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恩人……
少年?
她?
復雜的思緒在衛不居的腦中迅速集結而成,亂七八糟地讓他想發火!但是他忍下來了。
此時此刻他不能動怒,因為他沒半個可以生氣的理由。
時間像在她說出昔日往事的剎那間停止前進,他們兩人分別佇立在原地,誰也沒有前進、沒有後退,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僵持著,一股微妙的氣氛,在他們之間緩緩擴散開來。
他定定地凝視著她,目光往下調移,倏地改變了眼神!
當初她替他擋了致命的兩劍,劍劍砍在她的大腿上,老天!難道她的腿是因為這樣才——
真相逐一揭曉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
他曾經用言語狠狠傷害她、嘲諷她,更企圖要她在天洛和後犧面前丟臉、喪盡尊嚴。
為什麼他會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對待她呢?
他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啊!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如果她能早一點跟他說這些事,他就不會用那樣傷人的言語攻擊她,也不會用無禮的態度對她了。
言彩抬眼望著他,美麗的唇畔綻出一抹寬容的笑意。
「告訴你這些事又如何?不說又如何?」她笑問。
「若是我提早知道,你的腿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子,我便不會和你計較!」他坦白道。
「為什麼?」她的笑容逐漸隱去,看著他的眼神也染上一抹淒惻。「我的腿是因你而瘸,所以你可以不計較,如果我是天生患有殘疾,你就會鄙夷我、嫌惡我,是麼?」
他想說不是,但是恐怕說出來之後並沒有說服力。
一開始知道她是個瘸子,他確實在她身上用過歧視的眼光,甚至不滿言府對他的隱瞞。
但是他從未想過要休妻,這反倒是她口口聲聲在說的事。
言彩淡然地開口︰「我知道你心底不想承認我是你的妻子,但為了擺平皇上賜婚一事,你雖然無奈,卻答應娶了我,說真的,我和你也有相同的心情,當初知道我爹和你定下婚約,我一直極力地反對,可是全然無用,我爹還是堅持要我嫁進將軍府,不瞞你說,我爹一心一意將我嫁給你,只是想替言府找到有力的靠山……」
「我知道。」
朝延斗爭如此明顯,他會不明白麼?
「其實你可以去娶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為妻,娶我只能算是委屈了你,因為我配不上你。」
「不要再說了!」他大聲吼道。
他真的打從心底不喜歡听見她說什麼配不配得上的話,之前算是他膚淺,不懂欣賞內在,只看她的外表,但是現在他明白了,所以他絕不會再用任何方式來傷害她!
可是這些話,衛不居無論如何都無法對她說出口!
之前他對她的態度這麼惡劣,現在該怎麼對她好才不會嚇到她?這又是一個問題。
「以後沒有意義的話少說,我們之間不是只有沉默和爭吵。」他想給她的還有很多。
她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子,她不計較的心胸何其寬大,不禁深深撼住了他整個人!
一股想要彌補她的沖動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你真的全部告訴姑爺了?」
含梅一邊替小姐梳著發髻,一邊露出吃驚的表情。
「全說了。」言彩的語氣有些飄忽,像是被什麼事情分心。
「小姐不是堅持不說出來麼?」
「昨天我在雪地里滑倒,他送我的玉佩掉了出來,他發現之後便一直追問我,最後只好跟他坦承。」
「既然姑爺知道了,他有沒有跟你道歉?」
言彩輕搖螓首。
「沒有?」含梅萬分詫異道︰「姑爺怎麼沒跟你道歉呢?難道他認為自己沒錯麼?」
含梅一直覺得,姑爺對待小姐的態度和說話的語氣很過分,可是她只是個下人,不能為小姐挺身而出。
「姑爺應該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你吧?你為他受了重傷,他還用如此嚴厲的態度對你,現在他知道真相之後,心里一定很愧疚!」
「我不希望他對我心存虧欠。」
「可是這本來就是姑爺欠你的。」
言彩低下臉去,淡然道︰「當初是我自個兒願意為他犧牲,他哪里又欠我什麼呢?」
「小姐!你就是心太軟、太善良了!」含梅不平道︰「你總是說救人不必求回報,可是你付出的卻是這麼慘烈的代價呀!」
「我只是瘸了腿,如果當時我沒有推倒他,你說他的下場會是什麼?一個人毫無防備時,能毫發無傷麼?」
若能保住他性命的代價,是要她用這一雙腿來換,她願意。
「小姐……」含梅嘆氣道︰「你真的好傻。」
叩叩!
