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個深沉的夢,夢醒之後什麼都不記得,只恍惚覺得,那一定是個惡夢否則為何心有余悸?
睜開眼楮,發現自己原來是和衣而睡,一覺至天明。
她很少會這樣不知不覺入夢,昨夜,本該輾轉難眠,為何忽然就沒了記憶的熟睡到天明?
「小姐,小姐。」伺候她的貼身婢女慌慌張張闖進來,「快,快起身,臨淄王爺在外邊呢。」
臨淄王安然無恙?這麼說,昨夜他們一定大獲全勝了?但為何前來見她的,不是千帆,而是一個外人?
綾妍匆匆洗了一把臉,衣服也來不及換,便步至外廳,對著李隆基盈盈一拜。
「不知王爺到此,失禮了——」她垂眸道。
「上官小姐,好久不見。」他寒暄一聲後,即問︰「昨夜之事,想必你已經听說了?」
「恭喜王爺協助太平公主平定亂事。」綾妍答。
「上官小姐……」李隆基有些難以啟齒,「昭容娘娘她……」
「我姐姐?」她心尖一緊,「她怎麼了?」
「……她五更寅時已被判處斬。」
「什麼?」綾妍霎時耳邊嗡的一聲,听不真切,「王爺,能再說一遍嗎?」
「令姐已經去世,上官小姐請節哀。」他嘆息道。
「可是……我姐姐何罪之有?」她顧不得禮儀,一把抓住對方衣袖,「王爺,你告訴我,姐姐她何罪之有?」
「韋後的稱帝詔書是她所撰,先皇遇害之事月兌不了干系……」
「可我有證據證明她的清白。」綾妍叫道︰「難道千帆沒把先帝的遺詔交給王爺嗎?沒有嗎?」
李隆基抿唇,思索了片刻,終于找到一個解釋,「千帆心系亡姐,忘了及時將遺詔拿出,直至上官昭容被斬首之後,他才憶起……」
「什麼亡姐?哪兒來的亡姐?」她愕然問他。
「韋後其實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他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姐姐?」綾妍大驚,有些不敢置信,「韋後……是他的親姐姐?」
「上官小姐,你要理解千帆,」李隆基勸她說︰「畢竟是他親手將軍隊引入宮中,害死了自己的親姐姐,所以可能一時間思緒煩亂,忘了替上官昭容求情……」
「我不信,我不信,千帆他不會這樣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淚水霎時滾落。
以她對心上人的了解,知道他素來精明謹慎,就算是再煩再亂,也不會忘記替她求情……
他到底怎麼了?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秘密?
「千帆在哪兒?我要見他。」她要親口問個明白,否則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我已安排千帆出宮暫住幾日,回家看看他娘親。」李隆基希望她能接受事實,「上官小姐,你還是先把上官昭容的尸骨安置好吧——」
「我要見他,現在就要。」
這一刻,她的腦中裝不下其他,只想听他親口解釋,她不能在失去姐姐之後,再失去對他的信任……她不能失去他。
如此想著,綾妍顧不得李隆基的阻擋,飛奔著沖向宮門。
她看到他的馬車正在往宮外離去,此刻,他應該就在車上吧?
「千帆——千帆——」她急追在後,呼叫著他的名字。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就在車內,換作是平時,听到她的腳步聲,他早就掀簾而出,用慣有的笑臉看著她……
可是今天不知為何,他會無反應,置若罔聞,馬車揚長而去,像是根本沒發現她的存在似的。
綾妍怔住,有片刻以為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或者她仍舊被困在惡夢之中未能蘇醒。可是,這個夢,也太長了吧……
「千帆——」她的眼淚急涌而出,視野一片模糊,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
若是從前,哪怕她受一點小傷,他也會心疼不已,早就停下馬車回頭扶她了呀……可此刻,任憑她膝蓋滲出血來,他的車速卻絲毫未減,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宮門之外。
他在躲著她嗎?因為內疚而害怕見她嗎?
她不相信,自己這樣大聲的叫他,已經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他會听不見?
難道,他真的沒替她求情?在生死關頭時,他終究自顧不暇,將答應她的事忘了……
綾妍大聲痛哭,顧不得其他人的目光,伏在地上怞泣。
她弄不清楚,此刻的心如刀割,是因為姐姐的亡故,還是因為他?
然而,她的心情越發跌落谷底,直覺告訴她,這一次,他的確背叛了她……
我答應你,一定將你姐姐好端端的帶到你身邊。否則,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的誓言在耳畔響起,讓她越加肝腸寸斷。
難道詛咒真的成真?這輩子,他們再沒有長相廝守的機會了嗎?
