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熾熱強烈的日光透過落地玻璃幃幕前的窗簾,將偌大的辦公室內照得一室明亮。
兩男一女正圍坐在窗前的大辦公桌旁,仔細研討著桌上一疊數據資料。
室內除了這不時發出討論音調的三人,還有坐在另一角一張小辦公桌後、正在發呆的人影點綴其中。
元知薇雙手托腮,發愣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坐在辦公桌後,一臉嚴肅的邢少昕。即使她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她猶是不能適應邢少昕這一張「新」
的臉孔。
說實話,來到此地並擔任邢少昕的「特別助理」一職至今兩個星期,她的心中仍是有著大大的不解。因為從她上任的第一天開始,她發現即使念的是商學院,可是對于日前邢少昕所做的事,她猶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她不時想起之前莫名其妙被說服來此的情況,再三檢討之後,她發現問題出在他對她開口時所說的第一句話。那是在她期末考最後一天的晚上,他將她拉到PUB二樓……
「還記不記得之前你曾經說過,如果我有需要,只要開口,你定會盡全力來幫我?」邢少昕將元知薇嬌小的身軀桎梏在自己的大腿上,盯著她的眼,開始進行他計畫中的首要之務。
「記得。」元知薇乖乖的點了點頭,眼中帶著一絲不解。
「好,那我要你來擔任我的『特別助理』。」
「嗄?」她一臉茫然,「什麼?」
「你從明天開始放暑假了對吧!除了晚上PUB的工作外,白天你就空閑下來了,所以我要你在這段時間內來幫我。」
「我不懂……」
「你只要說好,我慢慢再解釋給你听。」
「可……可是我已經跟之前打工的西餐廳說好,他們要讓我在放暑假時,白天到那邊打工的。」
「那又怎樣?別忘了是你自己說只要我開口,你就會盡力幫我的。難道你想食言?」
「我……」
「如果你沒問題,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你來幫我,我依舊會付你應得的薪資……對了,晚上PUB的工作你就先暫停,以免太累了。不過你也別擔心,你的薪水我會照付的。總之,你放暑假這段時間就先來幫我吧!」
就這樣,她在尚未搞清楚來龍去脈前,已乖乖的尾隨他進駐位于台北東區「達爾投資公司」亞洲區總部的辦公室,並擔任起美其名是「特別助理」,實則只是打雜小妹的工作了。
來到這里,她見到了名聞遐邇的金融天才成昊,才知道他與邢少昕竟是生死與共的知交好友;另外一位美男子袁智杰也是他的好友。
後來她才想起袁智杰就是她初次見到邢少昕時站在他身旁的那位男子,而當時他們所參加的那場婚宴,新郎正是成昊。
來到此地一個星期後,她才終于知道邢少昕在進行什麼事。他正打算利用強大的財力當後盾,吃下商場上有名的「宏興集團」。而藉由他與兩位好友的交談,她得知「宏興集團」的董事長竟然是邢少昕的父親,而總經理則是他的「兄長」!
是家族內斗嗎?可邢少昕經營「惑」PUB都有六、七年了,怎會突然有這種舉動?而令她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不管邢少昕打算如何吞下「宏興集團」,依她現在的能力實在是幫不上他的忙的;既是如此,他所謂要她來「幫忙」,到底是要「幫忙」什麼?元知薇暗自嘆了一口氣,猶不知她滿眼的惶然不解已落入不遠處那坐在辦公桌後的男子眼底。
自從元知薇跟著邢少昕天天「上班」之後,她就被邢少昕半強迫的在他的住處住了下來。兩個星期下來,元知薇也已經習慣兩人每日在晚餐之後回到他的住處。
「問吧!」
這晚,兩人回到邢少昕的住處,才剛在沙發上坐定,邢少昕便蹦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什麼?」元知薇以一貫茫然的表情應對。
「你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嗎?」邢少昕揚起眉,起身到一旁的櫃子里取出一瓶酒及兩個酒杯後,再回到原處坐下,並為兩人各倒了一杯酒。
「嗄?你怎麼知道我有問題想問你?」元知薇瞠目。真奇怪,他怎麼知道她有滿月復的疑問?只是她尚未決定要不要問。
「你的眼楮藏不住事情的。問吧!」他啜了一口酒,放松慵懶的靠向沙發椅背。
可以問嗎?元知薇遲疑的凝著他平靜的眸。那是一種假象嗎?「你為什麼要奪取你父親的公司?」猶疑再三,敵不過心中重重的疑惑與關切,她仍是問出了口。
「就知道你想問這個!」邢少昕凝睇著她,並不驚訝她已由蛛絲馬跡知道他與「宏興」主事者的關系。不過之前在決定要她參與其中時,他就沒有打算瞞著她。更何況她的個性只是單純直接,可並非笨!
