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石醫學中心,心髒外科住院病房。
「爸爸,不行啦!人家醫生有說吶,你不能再吃那些油膩的東西了,你才剛開完刀……」
「厚,唆!就是開完刀,所以現在就可以放心了啊!快快,把保溫鍋里妳媽鹵的三層肉給我吃,再配一碗白飯就太棒了。這幾天住院都沒有好好吃一頓飯,每天都吃那些青菜蘿卜的,憋死我了。」
中年婦人為難的看著床上頑固的老人。「可……可是……」
「叫妳拿來就拿來!唆什麼?」
見到病床上的老人大有跳起來伸手搶的意圖,加上從小就見識過阿爸的脾氣有多壞,中年婦人雖然覺得不妥,還是緩緩伸出手,交出手中緊握的保溫鍋……
「徐伯伯,換藥嘍!」
護士小姐在這時走進病房,聞到打開的保溫鍋傳來陣陣肉香,然後又看到老人手里捧著一大碗白飯,上面鋪著滿滿的鹵肉,頓時張大眼。
「徐伯伯,你在吃什麼?哎呀,不行啦!」
護士小姐丟下換藥車,跑過來阻止,徐老頭緊緊護著手里的飯碗。
「我、我不管!再不讓我吃肉,我死了算了!」說完還塞了幾口肉進嘴里。
護士小姐想要去搶他手里的飯碗,可是又不敢太過粗暴,怕老人身上開刀的傷口又裂開,她沒辦法,只好叫別房的護士也一起來幫忙,病房里一時間亂成一團。
「別過來!」老人怒吼,當過將軍的他,眉眼之間有種自然散發出來的威嚴,讓人不由得被他的氣勢給震懾住。
才新來的護士被老人弄得手足無措,倏地腦中靈光一閃。
「啊!對了,找範醫生來!」
听到這個名字,前一刻還盛氣凌人的老人先是一愣,然後悄悄的變了臉色。
小護士已經沖出去,不久便從護理站里把正埋頭寫病歷的範婕妤請來。
她一進病房,一句話也沒說,光是站著,冷得可以讓人結冰的視線瞄過老人一眼,就讓老人心一突,瞬間病房的溫度彷佛驟降了好幾度。
她挺直著背脊,彰顯智慧的細框眼鏡底下是一張白皙而美麗的臉,此刻那看起來柔軟的唇抿緊了,無畏的直視對方,眼楮閃現著無比堅強的決心。
一個縴細的美女,卻散發出強烈的氣勢。
「吃鹵肉啊?呵,好吃嗎?」
也不知道為什麼,老人明明一生飛揚跋扈誰都不怕,可是一對上這個比他小幾十歲的醫生就感覺矮了一截。她蔑視他的模樣,彷佛他不是什麼位高權重的將軍,只是個鬧脾氣的小孩。
他不自覺吞了口口水,看她唇邊勾起一個冷到極點的微笑。
「我當是什麼大事,護士小姐才會打擾我寫今天要交出去的病歷,我已經連續值了二十四小時的班了,今天還要跟主任的刀,沒有多余的時間浪費,原來就是個想找死的病人罷了,那很簡單,護士小姐,今天就幫他辦出院。」
「什、什麼?」
此話一出,病房里的人全都傻眼了。
「可……可是徐伯伯開完刀才四天,沒有好好復原跟照顧傷口的話—」
「沒關系。反正醫生說什麼他也不听,他自己能當醫生就讓他自己作主好了,等會我就開出院單,家屬可以來護理站辦出院了。」說完她就轉身要走出病房。
「等……等等……妳、妳真的要把我趕出醫院?」老人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不、不可能的,妳只是住院醫生,主任不可能任由妳這麼胡來的。」
範婕妤優雅地轉身,臉上依然帶著令人膽寒的微笑。「是嗎?你可以試試看可不可能,主任可是很信任我的。」
老人顫抖得更厲害了。住院這麼幾天,他已經知道範婕妤在這科的地位比許多主治醫生都來得高。不只是因為她一路以第一名從醫學院畢業,年紀輕輕就被譽為心髒外科的天才,深獲國內心外權威和外科主任的賞識,還因為她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風早就在醫院里建立了名聲。
她真的有可能把他趕出醫院。
他身子一軟,頹然放下緊抱住的飯碗。
「對、對不起……」天知道要徐將軍說出這三個字有多不容易。「我以後會好好听醫生的話。」
範婕妤不語挑眉。
「以後再也不偷吃肥肉了。」他還做出保證。「拜托……別把我趕出醫院。」
徐將軍低著頭說完,範婕妤的臉色才稍緩。她重新走回病床邊,把飯碗交還給病人家屬並瞪了那中年婦人一眼。
徐將軍的女兒連忙開口。「我以後不會把這種東西給爸吃了,不管他多盧。」
範婕妤點點頭,接過護士本來要換的藥品。
她讓老人躺好,著手幫他換起藥來。跟冷漠的嚇人的言語不同,範醫生換藥的手法溫柔又迅速,病人都很喜歡給她換藥。
要不是她每天都忙得分身乏術,真想每次換藥都指名要範醫生服務呢!
