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中,李穎推開面前的稿紙,扔開似乎已粘在手上的圓珠筆,長長地透一囗氣,仰頭閉目地靠在椅背上,讓自己慢慢由虛構的小說中回到現實。她覺得疲倦,卻又有一種工作完成之後的滿足感,她那總帶著一絲冷漠和驕傲的精致臉兒,有一抹難得的溫柔。
足足有十分鐘,她才睜開眼楮,低下頭,慢慢地整理書桌上大疊凌亂的稿紙。她縴長細致的手指敏感而優雅,動作雖然不快,書桌上竟一下子就變得整齊了。她無意識地看一看小鬧鐘,六點半,時間對她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她想工作,她有靈感時,不論晝夜她都寫作,她情緒低落時,她就什麼都不做,任時間在身邊溜走。
她是個相當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受歡迎的專欄作者,二十五歲,她的成功比一般人都早,都快,她卻不怎麼在乎堆在眼前的名利,因為她一直在懷疑,她的興趣是不是真在寫作上?她一直想做一件事,可惜的是她一直不能真正知道,那一件事到底是什麼!
生活總是若有所憾!
書房門輕輕在響,她頭也不回地應一聲,有人走進來並順手開了燈。
「你一定是忘了陳翠玲請客,是不是?穎穎。」是母親,母親似乎總能知道她在什麼時候放下筆,收拾好稿紙。「約好的是七點,在她家吧?」
「哦!翠玲生日!」李穎跳起來。她不是那種斯文、穩重型的人,她很有個性,而且個性隨時跟著心情改變。「好在來得及,否則會被她罵死!」
「她大肚子了,是不是?」母親看一眼書桌上的稿紙。「今天一個下午寫這麼多?」
「十二月生!」李穎拍拍書桌。「媽,不許任何人進書房,叫阿英也別來打掃,我怕弄亂稿子!」
「阿英才不願進來!」母親笑。「去換衣服吧!」
李穎大步回到和書房一牆之隔的臥室,隨便換上一件淺米白色的真絲寬松衣裙,也不化妝,拿了皮包就出門。她是那種絕對不需要人工描繪的女孩,她清雅縴細,又相當高——五-五-,隨便什麼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她那與眾不同的氣質——冷漠、驕傲中又有幾分瀟灑,往往還會給衣服增加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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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玲的家在四維路上,是新的大廈式住宅,雖然一切設備比古老的平房完善,李穎總認為不好住,一層層、一家家疊起來,她不喜歡有人住在她頭頂上。
翠玲的家在五樓,站在門外已經能听見屋里傳出來的歡笑聲,她的醫生丈夫替她請了多少客人?
李穎按鈴,女佣人把她迎進去。果然有十多個男男女女,或站或坐的在聊天、談笑。翠玲一眼望見她,拉著她那醫生丈夫,挺著六個月的大肚子越眾而出。
「我們的大作家來了,」翠玲夸張地嚷,「喂,喂,她就是李穎,我的同學李穎!」
幾乎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李穎臉上,她很不喜歡這種介紹的方式,尤其是一些「另眼相看」的眼光,但她習慣了漠然,她只淡淡地點點頭,笑一笑。
「生日快樂,翠玲!」她吻翠玲面頰,又遞上早已預備好的一份禮物。
接著,翠發拖著她一連串的介紹著,除了幾個老同學外,其他的全是翠玲的丈夫方同文的同事,那自然也都是醫生了。李穎對醫生十分敏感,醫生的過分了解人體,常常令她不安,她只點頭,她才沒有興趣記那一連串的名字。
然後,晚餐開始,是「統一飯店」訂的自助餐,有兩個年輕的女侍在幫忙。李穎享了一小盤食物,找到了一個位置坐下來。寫了整個下干的文章,滴水未進,現在自然是肚子餓,她也不理會旁邊的人,徑自吃起來。
「我——看過你寫的專欄,」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來,把李穎嚇了一跳。「很有見地!」
她皺著眉頭望一望,是個正正派派的男孩子,戴一副今年流行的細邊塑膠框眼鏡,一個不記得名字的醫生。
「謝謝!」她只能這麼說。
「你也寫小說,是不是?」那男孩又問。或者他不該說是男孩,至少他有三十二、三歲了。「前一陣子有部很賣座的電影也是你的原著改編?」
「大概是吧!」她不喜歡跟陌生人談自己的作品,她會有赤果的感覺。
「大概是吧?」男孩子笑起來,一顆顯得很稚氣的犬齒,使他平添不少親切感。「為什麼不肯承認?」
「賣出去的小說我就不認賬了,」她聳聳肩。「電影拍得好與壞、賣座與否和我沒有關系!」
「你很特別,很奇怪,」男孩子對她又感興趣又好奇。「是不是女作家都是你這樣的?」
「我不認識什麼女作家,」李穎吃完盤中最後一塊食物。「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你自己呢?不是女作家是什麼?」他笑。
「離‘作家’還有段距離,我只是作填字游戲的學生!」李穎也笑起來,這個有顆大齒的年輕醫生倒不討厭。
「那麼我們該是開藥方的機器!」他說。
「很好的比喻,你——是誰?」她問得直率。
「潘少良!」他很高興。「我是外科!」
「專門替人開腸破肚?」她問。
「自然也能治傷風感冒!」他接過她的盤子,很自然的。「還想吃點什麼?」
「甜點好了,」她大方的。「不想吃太多,免得胖!」
「你再胖十磅才夠標準!」潘少良去了。
「你和翠玲同學?那麼你不是學文學的?」他想起了。
「我學國際貿易!」李穎不經意的。「誰說一定要學文學的才能寫文章?」
「為什麼想到要寫作?」他望她,很認真的。
嚴格說來,他是很有條件的男孩子,不是漂亮,卻很有氣度,很有修養。
「心里有很多事情想傾吐、發泄出來,寫文章該是最好的途徑!」她說。
「但是你的文章尖銳,不像發泄、傾吐。」他坦白地。
「像什麼?」她的興趣被引起了。
「放箭!」他笑起來。「這無形的箭有時也會傷人在不知不覺間!」
李穎呆呆的出了一會兒神,她的文章太尖銳?傷過人嗎?她自己怎麼從沒有這種感覺?
