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從香港來了,帶來一個不以演技卻以大膽暴露出名的女明星同來。
三天來,我只看見老板的背影和女明星的滿身肉,老板比我想象中年輕得多,看來頂多只有三十幾歲--雖然听說已四十多了。態度很傲慢,舉止也不斯文,不像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倒像是半路起家的暴發戶。老實說,我對他可沒有什麼好印象,雖然他是老板!
雅莉跑到我身邊來,悄悄對我說︰
「听說老板送了女明星八箱衣服和一只五克拉的鑽戒,算這次陪他來台北的代價!」她的聲調顯得非常羨慕。
「是嗎?」我不高興地說。
自從上次撞見雅莉和經理之後,我心里對她充滿了鄙視,說句良心話,我覺得她下賤,髒!對她,只是一味敷衍。
「當然!這消息絕對可靠啊!」她自鳴得意地說。
可靠!我冷冷地哼了一聲,自然可靠啦!經理是老板身邊的紅人,他說的話還會假?
「八箱衣服和一個鑽戒就買下了她,我覺得她可恥!」我不屑地說,「沒有感情的低等動物!」
「什麼話?」雅莉眼楮一翻。「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不像你,能遇見百萬富翁還不要,你也不能斷定她和老板沒感情呀?」
我心頭火起,不想跟她辯,偏偏她又露出那不可一世的氣焰,于是,我說︰「如果是你的話,你怎麼樣呢?」
雅莉呆了一下,想不到我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問。
「我--哼!」她眉毛一挑。「我可沒這份榮幸!」
一扭身,回到她座位上去。
我知道已惹惱了她,但是,我不怕她,大不了她向經理告狀;經理抓不到我的錯處,也不能隨便開除我,我惟一的錯,是與她合伙!
呂緯坐在一邊,冷眼看著我們,不痛不癢地說︰
「貝迪的眼楮是越長越高了啊!」
我本來已經有火,再也忍不住他的冷言;令語。
「你什麼意思?」我毫不客氣地說,「眼楮長得高是我的事,我不會像背後告狀的人那麼卑鄙!」
呂緯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強自鎮定地說︰
「你說誰,我嗎?」
「我說的是誰,誰心里明白!」我冷冷地,「天下沒有永遠不拆穿的謊言,你也別想紙能包住火。」
「貝迪,我沒有得罪過你,我不懂你說什麼!」他還在辯。
「不懂嗎?」我已火透了,顧不得得罪同仁。「讓我告訴你,你去對經理說我對客人太親熱,又說客人送錢給我,對嗎?」
「這--貝迪,不是這樣的--」他的臉色變得好難看。
「那麼是怎樣的?」我冷笑著,「你只是跟經理聊天,無意中提起了,對嗎?」
「是的,是無意的!」他一點也不知恥。
「好!算你無意,我敬領你的好意,請你以後少管我的事!」我用力關上怞屜。
有人在櫃台前咳嗽,我收拾起對呂緯的怒火,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我們的老板,那自認風流小生的老板,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有一抹戲謔神色,也帶著些訝異表情。他看看我胸前的名牌,用不純正的國語說︰「我的房門鑰匙,」態度傲慢極了,一副命令人的口吻。「還有,拿一萬塊現鈔給我!」
我連忙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老板雖然不是客人,但更加要巴結。我慌慌張張地拿了鑰匙,又從雅莉那兒接過一萬塊交給他。我看見他左手小指上帶著一粒好大的方鑽,男人也帶鑽戒?未免太娘娘腔。
「貝迪,唔!貝迪!」他再看我一眼,施施然走了。
我像在巨大壓力下被解月兌出來,下意識重重吁了口氣。我覺得老板的眼楮非常可怕,好像要看透人似的,他嘴角那抹輕視,那抹嘲弄,那抹不可一世的微笑,令我由心底生出反感,他也是人,除了命好一些,從父親那里繼承大筆產業外,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地方。他如果想以金錢來奪取別人的自尊,在我這里,他永遠辦不到!
「哇1老板樣子很瀟灑呢!」雅莉對阿咪說,「怪不得那麼多女人喜歡他!」
我覺得一陣惡心,這是什麼世界?
我重新坐下來,無意中看見呂緯那亮閃閃的眼楮正暗暗注視著我。我心中一動,一種壞的預感涌上來,莫非他會對我不利?
我有點不安,心怦怦跳。但是,他能做什麼?破壞名譽,告狀?這些我都受過了,並不驚人,他要怎樣,由他去吧!
沒有客人,清閑得很,越清閑,越胡思亂想,越不是味道。老板來了,大家又都不敢擅離職位,不像平日那麼自由。我拿出本書,看了一頁,什麼都沒看進去,放下來,嘆一口氣,忽然遠遠看見鄭蔭站在那兒。
看見鄭蔭,我心中有種奇怪的情緒,似乎是歉疚夾著惋惜。好久沒看見他了,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不知他近來怎樣,很想跟他打個招呼,又怕惹來閑言閑語,只好忍住。他站了一陣,就默默地走開了!
呂緯忽然站起來,匆匆走出櫃台,我看見他朝鄭蔭那方向追過去。我咬著嘴唇,不去理他,我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我什麼都不怕!不一會兒,呂緯回來了,臉上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色,好像胸有成竹,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我冷笑一下,看他去變戲去吧!