徐將軍享受著這難得的「服務」,想到範醫生幫他縫合的手術傷口也是又細又美,真不敢相信這毒舌的女人居然可以把工作做得這麼令人沒法挑剔。
想到這里,對她的許多怨言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哼……沒見過醫生對病人那麼凶的……」勉強要抱怨的話只能挑剔她的態度了。徐將軍喃喃道。
「沒問題,要換醫生的話,我可以幫你轉給別的住院醫生負責。」
「不!」徐將軍連忙沖口而出。不是沒听過別的病人被新手的住院醫生整慘的例子,光是打個針都能扎好幾次才找得到血管,哪像範醫生打針又利落又快速,而且完全不痛。
說完他又覺得自己似乎太早示弱,憋紅了臉,尷尬又氣惱。
範婕妤倒是沒再說什麼,收拾了藥品就轉身去忙別的事了。
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把病人的病治好,至于別人對她的觀感……全然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一般人都羨慕醫生地位高收入好,可是很少人能真正明白,在成為一個所謂獨當一面的主治醫生之前的實習醫生跟住院醫生階段得歷經多少血淚,每天要照顧住院的病人,還要幫忙看門診、準備報告、寫論文。
他們不像一般上班族朝九晚五,不是下班就可以走人,要把負責的事情都做完,有時跟主任開刀,一開就是十幾個小時,結束還得把病歷寫完、負責的病患巡完,確定都換完藥才行。像範婕妤這樣受到上司賞識,又對學習有著強烈企圖心的人來說,責任就更重了,負責的Case更多,工作時間更長,爆肝機率更大。
夜深了,在醫院病房里面看不到陽光變化,不過還是可以從變得寂靜的病房走道感覺得出來。
範婕妤正在護理站埋頭打著計算機,把第二天晨會要報告的Case整理一遍。她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胃部持續的隱隱作痛,可她還是堅持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完。
不知道有幾天沒回宿舍了,連走出醫院都沒有過,累趴了就在醫生休息室里小睡,吃飯也不正常,因為病房常常有緊急狀況需要處理。
這樣想想,她似乎依稀記得自己上一餐吃的是三明治,而且好像是十幾個小時前的事情了。
她眨眨酸痛的眼楮,勉強看清楚眼前一連串的醫療用語,然而有關于這個病患的某個紀錄卻讓她皺起了眉頭。
「Miss周,這是怎麼回事?」
她挑出病歷中的一項疏失,把負責的護士訓了一頓。
那名護士漲紅了臉。「也、也不能全怪我啊,那時我忙翻了嘛!而且只是晚一點給病人服藥又不是沒給藥,有什麼關系?」
範婕妤冷著臉。「病人不會因為妳忙就晚一點發病。而且妳說的那個狀況當時我也在,那個突然Crash的病人狀況不到三十分鐘就解除了,沒理由妳隔了三小時才給其它病人藥。我看妳是忘了吧?」
準確無誤宛如計算機般的記憶,加上毫不留情指出對方缺失的嚴厲態度讓Miss周臉上一陣熱辣。
「對啦、對啦!妳都對!完美小姐,以後所有工作都妳做就好了!」
憤恨的一跺腳,Miss周哭著離去。
範婕妤皺眉,不解為什麼做錯事的人不認錯反而要責罵她。
一旁資深的護士長走過來,拍拍她的肩。「惹惱了護士,以後日子會很難過喔!」
範婕妤的眉皺得更深了。「難道發現錯誤就這麼算了,不應該指出來要對方改進?我們做的工作可是性命交關,不容許任何失誤的。」
護士長有些無奈地看著眼前這認真的女子,她恐怕是她這幾十年來看過最有天分又最有醫德的醫生,無疑的,她將來會成為一位優秀的醫生,當她的病人是幸福的,不過當她的同事可就壓力很大了。
她總是這麼咄咄逼人又鋒芒畢露,不少同僚護士們都對她有微詞,不過護士長倒是很佩服她,也把她的努力都看在眼底。