「你這醫生也很特別,很奇怪,」她搖搖頭。「你該研究的是你的病人,不是我的文章!」
「一個醫生也不必二十四小時對著病人,他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在乎地笑。他有很好的口才。」我對你已經好奇了很久!」
「什麼?」她驚愕地望著他。好奇了很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想把她當尸體般的解剖?「你令我神經緊張,潘少良醫生!」
「可不可以不連名帶姓加職業的稱呼我?」他很專注地凝望她。「那使我以為是召我入急診室的廠播!」
「可以,潘先生!」她點點頭,放下盤子。這醫生頗有幽默感,對她有明顯的好感,但是——她收斂了笑容,冷傲又回到臉上。
潘少良立刻發現她臉上的變化,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他知道,即使只做普通朋友,她大概也不願意。為什麼呢?他擁有許多人羨慕的條件,他有好職業,好家世,好修養,他也是個絕對正派的好人,她的拒絕怎麼連考慮也不需要?
他有點僵,畢竟這是生平從未遇見過的尷尬場面。他考慮幾秒鐘,拿起她面前的空盤子匆匆走開,並順手開了不遠處的電視。他還要再回來,再試試,李穎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他不想放過她,他替自己打氣,有電視——場面或者會好些,至少多些談話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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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視嗎?平日。」他真的又回來了,他有耐心。
「很少!」她的視線不經意地掠過熒光屏。「你的話好怪,如果放在文章里是不通的,‘看電視嗎?平日。’」
「所以我的筆只能開藥方!」他自嘲地笑。
「還能給護工小姐寫情書!」她諷刺地。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沒想到李穎的話竟這般尖刻而不留余地,她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吧?他可不是那種人。
「你對醫生有成見?或者看不起天下人?」他還是笑,他是男孩子,至少得保持風度。
「不知道!」她竟然也不否認,她的目的只想把他氣走,永遠別再來到她面前。「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也知道,就像放箭!」
「但是你知不知道被你射中的人會痛?他們不是箭靶!」他努力沉往氣。「他們也是人!」
她神色古怪地笑一笑。
「你們醫生對人體構造,各種器官了如指掌,你們還會對異性有興趣,那真是難以想象!」她說。
「你——」他深深吸一口氣,他開始發覺,她是故意激怒他的,他可不上當。「你總是有這種稀奇古怪的想法?」
「並不是稀奇古怪,」她淡淡地笑。「對一種完全沒有神秘感陌上歸人的東西,我提不起絲毫興趣!」
「這麼說所有的醫生都該是獨身主義?」他反而笑了。
她眉梢上揚。這個有顆犬齒的醫生竟然沒有被她激怒,這倒真不容易。好勝心和惡作劇的念頭一起冒上來,她笑得更神秘。
「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對是否味同嚼蠟?」她壓低了聲音說。
潘少良攤開雙手,好半天都說不出話,只能搖頭苦笑。對李穎,他是服了。
「我不會被你激怒,被你氣跑的,」他逼得攤牌。「我會很有耐心和信心,現在讓我們先停戰,如何?」
李穎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挺著大肚子的翠玲匆匆走過來,她擁著李穎的肩坐在旁邊,神色奇異地指著熒光屏的畫面上。
「你看,那不是她?」她的聲音又是驚訝,又是意外,還有更多的不能置信。「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李穎的視線一接觸到熒光屏上的那個「她」,臉色立刻就變了,變得連一絲血色也沒有,眼楮也睜圓了。她——葉芝兒?是她嗎?她怎麼會在電視上出現?她不是說遠在天之涯,海之角嗎?她——怎麼會又回到台北?
「是不是她?」翠玲輕輕地搖晃李穎。「我也不能相信,但——實在太像了,連走路,連一舉一動都像,還有她下顎的那粒痣——」
李穎甩一甩頭,仍不能使自己振作起來。看見芝兒,她的五髒六腑都被掀空了一樣。如果芝兒回到台北,那——那——
「李穎,你說會不會——」翠玲猛然住口。她發覺潘少良正詫異地望著她們。
「喂——」屋子另一端的周筱明突然怪叫起來。她也是翠玲和李穎的大學同學。「你們看,電視上那個表演時裝的模特兒可是芝兒?葉芝兒?她怎麼會在台北?」
筱明這麼一叫一嚷,把李穎的思想、靈魂都給喚回來了,她的眼中迅速凝聚了一抹戒懼——是戒懼嗎?然後,她的臉色變得出奇地冰冷,出奇地嚴肅,那一絲瀟灑都已不知去向。
是葉芝兒,誰都看得出是芝兒,她下顎上那粒痣是商標,還有那些惹火又夸張的動作,那副自以為了不起、高人一等的神情,是她,絕對是她!她回來了,那麼——
李穎發覺幾個同學的視線都偷偷射在自己臉上,那些似乎帶著同情又惋惜的眼光像熱辣辣的迎面一掌,摑得她四分五裂,但——她必須坐得直直的,她必須有一絲微笑,她必須更自然——她做到了,她淡淡地笑起來,笑得那般自然可人,把嚴肅和冰冷都溶化了。
「是葉芝兒,」她似乎不經意地說︰「還不到兩年,想不到她就回采了!」
「她這枝兒、葉兒一回來,台北可就更多姿多彩了!」翠玲聳聳肩,又拍拍李穎。「一回來就上電視,是對我們這群老同學打招呼?或是示威?」
李穎只是笑,什麼也不說。因為她發現潘少良的視線長長久久停在她臉上沒動過,她不能低估了這個有顆犬齒的醫生,她不想給自己添加麻煩。
翠玲和李穎是最知心的朋友,她皺皺鼻子,挺看大肚子過去把電視「啪」的一聲關了,還重重地哼了一聲,她那神情明顯的對葉芝兒有敵意。
「台北市就快掀起另一陣血雨腥風,等著瞧好戲吧!」翠玲說得很是幸災樂禍。
「血雨腥風?!」少良凝望著李穎。「那個什麼枝兒!葉兒是拍武打流血片的?」
「這是翠玲的夸張和幻想力,」李穎還是笑,卻笑得辛苦。「芝兒和我們是同班同系,是系花!」
「她是系花,你是校花?」少良半開玩笑。
「我是一根草!」她漠然地。
「疾風中的勁草!」他加了一句。
「如果在疾風中。我是蒲公英,一下子就吹散了,散得連一陌上歸人絲痕跡都沒有!」她說。
他沉默片刻,溫厚的手掌輕輕放在她縴長的手上。
「我有這耐性,我走遍天涯海角去替你找回失散的每一絲花瓣,」他深沉又誠摯地凝視她。「我要你完整!」
李穎輕輕一抖,他的手掌像一塊烙手的鐵,他的話像一根刺心的針,她害怕地退縮了。
「對不起,我——」她站起來,抓緊了皮包,轉身抓住正在一邊的翠玲。「我想回去了,我——我還有一段明天要交的稿,我得回去寫,我——」
「我送你!」潘少良不只有耐心,他還勇往直前。但是他不知道,他可能踫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我今天值夜班,也該走了!」
翠玲看看李穎,又看看少良,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好,少良送你,反正順便,他有車!」翠玲很高興的。「少良,你得感謝我給你送大作家回去的光榮!」
「要不要我報答你!」少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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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和方同文及幾個老同學打過招呼,匆匆走出大門。她沒有堅持不要少良送,送她回家又如何?她是絕不可能接受他的,她——她——怎麼說呢?除卻巫山?