無聊的時間終止了,我的接班人接去我工作的擔子,我拿著皮包,看看柏光,無奈地說︰「我今天延長一小時下班,你先走吧!」
我揮揮手,獨自走出酒店。
似乎很久沒有單獨走這條路了,平日總有柏光一起,到火車站才分手,今晚走起來,似乎益發顯得孤單。路燈把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我想到辛,以前,總是我倆攜手而行,走過許多艱辛的路程,度過許多甜美的時光。如今,他在海那邊,可曾像我一樣孤單地走著?想著他可曾也像我一樣遭遇到許多困難、阻撓?我又想到在東京那痴情的異國青年,心中頓然一亂--
「貝迪!」有人攔住了我,路燈下,一看是鄭蔭。
「鄭蔭?」我叫。有些高興,有些惶然。「是你!」
「我--有一點事,打擾你了!」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
「不,不會!」我接連地說,「你說吧!什麼事?」
他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看著一班十七路車開走,我有點著急,回家遲了,全家都會為我擔心,卻又不便催他。
「你--不再理我了,是嗎?」他說。
「不--」我拉長了聲音,不知怎樣回答。事實上,是我沒再理他。
「我知道,我們身份懸殊,不配你理我,」他咬著牙,蒼白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是,人世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沒有點溫暖?對于不幸的人除了打擊、殘酷之外,連一句話也是多余的嗎?」
我啞口無言,慚愧得無地自容。我是個基督徒,應該愛世上所有的人,幸與不幸的。但是,我自私的,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現在的名譽,我毫不留情地拋開一個需要溫暖,需要同情心,需要愛,需要幫助的人。難道,一年的酒店工作,真使我的心變硬,變冷?變得現實,冷酷了?
我看著蒼白,瘦削,落寞,失意,現在更帶著憤恨神色的鄭蔭,他是那麼可憐,那麼孤獨。看來,對我給他的一點點同情心,他看得非常貴重,我真那麼吝嗇?不,不,絕不是,我--但是,那些謠言--
「鄭蔭,你誤會了,」我深深吸一口氣,略為平靜一下。「並不是我不再理你,而是--謠言使我害怕,你知道,我無法不重視名譽,一個女孩子,名譽非常重要!」
「什麼謠言不謠言,」他咬著牙,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片怪異的紅暈,怪得出奇。「我們是清白的,何必在乎人家說些什麼?耶穌當年也背起羞辱的十字架--」
「耶穌是神,我是人!」我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本來也想,問心無愧,坦坦然的,但人們的眼楮使我抬不起頭,謠言像一把刀,你得明白,我受不了!」
「你不理我,難道我就受得了?」他大吼。
我大吃一驚,什麼話?什麼意思?難道,他又誤會了我的同情心?不,不可能吧?我惶恐地搖搖頭,再搖搖頭,顫著聲音問︰「你--什麼意思?鄭蔭。」
「我--」他呆一下,顯然發覺說錯了話。「我--」
「你得明白,我所給你的是朋友之間的關懷和同情。」我凜然地說,「你不能誤會了我的意思,而且,我疏遠你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未婚夫在美國,我不願謠言傷害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我沒有誤會,沒有誤會--」他喃喃地說,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只是自私!」
「是的,我自私。」我不否認。「世界上有誰不自私呢?」
「那麼--以後,你真不再理我?」他問。
我想不到他把這理與不理看得這麼嚴重,朋友,並不在乎親近與否,在乎相知,對嗎?
「我們是朋友,理與不理根本不值得說,你何必一定要弄得全酒店的人對我注目呢?」我說。
「見面時像陌生人,連招呼都沒有,算朋友嗎?他說。他直愣愣地瞪著我,神色好怪。
「我會打招呼。」我嘆一口氣,只想早點回家,看來,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怕有時我忙,看不見。」
他朝黑暗的遠方看了一陣,回過頭來,問︰
「你已經訂過了婚,怎麼沒告訴我?」
我心里開始不滿,即使是朋友,也沒有一定得告訴他的必要,他似乎有些過分了。
「還有沒有話?我得回家了,我家人會等得著急!」我皺著眉,有些不高興。鄭蔭,怎麼今天變了個人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陳柏光來了!」
我回頭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長一小時的班都已出來,我已被鄭蔭阻延了一小時,我嘆一口氣,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鄭蔭,眉頭自然地蹙結起來。
「我先走了,還有點事!」鄭蔭說。也不招呼柏光,匆匆朝另一條路隱去。
「怎麼回事,你又和他在一起?」柏光不滿地說,「別人看見了,又是謠言滿天飛!」
「他在這里等我,說要眼我講話,」我委屈地說,「正好今天我一個人走,真是!『
「別說了,時間已經晚了,快回家吧!」他搖搖頭。
我感到一陣溫暖,酒店里,至少還有個人真正關心我,而又沒有任何企圖。
一上班,我就發覺櫃台里的氣氛不對。
柏光低著頭不看我,顯得有點頹喪,其余的人都用一雙懷疑的眸子向我注視,尤其是呂緯,那對亮閃閃的眸子,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我。
整個上午,我都在惡劣的氣氛里工作,別扭極了,一直想找機會問問柏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偏偏是那麼忙,連一點時間都怞不出。
好不容易空下來,輪到我去吃中飯,我對柏光說︰
「一起去,好嗎?」
柏光猶豫了一下,終于點點頭。我發覺他今天好怪,似乎不願意眼我在一起,剛才頭點得好勉強。
「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好嗎?」我懇求著。
「如果你騙了我,我告訴你也沒用!」他嘆一口氣。
「怎樣?」我站定了,臉上凝著一層霜,連柏光都不相信我了。「我沒騙過人,尤其是你!」
他凝視我一陣,再嘆一口氣。
「我總覺得沒看錯你,但他們說得那麼真,使人無法不信!」
「到底他們說了什麼,快告訴我!」我急壞了。
「他們說--」他臉上是無可奈何的惋惜表情。「昨晚你和鄭蔭約好,你--根本沒回家,你們--」
「絕沒有這回事!」我叫了起來,氣憤,使我連脖子都漲紅了。「他們造謠,我--」
「我也絕不信,但是,他們說明地點,時間--唉!貝迪,你--」他說不下去。
「柏光,你絕對要相信我,你可以去問我父母、弟妹,問問看我昨晚幾時回家的,我--絕不至于這麼沒有人格,如果我真愛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但是--我不愛他,你要明白,只是同情--」我哭了,哭得很傷心。
「別哭,貝迪,有人過來了,」柏光警告說,「我也懷疑他們故意這麼說是不是有目的。」
「誰,誰說的!」我沖動地叫。
「如果你這麼沖動,告訴你只有害處,」他冷靜地搖搖頭。「你想知道是誰,你就得安靜下來。」
我現在才知道,激動時要安靜下來是那麼困難。
「你說柏光。」我慢慢說,「我只要知道是誰,報復是後一步的工作。」
「我記得你是基督徒,基督徒是沒有報復的!」他說。
「好吧!」我咬咬牙。「你說!」
「呂緯和葉雅莉他們!」他說。
我嘆一口氣,其實,我早知道是他們,柏光說出來之後,我的情緒反而完全平靜了下來。對于兩個卑鄙的小人,實在不值得跟他們斗,何況雅莉還那樣賤,那樣貪!
