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元圖南步出藥鋪,沉重的感嘆立即涌上心頭,手中拎著幾帖藥材,雙眉不禁擰鎖。
少爺雖然年紀尚幼,服藥的資歷卻己有四、五年了!簡直比他這個年逾半百的老總管還不如!在西門府內侍勞也有大半輩子了,據說是從他有記憶開始,便在府中為僕作役,較特別的是,西門老爺十分看重他,所以特別請來武師打造他強勁的身手,自年少以來,他元圖便擁有一身絕學,若說是西門老爺塑育他也不為過,所以,他一生都將為西門府付出,為主子盡忠。
無奈元圖從未料想過,西門老爺和夫人會英年早逝,留下龐大且富可敵國的產業,以及年僅八歲大的西門少爺而仙逝。
既然身為西門府的大總管,又是西門老爺最重視的心月復,元圖理當一肩挑起西門府上上下下、百來余口的生計重擔。
平時處理、掌控府中輕重大小瑣事都算得心應手,唯獨照料西門少爺薄弱的身子,從頭徹尾都是一件令人驚駭的事。
西門府只剩少爺這位正主兒,倘若少爺有個三長兩短,他幾條命都不夠賠歉!偏偏少爺還是個孩子,承受不住他挖心掏肺傳遞給他的真氣。
如果能以內力疏通少爺血脈里糾結的穢氣,或許少爺咳血的病況會改善……但是無論見診過多少大夫,懂得武術調體或不解的大夫一致反對他的辦法,最後,也只有放棄。
難道他要眼睜睜看著少爺體弱多病下去?不該是這樣的!西門府不該只有微薄的丁點福蔭,望著手中的藥材,他不禁在心底埋怨上蒼的不公。
「總管,抓藥這種差事,何不派遣小的來做就好?」跟隨的小廝提議道︰「您日理萬機、忙的分身乏術,就讓小的代勞吧!」
元圖抬眼隨口反問小廝︰「你可知道這藥材是要為誰炖補?」
「小的知道,是少爺。」小廝畢恭畢敬地回答。
元總管為少爺四處通求名醫,勞苦功高自不在話下,舉凡大夫所開出的藥簽、配藥抓藥、熬煮炖磨、清洗少爺專屬的器皿銀具、飯菜上的試毒測險等瑣事,通通由元總管一手包辦就怕不肖惡徒企圖加害少爺。
元總管的盡心盡力、用心良苦,府內上上下下全都看見了。
「既然是要給少爺療養用的藥劑,你說說看,該由誰負責過濾。」元圖又問。
小廝頓然開悟似的點頭道︰「總管為西門府鞠躬盡瘁,實叫人佩服。」
小廝暗自發誓,一定要仿效元總管忠心不二,為西門府努力辦事。
元圖面帶憂戚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他想到人生變幻無常可怕,又思及少爺現年才八歲,而他已是年逾半百的老總管了,時日無多,他還能照顧少爺多久?又能為西門府貢獻多少?一切都有限啊!
元總管腳步開始向香火鼎盛的觀音廟方向走去,小廝急急緊跟在側後。
「總管,轎子在另一邊呀!」小廝提醒道,還以為元總管記錯位置。
「回府之前,我想先到觀音廟燃香祈願,望菩薩賜給少爺健康的身子。」元圖說出了目的。
「喔!」元總管真是有心啊!
「你不必跟著我,先坐轎回府,拜完菩薩後,我會自己回去。」元圖也想藉此緩解愁緒糾結的心情,獨自冷靜。
關于許多未來的路途,他尚未替少爺張羅,只怕期限促短。
「是。」小廝恭敬領命,轉身跑向另一個地方。
元圖手里提著藥材,腳步不停移動著,愈掛念少爺的身體健康,手中提拎的藥材便愈感沉甸甸,仿若他提著的不是藥帖,而是幾斤重的石塊!
「唉!」擔著自己才明白的心事,不知不覺轉身走到廟宇附近的小市集里。
元圖停下步伐,定眼瞧著四周。
「我果真老眼昏花了!只隔一條小徑也走錯路。」他搖搖頭,暗忖自己迷糊。
當元圖旋身要邁步離去之際,一道溫厚的男聲絆住了他。
「請留步。」
由于出聲者沒有指名道姓,元圖也不曉得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這道聲音是不是針對自己。
他只能本能地抬眼掃望,一探出聲者何人?