少良的白色寶馬二——二停在樓下,她坐上汽車的時候已經絕對冷靜下來。她只說了地址,就不肯再出聲,一直從四維路到她家的陽明山。
「你家園子好大,環境好靜,是寫作的好地方!」他由衷地說︰「現在的人都流行住陽明山!」
「不是流行,」她推門下車。「我家在這兒住了快二十年,我不是個跟潮流的人!」
「葉芝兒是?」他盯著她看。
她呆怔一下,用力關上車門,轉身疾行。
「你為什麼不去問她?」她扔下的一句話。
她,葉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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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思烈把他那輛心愛的銀灰色「保時捷」跑車停好在大廈樓下的停車場里,才抱著超級市場買來的大包食物上樓。他往在十樓,是這座大廈的最高一層,將近七十坪的房子不能算太大,他一個人住里面卻也顯得冷寂。
房子是租來的,連家具、擺設都是租的。他是美國回來的客座教授,合同簽的是一年,一年以後的去留未定,所以沒有買房子的打算。
他用鑰匙打開大門,撲鼻而來的是一陣濃郁的香水味,他還看見臥室里的燈光。在門邊微一遲疑,那兩道濃眉已郁結起來,充滿男性魅力的性格臉孔上一片冰霜。
他把大包食物送進廚房,扔開車鑰匙,這才慢慢地走向臥室。他有六-高,不瘦不胖,頗有健康的運動家線條,他那雕刻一般的臉孔和那比海更深更冷的黑眸,很令人驚心動魄。
他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子,性感的發型,性感的姿勢,還有那野得狡猾的眼楮,她稱不上很漂亮,卻是時代尖端,充滿爆炸性的形象。
「你來做什麼?」思烈毫不客氣地瞪著床上的女孩。
「嗯——家里的晚餐不對口味,而且有個宴會,想要你陪我去!」女孩子一翻身坐起。
「沒空,」思烈臉無表情,冷冷地指著大門口。「你找別人陪你去!」
「韋思烈,你敢!」女孩子扭著腰站起來,凶悍的模樣像潑婦。「你一定要陪我去!」
思烈冷然看她一眼,轉身走出臥室。
女孩子赤著腳追出采,從背後一把抓住思烈的手臂,他反應迅速地一把揮開她,任她踉蹌地倒在沙發上。
「不要拉拉扯扯,我們已經簽了字分居,我現在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他說。
「分居又怎樣?我喜歡的話隨時可以回來,」女孩子狡猾地笑陌上歸人起來。「名義上,我還是韋思烈太太!」
「分居是你提出的!」思烈又氣又怒。
「自然是我,」女孩子笑得花枝招展。「我喜歡變化,喜歡刺激,分居可以刺激我,可以令我生活起波濤,不分居才是傻瓜!」
「那麼你去追尋變化、刺激、波濤好了,我這兒只是一成不變的死水!」他嘲諷地。「你走吧!」
「如果不清楚你是一成不變,我怎麼會要求分居?」她眨眨眼,好得意似的。「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佔有你!」
「你快走,」思烈臉都氣青了,偏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你不要惹得我真發火!」
「真發火又怎麼樣?」她挨近他。「像在美國一樣?打我?」
「葉芝兒,你——」他重重哼一聲,大步返回房里,並迅速反鎖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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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惹火的、性感的、野性卻又狡猾的女孩就是葉芝兒。李穎、陳翠玲她們的同學,一個思想新潮邪氣,行為怪異的叛逆的模特兒。她隨著結婚兩年又分居的丈夫韋思烈回國,展開了她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同時又好像對思烈並未忘情,糾纏不清。他們並設有住在一起,卻又三天兩頭的來找他,諸多要求,借故逗留,使得思烈這個退職丈夫煩惱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事實上,她名義上還是他太太,他不能太拒她于千里之外,以她的脾氣,沒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他是大學電機系的客座教授,無論如何要顧及自己名譽、面子,所以內心盡管痛苦、厭煩,表面上只能忍耐,他實在不想成為報紙上社會版的頭條新聞。
「思烈,限你一分鐘出來,」芝兒在用力捶門、踢門,聲音又尖又利。「你若不出來,所有的後果你自己負責!」
思烈平躺在床上,對門外的踢打、威脅充耳不聞,應付芝兒他已疲乏,已精疲力盡,後果——也由她吧!她想把天也翻下來,他只好任它壓死。從結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已惹下永恆的煩惱!
然後,門外踢打的聲音平靜下來,尖叫聲也消失,只不過半分鐘的時間,唏哩嘩啦的玻璃破碎聲,砰砰踫踫的重物落地聲,芝兒又開始了她的拿手好戲——破壞和毀滅。葉芝兒所到之處,誰說不是血雨腥風?