「早就想象得到!」我聳聳肩。「讓他們去說吧!他們總會有報應的一天!」
「哦!葉雅莉下個月開始加薪五百,升職做櫃台出納的領班,你不知道吧!」柏光說。
「如果我像她,我能升經理!」我不屑地說。
「真的嗎?」柏光帶著奇異的眼光看我。
我臉一紅,催著他快去吃飯。
我為什麼會說那句話?下意識里我想做經理?簡直不可思議,別胡思亂想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見鄭蔭連招呼都不打,當作不認識。」柏光說,「他們說得真難听,說你--不說了!」
「說下去,我不在乎!」我說。
「說你不愛錢愛小白臉!」他搖搖頭。「真低級。」
「如果我愛小白臉,早就接受了七三三,對嗎?」我笑了起來,「其實我和呂緯沒仇沒怨,想不出他為什麼那麼恨我。」
「還不簡單,對他,我太了解!」他不屑地說。
「怎麼樣呢?」我問。
「得不到的東西就毀了它,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說。
「真的?」我沉思著說,呂緯並沒對我表示過好感呀!
「對女孩子,呂緯需要的不是感情,是欲!像經理一樣,大學時曾有個女同學被他害過!」他說。
「真的?」我驚訝地睜大眼楮,怪不得有段時間,他一直要請我上夜總會,請我消夜,想起來,真替自己捏一把冷汗。
「鬧得幾乎他被學校開除!」他點點頭。
「那麼,對這種人的話你也信?」我反問。
「我不信他,只是,昨晚我踫見你和鄭蔭,鄭蔭又鬼鬼祟祟先走,我--只是听了不舒服!」他笑笑。
「不舒服就一上午不理我?剛才還不願跟我一起吃飯?」我帶笑瞪他一眼。
「老實說,對你,我比對自己還關心!」他搖搖頭。「走吧!好回去了!」
我溫順地點點頭,心中覺得實實在在的安慰和感動。
回到櫃台,呂緯和雅莉結伴去吃飯,我不和她們打招呼,也不想報復她們,我知道,壞人一定沒有好結果。
老板從電梯里走出來,身邊沒有明星。我們都精神一振,坐得端端正正的。他把整個櫃台看了一遍,頗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筆直朝我走來。
「貝迪,我的鑰匙交給你!」他把鑰匙扔給我,那似乎帶著的眼楮就停在我臉上,我難受極了。
我接過鑰匙,放回架上,再回到座位。老板還是站在那兒,那種混合著輕視、嘲弄、不可一世的笑容,隱隱顯露在嘴角。
「你剛畢業,是嗎?」老板問。
「是的!」我低垂著眼簾,不敢看他。
「在這兒工作得滿意嗎?」他再問。一副權威的口吻。
「滿意,謝謝你!」我不得不說。
听見老板的聲音,李妮從辦公室出來,帶著難見的溫柔笑容,老板傲慢地對她點點頭,又對我說︰
「有什麼不滿意,來告訴我!」
「是的!謝謝你!」我再說。
老板得意地哈哈大笑幾聲,昂然穿過大廳,走出電動門,我看見阿興作了個九十度的鞠躬。
「貝迪,老板倒真關心你0阿!」李妮走到我旁邊。
「是嗎?」我不看她,我能想象出她的臉色。
「如果有老板撐腰,貝迪,是你的運氣來了!」李妮笑笑,慢慢走回辦公室。
李妮的話我不明白,也懶得去研究。老板總是老板,就算他撐腰,我這個小職員還真能當經理不成?再說,我也沒那麼大的野心,度過這個時期,辛回國後,我不會再來受這些閑氣,更不想成為一個冷血的酒店經理!
老板出去不到五分鐘又折回來,後面跟著四五個妖艷的女人,他對阿興不知講了些什麼話,阿興匆匆帶著那幾個女人走進電梯。他聳聳肩,走到我面前。
「酒家的,推不掉。」他說。
我知道他是指那幾個女人說的,卻不懂為什麼要告訴我。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熟朋友。
呂緯和雅莉也回來了,看見老板笑嘻嘻地和我說話,露出滿臉驚訝的神色。我並不認為老板對我好些是光榮,但我喜歡看雅莉臉上又妒又羨的樣子。
「露露小姐呢?」我故意搭訕著,露露是女明星。
「在樓上房里。」他笑著,「讓她去對付那幾個酒家小姐!」
說完又是一連串放肆的笑聲,那雙令我害怕的色眼不住地打轉,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我已開始後悔剛才的搭訕,我何必自找麻煩呢?
