,要成為他最愛的妻子,看來必須讓自己變得傾國傾城之姿。否則,令狐南依舊不會多看她一眼、不會記得她的面貌……
她不願重蹈母親的覆轍,不想在輸得一敗涂地後,仍不知自己敗在哪里,更不願悲劇發生時,無力回天。
她要用盡心機,千方百計的將幸福抓在手里,哪怕那幸福如山中霧、指間沙,她也要用力緊握,執著不放。
司徒容若懂了她話語背後的意涵,眼中泛起瑩亮笑意,似是嘉許。然後,他緩緩地點了頭,許下堅定的承諾。
流水隨春逝,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
莊漣漪站在檐廊下,望著滿目蔥綠。
又是仲夏季節,金黃的陽光竟讓她有些怔然。
明日,她就要嫁到南齊。那里的陽光也如這般的麗美好嗎?她心心念念盼著這一日終于到來,卻感到害怕。
如今的她,經過司徒容若極力改造,已經從一個只會騎馬胡鬧的紅衣少女,蛻變成沉穩優雅的公主,甚至連詩嬪和她一比,也顯得黯淡無光。
然而,她沒有預期中的喜悅,反而有些茫然!這世間最易流逝的,便是紅顏美色,從未得到過反倒好些,一旦食其髓知其味,定會眷戀不舍。
她又該如何永保傾城國色?
呵。永保?痴心妄想。
看著這盛夏的行宮,她居住了兩年的地方,由于一直在此潛心學習,她鮮少回京里,這里倒成了她的家。嫁到南齊之後,她會想念這里吧?
素手撫上欄桿。是啊!行宮的一草一木皆會讓她留戀。但更令她留戀的,是陪伴了她兩年的人……
「公主,司徒先生來了。」綠嫣碎步上前稟報。
不必回眸,她已經能認出他的腳步聲,如風輕盈,一步步走至她的身畔。
「先生來得好早,」莊漣漪笑道︰「茶還沒煮上呢,不如勞煩先生親手烹一盞茶?本宮很想念先生的手藝。」
這聲先生喚得敬重,但語氣中卻透露出親昵。兩年的相處,她早已把他當成至親之人。
司徒容若依舊一襲白衣,頷首笑答,「也好,久未替公主煮茶了,就當臨別之禮吧。」
莊漣漪眉心一凝,仿佛觸踫了最不願意提起的事。
的確,他們即將分離,她要嫁到南齊,而他,會辭歸故里。
曾幾何時,她從厭惡他到敬重他,甚至有些離不開他?
同樣是這間憩閣,迎風,可跳山水,依舊是這副紫砂茶具,果品俱全,然而,心境卻截然不同。
她靜靜品著他親自遞上的糖茶,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