再過一陣,連破壞聲也停止了,只剩下一片反常的寂寞,這反而令思烈不安了,芝兒肯定還沒有走,她在做什麼?她不會傻得去傷害自己吧?
他不能再躺在床上,芝兒與所有人不同,別人不會做的事她卻可能做,她的脾氣一上來,連她自己也控制不往,萬——想著那些玻璃碎片,他再也忍不住的打開門沖出去,他——觸目所及,剛才還整齊、完整的客廳已是一片凌亂,打碎的花瓶、果盤、水晶吊燈、掛鐘,房東珍藏的非洲木刻,全套價值昂貴的意大利細瓷——
思烈攤開雙手,長長嘆一口氣,如果他能,他願殺了她,她那間歇性的破壞狂已帶給他不少次的麻煩,賠錢事小,許多東西是有歷史性、有紀念價值的,叫他怎麼辦?
再看一看,芝兒卻得意的在微笑,站在未被碎片波及的廚房邊欣賞自己的戰績。
「現在你滿意了吧?還不走?」他大吼一聲。
「如果你答應陪我參加宴會,我可以留在這兒幫你清理一切!」她若無其事地說,她那破壞,似乎理所當然。
「我沒空!」還是那句老話。「我要約房東見面,商量怎麼賠償他的損失!」
「小兒科!」她不屑地。「這一點點破銅爛瓦值多少錢?有什麼好緊張的?」
「你自然不緊張,道歉賠錢的都不是你!」他沒好氣的。
「笑話,你難道不該替我賠?我是你什麼人?你說!你說!」她作勢欲撲過來。
「你是葉芝兒,我已分居的太太,」他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們正預備離婚!」
「離婚?!永不!」她敏感地尖叫起來︰「我們只是分居,我從沒說過離婚!」
「不離婚為什麼分居?」他努力壓抑怒氣,當年他為什麼會跟她結婚?真像做夢一樣。「有什麼條件你盡管開出來,我盡可能滿足你!」
「當我是什麼人?條件?」她嗤之以鼻。「誰稀罕你的錢?我永遠是韋思烈太太!」
思烈緊緊地盯著她,他已忍無可忍,天下還有比芝兒更可惡,更莫名其妙,更不可理喻的女人嗎?但——終于還是忍往了,他的拳頭已捏得緊緊的,他強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吸氣,直到那——殺人的沖動過去。
「下次我不在家,請不要進我的屋子!」他說。
「丈夫的屋子太太不能進?」她哈哈笑。「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我根本不要鑰匙,樓下管理員替我開的門!」
他臉上的肌肉不听指揮地顫抖一陣,他閉口不言。
「喂,到底有沒有晚餐可吃?肚子餓了!」芝兒抿著嘴說︰「晚上還有宴會!」
忠烈不聲不響地拾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大步向外走。
「你去哪里?等等我,思烈!」芝兒追出來。
在大門他猛然轉身,一個字一個字對她說︰
「我去找一處永遠、永遠看不見你的地方,葉芝兒,這些把戲,你還玩不厭嗎?」
「你躲不開我的,」她胸有成竹地笑。「除非我有心放過你,否則你走到天邊我也能把你捉回來!」
「芝兒,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談談呢?」他嘆一口氣,軟言相求。「分開來對大家都好,是不是?」
「可以談,等一會兒你陪我參加宴會!」她打蛇隨棍上。
「唉!好吧!」他妥協了,他永遠不是她對手,他自己也明白。「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換衣服,然後到我家晚餐,等我換了衣服一起去,」她勝利地笑著。「主人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導演!」
「導演?」他呆怔一下,芝兒什麼時候和電影界搭上關系?她實在是很有辦法的女孩子!
搖搖頭,他走回臥室換衣服。電影界是他無法想象的一個圈子。今夜怕又得受罪了。
「你知道嗎?思烈,」芝兒興高采烈地在外面說︰「他們要拍一套形式很新的電影,女主角的型和我很像,我一個朋友把我介紹給導演的,他欣賞得不得了,他說我一定會紅!」
「紅了又怎樣?」他換了衣服出來,冷淡地諷刺著。
「紅了又怎樣?」她哈哈大笑。「也許那個時候我會考慮跟你離婚,真的!」
「那我該日夜禱告你一炮而紅了!」他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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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樓下,他徑自攔了部計程車,令芝兒大大不滿。
「為什麼不開你的車子去?坐計程車多寒酸!」她怪叫。
「你現在還沒有紅,緊張什麼?」他漠然不動。
很快的,到了敦化南路她的家,那是一幢很漂亮的四十多坪公寓房子,也是思烈付錢租的。女佣人已經預備好晚餐,又替芝兒放好洗澡水,預備好晚禮服。她倒是非常會享樂的人呢!