「你幾點鐘下班?」他問。
「八點!」我心中一陣亂跳,他為什麼問?
「很好!」他拍拍我的手,說,「很好!」
我立刻縮回放在櫃台上的手,他說很好,什麼意思?他--一剎那,我的思緒變得亂七八糟,有點怕,有點驚,卻又有點--喜,喜從何來?我說不出,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變了嗎?
「你是只膽小的兔子!」老板指指我,大模大樣地離去。
我呆怔了一陣,這不是老板對下屬的態度,經理骨子里雖不是好貨,表面上也裝得一本正經,老板他--那麼放肆,那麼狂,我驚異于金錢所給予人的勇氣。
「就快成鳳凰了!」呂緯冷冷地在旁邊說。
「哼--哼!」雅莉冷冷地哼著。
我心中升起一股無比的厭惡,一種再也無法忍耐的情緒,幾乎是沒經過考慮的。我轉過身,面對著他們,壓低了堅決得絕無退路的聲音,一字字地說︰「我們的合伙,到此為止!」
雅莉呆住了,呂緯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看著他們變白、變青、再變白的臉,我幾乎忘了自己說了什麼。我已拒絕了他們,等于拒絕了自己。他們不會放過我,以雅莉和經理的關系,除掉我並不是難事。在這「利益」的圈子里,他們絕不容許有個叛逆的毒瘤,他們會除掉我。天!我將失去工作,失去這份收入,天!我這麼傻,我做了什麼?
我想著父母憂郁的神色,弟妹們盼望的眼楮,以及家中無法缺少的這份薪水,我的心軟了,我幾乎要收回我剛才的話--
「你不後悔?」雅莉狠狠地逼視著我,那神情,好像獵人對著一頭被困死的野獸,她不以為我能從她掌心逃出。
我本已軟弱的心又剛硬了起來,我從小就有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你逼死我遠不如好言求我。我咬咬牙,甩去困擾我的憂思,毫不退縮地說︰「我說話算數!」
「你以為有老板撐腰了嗎?」她說,「我們走著瞧!」
老板!是呀!雅莉有經理,我也能去見老板呀!他剛才不還在說有困難找他嗎?我放心一點,只要不失去這份工作,我願意去求老板的。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我的確太幼稚,太沒經驗!
雖然火藥味彌漫在四周,我還是平靜地工作了兩星期。
兩星期來,所有的事都是那樣按部就班的,跟往常一樣,一點沒有變動。我仍然忙碌,柏光依然時時幫助我,每天仍有東京的來信,鄭蔭的謠言時有時無地傳播著,只有一件事顯得怪異,辛,兩個星期來居然沒有信!
這不能不引起我的擔心,平日他總是一星期一封信,即使考試,即使功課再忙,總沒間斷。這次--莫非他病了,出了意外?或者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心一直不安著,預感著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早晨出門,我告訴放暑假在家的弟弟,如果辛有信來,立刻打電話給我,或者送來酒店。現在已經中午,弟弟沒有電話,今天,怕又是失望了!我愁眉不展地坐著,柏光走了過來。
「我們吃飯去,同時--我有些話同你說!」他說。
我點點頭,隨著他走出櫃台。
「這兩天你心事重重,愁容滿面,怎麼回事?」他問。
「我--唉!」我想說,止住了。
「沒什麼!」
「貝迪,看見你憂愁,我也不舒服!」他皺著眉,站在地下室走廊的角落上。
「柏光,謝謝你,」我苦笑著說,「有些事--我說不出,心里有不好的預感--」
「你和呂緯他們是怎麼回事?變得像仇人一樣!」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敢說,倒不是自私,怕他知道我也做這些卑鄙的事,而是怕呂緯他們對他也不利。「或者,我得罪過他們吧!」
「對他們提防些,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他說。
我點點頭,我何嘗不知道?雅莉曾親口警告過我。
「大家都在說,老板對你--」
「別提這個!」我搖搖頭。「不可能的事!」
他想一想,似乎有話又不知怎麼開口,好為難的樣子,他一向爽直,今天怎麼這樣?
「有什麼事,對嗎?」我問。
「听說--鄭蔭和你的事--是他自己告訴大家的!」他說。
「什麼?」我頭都搞昏了,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那些謠言是鄭蔭自己造的!」他再說。
「不,不會,絕不會!」我堅決地不肯相信。「他不是那種人,他不可能這麼卑鄙。」
「很難說,反正誰也沒證據!」他聳聳肩。
「走吧,吃飯去,晚了菜全是涼的!」我說。
「貝迪,我--」他欲言又止。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臉上有從內心掙扎的影子,我不明白,對我,還有什麼難開口的事嗎?
「到底要說什麼事?柏光!」我問。
「我--以後再說吧!」他不看我,低著頭匆匆走進飯廳。
為什麼要以後再說?好吧!但願仍有機會!