這件長袍,她做了很久,一針一線,以她最最精細的手藝縫制而成,原來希望能給他一個驚喜,然而,世事無常,她怎麼也沒料到最後兩人竟會走到這個地步,由原本的痴戀轉為憎恨……
門被輕輕推開,仿佛夜風忽至。然而,就算腳步再輕,她也能認出,是他。
「你終于肯來見我了?」綾妍澀笑道︰「韋大人貴人事忙,要見上一面真不容易。」
他站定,沉默無語。
終于,在燈光下,她看清了他的臉,一見之下,不由得微怔。
他……消瘦了許多,向來掛在嘴邊的笑容此刻已蕩然無存,眼神亦不如從前明亮,頎長的身影仿佛被怞離了魂魄,蒼白憔悴得讓她簡直快認不出來了……
「我出宮去了,」他總算開口,「大夫說,我娘親的病況有所好轉,或許有蘇醒的可能。」
「那就恭喜韋大人了。」綾妍諷笑,「只可惜,我姐姐再也醒不過來了。」
韋千帆垂眸,俊顏抹過一絲痛楚。
「你不想跟我解釋嗎?」她逼近一點,凝望著他,「關于我姐姐的死,你沒有話想說嗎?」
總算等到與他見面,可以听他親口解釋,她告訴自己,哪怕答案讓自己肝腸寸斷,她也要听個明白。
「宮里都是怎麼傳的?」他卻輕聲問道。
「說你為了保全韋後的尸骨,免她遭受車裂凌遲之苦,便將罪責推卸在我姐姐身上。」
她一直不相信,他會忘記替她求情,直到听見這個傳聞,才覺得一切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的確,說他忘了,她不相信。若是為了親人而決定犧牲了她堂姐,還比較有可能……
但她寧願他是忘了,也好過背叛她。
「宮里人說什麼便是什麼吧,我不想替自己辯駁。」韋千帆淡淡的搖頭。
「可我想听你親口說。」綾妍厲聲叫道︰「你說啊。」
他沉默,任憑她怎麼嘶吼,都只是保持緘默。
「看著我——」她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哽咽的問他,「連我的眼楮……都不敢看了嗎?」
不,他想。
分開這麼多日,造成了這麼多的誤會,他好想擁她入懷,告訴她一切的真相,撫平她的傷痛絕望……
但他的確沒能挽救上官婉兒的性命,甚至還毀了那道遺詔,無論原因為何,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和他所犯下的罪。
所以無論他多想祈求她的原諒,他都不能說,因為說了也只是增加她的矛盾與痛苦而已。
早在他把黃綾投入篝火的那一刻,他們便注定此生無望了。
「千帆,告訴我……」綾妍實在堅持不住,泄露了眷戀不舍的真心,「只要你告訴我實話,只要你不是故意置我姐姐于死地,我都會原諒你……」
她幾乎已是在哀求他了,她不相信,他會這麼鐵石心腸。
韋千帆緊繃的臉,這一刻似乎出現了不忍,眸中泛起微紅。
「對不起……」可他卻只能說道︰「綾妍,是我辜負了你……」
他該怎樣替自己辯白?就算有一千個理由,想到韋後之死,他亦不願意辯白。親姐姐畢竟因他而亡,他本是該千刀萬剮打入地獄的罪人,他憑什麼得到幸福?就算告訴她實話,能與她在一起,他會安心嗎?快樂嗎?
還是離去吧……至少,還能把幸福的希望留給她。他相信即使她現在會痛苦,日子久了便能漸漸平復,甚至找到其他愛她的呵護她。
「我不相信——不相信——」綾妍失聲痛哭,「一定有什麼原因,你不讓我知道……」
憑她對他的了解,他這麼愛她,怎會無緣無故背叛她?
何況,他是那樣一個善良的人,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不惜危險潛伏,忍辱了多年。
她不想再跟他賭氣,只要一個真相。
即使他真的無法救她堂姐,她也願意原諒他,重新開始……
「綾妍——」韋千帆抬眸,終于與她四目相對,因為他知道,若不給出肯定的答案,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傳聞沒有錯,我的確是為了保全韋後全尸,犧牲了上官昭容的——」
他目光鎮定,拿出畢生最好的演技,希望可以騙過她。
他感到自己心潮起伏,有片刻幾乎要裝不下去了,但還是強自支撐著把欺騙的話說完。
當那些話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傳入她耳際時,綾妍全身僵住,這個答案,是她苦苦要來的,但原來她還是承受不了他背叛自己的打擊,全身搖搖晃晃,差點站不住腳。
她扶住桌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件長袍,是我為你而制……」良久後,她拿起手邊的衣袍,澀笑地開口,「還記得嗎?當初你我打賭,用我年少時染壞的那塊布料……」
他怎會忘記?那條讓她驚艷宮廷的荷葉裙,便是他真心獻給她的禮物。
