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平日除了穿梭不斷的佣人外,始終顯得冷寂的雲公館突然熱鬧起來。幾部中型吉普車載來了不必警戒的空軍飛行員;接女朋友的黃包車,腳踏車也停在門口,大家歡笑在暫時的輕松中,使暮氣沉沉的雲公館也生動不少。
之翔和小怡廂房邊的花廳已坐了許多人,訂婚的邢樹人和他的未婚妻還沒出來,小怡就做了總招待,她和大部分的客人都熟悉,何況這兒是她的家,她不得不多出些力。之翔也周旋在隊友中,他手上握著酒杯,臉孔微紅,顯然已喝了些酒,說起話來的聲音也就更大了。
小真沒見人影,未婚夫密司特不能來,她就什麼心情都沒有了,何況立基遠在昆明,三天沒有信了,也不知道情況如何,她正在房里擔心呢!小曼也沒下樓,說好了她和康柏要參加的,他該不會變卦吧
小怡看看表,八鐘鐘了,她過去通知之翔,讓之翔去請邢樹人出來。之翔去了五分鐘,穿著全副軍裝的樹人和他穿粉紅緞子旗袍的未婚妻出來了,一陣起哄,一陣掌聲,他們在小怡和之翔的幫助下交換戒指,簡單的訂婚儀式就完成了。負責音樂的隊友把留聲機搖滿了鏈,音樂一響,隊友們擁著邢樹人和他的未婚妻,一起涌進了舞池,舞會正式開始。
這段日子,令人切齒痛恨的日本鬼子飛機空襲已顯著地減少了,這全是因為我們空軍健兒們奮不顧身的攔截和有效的轟炸敵人陣地,使他們損失慘重,再也無力在我們大後方作瘋狂的破壞,尤其在夜晚,簡直可以完全不但心有警報了。所以這種難得的舞會,參加的人就特別多,多得出乎人意料之外,連座位都嫌不夠。
小怡當機立斷,馬上吩咐佣人打開花廳的門,在寬闊可設酒席的長廊上加添座位。雖然不是她開的舞會,她也不願使任何客人在成都最出名的雲公館感到不舒適。
門開了,長廊打通了,一部分人移到外面去坐,花園里的空氣立刻好起起來,剛才的悶熱已不復存在。小怡四下巡視一眼,她滿意地透一口氣,這才發現小曼和康柏仍是不見人影!
她到隔壁放食物的房里,看見五六個丫頭都聚在那兒,正興奮地在門縫里偷看著,小曼房里的天香也在。
「天香,去請三小姐下樓來!」小怡吩咐。
「我馬上去,大小姐!」天香的視線戀戀不舍地從門縫里收回來。「不過——三小姐在看書!」
「看書,考試完了還看啥子書」小怡的四川話說得甚是標準。「康柏呢」
「康少爺沒吃晚飯就走了!」天香說。小怡皺皺眉,康柏下午來時說過要參加舞會的,他根本是專為舞會而進城的,怎麼又走了
「請三小姐下樓來,我有話問她!」小怡說。
天香領命而去,她是三步並成兩步的跑去,就怕漏了什麼似的,小怡搖搖頭,她實在不明白,成都人對舞會竟是迷得如此這般,跳不成看看也滿足
小曼是隨天香一起從後樓梯下來的,神色平靜,身上仍是白天那套從學校穿回來的衣服,只是外面加了一件薄絲棉襖。「你找我,姐姐!」小曼問。
「怎麼不下樓玩康柏呢」小怡盯著她問。
「我在收拾行李,明天要出發,」小曼說得平淡而理所當然似的。「康柏回基地了!」
「回基地」小怡起了疑惑,她精明過人,即使小曼再顯得若無其事,她也看出有蹊蹺。「他怎麼回去,騎了你的腳踏車」
「沒有!」小曼故意望望門外花廳。「好熱鬧,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
「反正不會有警報,大家樂得玩玩!」小怡也回頭望一眼。「康柏——不高興你去重慶」
「怎麼會」小曼笑了,「他也管不了我的事!」
「他沒有理由平白無故的走,一定是吵嘴了,對不對」小怡不放松地,「我覺得你該早點告訴他!」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你誤會了,姐姐!」小曼直搖頭。「我跟他根本沒吵嘴!」
小怡盯著小曼看了半晌,她知道,她無法使這個漂亮又出色的妹妹說真話。
「好吧!就算沒吵嘴,你也下樓幫幫我的忙!」小怡說。
「不好吧!」小曼搖頭。「我連衣服都沒換!」
「你不換衣服也比所有女孩子美!」小怡說。
在門邊張望的天香忽然驚喜地叫。
「快來看,快來看,來了一個女明星!」她叫。
幾個丫頭一擁而上,女明星和舞會一樣吸引人。
「誰!誰!」丫頭搶著看,搶著問,就快把門擠開了。
「不是白楊,不是周曼華,不是舒繡文——」天香佔著最最好的位置。「好像徐來——不,不,是康楓!」
「康楓來了」小怡也走到門邊。「韋震一定也來了!」
「韋震現在和康楓好」小曼也有著好奇。
畢竟,康楓是當時年輕貌美、又相當出名的女明星。
「听說就要訂婚!」小怡望了幾眼又退回來。
「那她以前那個男朋友呢沈欣說那個男的家里很有勢力!」小曼說,「怎麼肯放過她」
「誰知道!」小怡笑了,「或者電影明星特別有手腕些!」
小曼再看一眼,也退了回來。
「我不覺得康楓美得能顛倒眾生!」她不認真地說。
「手腕高明啊!」小怡半開玩笑,「有人說喜歡女明星那副樣兒,說有風情,其實啊!再加幾個也比不上我們雲家的小曼!」
「怎麼拿我跟她們比」小曼不依。她听見小怡說風情,心中一下子兜起劉情的影子,劉情的風情比美女明星濃,甚至濃過明星呢!