我很快吃著飯,一心想早點回櫃台等弟弟的電話,完全沒有注意旁邊柏光的神色,他幾乎是一直凝視著我,面前的餐盤根本不曾動過。
「柏光,你今天好怪,到底怎麼回事?」我好奇地說。
「沒事,」他支吾著,「會有什麼事呢?」
「不管有沒有事,現在我不問你,我得上樓等弟弟的電話,下班時再說!」我說,「我先走了!」
他點點頭,我又匆匆沿著走廊走回去。
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小房間,一向是服務生休息的地方,也是是非謠言的搖籃。我走過去,突然,听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夾著一連串笑聲。我好奇地停著腳步,彷佛又听見我的名字,我的眉皺緊了。
「鄭蔭,說說看,到底你怎麼能把漂亮、驕傲又不愛錢的貝迪弄上手的!」一個聲音說。
「我沒弄她,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鄭蔭說。
什麼?什麼?這是什麼話?我簡直懷疑我听錯了,不是真的吧?鄭蔭,那得到我同情與照顧,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鄭蔭,竟是--竟是--天!我不能相信!我覺得頭昏昏的,搖搖欲墜。我急忙靠在牆上,竭力支撐著。我想立刻離開,我不要再听下去,我要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但我軟弱的腳不听指揮,那刺耳的、低級的、傷人的話像巨浪一樣涌過來。
「她不會自己送上門來吧?」第一個聲音說,「為什麼她不找上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越是外表高傲的女人越賤,她愛我愛得發狂,什麼都肯給我--」鄭蔭的聲音得意極了。
「听說她還給你錢!」第一個聲音說。
「自然,要不然我可不干!」鄭蔭大笑。
「最近她不大理你了,是嗎?」
「才怪!」鄭蔭「呸」了一聲。「在人面前裝得正經,下了班就去我家,趕都趕不走!」
「還是你有辦法!」第一個聲音滿意地笑了。
我臉色蒼白,一顆顆的冷汗由額頭流下來,流過面頰,流過脖子,冷冷地鑽進旗袍領里。我咬著牙,強忍住眼淚,我不能哭,也不該哭,對嗎?人與人之間應該有同情,互相幫助,這原沒有錯,錯只錯在我沒認清對象。我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學校里、教會里、家里一樣。但是,我錯了,除了呂緯、雅莉、經理他們之外,還有一種壞得無可救藥,壞得令人恨不得殺了他的,這就是鄭蔭!
我真傻,是吧!我總是浪費自己的感情,浪費自己的同情心,還一再為他辯護,我只是心太軟,太容易相信別人的話。剛才柏光告訴我,所有的謠言都是鄭蔭自己編造的,我還堅決不相信,我的確太傻,傻得可憐!
我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絕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想象總是想象,不是真實的!
我現在該怎麼辦?打開門,當場戳穿他的謊言?哦!不,我不能這麼做,我怎能忍受別人投在我身上的視線?他們會相信嗎?或是相信鄭蔭?如果他們不相信我,我打開門,罵鄭蔭,也沒有用,對嗎?
我的心被剛才的一段對話撕成了片片,看來,今後我將永遠封閉住同情心。人類的骯髒、丑陋、罪惡、卑鄙哪會是我所能想象的?我覺得冷,像置身于封閉的冰窖里,我退一步,再退一步,每一步帶給我一陣驚悸,一陣顫抖,一陣恐懼,我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掙扎生存,我將怎樣保護自己?
我再退一步,撞到一個人身上,我吃驚地不敢回頭。我不知道,我將看到怎樣的一張臉,丑惡的?美的?善良的?
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肩,我軟弱的身體立刻振作了起來,我听見溫柔的、了解的、同情的並帶著些憤恨的聲音,輕輕響在耳邊。
「走吧!這是真正的結束,它再也傷害不到你了,對嗎?」他說。他是比我後吃完飯的柏光,顯然的,他也听見了所有的話,看來他相信我!
他說再也傷害不到我了,但是,他錯了,那傷痕已深深地、重重地印在我心里,永遠不會再月兌落,誰能忘記這樣一個可怕的教訓呢?
我們慢慢沿著樓梯走上去,他走在我旁邊,我知道他想幫助我,鼓勵我。朋友,心靈的傷害,別人怎麼能幫得了忙?
櫃台里相當沉寂,最近總是這樣,我也不以為意。我的座位上擺著封信,它靜靜地躺在那兒,像等待我許多時候了,是辛的信!弟弟送來的,我真傻,我為什麼耽擱那麼多時間才回來呢?
正預備看信,李妮的聲音阻止了我。
「貝迪,經理在辦公室等你!」她說。
我不得不收起信去見經理。他找我,不會有好事。好在兩星期中,我已預備好接受任何事件的心理,最嚴重的是開除,大不了這樣,而且,不會是我一個人,合伙的都應有份,對嗎?
我走進經理室,他的臉色相當壞,我相信我的也不會好,剛才鄭蔭的事,還是沒法立刻忘懷。
「我想,你該明白我為什麼找你來!」他冷冷地看著我。
他的這種眼光,我已不再害怕,自從撞見他和雅莉之後,他在我心中已一個錢都不值。
「我想我明白!」我毫無表情地說。
他對我的大膽與不在乎,像有點驚奇,他自然不明白我早巳識破他和雅莉的「好事」。
「按照公司的規則,是開除!」他強調著說。我看見他說出開除兩個字時,眼中閃動的得意神色!