思烈默默地吃著晚餐,甚至連眼角也不瞥芝兒,他們曾是怎樣的一對夫婦呢?只不過短短的兩年,就弄得——水火不相容的。
晚餐後,在女佣的服侍下,芝兒換上了金光閃閃的晚禮服,今年外國流行金色的,她永遠站在潮流的前面。
「漂亮嗎?」她在他面前轉個圈。
「嗯!」他冷冷地應一聲。
「你這人,難道不能熱烈一點嗎?」她不滿極了。「說我一聲漂亮會要你的命?」
他的濃眉緊緊地鎖在一起,很不耐煩地說︰
「能去了嗎?我明天早晨有課!」
「你這客座教授,比做大校長還了不起!」她咕噥著隨他走出去。
若只看外表,他們倒也極相稱。她性感耀眼,他冷漠陰沉,不過,若論五宮的端正,若論臉孔,她就遠不如他了,她只勝在「型」。
到了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門外,按了門鈴之後,她正色對他說︰
「你只是我的男朋友,記住!」頓一頓,又說︰「我們已分居,我不再是韋思烈的太太!」
「你記得分居了吧?」他冷笑。
她竟是極端地自私,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為自己打算,她絕對不理會對方的感受,只要有利于她,她真是——義無反顧。
他們被迎進一間並不太大,也不算講究的客廳,令人不安的是,里面每一個人都打扮得很隨便,對于盛裝而來的他們倆,都投來驚異的眼光。
「你的宴會!」他萬分不滿。
「誰知道他們都是些不懂禮貌的老粗?」她輕蔑地。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迎過采,他就是要拍形式很新的電影導演?看他的外表——他新不到哪兒去。
「嗨!導演,」芝兒果然這麼招呼。「我的男朋友韋思烈!」
導演上上下下的打量思烈一陣,看來他對思烈的興趣比芝兒更濃。
「韋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可有興趣拍戲?」導演可以說目不轉楮,他被思烈雕刻般的外型震撼了。「我敢擔保以韋先生的外型,一定紅,一定紅!」
芝兒干笑兩聲,看見思烈的臉已沉下來。
「哎——思烈是台大電機系的客座教授,也是剛從美國回來,他大概不會演戲吧!」
導演愣了一陣,台大的客座教授?看他這笑話鬧得多離譜。
「哎——請進,請進,」他自己打著圓場。「原來是大有學問的人,真是失敬!真是失敬!」
思烈冷著臉,一言不發的坐在那兒,他知道會格格不入的,但情形比他想象的更糟,若不是芝兒說過紅了之後會考慮離婚,他真想掉頭而去。
「不是說今夜要討論角色的問題嗎?」芝兒問。所有的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她有滿足感,情緒也好起來。
「是,是,」導演看一看表。「這一部戲是改編自今年最暢銷、最轟動的一本小說,我們等原作者來,她會給我們提供最寶貴的意見!」
「是誰?哪一位名作家?」芝兒是不甘寂寞的。
「李穎——哎!她來了!」導演匆忙迎向門口。
李穎——芝地和思烈都變了臉色,是那個——李穎嗎?兩年之間她變成了名作家?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門邊,導演殷勤迎進來的女孩子縴細雅致,那張冷傲精致的臉上,帶著一絲好灑月兌、好不經意的微笑,她——不是李穎是誰?
「李穎來了,我來給你們介紹——」導演大聲說。
李穎大大方方,瀟瀟灑灑走到他們面前,看見他們也沒有意外的表情,她的冷漠,她的傲然帶來了一陣強大得難以抗拒的壓力。
「嗨!芝兒,思烈,你們好!」她伸出右手。
即使潑辣、夸張如芝兒,也給她鎮往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令她疑惑的是——李穎的手怎麼冰冷如斯?
「真想不到——是你!」芝兒說得有些口吃。
李穎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右手又伸向思烈。
思烈似乎——僵了般的站在那兒,本已郁結著的濃眉鎖得更緊,他機械地伸出右手,只是輕輕一握——他也震驚,平靜自然的李穎的手不但冰冷,而且在輕顫,這——表示什麼?
李穎冷傲地牽扯一下微抖的唇角,一個淡得幾乎捕捉不到的微笑,那抹遺世獨立的孤傲——思烈的心已縮成一團。回國之後最怕見到的人,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毫無防備之下遇到了,而且在這種難堪的場合中——他慚愧得想去死,卻——又會死得絕不甘心,他——終于又見到了她。
「怎麼沒听你提起呢?」導演疑惑地望著李穎。「原來你們是朋友!」
「我和芝兒是老同學,」李穎對胖導演沒有笑容。「和思烈也是老朋友,我並不知道你請了他們!」
「芝兒將是這部新片的女主角,」導演叫︰「我幾經辛苦才找到她,李穎,你看她是否合適?」
李穎微微歪著頭,這是她沉思的動作——她的老動作,她一點也沒有改變,變的只是周遭的一切,只是周遭的一切。
「應該是合適的,」李穎慢慢說,很自信,很肯定的。「尤其是發型,和我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是美國最流行的‘佛羅娜,佛賽,美杰’式的!」
「你是說Charlie’sAngel那個金發女主角?」芝兒嚷起來︰「她是我的偶像!」
「不要讓別人做你的偶像,」李穎笑。「芝兒,你就快成為別人的偶像了!」
「是嗎?啊!是嗎?」芝兒笑得眉飛色舞,她夢想成名,和美國的佛羅娜一樣紅,似乎,她的機會已到手。
「李穎認為合適我就放心大半,」導演很是討好。「這樣吧,反正攝影師來了,不如先拍幾張造型像,明天可以見報,讓我們這部片子未拍先轟動,如何?」
「好主意,」芝兒跳起來,越眾而出。「擺姿勢是我的本行專長,在哪兒拍照呢?」
攝影師、打燈光的幾個人都圍了過去,導演也跟在一邊指指點點,沙發的這角落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沉默對坐的李穎和思烈。
「見到你——真的很意外,」他的聲音低沉,真摯。「尤其在這種環境里!」
「是嗎?」她不置可否地。「你答應芝兒拍戲?你可知道——這部片子有暴露鏡頭?」
「她的事我管不著,」他厭惡地。「她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她有絕對的自由!」
「美國式的民主?」她淡淡地笑。
他冷漠深沉的眸子里光芒一閃,慢慢地吐出幾個字。
「我們——已經分居了!」
李穎不能置信地睜大眼楮,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壓住了幾乎沖到喉嚨的「啊!」無論如何,她不能表示意見,更不能表現任何情緒。她要置身事外,尤其是在他們夫婦間。
「你不覺得意外?」他問。
「我該覺得意外嗎?」她笑了。那漠然,那毫不經意,使他的五髒六腑都翻攪起來,這結果是他自找的,一開始就注定了如此,她會意外嗎?
「這些日子,你好嗎?」他深深凝望她。
「很好!至少我成了名!」她聳聳肩。
「我——不是指這些!」他再說。
「那是指什麼?」她又笑了,很自嘲地。「哦!我沒有結婚,有一些打不動我心的男朋友,就是這樣!」
「可是因為你驕傲?」他問。聲音里明顯的有些其他的東西,好像關注。
「驕傲是女孩子的致命傷,」她看他一眼。「如果是缺點,我改不了,任誰也改變不了我!」
「你看來一點也沒有變!」他輕輕嘆息。「而我——活在一串永無休止的噩夢里!」
「要不要我介紹個醫生給你?」她是故意听不懂吧?「很不錯的,叫潘少良!」
他無奈地搖搖頭,突然站起來。
「請轉告芝兒,我先走了。」他說︰「如果有機會,我能約你喝杯茶嗎?」
她微微一笑,移開視線,她沒有說好或不好,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她——還是像兩年前一樣,一模一樣!