「好了,好了!」小怡抓住小曼的手。「跟我出去,就算陪著我,十點鐘放你上樓!」
「讓姐夫陪你!」小曼不置可否地跟著走進花廳。說實話,康柏就這麼走了,叫她還有什麼玩的心情
「之翔」小怡四周張望一下。「你找得到他的影子嗎」
小曼淺淺一笑,站定在花廳門邊。她只是這麼一站,四面八方的視線都投了過來,仿佛她是塊磁石,令人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她的美是耀眼的,是與眾不同的,就連她身上那普通的家常服也掩不住她的光芒。她不想參加這舞會,更不想出風頭,可是,她的確是舞會中最亮的一顆明珠。
小曼早已習慣那些羨慕的眼光,她淡然處之,和幾個熟悉的人打著招呼。康柏的隊友都知道她和康柏的關系,看見她單獨出現,大家都好驚訝。
「康柏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回來的」一個隊友問。
「他——有點事!」小曼有一點難堪,卻努力掩飾。無論如何,康柏沒理由在這種場合離開她。
「是嗎」隊友不能置信。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他們都清楚康柏不可能「有事」!「他等會兒來嗎」
「說不定!」小曼更難堪了。隊友的懷疑使她覺得自己仿佛被康柏冷落了。「也許他會趕來!」
隊友聳聳肩,做一個奇怪的的表情,擁著女伴跳開了。忽然,從一個角落傳來之翔大笑的聲音,淡淡的酒意已加濃了,他似乎有了醉意,連說話時舌頭都像變大了似的含混不清。
「我去看看!」小怡眉心一皺,大步去了。
小曼知道小怡最不喜歡之翔喝酒,平日要出任務,要警戒,他沒什麼機會喝,一遇到舞會或宴會,他就特別放縱自己了。雖然之翔的酒量不錯,卻也經不起豪飲,似乎,一端起酒杯,他就失去了自制力,越有醉意,他會喝得越多,所以只要喝酒,他必然醉倒!
之翔什麼都好,就是喝酒這一件事今小怡痛恨萬分,卻又管制不了。她在旁邊,之翔可以暫時不喝,可是她總不能每分鐘都守著他啊!
小曼搖搖頭,看來小怡今夜又得生一肚子悶氣!覺得無聊,她想偷偷回臥室,小怡說幫忙,其實此地根本不需要她,看!客人不是都玩得很好嗎
轉身就走,就在她一轉身之際,他看見面前站著一個人,那是——去而復返的康柏他正倚門而立,似乎站在那兒等她很久了。哎!他就站在身後,怎麼她竟毫無所覺他——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午的懊悔、下午的惱怒已全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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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很久‘小曼心中喜悅和興奮混合著,更有好多意外,她卻只是淺笑。
「五分鐘!」他的聲音清朗而輕松,已不復有下午的苦悶與壓抑。
「為什麼不叫我」她朝他走近兩步。
「我以為你會喜歡和別人跳舞!」他說得好可惡。
「穿絲棉襖」她指指自己。「想不到康柏也會小心眼!」
「忌妒是天生的,」他搖搖頭,用手挽住她。「何況,穿絲棉襖,你仍然是雲小曼,改變不了的,知道嗎」
「看見康楓嗎」她故意扯開話題。「女明星康楓!」
「只有韋震的眼光才會那麼低!」他頭也不回地擁她出去,他的手溫暖而穩定,和下午迥然不同。「女明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
「不許這麼說!」她薄嗔地橫他一眼。「你從哪里來」
他怔了一下,只是一下子,他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但他回答得十分迅速。
「街上!」他說。
「街上」她又瞟他一眼。「離開這兒到回到這兒的全部時間都在街上」
「是!」他眼光閃一閃。「在人多的地方,我比較容易找到冷靜自己的方法!」
她隨著他走出花廳,從後面的走廊穿入花園。雲公館的後花園有小型的公園那麼大,花園之後還有廣大的果園,為了節省電力和預防萬一的空襲,只亮了接近走廊的一排路燈,更遠處就罩在濃濃的黑暗中,更覺深不見底。
靠著走廊廳的欄桿,她沉默著。她不想提下午的事,她始終覺得這種事——羞于啟口,還是忘掉的好。她只是有絲懷疑,在人多的街上,他真能找到平靜自己的方法那種原始的獸性和欲念,或能壓抑于一時,那火種卻又怎能——真正熄滅除非——除非——她的頭垂得更低了,想到這方面的事也足以令她滿臉紅暈,羞不可抑的。
「你——不相信」他問,問得很出人意料之外。
「嗯」她呆一下,莫名其妙的疑慮浮上心頭,他這樣問可是做賊心虛「為什麼這樣想」
「你沉默得很特別!」他溫柔地抬起她下巴,眼光一片清澈,火種真是熄了。
「沉默就表示不相信」她輕輕推開他的手。
「哎,不——」他笑了,笑得漂亮極了,在耀眼的漂亮下,反而看不清真正的神情了。「下午惹惱了你,看我在你面前連話都不會說了!」
「把我看得那麼小氣!」她微微一嘟嘴唇,無法形容的嫵媚浮起在薄嗔中,她真是——哎!喜怒皆引人,「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再回來!」
「不回來叫我到哪里去」他搖頭。「何況——是我不好,我不想你明天不高興地離開成都!」
「你高興我參加這種活動嗎」她抓著機會問。在這件事上,他一直沒有表明態度。
「我說不出,」他認真又實在地,「在道理上我該贊成,可是——你會離開一星期!」
「一星期好快就過了,」她笑。她高興他回答得這麼真實。「你可以留在基地,也可以和姐夫一起來這里,或者——看場電影!」
「你知道我怕孤獨和寂寞!」他說。黑眼珠好亮,好透明,他用什麼方法熄滅了火種
「那——去找金安慈、潘明珠或——劉情!」小曼開玩笑地隨口說。
他一震,神色變得好嚴肅,好鄭重。
「為什麼找她們曠他皺著眉。」你知道我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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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又怎麼樣呢」她望著他。「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金安慈也是我的朋友!」
「潘明珠和劉情不是朋友」他問。
「也算吧!」她說,「康柏,你真的可以去找她們,我不會介意的!」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大方」他笑,有絲奇異的夸張。
「這是考驗信心的好方法!」她說。
他沉默一陣,習慣地用手指撫弄一下眉心,神色嚴肅而真誠起來。
「如果考驗合格,小曼,從重慶回來後,讓我們訂婚!」他的聲音也是嚴肅而真誠的。
小曼不再感到意外和突然,他下午還說過結婚呢!她沒有立刻回答,考慮了好一陣子。
「有這必要嗎」她反問。
「只有你能令我安定,令我有信心,你不知道」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但是,我沒有令你往上爬的能力!」她是認真的。他說過,往上爬是他人生的目的!