「我想了又想,該替你做一件怎樣的袍子,以做為訂情之物……」綾妍俯去,困難的開口,「終于,決定什麼花樣也不加,甚至不用精致的刺繡,只保留布料的本色,添加輕軟保暖的棉里,給你做一件世上最暖和的棉襖。」
韋千帆覺得自己心如刀割,沒料到听見的竟是這般動人的告白。
「這是妻子送給丈夫最好的禮物,」她低啞地道︰「因為害怕丈夫太過英俊,招來別的女人青睞,所以寧可他穿得樸素一些……但為了他著想,亦要他穿得舒適一些……」
她的淚光投映進他的眸中,產生漣漪般的悸動,然而,他只能用盡全力的克制自己,靜靜地听著。
丈夫?妻子?這是她期待的下半輩子嗎?然而,天不從人願,一切在瞬息萬變中,成為鏡中花,水中月,已遙不可及。
「可是現在……」綾妍听見自己在怞泣,「不能再送給你了……不能了……」
說時遲,那時快,她抓起一旁的剪子,一刀便往那長袍上剪去,刷的一聲,快要完工的成品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無可修補,就像他們倆那無法修復的愛情。
「不——」韋千帆忍不住月兌口而出,逼近一步,想奪下那把剪子。
然而,她手一抬,刀尖直對著他。
「你若敢靠近,我割裂的,就不只是衣服而已。」她威脅道,雙目通紅,淚如雨下。
「綾妍,不要傷害自己——不要——」他焦急地不敢上前,只能停下。
「我本來想著,要將這衣里涂滿毒汁,騙你穿上,讓你肌膚潰爛而亡……」她笑著,淒厲的大笑著,「可我終究沒能忍心,我真的好沒有用……連幫姐姐報仇的決心都沒有……」
她終究還是愛他勝過了姐妹親情,這讓她越發無法原諒自己,越發內疚,瀕臨瘋狂。
「千帆,為什麼我們要相愛呢?一開始,這就是個錯誤……」她終于承認,這世上,有種叫做命運的東西,誰也抵擋不住,違逆只會換來可悲的結局。
長袍擲于地下,綾妍將手中燭台一推,瞬間大火雄燃。
她看到兩人的定情信物在這一刻,變成黑灰,變成殘片,隨風而逝……
她亦看到,在他的眼中,有同樣絕望悲苦的神情。
風和日麗的日子,望著滿眼奼紫嫣紅,綾妍的心境卻似寒冬飛雪。
自從那一夜與千帆決裂後,她就成了行尸走肉,哪怕這明媚陽光普照,亦讓她覺得如在地獄。
「上官小姐——」李隆基自遠處走來,身後的奴婢手中皆提著籃子,籃中裝有鮮花,「怎麼獨自在這兒發呆?」
「王爺好興致,」綾妍淡淡抬起眼眸,「是給王妃送花嗎?」
「呵,這是給你的。」他微笑地坐到她身邊,「太醫說,花香能讓人提神,你看,插到花瓶中觀賞的好,還是制成干卉,用于燻衣?」
「王爺費心了……」自從搬回宮里,李隆基就對她格外親近照顧,三番兩次送來禮物,只為博她一笑。
她本以為這是看在韋千帆的面上方對她多加照顧,可從對方的眼神微笑之中,她卻察覺到不尋常的東西。
「這會兒正是午膳時間,王爺不必去陪王妃用膳嗎?」她隨口問道。
「呵,不必。她此刻在我父皇宮中伺候,姑母也在那兒。」他有問有答。
自從平定韋後之亂,太平公主雖想自立為帝,但礙于朝臣反對,只得暫時推舉李隆基的父親登上皇位。
綾妍憶起死去的堂姐,越發覺得她死得冤枉,明明有順應天命的遺詔護身,卻仍然救不了自己的性命。
「王爺還是多陪陪王妃吧,將來納了側妃,恐怕更沒時間了。」綾妍淡淡道。
「誰說本王要納側妃?」李隆基搖頭,「遇不上中意的女子,寧可把這事一直擱著。」
「皇上還盼王爺開枝散葉呢,說不定,將來王爺有被封為太子的一天。」他平亂有功,若太平公主不從中阻礙,他極有可能繼承皇位。
「再說吧……」他忽然嘆息,凝視綾妍,「天下女子萬千,卻無一人……能讓我心動。」
這話什麼意思?是在暗示她什麼嗎?
她篤定,李隆基是胸懷坦蕩之人,知道她與千帆的關系以後,斷不會再有納她為側妃的念頭,可此時此刻,曖昧的氣氛卻彌漫四周……
「上官小姐,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嗎?繼續在宮中任尚服一職?」
「我還能去哪兒?」綾妍苦笑。
「或者……尋一戶登對的人家,了了終身大事?」他這話意味深長。
「好啊,那就請王爺替綾妍留意一下。」
「真的?」突如其來的爽快答應,倒讓李隆基一怔,「那……千帆呢?」
「除了韋千帆,我可以嫁給任何人。」她冷冷回道。
「任何人?」他重復這三個字。
「怎麼,王爺有適合的人選?」她故意巧笑,「那就替綾妍做個媒吧。」
李隆基霎時沉默,但從他驚喜的神情,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知道自己很傻,不該為了賭氣而隨意答應出嫁。
但她胸中有股悶氣未除,無論做什麼,都帶著報復的心態,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讓千帆和她一樣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