誰能了解她呢?一個孤傲、美麗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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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苦苦思索兩小時之後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推開空白的稿紙,扔開圓珠筆,把自己擲向那張厚軟、舒適的安樂椅上,靜靜地躺著,不動也不出聲。
寫作原是一條孤寂的道路,沒有人能幫忙,沒有人能陪伴,必須在安靜的環境里,用自己的手和筆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所觸,一個字一個字寫出采。這本是一份很好、很有意義的工作,喜歡和願意獻身這份工作的人雖然多,然而能長時間的固執著寫下去的人卻不多,畢竟不是人人能忍耐這條道路上的孤寂,除非是無可奈何又無可選擇的,像李穎。
李穎並不真正那麼狂熱于寫作,她也希望像一般年輕人一樣去玩去鬧去結交異性朋友,大多數的時候,她發覺在人多的熱鬧場合里,她往往更寂寞、更孤獨,所有的人都與她格格不入。而且,她寫第一本書就成名了,成名之後寫與不寫也仿佛身不由主,出版商追著她,讀者歡迎她的作品,她自己也覺得不寫可惜,于是,一本本印著李穎原著的小說就呈現在世人面前了。
最重要的,寫作有時候能填補心中那份空虛、失落,和那段被踐踏過卻永遠難忘的感情。
在寫作的道路上,李穎一直是順順利利的,像今天這麼苦思兩小時而又寫不出一個字的情形是絕無僅有的。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不出文章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亂,她完全不能平靜了。
從再見到芝兒和思烈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能平靜。外表看來,她是冷傲瀟灑的,那是她用了長長兩年的時間所造成的殼,她必須如此,她是個驕傲的女孩,痛苦和傷痕只給自己看到,絕不可能展示在人前,尤其是芝兒和思烈,她怎能在他們面前示弱呢?
其實,再見他們的那一刻她激動得厲害,她的手冰冷顫抖,她幾乎控制不往自己——他們可曾發現?芝兒或許不會,芝兒只熱衷于當明星,名成利就,思烈——他那呆怔和震驚代表了什麼?唉!為什麼又要見面呢?思烈那性格和完美如雕刻般的臉沒有半絲改變,就連眼中陰冷難懂的光芒也依舊,他——變的是什麼呢?周遭的一切?人生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曲折迂回呢?為什麼不是直線的人生?對與錯也一直這麼走下去,永不要回頭,永不——
書房門輕響,听那敲門聲必然是母親。
「穎穎,有個朋友來了好久,你要見他嗎?」母親問。
「朋友?誰?」李穎從安樂椅上跳起采。他說過分居,他問過有機會可否請她喝杯茶,他——會是他嗎?
「姓潘,很有教養的男孩子,笑起來有一顆突出少許卻很親切、很稚氣的犬齒。」母親有敏銳的觀察力!
「潘少良!」李穎跳起來的那股勁兒消失,不是他——思烈。「他來做什麼?」
「他沒說,但耐性很好,坐了快三小時!」母親笑。老人家總喜歡有教養,有耐性的年輕人。
李穎猶豫一下,用手指胡亂地抓兩把頭發,找出一條橡皮筋把齊肩直發束在腦後,這才慢慢走出來。她是任何衣飾、任何發型都好看的女孩子,看她一條舊牛仔褲,一件真絲唐裝衫,那股灑月兌勁兒真是無與輪比,還有那干干淨淨、精精致致的小臉兒,被束在腦後的頭發更顯出了倔強的性格。她不溫良如美玉,也不光芒如鑽石,她是——她是什麼呢?世界上難以找出更適合她的形容詞,她就是她,一個美麗、倔強、精致又灑月兌的女孩!
「潘少良醫生,你有太多用不完的時間?」她笑,很明顯地諷刺意味。「三個鐘頭,你起碼可以看二十個病人!」
「有時候為一些值得的人浪費一點時間還是值得的!」他說。他的話永遠得體。
「值得的人?」她聳聳肩。「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對于決定的事我絕不後悔!」他肯定地說。充滿自信的眼光凝注在她臉上。
「好吧!」她不在意地坐在他對面。「等了三個鐘頭,你總有一點目的,是不是?」
「今天我休假,想約你出去吃一餐飯,你認為這是不是目的?」他聰明地反問。
「想約人出去吃一餐飯就想到我?就不惜勞師動眾的上陽明山,吃完還得送我回采,這個算盤打不響!」半開玩笑地說。她從來不想和少良認真。
「這表示你不反對,是嗎?」他很會利用機會。
「人總要吃飯,我也不例外,」她淡漠地。「並不是說握圓珠筆寫稿的人都該吃墨水!」
潘少民笑了,又露出那顆看來親切的犬齒。
「和你談話實在是非常開心的一件事!」他說。
「很好!你提醒我以後可以像律師一樣收談話費,」李穎拍拍手。「這該是最好的無本生意!」
「女作家也談錢?」少良感興趣地。
「你以為女作家是怪物?是超人?為什麼不談錢?我寫文章賺稿費,賺版稅,這全是錢,沒有錢就不動筆,我銅臭氣重,因為我是食人間煙火的人,和任何人一樣,你別以為冠上女作家三個字的人會有什麼特別!」她尖銳地說。
「我說錯了,我道歉,」他立刻改變口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
「走吧!」她站起采,拍拍舊牛仔褲。「和你這樣的醫生出去,我自然不必帶錢的,是嗎?」
少良微微一笑,就這麼伴著不換衣服,也不化妝,比普通人打扮得更隨便的李穎走出去。少良是有眼光也懂得欣賞,李穎這種女孩子是不需衣飾和化妝的,她本身的氣質、修養和風度就像一粒光華內蘊的明珠,在任何地方、任何場合都能發出與眾不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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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她到仁愛路四段的信陵。
「信陵?」李穎頗為意外。這兒都是影視圈子的人,這兒是愛拈花惹草的公子,這兒是想釣中國女人的無聊洋人愛來的地方,少良是個外科醫生。
「好不好?」少良一邊走下地下室樓梯,一邊問。「我沒來過,听很多人提起,來見識見識!」
李穎也不出聲,被侍者接待在餐廳里。
「你來過嗎?」他問。他的眼楮里隱有笑意,一個眼楮會笑的醫生,和他——思烈的陰冷截然不同——哎!怎麼又想起思烈呢?