來來去去的人潮,除了駐賣攤販外,似乎沒有人真正停下腳步正視他,偶爾幾人回首瞧他幾眼,但,那只是瞧瞧,並沒有值得讓他留步的對象。
「難道非但老眼昏花,連耳力都出問題了?」他真的衰老得太快了些。
元圖不勝吁歉地又搖了搖頭,再邁開了步伐,走沒兩步,便又听見那道沉穩的聲息。
「別走啊!」
莫非是大白天里遇鬼了?
元圖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又回頭仔細審視熙熙攘攘的人群,試著逮出裝神弄鬼之人。
不過片刻之後,事實表明他是徒勞無功了。
別說要逮個人,連想捉只胡吠的野犬都沒有。
究竟是誰在他耳際出聲?那道男聲不似由遠處傳來,反倒像在他身邊發出。
此人若非練成千里傳音的絕學,就真的是他大白天里見鬼了。
「嘖!」元圖旋身離開,強壓下心中詭異的感覺,不自主地拎緊手中的藥帖。
「別走、別走!請留步!」
這次,不管那作祟的聲音如何阻擾,元圖硬是橫了心不去理會。
他愈走愈快、愈行愈急,像在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趕。
江湖上,懂得千里傳音的高手不在少數,但是若單純以這點來作弄他人,實屬不厚道,即使對方是再厲害的人物,都不值得敬佩。
「等等……」
元圖徑自往前邁開步伐。
「別走呀!我不是請你留步麼?你的周圍已經被我設下迷障,沒有我的解套,你走斷了腿也走不出迷障外啊!」
聞言,元固心中一凜!不由得止住步伐,忽然身後一只手猛然搭在他肩頭。
「是誰?!」元圖匆忙回身一看。
但見一位仙風道骨、面容宛若神人的老者立于他眼前,實際上,他們兩人歲數差不多,誰也不比誰年輕,只不過元圖差點被嚇壞了!
想他堂堂西門府元大總管,竟然會被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逼得膽戰心驚,真是可笑!
「你到底何許人?」元圖沒空平心靜氣,揪住對方大聲問道。
「稍安勿躁。」老者神秘地笑道。
元圖怎麼能稍安勿躁呢?!他還要跟他大肆理論一番不可!「我問你——」
「不!是我問你。」他輕松格開元圖揪住他衣襟的手,風采不遜。
元圖當下便覺莫名其妙,但是又想到不宜在大街上怒火高張,于是忿忿垂下手,穩住自己的聲音開口道︰「為何捉弄我?」
「你是否常感到胸口郁悶,甚至偶爾泛疼?」他也開口問他,一只手還順勢按上元圖的胸口。
兩張老臉、雙眼相互對視,元圖氣得莫可奈何,微顫地捧著藥帖。
不過他倒是料對了他的身體狀況,這一點,令元圖無法生氣。
「讓我算算……」他在臉色發青的元圖面前掐算起五指。
突然間,元圖知悉了大概。
一會兒,老者收手道︰「恭喜,再過三年,你就得以壽終正寢。」
咒他早死?!
元圖瞠大了眼,直瞪忽然冒出的老家伙,氣得咬牙切齒,半句話也吭不出聲來。
擔心少爺的病況,他不知道這幾年來已經染白多少烏絲,沒想到眼前這個江湖郎中還咒他命短?!其實他不是眷戀人生,但是被當面指稱只剩三年壽命,心底難免不是滋味!
「你有重責在身,但偏偏天命不可違,不如就讓老朽替你指點迷津,可好?」他一派從容的笑容,完全無視元圖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你這個江湖郎中——」
「錯了。」他咧嘴而笑。「老朽非算命仙也。」
分明是一個郎中還謊稱自己不是郎中,信口開河,可惱可怒!
元圖終于失去壓抑怒氣的耐性,正欲大發雷霆之際,忽然听見對方開口道︰
「老朽乃是雲游四海的浪客,不妨直呼我樵老。」他笑呵呵地說。
元圖猛然消散滿心的怒氣,倏地愣在原地,仿佛被千年寒雪冰凍般,四肢百骸動彈不得!血脈似乎也在瞬間凝結停滯,忘了該說什麼,依稀只記得要露出驚訝的表情……
「今日特地駐足此地,期待有緣人,卻見你眉頭深鎖、心事重重,既然有緣讓老朽喚住你,就當你是老朽期待的有緣人吧!」樵老笑著從腰際掏出一袋錦囊,硬塞進元圖僵硬的手中,換取了他提拎著的藥帖。「將這錦囊交給令你心憂之人,回府前,別忘了去拜謝菩薩,所有難題都將會迎刃而解。」元圖閉了閉眼,仍然無法反應。
樵老笑嘆道︰「你也算是功德圓滿了,趁早找個人接替你的位置吧!」
看看他呆若木雞的表情,樵老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呃……」元圖驀地恢復意識。
樵老神色自若道︰「現在,可不是讓你發愣的時機。」
他將元圖的身子一轉,往另一個方向推去,毫無預警地教元圖嚇了一大跳!
