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性早起、做完運動,獨居的歸掣親自下廚做早餐。填飽肚子後,神清氣爽地坐在客廳的小牛皮沙發上,一邊瀏覽報紙、一邊打開電視聆听新聞播報。
這是他每天起床後,必做的幾件事。
獨自一個人住,舉凡打掃、洗衣服、下廚……等之類的瑣事都得一手包辦,不過他一點都不嫌麻煩,反而樂在其中。
高中畢業之後,他遵照自己的意願申請到國外的大學就讀,四年的大學生涯,他總會趁著課余時去打工或和朋友盡情玩樂,和一般大學生沒有兩樣。
他喜歡那樣自在、不受羈絆的生活方式。回國後,他才和家人同住一個星期,便不顧父母反對、毅然決然搬離那人人稱羨的豪宅,住在這約莫三十坪的公寓里。
好友在姐姐的壓迫下向他們「求救」,他也很夠義氣的一口答應接下男公關的邀約。
既然要做的事,他就會全力以赴,力求做到最好,絕不因為是客串身分,便抱持馬虎心態,隨便應付了事。
凡事認真以對、絕不後悔,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他大可安逸地在家當個眾人服侍的少爺,穿昂貴的名牌、享用最好的料理、用最頂尖的高級貨,並听從父親的安排到總公司上班,為未來接掌事業做準備。
但他偏偏就是不安于現狀,也不喜歡被牽著鼻子走。再者,現階段他還不想被工作綁死,雖然他明白遲早有一天,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拋棄個人好惡,把心力都投注于「天概集團」的經營。
很少人曉得在顯赫的家世背後,所要付出與努力的,也比一般人要多出許多。就像大家只羨慕明星光鮮亮麗的外表、以及受人愛戴的光環,卻看不見他們私底下訓練時的汗水與淚水,不過他從不向任何人訴苦。
在國外念書時,他結識了六個情同手足的好友,或許剛好臭氣相投、或許恰巧都出生豪門,格外懂得彼此的苦悶與孤獨,這才讓他體會到有同伴是多麼快樂、幸福的一件事。
他們七個人一起吃喝玩樂、一起笑、一起瘋狂。寂寞是什麼滋味,老實說,他已經不太記得。
他們是他生命中最珍惜、最重要的伙伴,回台灣後還能在一起工作,他覺得很難得也很有趣。
看完報紙,歸掣繼續閱讀商業雜志,置于茶幾上的手機霍地響起。猶豫須臾,他傾身接听。
「掣,半個小時後,T大網球場見。」對方簡單俐落的交代道︰「遲到的是烏龜──」頓了下,對方笑著小聲補充︰「啊!你本來就是。」然後便掛斷電話。
因為他的姓氏再加上經常認真到近乎龜毛的地步,好友們索性戲稱他是烏龜。
起初他對這樣的綽號十分排斥,听起來像在罵人似的。但久而久之,卻覺得烏龜其實挺可愛,甚至開始搜集起和烏龜相關的物品。
收到好友的邀約,歸掣擱下雜志、關上電視,換上球服,駕著心愛的跑車依約前往目的地。
結束激烈的網球比賽後,歸掣和好友們到附近的餐廳用完午餐,幾個人便分道揚鑣,各自忙碌去。
他本想回家休息,偶爾讓自己悠閑一下。回程途中經過「天概集團」大樓,臨時起意決定上去跟姐姐打聲招呼。
停妥車,歸掣來到大樓入口,卻被保全人員擋下來,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見他穿著輕便又沒有識別證或訪客證,遂端出冷冷的職業臉孔道︰「先生,你穿這樣不能進去喔。」