「有了你我已經滿足!」他的手用力握緊。「往上爬只是心靈空虛時的安慰!」
「我怕你會後悔!」她沉思著。「而且,我發覺有時你好陌生,我並不能真正了解你!」
「你該相信我,小曼,」他定定地凝視著她,他是真誠的,他是愛她的,她看得出來。只是訂婚-叫以乎太倉促。「我會把自己像-本書般攤開在你面前,你可以隨時翻閱!」
「把人比喻成書,很新奇!」她岔開話題。她不知道是否應該答應他,她愛,她願意,她卻沒有把握!
「回答我,好或是不好,」他搖晃著她的手。「別讓我再患得患失,整日不安寧!」
「我令你不安寧」她頗感意外地,這話怎麼說呢
康柏輕輕嘆一口氣,放開她的手。
「我對你完全沒把握,一點把握都沒有,」他又嘆息,「我總有一種感覺,你會有一天離我而去,你知道嗎這件事常在夢境中困擾著我,好多次我從夢中醒來。你離開我的恐懼令我無法再入睡,小曼,我從來不會對任何女孩子有這麼強烈的——佔有欲,我——唉!我甚至無法從你的淺笑中看得出你的真正心意,你使我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失敗得一塌糊涂,我——」
小曼搖搖頭,再搖頭,心中涌起了萬丈的波濤,康柏從來沒有這麼坦白、這麼赤果果的表示感情,即使他說愛,也不如這般剖白更能打動她,她開始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真正地位,她覺得他真像一本翻開來,可使她真正清楚、明白、了解的書!
「康柏——」她輕輕說。剛才還拿不定主意的心已堅定起來,那是愛,沒有理由再困擾自己,折磨康柏。
「我不勉強你點頭,更不要你同情我,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真正的感受!」他的嘆息變成激動,他少有的激動。「你的矜持,你的淡漠,你的深藏感情,你的處處防範,你的自我抑制,根本是件武器,能傷人心、傷人感情的武器。我苦惱過,痛苦過,矛盾過,我想逃避你,我不想有一天被傷得頭破血流,但我是人,我不是機器,我不能說逃開就逃開,我發現——我已沒有逃開你的力量,我已經陷得好深,好深,我根本無法回頭,然而——我又何嘗有力量能使你放棄矜持,放棄防範,放棄抑制我只能繼續忍受一切,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愛是痛苦的!」
「康柏,」小曼真正被打動了,她主動地握住他的手。她驚異于自己在別人眼中原來是這樣的,意外于小心翼翼的感情原來竟能傷人。她更不能置信,那看來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風流種子大情人竟被自己傷害了這——這——康柏若是不剖白,她怕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康柏,別說了,我從來沒想到是這樣的,我——」
「你當然不會想到!」他激動得眼楮都發紅了。「高貴,漂亮,出色又富有的雲公館三小姐,那活在雲端之上做其人上人的雲小曼,怎肯俯首望望雲層下的世界又怎能了解雲層下的感情」
「別這麼說我,康柏!」小曼嚴肅地。康柏的話令她委屈,她何時認為自己是雲上之人了「你即使不了解我,也該明白我不是——那種人,也許我令你誤會了,我不善表達感情,而且——感情該是深埋心底的,康柏——」
他搖搖頭,努力把自己的激動平抑。
「只回答我,好或不好,點頭或搖頭,」他說得有點霸道,卻很能表達此時心境。「無論以前是誤會,是了解,都可以從頭來過,只要你回答!」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排除心中一切紛亂思緒,她早巳在心中答應了他,不是嗎當她隨著日子付出更多感情時已答應了他,她是那種愛一個人就是一輩子的女孩,豈會把感情隨便交付于人是他誤解或是她太深藏,無論如何,這是表示的時候了!
他不知道她也同樣矛盾、苦惱、痛苦過他不知道她也患得患失的怕失去他他們——哎!同樣那麼緊張,卻至今才坦白!好在不遲,好在不遲!
「康柏,」她恬恬發干發燙的唇。「如果訂婚能使你更平衡,更有信心,那麼——你預備吧!」
康柏一震,他真是沒想到小曼會答應得這麼干脆,爽快,她說預備,她是答應了,是嗎
「小曼——」他狂喜地擁住她。「小曼——」
「一星期後我回來時,會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和媽媽,相信他們都會——喜歡你!」她臉上泛起紅暈,眼中漾著醉意,嘴角飄著滿足,那種空前的美,無比的媚,真使他目眩神移,她說得這樣坦率,她是完全接受了他,她完全敞開了自己心扉,是吧!這個女孩,這個出色、雅致、美得秀中帶剛的女孩子將屬于他,完完全全地屬于他,天——他狂喜得連話都幾乎說不出來。
「小曼,小曼——太好了,我馬上預備,我立刻預備,我會通知在廣州的母親,我會告訴所有的隊友,我會——小曼,我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布!」他稚氣地嚷著。這一刻,他完全不像個玩世不恭的公子,他看來竟像個痴情的小子呢!
她只是笑,笑得甜蜜,笑得欣喜,笑得滿足,笑得恬適,能得到一個愛她又她愛著的人,畢竟是那般困難,她是幸運,是幸運的!
「小曼——」他再叫。低下頭去,熱烈地吻住了她。
這吻絕對不同于下午,沒有欲念,沒有瘋狂,沒有令人心悸的獸性,他吻得深情,吻得安詳,吻得滿足,也吻得全心全意!
她沒有再抗拒,也沒有掙扎,當她決定接受他時,已安全放棄了矜持和壓抑;她雖羞澀,卻也悄悄地迎著他,她的手緩緩地繞住他的脖子。
好久,好久,他放開了她,緊緊地互相凝視了一分鐘——好長的一分鐘哦!在愛的世界里,他們已相攜相依地飛越了千萬里!