「嘎?!」他猛吸一口氣,匆匆回過身,大聲喝道︰「樵老——」
眼前所見是香火鼎盛的觀音廟,他整個人佇立在廟口,不是街道上的小市集,也不見活神仙樵老。
做夢麼?
听聞江湖上有一位絕世高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通古今之往來,料事如神、鐵口直斷,人稱活神仙練漁樵,然,本人常自號浪客樵老,游走紅塵俗世。
只不過早在數年前,便傳言樵老隱居在終年冰天雪地的「絕塵谷」,不再涉足紛亂的塵世,既然有此流言,樵老又怎麼會出現在他面前?莫非一切都是他在做白日夢而已?
忽然低首瞥見手中牢牢緊握的錦囊,元圖巴眨巴眨地睜大雙眼——
「真的是他?!」
元圖刷亮了眸子,大喜過望地收起錦囊,沉重的心情忽然變得輕松,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的恩賜!才讓他在絕境中遇見了高人!
元圖仔細回想方才樵老所說的一言一語,似乎都在暗示他必須盡快選出保護少爺的人選,暫且不管是不是因為他壽命無多,事實上,西門府確實要另外栽培一名總管,好在日後輔佐少爺。
元圖正這麼想著,前方隨即傳來爭鬧聲,他不假思索地舉足向前一探究竟。
一群香客圈外套圈地圍住一個小女孩和一名壯漢,而人牆里的壯漢似乎在對小女孩拳打腳踢,嘴邊還哼著難听的話。
小女孩身軀瘦弱嬌小,在無情的巴掌、拳腳伺候下,已傷痕累累、四肢癱軟跪伏在地上,但是她卻不求饒也不哭喊,任憑他人宰割。
元圖實在看不下去了!縱使再心狠的人,也不忍心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娃下此重手。
「住手!」元圖一喝,躍過重重人牆足落在小女孩身邊。「一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小孩,成何體統?」壯漢停下手喘著氣,怒瞪突然介入的人。「你是她的誰?」
竟敢不知死活挺身替她直言,看來,這一老一少可能是同掛的。
「我與這小女娃素不相識。」元圖雙手背在身後,坦白道︰「見壯士對一個孩子拳腳相向,實在看不過去,敢問壯士這孩子何處得罪了?」
壯漢氣得擊掌道︰「這乞兒竟敢偷吃信徒供奉的鮮果,況且已不是第一次了!」
元圖暗自思忖,心生憐憫,想必這孩子也是有苦衷,或許她是無家可歸的孤雛。
「雖然她不對在先,但是壯士已經嚴懲過她的行為,不如就大事化小吧!我添個香油錢,代她向觀音大士賠罪,你說可好?」
元圖想拯救落難的小女娃,偏偏對方硬是不肯輕恕。
「你算哪根蔥!老子今日就是要將這乞兒教訓得體無完膚。」壯漢殘戾地吼著,大步向前欲拎起倒臥在地的弱小身軀。
元圖伸出一手按住大漢的肩頭,語氣冷冽地說︰「切勿欺人太甚,否則,將是西門府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大漢心頭一凜,原先氣勢凌人的模樣不復見,誠惶誠恐地退了一步,顫聲問道︰「你、你是西門府的人?」
別說是西門府的總管了,區區一名西門府里走出的小廝,這些市井小民也不敢得罪。
元圖冷視壯漢,在場圍觀熱鬧的群眾都怕惹事上身,一哄而散,各自去當善男信女了。
「饒、饒命……」
元圖不再理會壯漢的驚慌失措,徑自蹲扶起全身髒穢的小女娃。
「站得起來麼?」
搖搖晃晃的小身子倒進他懷里,一雙倦累的眸子在仰望了元圖一眼之後,昏沉閉上。
「爺……爺爺……」她牽扯美麗的唇角,綻出一抹淡笑,喃喃道︰「終于……找到您了……」
掛彩的小臉蛋忽然一偏,她體力不勝負荷地昏厥在他臂彎里。
「小丫頭?!醒醒呀!」元圖橫抱起她的小身子,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轉身離去之前,又突然記起樵老囑咐的話——
……回府前,別忘了去拜謝菩薩,所有難題都將會迎刃而解。
元圖反觀自己腳下立足之地,正是觀音廟!而懷中渾身是傷的小女孩,該不會就是樵老語露玄機中的機吧?!」
樊瑜在疼痛中醒來,倘若蘇醒不是一件好事,她寧願沉睡。
模糊的記憶中,她似乎發生很大的災厄,只記得有很多很多人圍繞著她,一張比一張還要冷漠的臉孔都是針對她!身體好痛,因為有人動手打她,究竟是誰打她?嗯……記不得了。
在失去意識之際,她仿佛捉握了什麼,又究竟是什麼呢?這……她應該記得。
是很重要的事啊!她怎麼能忘記?!