「是要說啊,不過以後這類的事情妳跟我說就好了,她們歸我管,我會好好監督的。」她只希望她別把護士們都得罪光了。
範婕妤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回去打報告了。
專注盯著屏幕的她把一頭及肩的長發扎在腦後,眼鏡底下的眼楮澄澈透亮,因長期沒曬太陽而白皙得像蛋殼般的肌膚,挺直的鼻梁,淡粉色的嘴唇,她的長相優雅而漂亮。
護士長記得她剛來擔任實習醫生的時候,好多醫生都對她有興趣,可是在踫到她那硬邦邦的個性之後就全都打了退堂鼓。
可惜了呵,怎麼就沒有男人能欣賞她的美呢?
她只是太直,雖然強勢,但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以病患為出發點,從這點看來,也許她有著比任何人都要溫柔的心。
不過男人都是膚淺的是不?
在護士長為範婕妤感嘆的時候,護理站的電話響起,急診臨時有個危及的病患需要心髒外科醫生會診。
範婕妤馬上往電梯沖去。
護士長看著她急匆匆的背影,發現自己可能多慮了,或許她從來都沒有過戀愛或成家的念頭吧?
*
護士長想錯了。當範婕妤沖進急診室,看到的人令她瞬間一愣,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然後又猛烈的跳動起來。
眼前的男人比任何人都來得高大魁梧,無論站在哪里都是人們目光的焦點。
印象中還有些稚女敕的少年輪廓被宛如刀斧鑿刻的深邃面容取代,嚴肅傷痛的表情已沒有了年少時的血氣方剛,多了份滄桑感,一身筆挺西裝,襯托出他不凡的身形,一雙長腿也讓人艷羨。
他一看就是個成功企業家的模樣。
好笑呵!她一直以為他長大會變成黑道之類的,以他少年時老喜歡跟人爭強斗狠的樣子來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嚴勁廷。
彷佛感應到她的視線,他皺眉轉頭。
視線相對時從他眼里的詫異,他知道他也認出她了。
盡管已經十多年沒見。
沒空去想再見面要說些什麼,急診值班醫生一看到她就好像松了好大一口氣似的。「範醫生,妳快過來看看這個病人。」
範婕妤馬上轉回醫生模式,快步走到病床旁,在看到病人的臉時又是一愣。
「小可……」
病床上的她幾乎跟當年沒有差太多,她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十歲的孩子,嬌小羸弱的身子綁上了許多醫療儀器,看起來怵目驚心,也說明了情況並不樂觀,那緊閉的雙眼和慘白的臉色表明了她現在仍處于昏迷狀態。
範婕妤瞄了一眼監視儀器上的數據,心一沉。
「範醫生妳認識病人?」
範婕妤猛抬頭。「嗯。」她沒多做解釋。「請把病人的情況告訴我。」
急診醫生說的每句話都讓範婕妤的眉頭皺得更緊。小可的情況很糟,事實上,剛剛他們還是進行了十幾分鐘的急救才把她的情況穩定下來。
「將她轉到心外病房吧,我想做幾項檢查才能確定她的狀況。」
「好。我讓他們辦手續。」急診醫生把病患交給範婕妤後,就匆匆去照顧別的病患。
在等待護士幫忙把小可轉到樓上病房時,範婕妤看著林可欣的病歷,把剛剛急診醫生做過的處置都了解一下。
她一直低著頭,直到感覺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到她身前,近得讓她無法忽視,近得讓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跟男性的氣味。
呼吸一窒,她終于抬頭。
「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比起從前更低沉、更有磁性。