「我愛你,小曼!」他真誠地,全心全意地說這幾個字,那不只是一句話,而是-個烙印在心靈上的誓言,一個帶著生命、靈魂的許諾!
她閉一閉眼楮,好嫵媚,好女人味的一個動作。
「我會永遠記住,而且——同樣地回報你!」她柔柔地,輕輕地說。
他再擁住她,在互相的懷抱中,他們找到了屬于他倆的世界。花廳傳來一陣歡笑的音樂,一陣歡樂的笑聲。今後,他們的世界只有歡樂,只有幸福,只有愛!
突然,更遠處的另一端房中傳來一陣不很響卻十分清晰的摔碎物件的聲音,驚破了他們的夢和歡樂。她迅速地推開他,一整神色,側耳細听。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康柏也驚疑地。
更多摔碎物件的聲音傳來小曼臉色變了,她听出來那些聲音來自母親的廂房。
「媽媽房里,」她匆匆說,「你替我通知姐姐,我先去看看!」
「讓小怡去你母親房里」他問。
「是!要快!」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你可以到我房里等我,我很快會回來!」
「好!」康柏大步去了。
小曼半跑著奔向母親的廂房,摔東西的聲音雖已停止,卻更令人擔心,發生了什麼事呢是母親發脾氣在摔東西,誰惹她生氣父親,白牡丹,或是什麼人
母親的貼身丫頭巧雲焦急不安又顯得害怕地守在門邊,正無助地四邊張望,一眼看見小曼,好像遇到救星。
「三小姐,不得了,夫人大發脾氣,」巧雲快哭了。「大小姐呢請大小姐來勸勸!」
「姐姐就來!」小曼匆忙地說,「媽發誰的脾氣」
「大少爺和——個女人!」巧雲小聲說。
小曼皺皺眉,決定不再等小怡先單獨進去。大哥培元帶一個女人來,是那個——唱戲的
拉開門,又掀起那幅擋風的錦簾子,看見母親正板著鐵青的臉,氣咻咻地坐在酸枝木椅上,滿地都是摔碎的瓷器和古玩。培元和一個垂著頭、看不清面孔的年輕的女人跪在地上,氣氛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冷。
「媽——」小曼低聲喚。她不知道在這場合說什麼話,她只覺得有些奇異的不安,今夜的雲公館一邊歡樂,另一邊則彌漫著火藥味,這——表示什麼
雲夫人看一眼,冷冷地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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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怡呢」她冷著嗓子問,仍充滿了怒氣。
「就來了!」小曼走到母親背後,輕柔地替她捶背。「媽,無論什麼事,你犯不著發這麼大的脾氣!」
「能不發脾氣嗎」雲夫人狠狠地瞪培元一眼,完全不看一邊的女人。「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竟然那麼大的膽子,帶個戲子來見我!」
小曼偷看一眼臉色難看到極點、一面孔哀求無助又委曲求全的大哥,小曼搖搖頭,這個大哥真是沒用,又窩囊又軟弱,雲家怎能靠他支撐再看那女人,她心中重重一震,那女人居然挺著已現了形的肚子,莫非——已有了身孕
門簾一掀,神情緊張不安的小怡來了。
「什麼事」話一出口,看見跪在地上的人,她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母親的脾氣她是了解的。她只好放柔了聲音,展開了笑容。「媽,大哥又惹你生氣了看,摔了一地的東西,何必呢巧雲,巧雲,快進來收拾!」
巧雲立刻進來了,小心地清理地上碎片。培元和那個唱戲的女人仍是動也不動地跪在那兒。
小怡何等眼尖,她也看見了那女人有了身孕,本來不想幫忙的念頭變了,母親雖然不能見容一個戲子做媳婦,但總得顧及雲家的骨肉。
「大哥,你怎麼又惹媽媽生氣,還不快賠罪」小怡說。
「是!媽,請饒恕我,我不孝,我不肖,但這一次——請你老人家千萬成全!」培元哭喪著臉。
「辦不到,戲子有什麼資格來做雲家大少女乃」雲夫人說,「我不要見你,你替我丟盡了人!」
「媽!求求你!」培元說。一邊又推推身邊的女人,示意她出聲求情。「艷芳年輕,並沒有染上戲班的習氣,而且——而且——」
「老夫人,求你開恩,」叫艷芳的女人抬起頭,倒也長得蠻秀氣,她雖是軟言相求,眼光卻甚是不服。「我只求能服侍老夫人和大少爺,不敢要求名分,只要——你準我未出世的孩子進門!」
雲夫人一震,眼光移向艷芳。從一進門,她就沒望過艷芳一眼,未出世的孩子,難道艷芳有了身孕
「媽,求求你,」培元又說,「我的骨肉總不能不姓雲,只要你答應艷芳進門,以後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地管理爸的事業!」
「你還有心事業,」雲夫人的臉色緩和一些,老人家總是對骨肉特別重視的。「昨天才有人來找我收錢,是你的賭債,一萬多美金,哼!你做的好事!」
培元低下頭,不敢出聲。他微微發胖的臉,看來十足的公子哥兒樣,吃喝嫖賭之外,他真是不務正業,不敗家已經夠好了,誰還敢要他發展事業
「我一定改,我可以發誓!」培元低聲下氣地。
「發誓!」雲夫人又冷哼,「上次你一夜就輸了四萬美元,把那間染場押出去時,你不是也對我發誓,叫我別告訴你爸,你一定痛改前非的」
小怡、小曼互望一眼,母親說的事全是她們不知情的,看來這個大哥真是壞到家了!雲家有了他,就像一個毒瘡一樣,可能有一天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上了別人的當!」培元說。
「上了當還去賭,你想敗光雲家的產業」雲夫人厲聲說。
「我不敢,」培元立刻說,一副誠惶誠恐狀。「不過——幾萬美金,媽媽也不會在乎的!」
「還敢說這種話」雲夫人氣得直喘息。「你有本事自己賺錢去輸,雲家的錢不許動用一分一毫!」
培元不敢再出聲,求助的眼光望向小怡,他知道母親肯听小怡的,只要小怡肯幫忙,這件事就有希望。
小怡不滿地瞪他一眼,又看看那眉宇間滿是不服的艷芳,她內心嘆息,為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就算讓艷芳進了雲家門,怕也是麻煩,必須事先對她有所限制才行。
「媽,大哥雖然不好,但——孩子總是雲家的骨肉,」小怡考慮一下,慢慢說,「總不能讓他流落在外,別人知道了也會說閑話的!」
雲夫人狠狠地再瞪兒子一眼,轉向小怡。
「那——你說該怎麼辦‘雲夫人問。其實,她口硬心軟,最是菩薩心腸,若艷芳不是唱戲的,若培元沒有那麼墮落,她絕不會為難他們的。
一听見有轉機,培元的眼中立刻有了光彩,艷芳也挺直了身體——除了不服,看來對雲夫人還有不滿和恨意,是恨意嗎小怡更擔心了!