他鮮少來公司、也極少以現任集團總裁獨子、歸家少爺的身分出現在公開的場合,員工不認識他,他並不意外也不介意。
「可以通融一下嗎?」歸掣面帶笑容,沒有擺出高姿態,態度十分低調客氣。「我剛好路過,臨時想拜訪個朋友。」
「那就拿證件去櫃台辦理臨時證。」保全人員揮揮手,口氣不佳的打發。「連這個都不懂,呿。」
歸掣的表情僵了下,旋即恢復正常神色。「我知道了,抱歉。」他禮貌的朝保全點頭致意,昂首走向櫃台。
端莊的櫃台小姐見到他,不禁兩眼發亮,以最燦爛的笑靨、最甜美的聲音迎接他。「您好,請問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他報以親切的微笑,沒有絲毫不耐。「請幫我向總經理知會一聲。」他明白這是員工的職責所在,既然他不願表露身分,只好按部就班遵照程序來。
「請問您跟總經理有約嗎?怎麼稱呼您?」難得能看到比電視里那些偶像還帥的帥哥,櫃台小姐目不轉楮的盯著他,試圖表現出最完美的一面,吸引他的注意。
她的頭發有沒有亂掉?口紅顏色好不好看?笑容夠不夠迷人?早知道剛剛去洗手間時就該補個妝的……
「告訴她是Kay就行了。」歸掣直視她的雙眼道。
他狹長深邃的黑眸電力十足,櫃台小姐忍不住臉紅、心跳加速。「請您稍待片刻,馬上為您通報。」掛上內線電話後,她依照指示請他上樓。
道過謝,他搭乘電梯到十五樓的總經理辦公室,青春貌美的總經理特助Linda早已在電梯前等候。
「請問是Kay嗎?」總經理特助沒想到訪客是個儀表出眾的年輕男子,讓她頗為吃驚。
「我是。」歸掣頷首致意。
「請您跟我來。」Linda坦率地望著他俊美的臉孔,毫不避諱對他的好感。
他當然清楚她眼中流轉的波光代表何意,卻故意視而不見。
女人示好的神情他看得太多,早已沒有特別的感覺,但還是很樂于接受她們愛慕的神情。
「總經理,您的客人到了。」Linda的聲音不自覺嗲了幾分。
「嗯。謝謝妳。」歸柔抬起頭,柔美的臉蛋面無表情。「妳可以出去了。」
「不需要替客人泡杯咖啡嗎?」Linda失望的問。
「不……」
歸柔尚未把話說完,歸掣便搶白道︰「那就麻煩妳了。」末了,還附贈一記超耀眼的笑容。
「是。」Linda沖著他綻開一朵燦爛的笑花,踩著愉快的步伐離開。
「你這家伙,可別打我特助的主意。」歸柔雙手盤胸,菱唇彎成一抹新月,方才的冷淡已不復見。
歸掣但笑不語。
「什麼風把你吹來?」睨著唯一的弟弟,內斂的她語調有掩不住的開心。「怎麼那麼久都沒回家?媽咪很想你。」
「最近有點忙。」他輕描淡寫道,並不打算告知她自己在男公關俱樂部內「打工」一事。
歸掣向來尊敬長他三歲的姐姐,她明明有張瓖著細致五官的嬌美臉龐,行事作風卻冷靜、強勢,還不滿三十歲,但工作上的亮眼成績卻教人刮目相看,從沒人敢質疑她的能力。
她的美麗與自信,是報章媒體追逐的焦點,大家都知道歸家有個才貌出眾的千金,反而忽略了他的存在,相對的也給了他完全自由的私人空間。
姐弟倆輕松的閑話家常,直到特助端著咖啡進來,兩人很有默契的停止交談。
「請用。」特助將咖啡端給歸掣的同時,眼楮頻頻強力放電。
歸柔翻了翻白眼,漠著嬌顏命令︰「Linda,妳該出去了。」
現在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女孩子,都變得這麼主動開放?即便當著她這個上司的面,也肆無忌憚的向男人示好?