她看著他。「……嗯。」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很少這麼手足無措,就連手術時將病人的胸骨切開、心髒握在手里時,都沒這麼慌。
這個男人擁有把她的腦子弄得亂七八糟的能耐,還有,就是對她的心髒也不太好,似乎跳得太快了。
已經這麼多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忘了他,忘了那種感覺……可是再相見,她才知道好像什麼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盡管內心卷起風暴,該說多年的醫學訓練還是個性使然,她臉上還是沒有顯露出一丁點的情緒,所以在嚴勁廷眼里看到的是跟以前印象一樣冷漠冷靜的她。
「妳成了這里的醫生?心髒科的?」
「嗯。」
她以為他要敘舊,問問她這幾年來的情況,但他只是一臉沉郁哀傷的看著病床上沉睡的小可。
「治好她。拜托!」
那一刻,範婕妤知道了,他沒變,仍是那個把小可捧在手心疼愛的嚴哥哥。
那時候他就是這樣了,有先天性心髒病的小可身體很不好,常進出醫院,嚴勁廷一直扮演著她的守護者的角色,小可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或生病,他就比任何人都緊張。
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永遠是小可。
他是小可的守護天使。小可總這麼說,雖然那時听起來很好笑,他的外表看起來還比較像惡魔。
但小可深深信賴嚴勁廷,他也深深疼愛小可。
他們之間有種連結是任何人都無法介入的。
範婕妤捏緊了手里的病歷表,不曉得喉嚨怎麼會有種陌生的酸澀涌上來,她用力把它壓下來,用最專業也最冷靜的語氣說︰「我們會盡力的。」
*
範婕妤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宿舍。
小可還是昏迷不醒,該做什麼檢查、怎麼處置,也只能等白天主治醫生來了才能跟他討論、做決定。
當然她能夠從小可的情況判斷出她的病況並不樂觀,但她不想就這麼下定論,也許還有一絲希望,也許主任會有更精闢的見解,也許有什麼她不知道的手術或方法可以救她……
她的心在下沉,知道那機率有多小……
走進好幾天沒回去的宿舍,打開門,迎接她的是簡單的一張床、一張書桌跟一個衣櫃。她的東西少得可憐,反正多了她也用不到,以她在醫院工作的時間這麼長,她根本沒時間看電視、玩游樂器,或是像一般女孩一樣敷臉、涂指甲油、上發卷。
打開衣櫃,里面只有襯衫跟深色休閑服,質料雖好,色系卻很單調,不是白就是黑,要不就是灰。
她拿出換洗衣物,走進淋浴間。
簡單沖了個澡,走出浴室,還沒吹頭發她就累倒在床上。
用手臂遮住眼楮,擋住清晨的光線,明明身體已經累壞了,渴望著休息,可是眼楮一閉,那人的身影就浮現在腦海。
她離開的時候,他還背對著她,坐在小可的病床邊。
高大的身軀擠在小小的椅子上,可是他卻維持那樣的姿勢好久,好像已經習慣了一般。她無法想象這麼多年來他是怎麼過的,以小可的狀況,深夜趕赴急診,甚至住院好多天都應該是家常便飯。
她不知道這些年來他跟小可經歷了什麼事,但唯一確定的是他沒變,還是盡責地擔任小可的守護天使一職。
她記得的,少年的他一直就是個很負責、很講義氣、很讓人有安全感的大哥哥,兒福中心的孩子都很愛黏著他,小可特別崇拜他,總加油添醋的跟大伙宣傳他跟那些欺負人的大孩子打架的豐功偉業。
他總是酷酷的,不太愛說話,她不是那種會圍在他身邊打轉的性格,她總是隔著一段距離,冷冷地看著他。
一直看著他……
她緩緩的睡去,夢中十幾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