「四個人一起嗎?」我問。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能這樣鎮定。
他皺皺眉,極不滿意我的態度。
「他們來自首,認錯,並且願意賠償,只記過留任,只有你是--」他拖長聲音。
我的心開始亂了,只開除我?天下沒有那麼不公平的事,自首認錯,好陰險的計謀,他們記過留任,為什麼?只因為雅莉是經理的情婦?人與人的關系原來是這樣的!我被開除事小,我的家人,將怎樣失望,傷心,憂愁--
也許,我所想的都在臉上表露出來,經理看著我,險惡又不懷好意地笑笑。
「可是,剛才老板才關照我,要我好好照顧你,這--使我很為難!」他說。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抬出老板來?老板為什麼要他照顧我,我只不過是個小職員,和老板非親非故,這--我直覺的,覺得是個陰謀,是個陷阱。
我閉緊了嘴,還是不開口。
「你和老板有什麼關系?」他忽然問。
「沒有!」我冷冷地回答。
「那就怪了--」他故意裝作沉思的樣子。「或者,有人認識你又認識老板吧,你的事,我無法決定,我預備請示老板,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我神情木然地說。
「那麼回去吧!」他再笑笑。「老板對你不錯,你自己跟他說說,再大的錯也沒問題的!」
我轉身就走,再也不看他一眼。
險惡的世界,險惡的人,忽然之間,我覺得被開除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充滿了慘淡燈光,冷氣,地板蠟味的地方,沒有一絲可令我留戀的--
走過李妮的辦公桌,她叫住我,堆滿了一臉可怕--諂媚、籠絡的笑容。
「貝迪,我知道你近來工作上很不開心。」她示意我坐下,壓低聲音說,「呂緯和雅莉聯合起來對付你,是嗎?」
我看著她,想看出她的真心,她想幫我,或是另有目的?無論如何,我得听她說下去。
「雅莉和經理的關系你知道吧!你斗不過她的!」她說。
我想告訴她我從來沒想過和雅莉斗,但是,我懶得開口,我不相信李妮會好心地站在我這邊,她一定有意圖。
「剛才你弟弟送信來,看見嗎?」我點點頭。「哦!老板也來找過你兩次!」
「老板?」我皺皺眉。
「可能他要帶你出去吃中飯!」她說。
「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帶我去吃中飯?」
「有什麼奇怪的,大家都知道老板對你很好!」她說。
我冷笑一下,我情願他不對我好。
「貝迪,別傻!」她居然勸起我來。「你想要斗垮雅莉和呂緯,就得好好抓住老板!」
好好抓住老板?這是句什麼話?如何抓?唉!我太沒經驗,太幼稚,完全不適合在酒店工作。
「你知道,老板的弟弟,和我是好朋友,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助你!」李妮又說。
原來她和老板的弟弟是「好朋友」,「好朋友」代表什麼呢?恐怕她自己才知道,她說如果我願意,願意什麼呢?她又幫助什麼呢?一大串事弄得我糊里糊涂,我腦筋里亂得像堆草,什麼都想不出,更別想分析任何事了。回到座位上,我看到雅莉和呂緯勝利得意的笑容,我開始考慮,李妮的建議,未嘗沒有價值,別人能利用我,難道我就不能利用人?
我暫時拋開了一切煩惱,露出一個得意、神秘而又玄妙的微笑,如果是做戲,我相信我會做得比別人好。
果然,雅莉、呂緯的得意神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驚異表情。我揚起嗓子問︰
「柏光,老板找了我兩次嗎?」
柏光懷疑地看看我,自然,他不會懂我的心理。
「是的,剛才他才上樓!」他說。
「我得謝謝他,他關照經理照顧我!」我故意說。
雅莉和呂緯的臉色都變了,他們的後台不及我硬--如果老板是我後台的話。鹿死誰手還在未定之間,不要神氣得太早!
柏光走過來,看看雅莉,看看呂緯,最後,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說︰「貝迪,你休息一下,看你的信!」
我低下頭,鼻子酸酸的,現在誰對我再壞些都無所謂,我害怕好心的安慰,那將觸著我的傷痕。
拿出信,辛那剛勁的字在我眼前跳躍,我立刻得到莫大的鼓勵。和辛出國時的困難比起來,我的這些根本算不得什麼,我彷佛看見他神情堅毅的臉上,滿布疲乏,滿布汗水,但他卻不屈不撓地努力下去,最後竟說動了簽證的美國領事,不要他的二千四百美金保證金。這不是奇跡,是信心和勇氣,辛能有,我也能有,是嗎?
電梯門開處,女明星露露一搖三擺地走來,她全身都抖動著,真叫人惡心,偏偏還有人說她是肉感,我連一眼都不敢多看,怕吃不下飯。露露筆直地朝我走來,尖尖的鮮紅指甲幾乎刺到我臉上,她半眯著眼,厚厚的紅唇里吐出一團煙霧,聲音又粗又啞--所謂磁性。
「你是貝迪,對嗎?」她眼光從半眯著的眼縫里射出來,帶著些敵意混合著不屑打量我。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是午餐的時間,她不睡覺跑來找我難道有什麼事?
「有事嗎?露露小姐!」我敷衍著。
「當然。」她再噴一口煙,說,「老板找你!」
我大吃一驚,老板為什麼找我,為了要開除我?經理不可能那麼快就去報告他,剎那間,我呆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老板讓我通知你!」她噴一口煙,慢慢扭回電梯。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無論如何,我覺得不太對勁,如果是有事,他可以下來呀--或者他是老板,要我們作職員的上去。
正在猶豫,李妮出來了,她神色凜然地說︰
「老板找你談一件事,他已經告訴過我,去吧!」
看她的神色,听她的口氣,似乎真是談開不開除的那件事了。我原不該猶豫的,如果老板安什麼壞心,還敢那麼公開叫露露來找我?而且,露露肯嗎?
我放下那封還沒拆開的信,走出櫃台,走進電梯。李妮的話,使我不再有一點防備,真的,天下不會有那麼明目張膽的人?何況,他是我的老板!