縱使百般不願,Linda也不敢違抗上司的命令,只好垮著俏臉悻悻然退出辦公室。
「古人說紅顏是禍水,我說啊!帥哥是禍害。」歸柔瞅著俊美的弟弟,正經八百道。
聞言,歸掣孩子氣的笑了出來。「那──我們一個是禍水、一個是禍害,半斤八兩。」
姐弟兩人難得見面,天南地北開心的聊著,然而一通電話打斷了愉快的對話。
「不打擾妳工作,改天再來找妳。」語畢,歸掣便徑自掩門離去。
跨進電梯,他想既然來了,就順道四處走走看看,他可沒忘記公司某處,很可能也正在進行著一場不正當的交易。
如果他沒記錯,資料處理部好像設于六樓──
叮!清脆的響聲提醒乘客欲往的樓層已抵達。
他步出電梯,便听見不甚客氣的斥責聲,自轉角處傳來。
「妳怎麼那麼笨?!叫妳key個資料也辦不好!是不是不想干啦?」尖銳語調比平常女聲還要高上好幾度。
「對不起……我已經很努力了……」細微的音量飽含歉意。
「妳這只菜鳥還敢狡辯!」
歸掣皺起眉,決定趨前一探究竟。
「這些東西兩點前整理好,听到沒有?」老鳥指著地上層迭的紙箱命令道。
「嗯……」于嵐漪瞥了箱子一眼,不得不點頭應允。
「還楞著干什麼!等白馬王子來幫妳嗎?哼!別作夢了,動作快一點!」年逾三十的女人指著她的鼻子大聲支使,深怕別人听不到似的。
于嵐漪彎腰使盡全力搬起沉重的紙箱,秀麗的五官揪成一團。「好重……」
要她獨自搬完這幾只大箱子,恐怕要花掉不少時間、耗費不少體力,屆時她還有精神完成前輩交代的工作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讓我來吧。」歸掣出面,接過她手中沉甸甸的重物,神情依舊輕松。
于嵐漪猛地仰起頸子,當一張俊美沉穩的男性臉孔映入眼簾時,她驚愕得瞪大美眸、小嘴微啟。
「你是誰啊?!」資深公司員工李明姍,仔細打量著突然冒出來的年輕男子,見他一身簡便的短衣短褲,表情立即轉為輕藐。
「我是誰很重要嗎?」歸掣挑起眉,不答反問。
「你是哪個部門的?上班時間穿成這樣,成何體統?」李明姍自覺沒被放在眼里,十分不高興。
她在「天概集團」總公司里服務了十年,雖稱不上德高望重,但自認為有一定的份量,況且,她深愛公司,總覺得自己有重責大任,來好好教這些剛出社會的小丫頭跟毛頭小子。
歸掣瞥了她一眼,並未答復她的問題,徑自轉向一旁的小女人問道︰「這些要搬到哪去?」
于嵐漪只是呆呆的望著他。
「我不管你是誰,別想混水模魚。」李明姍朗聲吼道,企圖以此展現威信。
「這些東西要搬到哪里去?」歸掣將她大嗓門的嚷嚷置若罔聞,重復詢問呆若木雞、盡盯著他瞧的女人。
「資……資料收藏室。」他的聲音雖然低緩,卻有股令人難以忽略的氣勢,于嵐漪不由自主的開口。
他應了聲。「可以麻煩妳帶路嗎?」
于嵐漪的小腦袋還是轉不太過來。「可是……」奇怪,他明明是俱樂部的男公關,為什麼會出現在公司里?
一般而言,若是高級主管、干部的客人,都會被安置在會客室里接受招待,普通小職員通常不太有訪客。即使事出突然也會安排在大樓Lobby的候客區,不可能有機會進到大樓內部來。
所以,推究起來,他是某個主管的客人?那她更不可以讓他幫忙。
萬一主管怪罪下來,她很有可能失去這份工作,這怎麼可以──于嵐漪完全無法想象,失去工作後將會遭遇怎樣的慘況。
「麻煩妳了。」歸掣加大音量,催促道。
「不必了,我自己來。」可能失去工作的恐懼,讓她難得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話,並動手抱回紙箱,搖搖晃晃的往收藏室方向前進。
他傾身搬起另一只箱子,跟在她身後。
被徹底當作透明人般晾在原地,讓李明姍面子掛不住,氣得七竅生煙──哼!她一定要找機會,把這口鳥氣發泄出來,要不然她不甘心!
