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我做完了學校所有的工作,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學校。
才下午三點鐘,我只有回家。
天色陰暗,飄著細細的毛毛雨,不是令人開朗的天色。我搭公共汽車回家。
家,也是寂靜的,只有母親在看書。
「小妹呢?」我問,我知道父親還沒有下班。
「去教室練唱聖詩!」母親看我一眼,「你近來一絲笑容也沒有,到底為了什麼?」
「天氣不好!」我搖搖頭。
「開玩笑,」母親自然不信,「那年那日那星期都會天氣不好,你還不是一樣開開心心的?」
「人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對不對?」我只能勉強說。
「自從你辭了陳家的家庭教師之後,你一直沒開心過,」母親望著我,眼光是銳利的,「陳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請過你吃飯,小兒子是你學生?」
「是!」我點頭。「小」兒子也有二十四歲,我的學生不是「小」學生,母親怕還不知道吧?
「是不是那個大兒子——」母親試探的。
「媽,你想到那兒去了?」我忍不住叫出來,「陳士恰是台北出了名的公子,說什麼我也不會這樣傻!」
「哦——」母親意外了。
「我沒事,再過一兩天自然就會好了。」我笑起來,「我不會一輩子情緒低落的!」
母親白我一眼,自然是不滿意我不說實話。但是,我拿什麼實話告訴她呢?
我喜歡士恆,卻無法忍受他的殘廢。
天!我怎麼是這樣的一個人?殘廢難道不是人?我的感情怎麼這樣卑鄙,還帶有條件的?
我恨自己,怨自己,真的。
我也怨老天的不公平,為什麼安排士恆殘廢的命運?為什麼這樣殘酷?
窗外飄著的毛毛雨漸漸細密了,雨又大了,今年台北市的雨水真多,多得令人心煩。
我站起來預備回房去小睡一下,門鈐急驟的響起來。
「我去!」我一陣莫名的心跳。
是不是有預感?我不知道,似乎——將有什麼事發生。
門開處,站著氣急敗壞的陳夫人,她那樣高貴,斯文的人,現在卻是一頭、一身的雨水,頭發也扁扁的垂在額頭,滿臉令人害怕的驚惶。
「陳夫人!」我呆怔的叫。
「韋欣,你看見士恆嗎?他來過這兒嗎?」陳夫人抓住我的手,一連串的問,「你快回答我的話!」
「士恆——怎麼了?」我如中電殛,話也說不清楚,「他沒有來過,我沒有見過他——」
「韋欣——」陳夫人身子晃一晃,幾乎站不住腳,「士恆——不見了!」
「他不見了?是什麼時候?」我被嚇壞了,內心中的焦急和關懷是絕對真誠的,「怎麼會呢?他——」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吃中飯他還在,但後來就——看不見他了,他什麼也沒說,他和他的輪椅一起失蹤,我們找遍了整個屋子,花園和他可能去的地方,但——找不到,韋欣,他——他可能來你這兒!」陳夫人說。
「天,我沒看見他,我不知道。」我眼眶紅了,可憐的士恆,他不能走路,他行動不便,又下著雨——天!但不是真來到我這兒吧?「我真的不知道!」
陳夫人凝視我一陣,眼淚紛落下來。
「韋欣,自從你辭職——,他整個人都變了,」她哀傷的說,「他不說話、不看書,每天只守在花園里發呆,他父親和他說話也不理——韋欣,我知道我太自私,你有美好的前途,你有光明的未來,我——我卻只是一個母親,如果我做錯了,請原諒我!」
「陳夫人——」我驚呆了,怎麼回事呢?
「士恆從來不願接觸任何人,除了家人之外,你是唯一的一個,」陳夫人誠摯的說,「我們登了那段徵家庭教師的廣告後,起碼有一百人來應徵,每個人都有很好的資歷,甚至比你好得多,但士恆——肯定的選了你,我們都明白,你——可能對他具有特殊意義!」
「不,陳夫人——」我震驚的退後一步。
「我也知道了,他是個殘廢,他的雙腿被鋸斷,不能行動,我們再自私也不敢要求你什麼,你是那麼好的女孩子!」陳夫人不停的流著淚,「可想的是——士恆喜歡你,愛上你,兩個月時間你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我們很擔心,但,也不敢做什麼,我們怕毀了士恆,他已經是個很可憐的孩子,為了哥哥——他犧牲了自己!」
我的眼淚也成串落下來,但我听得很清楚,陳夫人說他是為了哥哥犧牲自己,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為什麼會……」我泣不成聲,問不成句。
「士怡一直是個過分活動,不受管束的孩子,士恆高中畢業那一年,有一天突然遇見喝得醉薰薰的哥哥,步履不穩的帶了一個女孩子在火車平交道上拉拉扯扯,那女孩也醉了,他們根本沒有發現有火車緩緩駛近,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士恆忘我的撲過去,推開了哥哥和那女孩,自己卻來不及逃開而被火車輾斷了雙腿,當時能救回性命已是萬幸,他原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從此——他的生命就變了一片灰暗。」
哦!這就是他們兄弟之間的秘密?士恆為哥哥而——成殘廢,看著士怡不能因此而變好,變正派,他也許認為太不值而怨恨哥哥,而認為哥哥自私,心目中只有自己。
而士怡——可能因為心中對士恆的歉疚變成永恆的心靈不平衡,而變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變得更放縱——他們兄弟都是善良人,是嗎?是嗎?