我輕輕在那特大的套房門上叩了兩下,門立刻開了,老板露著一臉放肆的笑容站在門邊。
「進來,進來!」他讓我進去。
整個大套房里沒有一絲聲音,我偷偷朝里面寢室望一望,露露不在,我皺起眉,有點不安。
「露露小姐說你找我,是嗎?」我拘謹地說。
「哈!她真的去了。」他大聲笑,「這人氣量真大,她明知道我喜歡你!」
我臉紅了,他說什麼?我低著頭,裝作沒听見。
「要不要喝點酒?我替你調!」他坐在我身邊。
「不,不要!」我嚇了一跳,不自然地移開一點。
「真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那麼怕羞,愛皺眉又愛瞎疑心,很好,很好!」他拍著我的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早知道會這麼難堪,我絕不來,偏偏李妮又一本正經--莫非李妮和他串通--
「李妮說你找我談一件事,是嗎?」我竭力忍耐。
「李妮那蚤女人,什麼事都要插一腳,如果不是我弟弟喜歡她,我早叫她滾蛋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升你做她的工作,好不好?」
「不,不--」我用力怞出被握著的手,心跳得好厲害。「我現在的工作很好!」
「是嗎?」他色迷迷地盯著我。「那麼我加你薪,每個月加兩千塊錢,喜不喜歡?」
「我想--這不大好,別人都不加--」我用干澀的聲調說。
「有什麼不好?我喜歡你!」他移近我,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我從心底冒出一股涼氣,升職、加薪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以前鄭蔭說升職是夢想,說我不了解這里情形,現在我了解了,我只想趕快離開。
「老板,還--還有什麼事嗎?」我試圖擺月兌他的手,但沒有辦法,他的身體越靠越近。
「有--」他的臉逼近我。「讓我吻你--」
「你--」我吃驚地猛然掙月兌他,站起來。當他逼近我的一剎那,我嗅到濃重的酒味。「喝多酒了!」我說。
「別走,別躲。」他滿臉邪笑,眼里充滿了血絲,充滿了令人戰栗的欲念。「來,坐在我這兒!」
「不--不--」我全身僵住了,這是怎麼回事?我一向以為只有電影里才有的可怕鏡頭,竟發生在我身上。我從沒這麼驚惶害怕過,我一邊抖,一邊後退,但是,他並沒有追過來。
「貝迪,鐘經理說你貪污了酒店一筆錢,是嗎?」他陰險地看著我,「我不但可以開除你,還可以告你!」
「但--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我主動的,他們逼我,沒有辦法--」我口吃地辯著,緊張地注視他,並沒放松戒備。
「你沒辦法,是嗎?」他冷笑一下,「如果我告你,你可能坐牢,你那美國的未婚夫會怎樣?」
「你--怎麼知道?」我呆了一下。
「我什麼都知道,還知道你倒貼小白臉,」他更得意了。「我給你錢,難道不比小白臉好?」
「你胡說,我沒有!」我不平地叫!
「好,算我胡說。」他站起來,朝我走近。「我們來談條件,你答應我,你貪污的事可以一筆勾銷,我還可以給你一筆錢!」
「答應你--什麼?」我傻氣地問。
「什麼?」他狂笑起來,「一個男人與女人干什麼?」他指著我,又再走近。「我要你陪我玩,喝酒,談情,像你對小白臉一樣,行嗎?」
我咬著牙根,毫不考慮地一掌揮過去,清脆的巴掌聲過後,他臉上留下五條指印。一剎那間,我被自己嚇呆了,只見他的臉色變了,變得猙獰可怕,變得欲念橫流,變得像野獸。我真嚇傻了,在他撲過來的時候,竟忘了躲避,等我警覺,已被他摟得透不過氣。
「好,你打我,從來沒女人打過我,我今天要你嘗嘗打了我的報償--」他邪惡地笑,冒著酒氣的嘴唇已印在我的臉上。
我盡了全身的力量在掙扎,巨大恐怖的念頭使我透不過氣,我想起辛,天!我不能這樣,我一定要逃開--
「放開我,放開我!」我喘著氣叫,「求你,放開我--」
「怕什麼,你現在做我的情人,你在美國的未婚夫又不知道,等他回來我讓你嫁給他,怎樣?」他竟在解我衣服了,我被摟得完全不能動彈。
「不,不,你這個下流,卑鄙的家伙,你不是人--」我一邊哭,一邊叫。「你放開我,不然我要叫--」
「你叫?叫有什麼用!你以為還有誰敢來救你?」他放肆地笑,我旗袍的扣子已被解開。
「哦,不--」我高聲尖叫起來。
他得意放肆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我覺得有點暈眩,有點迷糊,有點麻木。那漲紅了的臉,那充滿欲焰的眼楮,那令人欲嘔的酒氣越來越擴大,越來越擴大,幾乎要淹沒了我。但是,我不能忘記辛,樓下還有一封辛的信等著我去看,我和辛共同計劃的美好前途,絕不能被這失卻人性的家伙破壞。剎那間,我像被大雨淋過,無比的清醒,我喊出超乎人類的尖銳聲音--
「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了,那卑鄙下流的人呆了一下。他以為真沒有人敢來救我,他放開我,狼狽地向門口的人怒吼。
「滾開!你是誰?」
我急忙掩上被解開的旗袍,連忙向救我的人望去。
「柏光!」我哭著撲過去。
柏光憤怒莊嚴地,沒有一絲笑容地看著那個人--我們的老板,那在女人堆里打滾的惡魔。他輕輕地拍拍我,然後毫不客氣地說︰「你的一切下流動作我都看見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板這時一點也不神氣了,顯得又頹喪又恨。柏光只是他的一個小職員,竟膽敢破壞了他的好事,但名譽要緊,他對柏光無可奈何!