有人敲了房門。「夫人,將軍請你到祿春閣一同用膳。」
「姑爺要和你一同用膳,一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錯了!決定從此以後都要對你好。」
「別胡說。」
言彩輕斥道。
含梅俏皮地伸了伸舌尖,眉開眼笑道︰「既然姑爺有心補償你,而你也對姑爺有情,不如利用機會和姑爺增進感情。」
「我不想那麼卑鄙。」言彩揚笑道︰「一段感情若不是兩情相悅,即使緊握在手心也沒意義。」
「可是……」
「不用為我擔心,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笑。
不管他對她好,是真心真意,抑或是因為心感愧疚,她都不會接受,也許……是不敢接受、更不敢去想吧!
滿桌的飄香佳肴,衛不居坐在桌前,全心等待言彩出現,他已經努力壓抑心中激動情緒,可是仍然深感坐立不安。
他是在期待麼?
不久之後,答案出現了。
當言彩從門外走進來時,他的心情忽然變得開朗起來,原來他心里如此期待能和她一同用膳。嘖!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情呢?無關她是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也無關他當初害她受了重傷——總之他現在會對她好,是因為經過長日來的觀察,他發現她刻苦耐勞的一面,也被她認真、不服輸的模樣深深撼動!雖然心里百般掙扎,可是他就是無法阻止自己去想起她,甚至在乎她!
「坐。」
他想給她一抹和善的微笑,可是剛毅的臉部線條,卻始終還是一板一眼的冷硬表情。
言彩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趕緊低下臉去,看著他與平常不同的神情,她的心沒來由地揪緊!
她順從地坐下,卻與他之間有著距離。
「這是我特地吩咐廚子準備的,你一定要品嘗看看。」他替她拿過碗筷,動作卻是生硬不自然。言彩點點頭,仍然是不發一語。
衛不居替她夾菜,卻無法對她好言半句,或許與個性有關,他從來沒有對誰低聲下氣說話過。
「你不必刻意對我好。」
她忽然說道。
衛不居沉默了會兒,反問她,「你在生氣?」
她緩緩抬眼看他,一臉不解。
「你氣我之前對你大呼小叫,氣我對你一點都不好,氣我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後才開始對你獻殷勤,是不?」
兩個人都悶著也不好受,他不如坦白、直接說出來,將尷尬的氣氛化解開來。
「不是。」她否認道︰「我沒有生氣。」
「那你為什麼對我愛理不理?」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住她平靜無波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什麼都不在乎。
「我沒有……」
他怎麼會這樣問她呢?叫她壓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還是你討厭我?」
言彩抬頭看著他,發覺他如此認真的表情特別迷人。
他為什麼要突然善待她呢?