吃力的放下紙箱,于嵐漪累得垮下肩膀,氣喘吁吁。
「其他的我來就行了。」尾隨而至的歸掣神色自若,一點也不受搬運重物的影響。
嚇!她陡然一怔,慌張的回過頭,像看怪物一樣盯著他。
他放下箱子,對她淺淺一笑,繼而調頭回去繼續搬箱子。
楞了下,于嵐漪舉步追了上去。「請你不要這樣……」她真的很擔心自己會被處罰,畢竟,她還在試用期間,犯錯不得。
歸掣未加理會,輕而易舉地抱起龐大的紙箱,越過她、踅回收藏室。
她情急地想制止他,他卻走得好快。猶豫片刻,于嵐漪最後還是勉強搬起瓦楞紙箱,以龜爬速度往前行。
她才走到一半,歸掣已經放好東西,準備下一趟。
「請你等一下……」于嵐漪叫住他,調整好氣息後才接續道︰「你這樣是在害我,不是在幫我。」為了保住飯碗,她不能再默不作聲,暗許他伸出援手。
他瞇眼覷著她認真的表情,輕緩的語氣顯得不以為然。「這麼嚴重?」
「萬一被上司知道,我很可能會被炒魷魚。」她黯下眼瞳,告知其嚴重性。
歸掣微蹙起眉。「為這種事炒魷魚?未免太可笑。」他不記得公司有這麼無情又無聊的規定。
「你什麼都不懂,不要胡亂評斷。」他無謂的口氣,讓于嵐漪心里不太舒坦。
他盯著她氣呼呼的粉紅嬌顏,不曉得她的敵意從何而來。「我什麼都不懂?」這年頭,出手助人也不受歡迎?
「你只是個……」男公關三個字卡在她的喉頭,欲言又止。
歸掣挑眉,往下接道︰「牛郎?」他沒忘記她曾經激烈的批判。其實自己並沒有刻意放在心上,只是她那時凶巴巴的樣子殘留在他的腦海。
有時候,記憶力太好也不見得是件好事──他自嘲的暗忖。
听他坦然的說出那兩個字,于嵐漪反而覺得礙耳。
她不是有意要用那樣的字眼加諸在他身上,雖然她其實也不太清楚「男公關」跟「牛郎」有何分別。
不過,牛郎輕佻、不誠懇的形象總是得到不太好的評價。
凝視她透著歉意的眸子,歸掣揚唇淺笑,篤定地道︰「不必介意,不管是牛郎或男公關,都只是個代名詞,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影響。」他不疾不徐的說著,字里行間盡是自信。
他的一番話宛若一顆巨石投向于嵐漪的心湖,他眉宇間的自信神采,為自卑怯懦的她帶來不小震撼。
她沉默著,無法言語。
其實她並不覺得他狂妄自負,甚至還有些羨慕他泰然自若的瀟灑,那是自己一直以來所缺乏的特質。
因為無法擁有,才會格外欣羨。
「妳盡管放心,不必怕會因此丟了飯碗。」歸掣肯定說道。「今天無論是誰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插手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並不是為了她才特意幫忙的。她理應為他的熱心助人喝采,但為什麼心中浮現淡淡的……失望?!
于嵐漪垂下眼,一時厘不清內心的紛亂。
歸掣意味深長的望了她一眼,兀自搬起箱子來。
于嵐漪好半晌後才調整好起伏的心情,回過神來繼續完成未竟的吃重任務。
在他的幫助下,幾個裝滿檔案夾的紙箱,很快就全數進了收藏室。
「謝謝你……」她在他即將踏出昏暗的空間之際,慌忙啟齒道謝。
他不計較她之前在俱樂部的不友善態度,還願意主動伸出援手,這讓她對他稍稍改觀,不及格的印象分數也提高許多。
他止住腳步,轉頭報以一記溫柔的微笑。「不客氣,舉手之勞罷了。」然後毅然離去。
怔怔地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于嵐漪的心冷不防微微悸動。
就算人已經消失在視線所及的範圍,他那抹燦亮的笑依然深刻映在她心版。
突然憶及,他曾經提醒拐著彎說她笨──
事實證明,自從和陳佩穎鬧翻後,她就反復思索對方要自己轉交物品給網購買主一事,越來越覺得這事不太對勁。
那一包小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為何金額高達六萬?她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真如他所言,她被利用了?
莫非,他早就看穿了什麼,所以好意提醒她?卻被她冠上了難听的字眼。
于嵐漪無聲地喟嘆一聲,更加厭惡自己的軟弱和無知。
想起明天就是陳佩穎規定賠償的最後期限,原本欠佳的情緒更是雪上加霜,煩到腦袋瓜快爆炸了!
她到底該去哪里籌齊六萬塊?況且,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借錢給她應急。
再度幽幽的嘆口氣,于嵐漪失去了干勁,頹喪地坐在不太通風的資料收藏室發呆了好一會兒。
直至听到長廊上有人交談的聲音,她才恍然回神,加快動作把箱子里的檔案夾分門別類、一一歸檔。
這一忙,倒讓她無暇胡思亂想,暫時忘記了憂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