「想听個故事嗎?」他的過往除了兩位知交好友及略知概況的方中墦外,無人知曉。不過不知為何,他卻想告訴她。
元知薇點點頭。他想說的該是他自身的事吧!而他肯在她面前敞開心胸也讓她受寵若驚,或許她終究是有機會多了解他一些的。
邢少昕凝睇她的目光緩緩挪開,落在室內前方一處不知名的地方,語氣平淡近乎冷漠地將他的身世娓娓道來,眼神一逕平靜自持。
元知薇靜靜的听完邢少昕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敘說自身的一切過往,懷疑他是經過如何的心理掙扎才能做到如今的冷淡,又是經過怎樣的情緒糾葛才能做出與自己親生父親對峙的決定。
一片靜蘊在兩人之間漾開,元知薇悄然由垂下的眼睫間瞅視著眼神有些恍惚的邢少昕,一股心疼的感覺在她的心頭漾開。
「你恨你的父母吧!」突然,元知薇輕柔的嗓音傳出,投下了一顆震撼人心的炸彈。
邢少昕的身軀明顯一震,原本狀似無波的黑眸猛地拉回目光,直看入元知薇帶著了解的眼中。
良久——
「不!」他由齒縫中迸出一字,眼底有著隱約的波動。
元知薇柔柔的看著他眼底的一絲狼狽,「是我的用詞不當。但你的確是怨你的父親如此絕情的拋下你們,也怪你的母親逼你硬是要與自己的親生父親對抗,讓你左右為難。你不恨他們,你只是『怪』他們讓你陷入這種做與不做的矛盾之中,就好像——一「你在胡說什麼?!」他的眼底驟然冒出兩簇奇異的火花。
元知薇沒理會他突然冒出的話,繼續凝睇著他,語音輕柔,「就好像當初我『怪』我的父母竟然拋下我獨留人間。我怨他們為什麼要在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丟下我,我怪他們為什麼不干脆帶我一起走,反而留下我任人嫌棄,差點就被送入孤兒院里自生自滅……」她瞅著他,「當時我甚至是『恨』著我的父母的,你知道嗎?」
邢少昕默然無語,一雙黑眸閃著復雜的光芒回視著元知薇溫柔的眼。
「但是,很快的,我發覺我這種怨和怪的情緒根本就是錯誤的,而且我也明白我的父母絕不是故意要拋下我,讓我孤苦無依的度過後半輩子,只是,意外就是發生了,天意如此……所以我不怪也不怨了,只想著他們生前對我的期望,然後去努力……明年六月我從大學畢了業,總算也達成他們的期望了。」
邢少昕沉默了會兒,突然由唇邊溢出一絲冷笑。
「如你所說,那麼我如今的作為,也算是對我那『殷殷期待』的母親有了個交代,是吧!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擺出一副我做錯事的模樣?」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即使父母對我們有著任何『期盼』,但是選擇權畢竟還是在我們的手里。我的父母對我的期盼,只是希望我多讀點書,這一點我願意去做、也做得到,但是你呢?你明明就不想做這件事,為什麼你還是選擇強迫自己?你也是有選擇的權利的,不是嗎?」
「平日看你安安靜靜地,倒沒想到一開起口,大道理還不少!」冷諷的話語逸出口中,邢少昕心中有著被看穿心事的尷尬與難堪。
他從未想過,他的心事竟然會被一個心思單純又直率的女人給看穿。那種突如其來的沖擊讓他不僅感到措手不及,還干脆口不擇言地反諷。
元知薇一怔,難堪的神色升上眼底。她當然听得懂邢少昕話語中的諷刺,她只是沒有料到,類似的言詞由他的口中說出來,所帶給她的難受感覺,竟較別人強烈百倍、萬倍。因為比起旁人,他在她的心中實在是太重要了。
真不該多嘴的……她為什麼總是記不住教訓呢?「對……對不起,我好像說得太過分了。我不是想干涉你的做法,我只是……」關心你,不想你事後心中難受。元知薇吞下到口的話。
「你只是什麼?」邢少昕冷冷一瞥,「你只是自以為是,只是自作聰明的替我思考!你不是我,你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嗎?要不要我來告訴你,我心中真正想做的事?」他突然湊近,逼向她圓睜的眼。
「你以為我只是想奪取『宏興』集團,代替我父親或是我『兄長』的地位嗎?你錯了。我想拿下『宏興』,只是為了看著它在我的手中被支解出售,我要商場上再也沒有『宏興』這兩個字的存在!」陰狠的氣息由邢少昕的鼻端逸出,襲上元知薇更加泛白的小臉,冷嘲的黑眸盯著她更加瞠大的圓眼,清楚的看到她眼底的震駭與無措。