「可以讓她進雲家門,但有條件!」小怡慎重地。她是雲家最有頭腦最精明能干之人!
小曼在一邊沉默著,她知道,只要小怡出面,再難堪的場面也化解得了,她對小怡有信心。
「任何條件我都答應,我們都答應!」培元說。
「由不得你不答應!」雲夫人又瞪兒子一眼。「小怡,你說下去!」
「第一,」小怡一邊思索一邊說。她並無私心,一心只為雲家,雖然她是已嫁出去的女兒,但婆家遠在淪陷區的北方,她只當雲家是家!「艷芳進門不能稱大少女乃,只算做側室,以後大哥若另娶正室,她不得有異議,第二,她無權過問雲家所有的事務!」
培元面有難色,顯然對艷芳甚有顧忌,艷芳的神色可就難看了,但——她不敢出聲,那恨意卻更明顯。
「第三,不舉行結婚儀式,免得令媽媽生氣,再說,艷芳的肚子也不好看!」小怡又說,「定個日子搬進來,拜過祖先就算數!」
「還——有嗎」培元望著妹妹。
小怡看母親一眼,尊重地問︰
「媽,你認為還該有什麼條件」
「她以後只許叫我夫人,不許叫媽!」雲夫人指著艷芳。
艷芳眼中的恨意凝聚得近乎怨毒了,只是誰都沒注意,反正——她進了門也不會有什麼作為!
「就這麼多了!」小怡對培元說。
培元對艷芳看一眼,咬咬牙,勉強點頭。
「好!我們都答應!」他說。
「那就行了,」小怡舒一口氣,「你別怨我,大哥,我只想大家好,你該明白!」
「我明白,謝謝你,小怡!」培元說。他自然不怨小怡,他的目的也只求艷芳進門,這目的已達到了,不是嗎
「還有一點!」雲夫人盯著培元。「我會吩咐下去,以後所有的契約,所有的賬目,不許你經手,也不許你動!」
這一下培元可難堪了,他似乎已被剝奪了雲家大少爺的所有權力,而且是當著妹妹們和艷芳的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過分了些,但是,他真是認為雲家不會在乎那區區之數,他輸得起啊!莫說幾萬美金,就是一百萬美金又如何母親真是太小氣了。
「媽,這樣——被下面人知道——不大好吧!」培元說。他並非壞人,只是紈褲子弟習氣太濃,更是極端愛面子的人,別人三句「雲大少」一捧,他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奉送,別說從來不放在他眼里的錢了。
「你也知道這不大好,你也愛面子」雲夫人嗤之以鼻。「你自己去反省,雲家的錢全是辛辛苦苦一個個賺來的,怎能讓你這樣揮霍,出去,我不要再看見你!」
培元看見母親轉開一邊的臉,知道無可挽回了,唉!以後再慢慢想辦法吧!母親現在是氣頭上,以後,她終是會心軟的。他扶起一邊的艷芳,柔柔跪得發麻的腿。
「謝謝***成全,也謝謝***教訓!」他說。扶著艷芳掀簾而去。
「這個敗家子!」雲夫人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算了,媽,大哥也受夠了,」小曼在一邊勸。「只要他以後真能改過就好!」
「就怕他不能改過,雲家就敗在他手上了!」雲夫人說。
小怡、小曼又安慰勸解了母親一陣,巧雲也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走過來替雲夫人捶背,姐妹倆才趁機告退。
「媽,我們出去了,你早點休息!」小怡說,「之翔的同學訂婚開舞會,我們得幫忙!」
「去吧!」雲夫人揮揮手。「哦!見到培元替我問問看那個——戲子姓什麼」
「好!」小怡拖著小曼離開。在門邊,她問︰「康柏來了,是嗎」
「在樓上!」小曼嫣然一笑,「他在等我討論訂婚的事!」
訂婚!小怡意外驚喜得想抓住小曼,她卻輕盈地翩然而去,小曼訂婚,康柏雲公館真是喜事重重呢!
那是一連串串著興奮、激動、淚與歡笑的日子!
在重慶的七天,他們的歌詠團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听眾擁擠的情形前所未見,座位滿了,人們情願站著听,站的位置也沒有時,他們擠在窗沿邊,站在窗門外,寒風也驅不散人們的熱情!
小曼他們唱得並不頂好,他們只不過僅有一個月的練習時間,但他們用心靈唱,用真情唱,他們隨著歌聲激昂,歡笑,也隨著歌聲悲憤,流淚,他們每一個都毫不保留,赤果果地把自己內心表現出來,站在台上的不僅是一群熱血沸騰的人,更是一群把自己貢獻給國家、給時代的愛國者!
他們的歌聲打破了經歷七年戰火後的消沉,他們的真誠敲響了更多冷淡的年輕人心,他們的愛國熱情在時代的巨輪上擊出了火花——在痛苦的漫長戰火中閃出的希望,更多人驚醒過來,覺悟過來,激奮起來,會場中引起不能置信的共鳴,不分男女老幼,他們也跟著悲憤,流淚,他們也跟著激昂,歡笑——在這個時候,大家只有一個目標,只有一條心,那是堅持抗戰到底,不惜任何犧牲爭取最後勝利!
第七天,最後一場演唱終于成功地結束了,看著觀眾熱烈得不能再熱烈的反應,小曼和吳育智他們都興奮得很,幾個女孩子竟抱成一團,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簡直高興得忘形了。小曼的興奮是冷靜的,內在的,她只柔柔發紅的眼楮,迅速低頭整理-切,覺得若叫自己也那樣又哭又笑的,那——她會很難為情!