樊瑜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裂成兩半了!偏偏最重要的事還是想不起來!
她到底怎麼了?
「醒了麼?」元圖溫熱的手心熨貼在她的額際,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當樊瑜將視線調到元圖臉上,她驚訝地張大嘴巴,不一會兒,便又露出失望的表情。
很像……但,不是。
樊瑜垂下眼瞼,心頭泛著陣陣酸楚。
眼前的伯伯很像她爺爺,但是他們只是長得很像而已,並不是爺爺……
爺爺失蹤了!她不相信爺爺會遭遇不測,只要自己努力地找,一定會有和爺爺再相聚的一日,于是她走了好遠好長的路,餓了幾天幾夜,終于體力不支昏倒了。
她也記起昏厥之前最重要的事了!
原來,她把這位伯伯錯認成爺爺,因為如此,所以她才能安安穩穩地睡著。
自從和爺爺失散後,她便沒有安通地睡過一場好覺,每次一合上眼,就會看見爺爺在她面前口吐鮮血,嚇得她輾轉難眠。
可是剛才她睡得好舒服!雖然身體上有痛處,但是她真的睡得很安心,也許,是這位爺爺的功勞吧!
「你昏倒在我懷里,所以我將你抱回來,這兒是西門府,我是府里的總管,你就叫我元爺爺。」他覺得這小女孩長得眉清目秀,很討人喜歡。
「元……爺爺?」她緩緩抬眼看著元圖,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盈閃亮。
「你叫什麼名字?」元圖模索過她的四肢百骸和七經八脈,驚覺她體內有股奔竄的強流,暫時定不出結果,但是他已經決定是要栽培她。
「我……我叫……」她頓了頓,久久才說出自己的名字。「……樊瑜。」
「不用怕,元爺爺不是壞人。」他慈藹地笑道︰「你還有什麼親人麼?」
親人?她有啊!但是找不到……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爺爺!
樊瑜難過地搖著頭,不願再想下去,她真的好怕爺爺會遭遇不測。
「原來你身世孤伶。」元圖憐憫起她小小年紀,便孤苦無依的命運。
這小女孩生得靈秀,投他的緣,況且她體內已有深植的內力,若再經過他精心教、仔細雕琢,必成大器!
樵老未卜先知指示道,他僅剩三年的壽命可活,既然如此,何不依順天命和緣分,將這小女娃栽培出眾,日後,好繼承門府總管重責。
「你現年幾歲?」
「瑜兒已經十歲了。」
她身子盈弱瘦小,教人很難看出她實際的年齡。
「十歲?唉!你都沒吃飯麼?」元圖由衷心疼她身子薄弱。
樊瑜黯然的神情,透露出她受過不少委屈、吃足苦頭的消息。
「孩子,從今而後,就在西門府住下吧!我認你當干孫,做你的爺爺,好不好?」元圖開口要求,一心只想改變她楚楚可憐的處境。
但是這一席話卻也教樊瑜真的感到溫暖!此時此刻,她最需要的莫過于是親情了!
「你要當……我的爺爺?!」她驚訝地睜大疲憊的眸子。
「是呀!好不好呢?」元圖替她拉高被子,怕她受寒。「爺爺會照顧你,教你武功,讓你讀書習字,以後,爺爺在西門府的總管職位也由你接替,咱們祖孫二人,齊心協力守護西門府和少爺,好麼?」
樊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淚已奪眶而出,在小小的臉頰上泛濫成災,也滴進她的心湖,泛開圈圈感動的漣漪……
「瑜兒乖!別哭了。」他安撫她激動的情緒。「爺爺不會讓你再吃苦受罪,以後的生活一定讓你衣食無缺。」
元圖拍胸脯的保證,叫負傷在身的樊瑜化開了濃愁,情不自禁展開笑顏。
原來,她是如此幸運,顛沛流離後,還能找到避風的港灣。
「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