「你……」她張口欲言,卻發覺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真以為我是什麼善心人士,心思單純的任由你來解析?你有什麼資格來評斷我的心理狀態,來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冷嘲的黑眸里燃起兩簇火焰。
「不,不是這樣的!」元知薇慌張的說著。他……他誤會了!「少昕,你听我說,我之前所說的……」
「你不必說!」他打斷她急于「辯解」的話語,生平頭一次,一切表象崩落,憤怒、難堪、矛盾與怒火充斥他的胸中。
她憑什麼?她憑什麼揭開他那隱在心底深處,用層層簾幕遮掩的真正心思,那些他極不願面對的「事實」——
他猛然將身旁的她壓倒在沙發上,魔魅的俊臉上,兩簇明顯燃燒的火焰在黑眸之中,明亮的火光掩去了其下被她揭露點明的「心緒」。
「你真以為跟我多上了幾次床,並睡在我身旁,就足以讓你了解我、探知我的心思,並告訴我,你了解我的痛苦、我的想法?那麼……你要不要猜猜,此刻的我心中正想著要做什麼?」邪惡的笑容緩緩在他的唇角勾起,眸光變得更加深黝炙熱。
元知薇全身驀地緊繃,被他眸中那種像似憤怒,又似包含著復雜情緒的炙烈邪惡的眸光所駭,呼吸頓時梗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看過他這種形于外的激烈情緒,更別提顯露在她的面前了!在她的面前,他一向都是慵懶、溫和、柔聲呢喃的……
突然,他的手撫上她微啟的唇,帶著電流的手指來回撫觸她的唇辦,發出不容錯辨的煽情暗示……
這回,他面無表情地由她身上爬起,整理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後,隨即撇下仍癱在沙發上的元知薇,轉身離開了自己的住處。
完全敞開窗簾的落地窗,往外看去,台北市區的夜景盡皆呈現眼前,明亮的霓虹燈彩將台北市區照得一片燈火輝煌。
不過那燦爛的燈火並沒有染上站在窗前邢少昕黯沉的眼中,他靜靜的、沉郁的飲下手中酒杯里的酒液。
這是邢少昕的好友成昊東區豪宅里的書房。良好的隔音效果讓室內安靜無聲,外界的嘈雜聲一點也沒有傳入他們的耳中。
成昊在二十分鐘前迎接突然來訪的邢少昕之後,就看著他陸續灌下數杯酒液並望著窗外發呆,臉上再不復以往慵懶閑散的神情。而他如此截然不同的改變也是成昊尚未開口詢問的主因,因為邢少昕的神情讓他想起了自己在兩年前為情所困的情形。只是邢少昕的神情中還有另一層困擾,而他大概也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邢少昕終于結束對窗外夜景的冥想,轉身走到成昊身旁坐下,並為自己手中的空酒杯又斟上酒液。
「想不想談一談?」成昊看著邢少昕那陰晴不定的臉色。
「談什麼?」邢少昕眼神不善的瞥了成昊一眼。
「談你是不是和元知薇吵架了?談你是不是後悔進行奪取『宏興』的計畫?」成昊毫不拐彎抹角,一針見血的點明。
邢少昕瞪著成昊,「你有讀心術?」他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成昊能看穿他的心緒,他不該覺得奇怪才是。他該驚訝的是稍早被元知薇看穿心思所引起的惱怒。
「你真的跟阿薇吵架了?」成昊揚起眉。奇怪,元知薇的個性善良溫和,不太可能會跟人吵架的。
邢少昕驀地擰起眉,「你什麼時候也阿薇、阿薇的叫她了?」
「自從我看到你故意將她鎖在身邊盯著她,以及你看著她的眼神以後。」成昊好笑的看著突然涌現醋意的好友,語氣輕松的直指重點。
「我?」邢少昕驀地一愣,有些搞不清成昊話中的含意。
「對,你就是如此。難道你不曾細想,你為什麼會在根本不需要助理的情況下,硬是要阿薇擔任你的助理,而且還安排她坐在你的附近?別人或許不了解,但是我和智杰都很明了這種情形所代表的意義。」他們之間一向坦然,成昊干脆就直言了。