吳育智也比較沉得住氣,不知怎麼的,他的視線總偷偷地停在小曼臉上。經過七天的相處,他發現了小曼的與眾不同,他發現了小曼火熱的心,他也發現了小曼的許多優點,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注視著她,關懷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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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小曼,我幫你!」吳育智走過來,幫著小曼把隊員換下來的衣服收拾好。
小曼沉默地露出淺淺一笑,連謝字也不說。她是不敢出聲,她怕一說話,心中澎湃的情感也會像那些女孩子們般的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們很成功,是嗎」吳育智說,「這全靠你父親的大力支持。」
小曼搖搖頭,收好最後一件衣服。
自從離開成都後,很自然地,小曼總負責著整理一切衣服、用具,比所有女孩子更勤快,更不辭勞苦,她是富家小姐,卻做得這麼自然,她自己並不覺得怎麼樣,旁觀者卻十分感動,小曼真難得,不是嗎
吳育智再看小曼一眼,轉身向大家宣布。
「我們回旅館了,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坐車回成都,然後再計劃下一站的行程!」他說。
所有隊員哄然叫好,大伙兒一起從後門走出去。小曼和吳育智走在後面,還不曾出門就听見前面的人所發出的驚嘆的聲音,怎麼了,有什麼意外嗎
吳育智是隊長,他要負所有責任,推開前面的人,他三步並兩步地趕著出去,小曼也听見他「啊」了一聲,真有什麼事嗎,他們怎麼都停下了
她也加快腳步,走到門邊,她也像所有人一般——怎能不驚異呢借著戲院後面的昏暗燈光,她看見黑壓壓的一大群人,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臉龐,她記起了,那是他們的听眾,是嗎是嗎
一張張洋溢著同胞愛的臉,一份份令人想哭的真誠關懷,還有昏暗中顯得特別明亮的眼楮,里面閃動的是希望之光,他們歌詠隊所點燃的希望之光!一剎那間,感情永藏在心底的小曼也控制不住了,她的眼淚涌上來——
人群中有人帶頭拍起手來,並自動地在中間讓開一條路來。歌詠隊的女孩子,低聲哭泣起來,不是悲傷,而是激動,感激加上——莫名的心酸!吳育智思索一下,他想說兩句感謝的話,但喉頭哽塞,他連聲音也發不出,這高大的燕趙男兒竟也眼泛淚光呢!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他們不能一直站在這兒,她知道,若他們隊員不走,那些熱誠的听眾也不會走,大家總不能一直這麼對峙著,她一揚頭,領先著朝人群讓開的那條路走出去,她听見後面大伙兒跟來的腳步聲!
听著掌聲,滿懷感激和喜悅,他們終于走出了人群。突然間,一個年邁的老婆婆奔出來,一把抓住小曼的手。
「女學生,你們唱得真好,真的,」皺紋重疊的臉上掛著淚水。「听說——你們都沒有家,沒有親人在後方,我的家歡迎你們!」
「謝謝你,婆婆!」小曼忍著心酸。「我們大家都謝謝你!」
「我們該謝謝你們哦!」老婆婆說,「你們的歌聲讓我听到我們一定會勝利,我們一定會打敗日本鬼子!」
「謝謝你!」小曼只能說幾個字,她就快不能控制了。
「你們——會再來嗎」老婆婆放開小曼,望住大家。
吳育智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們一定再來!」他大聲說,「一定再來!」
春雷般的掌聲又響起來,大家都是依依不舍的,似乎,歌聲把他們團結起來,歌聲使所有的新都接近了,他們是真正的成功了。
吳育智帶領著隊員朝人群再三鞠躬,人群才慢慢散去,但仍有人舍不得走,在一邊張望。
「走吧!」吳育智說,「太晚了!」
隊員們手牽著手,踏著青石板路,邊走邊唱起來,站在嘉陵江畔,他們的熱情把寒風都擠到對面去了!
突然,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他們面前,汽車,哪一個大人物也來了呢歌聲停了,腳步也停了。
車門開處,一個穿織錦旗袍、紫貂大衣的女孩子走下來。月光照在她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但姿色平庸的臉上,她的眼楮掃過眾人,停在小曼臉上,露出一個冷峭而有敵意的輕笑,她的嘴巴微張,那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就現出來了。
「雲小曼,你真來了」她嘲弄地說,「我听人說雲半天的三小姐和流亡學生的歌詠團來了重慶,戳還以為別人造謠呢!」
小曼沒出聲,吳育智和所有的隊員都露出反感。這個出言不遜的女孩子是誰
「康柏呢,沒陪你來」潘明珠朝吳育智看一眼。「他不吃醋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潘明珠,」小曼冷淡地,「誰規定我不能參加歌詠隊的」
「當然能啦!」潘明珠不懷好意地笑,「雲家三小姐出錢玩票嘛!」
小曼皺皺眉,她實在不明白,這麼晚了,又在這種地方,潘明珠歪纏些什麼她們之間根本沒什麼仇怨的!