「我知道士怡也——很喜歡你,但是他已決定出國,下星期就走,」陳夫人說。她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在消除我心中矛盾?我不知道,「韋欣,我們絕不敢勉強你其他的事,但——請你再回去教士恆,行不行?」
「我——我——」我不能答應卻也不忍拒絕,「但是——你們該先找到士恆才行,雨越來越大了,他的輪椅——可能有意外,你們盡快找到他,或者——報警!」
「是,我們馬上去,」陳夫人掠一掠濕透了的頭發,這高貴、慈祥的婦人,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馬上去,如果他來——請留下他,並通知我們!」
「會,我會的!」我用力點頭。現在我心中沒有別的念頭,只希望能快快找到士恆,只希望他安全。
陳夫人上車走了,台北市那麼大,交通那麼混亂,又下雨——他們能找得到士恆嗎?士恆安全嗎?
正預備轉身進門,突然听見一絲奇怪的聲音,似乎是——輪椅的轉動,是我的幻覺嗎?
找探頭去張望一下,「轟」的一聲,所有的血液都沖進腦子里,我家圍牆角里那條橫巷里,不正是——士恆?
他怎麼躲在那兒?他早已在陳夫人之前來到?他竟坐在輪椅上,從遠遠的長街來到我這兒?
一霎間,我心靈震動,我感情激蕩,我再也無法理智的控制自己。
早已在心中的感情一下子泛濫了。
「士恆!」我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我抓住他顫抖卻溫暖的手,我凝視他被雨淋濕了的頭發,我望著他已濕透了的衣服,我看見他眼中閃動的真誠和嘴角漸漸擴大的笑意。
「士恆!」我再叫,撲進他淋濕的懷里。
似乎,一下子我們都平靜和充實起來,似乎,細密的雨絲一下子就停止了,天色也豁然開朗。
他的手輕輕撫著我也漸漸濕了的頭發,那樣溫柔、那樣深情、那樣令人心靈平靜,恬適。
「我終于——來到你家!」他長長的透一口氣,「我是靠自己的力量!」
「士恆——」我是那樣感動,那樣滿足,我為士恆而驕傲,真的,我——不再在想他是殘廢。
他能那樣來到我家,找到我,他根本完全忘卻了自己,他根本忘掉了危險和可能的意外,他是那麼真誠,那麼一心一意,雖然這一切美德和優良都改變不了他的殘廢,但——普通的正常人,卻又到那里去找他那份「心」呢?
我應珍惜這份難能可貴的「心」意,我應寶貴這份情,我應忘卻我那可卑的矛盾。
我根本一直在喜歡士恆,然而在世俗的眼光中,我不敢承認而已!
我並不是很好的女孩子,我比不上士恆的百分之一,他能為了救哥哥和一個女孩子而犧牲了自己,而我竟不能接受他殘廢的事實,我——我——
「天氣不好,在下雨,我知道你一向很守時,不願遲到!」他說,聲音真不再有冷淡,而是溫馨,大片溫馨,「下雨總是很難叫車的,怕你為難,我就來接你!」
我慚愧得淚如泉涌,我——怎麼是這樣世俗,浮淺的一個人呢?我幾乎忽略了放棄了世間最高貴,最珍惜的愛,我幾乎讓一個世間最好,最仁慈、最善良的男孩子從我身邊走開,我——我——
「我們回去,好不好?」他微笑的臉是那般動人,那麼漂亮,那麼光彩逼人,「現在回去還來得及,還不會遲,是不是?」
我點頭,不停的點頭,除了點頭,我還能做什麼?我幾乎失去的一切,他又替我用雙手捧了回來給我,我心中再無一絲矛盾、再無一絲勉強、再無一絲遺憾,我是那樣欣喜,那樣坦然,那樣再無保留的接受了他!
我是甘心情願的隨他同去,真的!
我推著他的輪椅慢慢朝街口走去,偶然一回頭,我看見站在門邊,眼中含淚的母親,我吃了一驚,母親的淚是——不同意士恆?
不,不,母親對我點點頭,展開一抹了解和感動的微笑,我的心一下子開朗了起來,就像那天空。
母親並不介意士恆的殘廢,我——我實在可鄙。
我推著士恆的輪椅繼續前行,我——我們將要走很多路,要經過漫長的旅途,但我已經有了信心走得穩,走得好,因為士恆是個強者,他一定會支持我,陪伴我。
我又想起他家的那條冷寂長街,會不會因為我的出現,而變得繁華、熱鬧了呢?會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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