「來過幾次,和電影圈的人!」她淡淡地說。
「我見報上說葉芝兒要拍片了,是你的原著改編!」他突然說。
李穎忍不住皺眉,這個潘少良可記牢了葉芝兒這名字。
「不知道,我說過賣出去的小說版權就一律不認賬,不理,與我再無關系!」她說得有點冷峻。
「但報上說女主角是你認為很滿意的!」少良不放松。
「你——對芝兒有興趣?」她的笑容已極為勉強。「是不是想要我介紹?」
「不——我總覺得你和葉芝兒之間必定有些什麼,」少良微笑搖頭。「每次提起她,你就很不自然!」
「你認為我和她之間有什麼?」李穎沉下臉,聲音也變得冷硬。「同性戀?」
「不——好吧!我們換個題目。」他終于知難而退,他有什麼資格追問這麼多呢?好奇和關心都不是好理由。「下午幾個鐘頭都在書房寫稿?」
「關在書房里可以做好多事,不一定是寫稿!」她的語氣有永不妥協的意味。「下午我在發呆!」
「發呆!」他叫起來。「你在里面發呆而我在外面苦等?」
「很不公平,很劃不來,是吧?」她嫣然一笑。「最好下次別再來,李穎是個不容易接近的怪物!」
少良凝望著她,長長久久不移動視線。
「我有一對專透視人心的眼楮,你信嗎?」他說。他實在是有耐性而且有恆心,他該會成功的,會嗎?
「可惜我根本沒有心!」她笑。很針鋒相對地。
「你的心呢?」他感興趣地。很少有這樣的女孩,尤其現在台灣女多男少,女孩子都很想抓往一個可托付終身的對象,李穎卻拒人于干里之外。
「一根草會有心嗎?」她搖搖頭。
「你的心和感情全投入了文章?」他在猜。
「自作聰明,寫作並非我的全部,而且我不狂熱,我隨時隨地預備放下筆!」
「隨時隨地?」他咀嚼著這幾個字。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找到一件比寫作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她立刻說。她不容許他誤會她的意思。
「什麼工作比寫作更值得你去做?」他打破沙鍋問到底地說。
「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她坦率地說。
「能不能做個比喻,像——結婚?」他在試探。
「不能!」她斷然否認。「我所指的另一件事不是結婚,我不是適合結婚的那一類型女孩!」
「很時髦的話,不是適合結婚的女孩!」他也笑了,笑得非常特別。
她了解他話中的不以為然,卻毫不在意,無論如何,潘少良和她之間沒有關系,她不可能因為同吃了一餐飯,相聚了幾小時而改變自己的心意。
「平日休假時間怎麼過?」她問。很平淡的話題。
「游泳啦,打網球啦,或者看一點書,我是個很有規律的人!」他說。
「我不會忘掉你是醫生!」她說。
侍者送來湯,他們開始慢慢地吃。周遭的氣氛很好,餐桌上相對的兩人卻並不十分融洽。
然後,侍者送來第一道冷盤,李穎拿起刀又——唔!有些什麼不對,她發覺不知哪兒射來的視線長長久久停在她臉上,是什麼人?來免太放肆了,當她是什麼人呢?那種在「信陵」擺著攤子,一釣就上手的九流明星?
她皺緊了眉頭,用冷漠傲然的視線靜靜搜索著,她才不在乎對方是什麼人,故意要出他洋相。
在連著鋼琴的酒吧上,她看見一個人,一件黑色長袖T恤,一條白長褲,襯托出一身鮮明的陰冷對比,她心中一顫,誰——有那樣無與輪比的性格和氣息?再往上看,她遇見了那對會令她的心碎成片片,消失在天涯海角的眼楮。他——韋思烈怎麼也在這兒?
她勉強擠出一個令自己發抖的微笑,思烈對她揚一揚手中酒杯,竟——竟對著她走過來了。
「嗨!」他站在她面前,那深如海、冷如冰卻又似乎蠻有感情與真誠的眼楮就停在她臉上。
「嗨!」她臉色平靜如恆,誰能知道她心中波濤洶涌?
詫異的是少良,他抬起愕然的臉,望望李穎又望望思烈,這兩個人互相只「嗨」了一聲的人,為什麼竟有那樣驚心動魄的眼光?他們之間的心靈溝通難道根本已不需話語?
然後,思烈的眼光掠過少良,他很肯定地說︰
「你一定是潘少良醫生了,」他的記憶力真驚人,李穎只提過一次的名字。「我是韋思烈!」
「請坐!」少良禮貌地站起采。他十分欣賞這種氣概,這種氣質的男孩子,但是——他能感覺到從思烈身上發出來的強大壓力。
思烈看一眼沒有特殊表情的李穎,坐了下來。
「李穎提起過你,」思烈解釋著。「剛才見到你,第一個印象就是——你是醫生,很直覺的!」
少良也看李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思烈面前提自己,李穎卻是平靜自然地微笑,他看不出個所以然。
「一定是我身上有藥水味!」他半開玩笑。「韋先生——」
「我在教書!」思烈立刻說。他的聲音低沉引人,和他充滿男性魅力的外型配合得十分完美。
「教書?」少良意外極了。這種外型,這種氣質,這樣的風度,教書?