「你們先回去,吳育智!」小曼小聲說,「我就回來!」
吳育智對旁邊的人低語一會,大伙兒都走了,只剩下吳育智仍站在那兒。
「我陪你!」他說。
小曼感謝地點點頭,重慶她不熟,又這麼晚了,有他陪伴的確放心得多。
「你找我有事嗎」小曼冷冷地問明珠。她實在看不慣明珠的跋扈,國難時期怎能有特權階級
「有什麼事呢我只是來看看是不是真是你!」潘明珠目盯著小曼。「你怎麼專喜歡這些無聊的事出風頭也不是這麼出法啊!」
「無聊的事」吳育智忍耐不住了,北國男兒都是爽直而魯莽些的。「請問小姐,你深更半夜坐著汽車,浪費國家的汽油,說些廢話難道就不無聊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欠家教!」
「混賬,你是什麼東西」潘明珠的臉一板,凶惡得很。「你敢侮辱本小姐我要關你起來!」
「笑話!你又是什麼東西」吳育智毫不畏縮地,「仗著父親的權勢嗎我不怕你!」
「你——」潘明珠氣得臉發白,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對待她,她覺得好丟臉。「衛士,衛土,抓起他來!」
汽車里跳出一個軍裝衛士,他雖然應潘明珠之聲而出來,卻並沒動手抓人。
「抓他!」潘明珠凶霸霸地叉起腰。「抓他!」
「ど小姐——」衛土為難地。他的責任是保護明珠,可沒有資格亂抓人。「我——沒有權抓他!」
「放屁!你敢違抗我的命令回去槍斃你!」明珠更是火上加油,她竟指揮不了自己的衛士「抓他!」
「ど小姐——」衛士臉色都變了,卻仍是不動。
「哼!有你這種女兒,真是你父親的不幸!」吳育智冷哼一聲。「雲小曼,我們走!」
「慢著!」潘明珠不能就此下台。「你是誰敢留下名來,我去成都找你算賬!」
「齊魯藥劑系的吳育智,我會等著你來!」吳育智說。
潘明珠的臉好難看,好難看,她本想來羞辱小曼一番的,想不到反而自取其辱,她的一口怨氣就全記在小曼身上了。
「雲小曼,你別得意,」她尖銳地叫,「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潘明珠的厲害!」
「我並沒有和你比什麼!」小曼平靜地。她實在不能明白,明珠為什麼一開始就仇視著她
「嘴巴說得好听,」明珠的亂牙有白森森的恐怖感。「你一直想向我示威,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要這樣想也沒辦法,」小曼看著她。「我們只是見過一次面的朋友,示什麼威」
「誰和你是朋友」明珠憤憤地往車上走。「你等著瞧!」
像來時一般突然,她那黑色汽車又開走了,她走得那麼快,那個倒霉的衛士,仍站在那兒不敢動呢!
吳育智和小曼看那衛士一眼,同情地搖搖頭,徑自朝向旅館的路走去。
「她到底是誰那麼專橫跋扈!」吳育智問。
「是潘博的ど女兒,寵壞了!」小曼淡淡地。
「潘博!」吳育智很感意外地,竟是這麼有來頭的人物的女兒。「他——怎能容許女兒這樣」
「也許他本人並不知道!」小曼說。
「看來那潘明珠和你有仇!」他說。
「什麼仇呢我只在金安慈家見過她一次!」小曼搖頭。心中卻在想,明珠可是為了康柏
「她那一身名貴的衣服也照不亮她的臉,這女孩子既不漂亮,又那麼凶,真使人不敢領教。」他搖著頭。
「不談她吧!」小曼不想背後批評人。「她根本與我們沒有關系!」
「是!」吳育智把脖子里的毛線圍巾拉拉緊。「康柏——是誰我听過兩次這名字,蘇家貞和潘明珠說的!」
「一個朋友!」小曼不置可否地說。
「男朋友」他追問。小曼看他一眼,她奇怪他為什麼問這些
「可以這麼說!」她不肯定地。
「沈欣——也是」他再問。
「沈欣」小曼驚奇了,他怎會知道這麼多難道他一直在注意她的事
「哎——我只是隨便問問,沒惡意的!」他立刻解釋,「以前我見你們在校園中散過步!」
「沈家和我們是世交!」小曼說得含蓄。
「康柏呢」他幾乎是沖口而出的。他平日不是多話的人,今夜——有些特別。
「他——是個飛行員,我姐夫的同學!」小曼說。
「哦——」吳育智的聲音拖得很長,仿佛很失望。
小曼恬一恬唇,終于壓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為什麼問這些」她眼光閃一閃。
「我在想——做你的朋友,要不然就是門當產對,要不然就是時髦富有的飛行員,是嗎!」他笑得有點自嘲。
「吳育智,」小曼停了下來,認真地望住他。「你誤會了,康柏的職業雖時髦,卻絕不富有,而且每天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敵人在空中火線上拼命,他和你一樣,也是從外地單身來成都的!」
「哎——」吳育智呆了一下,他說了些什麼,小曼神色怎麼就這般慎重,他說錯了
「何況,你和所有歌詠隊的人全是我的朋友,真的!」小曼的語氣十分肯定。
「雲小曼,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他模模頭,傻兮兮地。「我想——我也許說錯了!」
小曼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旅館就在不遠的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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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一直沉默著,很特別的沉默。
「小曼,」吳育智突然改變了稱呼。「剛才——好抱歉,我真不會說話,你知道——我——有些嫉妒!」
小曼呆了,就站在旅館門口。嫉妒,什麼意思她一直當他是好朋友,好同學,是單純的友情,他說嫉妒——難道他——他——這怎麼說呢
「我嫉妒康柏,嫉妒沈欣,你是那麼好的女孩,我——」吳育智又說。
「不,吳育智,」小曼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她不願他說出令她難堪的話,她更不想這難堪的話影響了他們之間的友情,吳育智是個難得的好男孩!「我一直當你哥哥或弟弟般,我很尊敬你,而且——我和康柏就要訂婚了!」
「哦——」吳育智模模頭,好半天,終于揚聲大笑起來,笑得爽朗又豪邁。「小曼,我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吧就讓我第一個祝福你!」
小曼把手伸向他,他們互相緊緊地握一下,剛才那絲奇異的情緒和不自在完全消散了。吳育智很感謝小曼及時打斷他的話,否則,更難堪的該是他自己呢!
「謝謝你,吳育智!」她說,「訂婚時,我會請全體隊員參加宴會的!」
「一言為定!」他仍然笑。「小曼——康柏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得到了你!」
「你呢我一直以為你和陳小秋很好!」她也笑。
「小秋」他皺皺眉,臉上神色好特別。「我一直很喜歡她,可是——沒有希望!」
「怎麼說」小曼頗覺意外地。
「你慢慢會知道!」他搖頭。「去睡吧!明天一早起床,還得坐一整天的汽車回成都呢!」
小曼優雅地揮揮手,走回女孩子住的大房間。在團體生活中,小曼從不願使自己特殊化,雖然她可以自己住一間而任何人都不會有異議,她卻願意和大家在一起,她這才是真正的體驗生活,真正把自己投入這時代!
大床上睡著三個女孩子,還有幾個打地鋪,小曼情願打地鋪,木板床上不時鑽出來幾個跳蚤,真使人受不了呢!