「你想要什麼?」他鎮靜下來,扯下衣服,坐下來,又燃起一枝煙。「錢嗎?」
「哼!錢!」柏光冷哼一聲。「你以為錢能打倒所有的人?」
「那麼你要什麼,她嗎?」老板不屑地指著我。
「收起你卑鄙的想法,你替我寫個字條具結,對貝迪的事不再追究!」柏光說。
「你--原來知道!」我驚訝地叫。我已漸漸平定下來,柏光在身邊,我是永遠安全的。
柏光沒理我,拿出紙筆讓那下流人寫,他沒奈何只好寫了。寫完,柏光看了一遍,交給我。
「再也沒有人能威脅你,你是個傻女孩,你以為他真敢告你?要告的話他得先檢討自己所漏的稅!」柏光說。
「你對她那麼好,莫非愛她?」那家伙看著柏光。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柏光不客氣地說。
「記著,你是我雇的職員!」他慢吞吞地說。
「哼!」柏光不再看他,扶著我離開。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天之中,我經歷了別人一生中也許都無法經歷的事,我才二十三歲,對于人,可鄙的人,我已看得那麼透徹。當一個人看透一切的時候,他什麼興趣都沒有了,我在電梯里想,我活著,到底為什麼?
櫃台上所有的人,連經理、李妮都站出來,像等著看戲似的。我和柏光走出電梯,他們都顯得有些失望。
我拿起辛的信和我的皮包,柏光拿著他的兩本書,似乎有默契,預備離開這陰暗的地方。
「陳柏光,你沒經許可擅離職守--」經理說。
柏光伸出手推開他略矮的身體,理也不理地伴著我走出去。每走一步,我的心情就輕松一些,我知道,今生再也不可能回這里來,這陰暗的地方,這一群在陰暗中鬼鬼祟祟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們,但是,看我們做什麼呢?我們不是在演戲,演戲的是他們自己,可憐的,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太陽掛得那麼高,毫不吝嗇地灑遍了每一個角落,我全身覺得暖和起來,已死的細胞也都恢復了生機,血液加速地循環,我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柏光。」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他說,「你救了我又--失去了職業,我--」
「別提它。」他溫和地笑著,像天上的陽光。「你以為我喜歡那份永遠見不到陽光的工作?」
「話不是這麼講,工作雖然不好,待遇還算不壞。再說,現在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我,你會再做下去的!」我無比歉疚地看著他。
「你要知道一件事。」他和藹地拍拍我。「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不干這份差事了!」
「我--不明白!」我呆呆地站著。
他不講話,沉默地注視著遠方天際,陽光照在他臉上,有一份生動的神采,好像他整個人都發起光來。
「不要問我,好嗎?」他說。有一點臉紅。
「如果很為難,就別說了!」我心中隱約猜到。
我們一直向前走去,漫無目的。他忽然打破沉默。
「如果我說,你別笑我,這可以說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至少,我想他會覺得難為情。
「有一個時期,我也幾乎--掉進你的網內。」他的聲音又低又沉。「我掙扎著,費了好大力才爬出來,我想,或者,我真能做你的大哥哥!」
「柏光--」我感動得說不出話。
「你是個使任何人都無法不動心的女孩,辛是幸運的,我祝福你們!」他開朗地笑了起來,「哦!你不看辛的信嗎?」
我幾乎忘了那一直沒機會拆開的信,從皮包里拿出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辛寫得密密麻麻,他的生活,他的學業,他的同學,他的教授,只有一項,是那樣強烈地吸引住我的視線--
--除了原有的獎學金,學校又給了我一份額外的工作,每天課余在實驗室幫助一位教授做實驗工作,每月薪水二百美金。貝,想想看,你的辛終于在海這邊站穩了腳步。我會加倍努力,希望能夠早日回國見你--二百美金的薪水對我是太多了(我已有夠用的獎學金,對嗎?),我預備一百元存銀行,另一百元寄給你,貝,辭去你那份暗無天日的工作。每想到你忙碌地站在酒店櫃台里,我就那麼心痛,那麼不忍,你是不適合那兒的,听我話,辭去工作,讓我安心,一百美金夠你家的開支了吧--
我的視線模糊了,辛的信變成了一片淺藍色,淚水滴下來,又滴下來。我為什麼要哭?太高興,太意外?不,如果我早拆開這封信,所有的事,可能都不會發生,但是,我竟沒有拆信。
也許,人生的事早有一定的安排,命中注定的。渺小的人類怎能改變?我不是得到了一些經驗,一些教訓,一些警惕嗎?我不是看清了許多人的真面目嗎?
「為什麼哭?辛寫些什麼?,」柏光緊張地問。
「沒什麼,」我抹去眼淚。「他要我辭職!」
忽然,一陣像贊美詩一樣的聲音傳出來,我詫異地回頭,發覺我們竟站在一座教堂的門口。陽光映著閃亮的十字架,一群年輕的大孩子,圍在一起,臉上掛著無邪的微笑,用他們的歌聲去贊美看顧人的神,去安慰受傷人的心。我疏遠神已經很久了,一剎那間,我有回到家的感覺,溫暖、自在又安寧,那一場噩夢,像煙雲一樣消逝無蹤了。
「或者,我們早該辭職,離開那陰暗的地方,離開那失去陽光的一群。在那地方,只會使自己墮落、沉淪、發霉、腐爛。我想不到陽光下竟有那麼多美好的去處!」柏光嘆著氣說。
「現在也並不晚啊!」我說,「陽光是永恆的,雖有短暫的黑夜,光明必定會來到,追尋陽光的人,永遠不會失望,是嗎?」
「是的!」他看著我,欣慰地笑了。
教堂歌聲再起,我緩步走進去,加入那歌唱的一群。在東的那個異國青年說得對,我不屬于那沒陽光的地方,但他不知我該屬于哪里,如果有機會,我願意告訴他我所屬的地方,我道,我也找到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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