「是這樣的嗎?」邢少昕喃喃自問。他知道元知薇在他的心中與別的女人不同,但是他心中那種一直存在的悸動與蚤亂,代表的就是那種意思嗎?他真的愛上那個心思單純、個性善良的小女人了嗎?「不明白?」原來邢少昕果真不明白他自己這種行徑的原因。「想想之前是什麼原因引發你想將她綁在身旁的。我可不希望哪天你會因為錯待她而後悔,就像我以前差點因錯待荷心而失去了她。」成昊凝視著好友。
邢少昕心中一震,想起自己之前用輕蔑的態度在住處的沙發上佔有了元知薇,只因她窺知了自己的心思令他感到難堪。
元知薇看穿他潛藏的心思,是否正如成昊與袁智杰,只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關心?而她忍不住的詢問,是否代表她對他的在意?而他竟然那樣對待她!他……
「你們為什麼起爭執?」成昊盯著從不在他與袁智杰面前隱藏情緒的邢少昕。
邢少昕睨了他一眼,輕輕吐出「宏興」二字,眼底有著懊惱。
「她已知道你的過往以及與『宏興』的關系?」成昊從之前邢少昕不避諱在元知薇面前談論奪取「宏興」的事,看出早晚元知薇會由邢少昕的口中得知一切。
「嗯。她要我自己做選擇,不要被過去桎梏住。」邢少昕想起她說這些話時,臉上溫柔的神情。之前他為什麼沒有察覺她語氣中的心疼?為什麼要直到現在才想起來?「說得好!我果然沒看錯,阿薇真的是個可愛又善良的女人。」成昊語帶贊美,「而且她的說法表示她早已看出你根本不願與『宏興』扯上關系,卻又勉強自己去進行此事的心態……真是不簡單!可見她定是時時觀察你的情緒並關心著你。」
「我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邢少昕自語著,接著一抬眼凝向成昊,「你也不贊成我拿下『宏興』?」
「因為我知道你並非想取代你父親的位置,你根本就無意經營『宏興』。如果我沒猜錯,你八成是想拿下『宏興』之後隨便丟在一旁任其衰敗,要不就干脆拆解開來賣予他人。」成昊勾起一抹有趣的笑容。
邢少昕的個性與他的父親邢俊輝不同。邢少昕淡泊名利,不喜歡在商場上汲汲鑽營。可惜有個喜歡施加壓力的母親,讓他一直心存矛盾,遲遲無法痛下決心,遠離是非,結果卻是苦了自己。
「看來我的想法根本就瞞不了你。」邢少昕攤攤手,「不會連智杰也是這麼想吧!」他好奇一問。
「我們又不是昨天才認識你。」言下之意便是承認了。「智杰的想法其實與你不謀而合。他曾經告訴我,如果換做是他,他會取下『宏興』並支解出售,不論是哪一方都得不到好處。所以後來你決定要奪取『宏興』時,我們就猜想你應該不是想弄個董事長的位子來坐坐才是。」
「果然不愧是我邢少昕的知己!幸好我們不是敵人,否則依你們這麼了解我,我看我怎麼死的都不清楚。』邢少昕忍不住嘆道。語意雖是十足嘲諷,實則心中是感動的。
明明知道他的企圖,成昊卻是一句不吭,仍是支持他到底,甚至還讓他動用「達爾」的名氣來鏟除妨礙他收購「宏興」的障礙。有友如此,真是三生有幸!
「所以……」成昊詢問的揚起眉。由邢少昕的話中,他可以听出他對進行中的收購行動並沒有反悔,但是對收購完成後的處置卻有了疑慮……原因該出在元知薇的身上吧!不曉得元知薇今晚到底跟他說了什麼,而讓他逃避至此的猛飲烈酒,還動搖了原本的決定……
「我需要想一想。」邢少昕明白成昊想問什麼,也不隱瞞的表示出自己目前的想法。
「你好好考慮。不論你的決定如何,我和智杰都會支持你的。」
「我知道了。」邢少昕勾起唇角。
「我把書房讓給你。如果你想留下來過夜,你知道客房的位置。」成昊由沙發上起身,朝書房門口走去。「我要去陪我的老婆及小孩了,讓你自個兒去煩惱吧!」他笑謔地說著。
「嘖!好一個重色輕友的『好友』啊!」邢少昕在成昊的背後諷上一句。
成昊聞言回過身來,「少昕,你一向受女人青睞且被緊追不舍,雖說你對女人一直是溫柔體貼,但是實際上你防人之心很重,也不輕易敞開心懷,所以你有可能和我之前一樣,根本就不會去關心甚至留意你心愛的女人身邊的事物,而這些疏失是最容易造成『失去』的主因……你想想吧!這是我在認識我老婆之後才領悟出來的。」語畢,他打開書房門走了出去。
看著合上的書房門,邢少昕露出嘲諷的笑容,喃喃自語,「結了婚的人都這麼羅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