她輕手輕腳地把牆角一卷被褥攤開,又在角落里換了睡衣,反正又黑,大家又都睡了,也不必怕什麼難為情了,就在她換好衣服轉身之際,突然發現一對睜開的眼楮,她下意識里吃了一驚。
「現在才回來」躺在那兒沒睡著的人問。
「陳小秋」小曼松了一口氣。「你還沒睡」
「睡不著,」小秋輕悄地爬到小曼的地鋪上來。「我在擔心你會不會出事!」
「怎麼可能呢」小曼悄聲笑了。「明珠是——朋友!」
「太盛氣凌人,好像要一腳踩扁你似的!」小秋說。
「她就是那個脾氣!」小曼不願深談。「剛才我們還講起你!」
「誰你和吳育智」小秋的聲音很緊張。
「嗯,他說——很喜歡你!」小曼想幫幫忙。
「是他告訴你的」小秋的長辮子放開了,長發披在肩上,看起來成熟些。「他還說什麼」
「他說——沒希望——」小曼在黑暗中注視小秋的眼楮。「你不喜歡他」
小秋撫弄著睡衣角,好半天,才慢慢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輕輕嘆一口氣,「我和育智是同鄉,又一起逃難來成都,他一直都很幫我,很保護我,很支持我,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今天在哪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我很感激他,也——很喜歡他,只是——」
小曼不出聲,也不催她,靜靜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戰爭這麼長,也不知道還要延長多久,三年、五年都不一定,」小秋終于又說,「如果有家、有親人又不同,現在我們都像無根的浮萍漂在水上,沒有保障,沒有基礎,我已經二十四歲了,我要考慮更多些,因為我已經走了太長、太苦、太艱辛的路!」
小曼听不懂,這和感情有什麼關系
「我還有一個男朋友!」小秋大眼楮里光芒一閃,很是落寞,又很是矛盾。「他已經三十七歲,比我大許多,但——他是司機,滇緬公路的司機!」
「哦!」小曼點點頭,明白了。
誰不知道滇緬公路的司機富有呢他們走一趟可以賺到別人幾年賺得的錢,雖然他們本身可能沒有什麼教育程度,可能他們又老又丑,但——小曼的確听到許多大學里的女孩子趨之若鶩,不惜拋棄一切去追求他們,只是為貪圖好些的物質享受——
小秋也是這樣看來她不像這樣的女孩啊!
「我並不喜歡他,更不愛他,但他對我很好,很好,每一次回來都帶不少東西給我,對我很體貼,」小秋矛盾地,「你也許不會明白一個苦透了、苦怕了的女孩多麼急需一個溫暖、安定又富足的家!」
「我了解你的感覺,」小曼正色地,「若你真嫁給他,你會快樂嗎」
「我不知道,」小秋泫然欲泣,「他向我求過婚,我一直沒答應,原因就是為這個!」
「吳育智難道沒有一點表示」小曼問。
「我相信他了解我的感覺和想法,」小秋吸吸鼻子。「他一直默默在一旁,他從不表示任何意見,我知道,他是要我自己考慮!」
小曼心中難受,她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幫他們,感情真是沒有一帆風順的嗎物質享受真能壓倒感情她想到自己,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沒有經過逃亡、流離,沒有經過貧窮、饑餓,更沒有受過感情打擊,是太幸運了,願這幸運——長駐!
「還有一件事,那司機——已經有一個太太了!」小秋又說。
「什麼」小曼幾乎跳起來,這是什麼話已經有一個太太「那你還考慮什麼難道你願意做——」
「黑市夫人」小秋替小曼說出來。她無奈地嘆息,搖頭。「你是人上人,生活在雲端里,你不知道,戰爭中有時候——廉恥也得拋棄!」
「小秋,听我說,」小曼一把抓住她的肩。「快點拒絕那個司機,否則你一定後悔一輩子,你和吳育智——我請爸爸幫你們,好不好」
「請你父親幫我們」小秋呆了,怔怔地望住小曼,不能置信地,「但——但我們怎能接受平白無故的,而且——好多流亡學生都需要幫忙,你怎能幫得完」
「只要你們肯接受,我爸爸一定願意的,」小曼眼中發出異彩,她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她不能忍受小秋做司機黑市夫人的事。「我不認識每一個需要幫忙的流亡學生,但只要我看見,我知道,我一定盡力!」
「小曼——」小秋伏在小曼肩上,突然哭起來。
「別哭,別傷心,」小曼輕輕拍拍她。「你已經決定拒絕那司機了是不是是不是告訴我!」
「小曼,」小秋直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怎麼會這麼好」
「明天一早我就告訴吳育智,他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小曼興奮地,好像是她自己的事一樣。「你叫小秋,我家女孩子也都叫‘小’字,我要媽媽收你做干女兒!」
「小曼——」小秋還是拼命搖頭。「這件事——慢慢再說,我還要——考慮!」
「考慮」小曼當場被澆了一盆冷水。難道小秋真是貪圖那司機的錢
「育智——他不是肯隨便接受幫助的人,我了解他,」小秋說,「他情願餓死也不肯求人,而且——而且——我們從沒有談過感情的事!」
「他親口告訴我喜歡你的!」小曼急急地說。
「喜歡——不是愛!」小秋仍然搖頭。
小曼呆怔半晌,認真地拍拍小秋。
「明天我去問他,我一定要他說出來!」她說。
小秋無奈地苦笑一下。
「這一星期來——我發覺他根本不注意我,」她說得好意外。「他的視線總跟著你轉,你——明白嗎」
「小秋——」小曼簡直啼笑皆非。
原來小秋誤會了她,原來小秋睡不著是因為她和吳育智還沒回來,原來小秋愛吳育智已是那樣深,深得任何女孩子都會引起她的妒意,小秋——哎!怎麼說呢
「他有權愛你,你又漂亮又好——有富有的家庭,」小秋慢慢說,「我和司機——對他對我都好!」
「小秋,」小曼真想打她一巴掌,打醒她的胡思亂想。「我——現在不跟你談,明天你就會知道!」
「小曼!」小秋怔怔地。
小曼倒在地鋪上,蒙起頭來睡,再也不理小秋。
她已經有了決定,她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