「思烈是台大電機系的客座教授!」李穎輕描淡寫地說︰「他當然不是人們想象中那種教書的!」
少良釋然地笑了。另一個疑問又在心中浮起來,這韋思烈和李穎之間有什麼關系?看他們的神情奧妙,這關系——一定相當特殊。
「思烈的太太是我的同學!」李穎似乎看透了少良的思想。「我們以前就很熟!」
「哦——」少良反而意外了。只是同學的丈夫?為什麼那互相凝視的眼光那樣不同凡響?「太太沒來?」
思烈微微牽扯一下嘴角,他這男人中的男人,連笑起來也是那麼與眾不同。
「這種場合,我喜歡一個人來!」他說。
李穎眼光閃一閃,卻是沒出聲。他既不提芝兒,她自然也不多事,人家夫妻分不分居也與她無關。
「如果我猜得不錯,尊夫人是葉芝兒!」少良敏感得驚人,他已經聯想到了。
「你認識她?」思烈皺皺眉。無論誰提起芝兒的名字都令他厭煩。
「在電視上見過一次!」少良看李穎,她只漠然地望著桌上的杯子。「印象很深刻!」
思烈冷漠自嘲地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侍者又為他們換上一道菜,是腓力牛排,拿上來時還吱吱作響,一陣陣蒜香味撲鼻而來。
李穎先用刀子開始切牛排,從思烈坐下來之後,她就極少出聲,神態也更冷傲。少良很懷疑,他們之間到底有著些什麼呢?思烈也不再說話,難道任這場面僵下去?然而——他又該說些什麼話才好?才得體?
突然,少良褲腰處的遙控電話「嗶嗶」響起來,思烈的眼光移過來,李穎也抬起頭,都很意外。
「抱歉,我去打個電話!」少良放下刀叉。
他一離開,桌子邊只剩下思烈和李穎,總是這樣的,從開始認識的第一天到現在,他們從末特意約會或安排見面,然而往往有許多單獨相處的機會。
可惜的是雖然有機會單獨相處,卻沒有心靈相通。
「潘少良——很好!」思烈說。他的嗓子是天生低沉的。
「——他只是個醫生!」李穎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吃牛排。
「我們總是在意外的場合、意外的地方和時間踫到!」他凝望著她。
「這兒——並不怎麼適合一個大學客座教授來!」她不看他,仍繼續吃牛排。「電影圈的,電視界的,三山五岳道上的人馬,台北市的公子,想釣中國妞兒的無聊洋人,你能習慣這氣氛?」
「在某些事上,我不如你想象中的正經!」他說。
「我想象中?」她嘲弄地笑了。「我沒有想象過,直覺的,大學教授不適合這兒!」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來釣妞兒的?」他問。陰冷的眼光和漠然掩不往的真誠,她怎能相信他的話?釣妞兒?天都塌下來了。
「這兒的九流明星不對你的品位。」她笑。
「她們不及芝兒的一只小手指!」思烈正待說話,滿臉歉然的少良匆匆走回來。
「真是抱歉之至,早上開刀的一個病人有了不尋常的反應,醫院要我立刻回去,」少良望著李穎。「你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你回醫院吧!」李穎大方地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韋先生,能不能請你幫我送李穎回去?」少良情急地。「她家太僻靜,我不放心!」
「可以!」思烈看李穎一眼,黑眸中光芒耀眼。
「謝謝!」少良和思烈握一握手,轉向李穎說︰「我再給你電話——哦,我已付了這兒的賬,再見!」
不是戲劇化,人生中誰沒有幾次巧合?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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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明知思烈在那兒,卻是低著頭一直吃完整塊牛排為止。思烈要替少良送她回家,她——怎能不緊張?這緊張又怎能被他看見?
「芝兒的戲開鏡了!」她用紙巾抹抹嘴角,抬起頭。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冷峻厭煩地。
「抱歉!」她聳聳肩,隨手取下束頭的橡皮筋,任直發垂在肩上。
「和男朋友出來——」他大概想說她裝束隨便,終于沒有說出來。「最近有什麼新作?」
「正在苦惱中!」她搖搖頭。「有了大概的故事輪廓,塑造不出男主角的形象!」
「哦?這是很困難的嗎?」他問。
「看情緒而定,有時容易有時難,」她淡漠地笑。「要看我的情緒好壞!」
「現在情緒低落?」他凝視她。
「只是懶!」她避開了他的視線。
「是個怎樣的故事?用什麼書名?」他再問。
她很意外,忽然會對一本文藝小說感興趣?他絕不是看小說的人。
「故事——老實說並不完全成熟,我會隨時改變情節,」她考慮著。「書名也還沒想到!」
他為自己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
「為什麼不寫一本關于你自己的小說?」他問得突然。」我?」她心中重重一震,神色也變了。「我沒有故事,過去的二十四年都像一本流水賬,不值得寫!」
「那麼——我呢?我和——葉芝兒?」他再問。
她的心又亂又緊張,還有絲模糊的喜悅,還有絲說不出的惆倀。寫他和葉芝兒?那——那——
「自然——還牽涉到一些人,」他又說,很真摯地。「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坦白地把這兩三年的感受告訴你,我相信——會是很好的題材!」
「我——考慮!」她長長地吸一口氣,把自己從紛亂中拔出來。如果她聰明,如果她理智,她不該再和他聊下去,她不該再跟他見面,她不該再——哎!她能自拔嗎?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我想回家!」
「回家——好吧!」看見她已站起采,他只能點頭。「我的車在外面,我送你!」
「如果不方便,不必客氣,計程車很多!」她非常地不安,她深知絕不能再卷進這漩渦。
「晚上我多半沒事!」他跟在她後面走上樓梯。
仁愛路上的夜是靜謐的,美麗的,她卻無心欣賞,她滿心只是逃開、避開的念頭。
上了他小小的「保時捷」跑車,她那總是冷傲的精致勝上浮現了一抹奇異的紅色,他從後照鏡中望見了,只是一眼,他眼中似冰封的陰冷中透出了一絲溫柔。
「以前的事——我很後悔!」他低沉地說。
她心中一陣天崩地裂的大震動,幾乎想奪門而出——她忍住了,她不願在他面前表示任何情緒,永不!
她是那麼高傲的女孩!
「是嗎?」她的聲音卻是那麼淡漠。「生命中,誰都有幾件值得後悔的事,這原是人生!」
「我也——抱歉!」他看她一眼,汽車如箭般射出去。
抱歉——又能怎樣?只不過替串綴著歡笑與淚的生命加一分惆悵,添一分滄桑。這抱歉——來得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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