這理由隨便想都知道——因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她從來沒在心里惦記這個身份,她會救他是心甘情願,所以這個身份的重要性只存在他心中。她並不在乎他會記得她多少,她只希望他不要對她的傷感到絲毫抱歉,只是這樣的希望很難實現——
「請你不要對我產生任何彌補的念頭。」這樣對她只是造成更大的傷害。「我不想看見你勉強自己對我好。」
衛不居沉吟了會兒,才道︰「我不應該對你好麼?」
「可以對我好,但不應該是勉強。」她露出淺淡的笑痕說道︰「我知道你厭惡我,所以當你知道我曾經救過你時,心里一定也很掙扎吧?到底該拿什麼態度重新對我?」
「听我說。」他差點舉雙手投降,沒想到她當真胡思亂想這麼多。「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很高興,當初嘲笑你身患殘疾是我不對,因為我無法忍受被欺騙的恥辱感。」
「你沒必要跟我道歉。」她笑,「你其實有足夠的理由生氣,因為我們確實騙了你。」
「我哪有什麼理由生氣?你的腿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子。」
言彩沉了臉色,笑容徹底隱去。
她不想听見的言語,最後還是無法避免地從他口中說出來了。
「我的腿瘸了,就當作是我的命,你不需要費心地想要補償我,天底下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彌補一樣缺憾,你懂麼?」
或許他們之間惟一可以平靜說話的橋梁,就是這時候吧,既然如此,她應該好好把握時機,將心里的話對他說清楚。
「當初是我自個兒願意替你受苦,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的回報,也沒想過要讓誰愧疚。」她深呼吸一口氣,繼續說︰「你沒虧欠我,你不需要費心彌補我,我們之間——」
「我們是夫妻。」
他截斷她的話,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言彩不由得怔忡——
他承認她……是他的妻子?
「因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才接納我麼?」
「不是!」他振聲道︰「我想要你當我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妻子,與你是不是我的恩人全然無關!」她又是一愣!
這些話到底代表什麼意思呀?
為什麼她腦海中的思緒,會逐漸復雜起來呢?
她不應該胡思亂想的,不是麼?一開始他就不喜歡她了,怎麼可能現在會對她有特別的情感存在呢?
如果有,也絕對是因為她曾經救過他——
「我說過,不要將報恩用到我身上。」
「我也說過,這不關那當事!」
莫名其妙地,他的脾氣又來了,準確無誤,依然是她率先燃起的怒火,氣得他咬牙切齒!
「我想對你好是因為我慢慢了解你,我明白你是一個吃苦耐勞、躁守高潔的女人,所以我欣賞你!」
他覺得自己將話說得太明白了。
這樣子說,好像是他在向她表白心跡似的。
嘖!他心里對她日復一日所生的情愫,怎麼可能是三言兩語就能交代清楚的?
一開始他極度生氣她爹對他的隱瞞,因而對她生厭,可是在說過話之後,他真正生氣的反倒是她開口、閉口就是休離之語,好像真正想結束這段婚姻的人是她似的。
可是當他出問題刁難她——想要讓她在外人面前出糗,她卻表現適宜得當,讓他大感意外,因為她態度從容的模樣,看起來是如此美麗,增添不少自信,並不是一臉慌張失措地逃開。
他甚至為了挑起她的情緒,要求她去做一些下人的差事,原以為一位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肯定承受不住這樣的虐待,不料她卻做事勤快、得心應手,最後根本可說是樂在其中了!
于是她的特別,讓他對她的心情慢慢起了轉變……最後,就變成現在這種自我掙扎、又找不到方法解月兌的樣子。
衛不居沉默地替她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
「我不會喝酒。」她輕聲細語地拒絕了。
看著她恬靜的表情,他突然覺得有股不可思議的沖動想要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想要抱自己喜歡的女人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他對她卻偏偏帶著一些保留。
也許是之前他真的過于欺侮她,怕她會覺得自己轉變得太快,個性過于輕浮,不值得信任,又擔心她會胡思亂想而拒絕他的求愛,所以他現在才不敢光明正大地將情感表現于外。
他覺得胸口好悶,可是他們目前能維持這種程度的友好,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他還貪心什麼?
「不會喝就不要喝,我也不喝,我們坐著,邊吃飯邊聊天,你說好不好?」他笑問。
言彩當然是受寵若驚——
他怎麼會用如此溫柔的眸光注視她呢?他們之間會有未來產生麼?
如果沒有未來,她怎麼會在他眼底感覺到?
難道只是錯覺麼?或者是她自個兒痴心妄想罷了。
盡管心里有許多的想法,但是她終究微低下臉來,輕點了頭,給了他機會,也等于給自己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