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街角隨意都可以看到的咖啡廳,有輕柔的音樂、香醇的咖啡,陪伴著談情的愛侶,談心的朋友,或孤獨落單的人。
紹揚送意秋回家,又約著月柔四處晃晃。四月晚上的台北街頭,有隱隱的花香,在空氣里飄著。
月柔知道他有話要說,兩人的心都還在酒會上。
「我現在又有想怞煙的沖動。我已經好多年不踫香煙了。」紹揚模模身上,很不自在地說。
「要不要我去問問老板娘?」月柔問。
「不用。」紹揚忙阻止她,說︰「月柔。你老實告訴叔叔,沈鄭兩家恩怨,除了那棟大宅,你還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和鄭榮軒姐姐的事,爺爺女乃女乃對他們的羞辱,對榮軒父親的死。兩條人命,要我們償還。」月柔靜靜地說。
「什麼!你都知道了?」紹揚驚愕地說︰「這麼多年,你竟連吭都沒有吭一聲?!」
我有我的理由,但月柔只說︰「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所以沒有說。」
「那你一定一直以為我是個狼心狗肺的負心漢,對不對?」紹揚痛苦地說。
「剛開始吧!」月柔承認︰「但和你相處久後,就不這麼想了。我雖然不知道悲劇發生的原因,但我想念你絕不會是個始亂終棄的公子。」
「這有什麼差別!」紹揚長嘆一聲︰「我依然負了她,她仍是為我自殺身亡的。」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她問。
紹揚低頭半晌說︰「我和榮美是在回赤溪的火車上認識的。當時我在念研究所,她是一個護士,美麗又善良。我們深深地相愛,計劃未來,準備攜手共度一生。她的父母很喜歡我,而你爺爺女乃女乃雖然對她身世背景有些微辭,你爺爺基于你父母的教訓,這次不用明的來,而是趁我服兵役時暗中破壞。」
紹揚聲音哽咽,久久不語。
「然後呢?」月柔輕聲地問。她知道紹揚需要發泄,他的罪惡感不比真正背叛榮美少。
「你爺爺利用他在軍隊的關系,阻隔了我和榮美的電話和信件。我得不到她的消息,她也得不到我消息。」紹揚停頓一下︰「我以為她變心了,她也以為我背棄她了。她找過爺爺女乃女乃,肯定她的名份,她萬萬沒想到一向對她和藹可親,如此有地位有名望的沈家人會欺騙她。個性多情剛烈的她,一時想不開,竟上吊自殺了!」
上吊自殺……,月柔的心緊繃著。
「到如今,每次回想,都覺得是命運之神開過最惡劣的玩笑。這種老掉牙的門不當戶不對的故事,竟會發生在我和榮美身上。我真懦弱無能,連自己心愛女人都保護不了!」紹揚捏緊拳頭︰「我真恨自己,真恨自己!」
「小叔叔,你並不負心,該怪的人太多,但絕不是你,你也是受害者呀!」月柔急急地安慰他。
「怎麼不怪我?」紹揚一句句出自肺腑︰「我曾控訴父母、控訴蒼天、控訴命運,甚至怨榮美的痴傻,但都不如怪罪自己來得痛快有力。沈家三兄弟中,我沒有你父親的決絕果斷,能自求生路;也沒有你大步的干脆理智。我不齒沈家又依賴沈家,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鄭榮軒若要打垮我,也是我罪有應得。」
「鄭榮軒知道你是被蒙在鼓里的嗎?」月柔問。
「我曾試著向鄭家解釋,但卻挨了一頓揍。」紹揚說︰「後來想想有什麼用?說清楚了,還是挽回不了榮美和鄭伯父的生命。而且錯在沈家,我無法擺月兌關系,畢竟兩條人命是為我而死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浪跡天涯,過著孤獨的日子來贖罪。你知道嗎?如果莎拉不是美國人,我也不敢娶她。因為所有東方女子都有讓我想到榮美聯社!」
「可惜鄭家不明白也不能諒解。」月柔憂心地說︰「這次沈家落入鄭家的手中,他們恐怕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們。」
「這也是我找你出來的原因。」紹揚說︰「你女乃女乃年紀大又有心髒病,為鄭家的事也內疚好多年了,不曾安寧過。你大叔不明就里,可能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決定留下來,親自求鄭家,把一切帳算到我頭上好了。莎拉那兒,可不可以請你跑一趟,照顧她到順利生產?」
「不!莎拉需要你,你不能在節骨眼中缺席。」月柔說︰「鄭家若有行動,也不是在一時。況且大叔一向精明,不肯吃虧,他多少可以擋一陣子。」
「我不能在這樣連累大家以後,就一走了之呀!」紹揚進退兩難地說︰「鄭家要對付的是我呀!」
「我覺得鄭家的計劃,包括全部沈家人在內,你留下來並沒有幫助。」月柔客觀的分析︰
「你還不如回美國,陪伴莎拉,並且為你的公司做最壞的打算,另謀出路。」
紹揚看著她有好一會兒,然後泛出一抹苦笑︰「你真是像你的母親,再苦的環境都能帶著微笑度過。你父親生前屢次提到,你失去母親以後,被迫四處流浪寄讀,還能保有這麼溫柔甜美的個性,真是不空易。」
月柔不語,望著她手中的咖啡,心中塞滿了不出口的苦澀。如果她可以選擇,她寧可在一個平凡的家庭,有父母兄弟姐妹、無災無難地過一生。
月柔作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股深藍色的龍卷風起自大海,到處竄走。撞到山邊、懸崖、屋宇、田野,最後直沖眼前,把她嚇醒了。
深深的夜,暗影幢幢,這是鬼魅出沒的時分。
撞開地獄之門,有人在她耳邊喊著。
不必了,門已開。過去的魂一個個列隊出來,帶著被禁錮已久的蒼白表情,死寂的眼瞪著她。
十六歲的二八年華,月柔隱瞞日本身統,但仍掩不住的東洋美少女的氣質。于是有人趁她走校門之際,偷偷拍下一張她秀發輕揚、雙眼迷蒙的藝術照片,整整放大一頁地登在省中校刊上,不知風靡多少城里的中學男生。
因為照片風波,月柔認識了黎音,也認識了黎音的家教鄭榮軒。
榮軒當時是大三學生,名校名系的天之驕子。黎音形容他是「高帥、聰明、幽默、機智、有魅力、教人心跳、有深度內涵」。月柔一見他,立刻意亂情迷,所有少女情懷、愛情幻想全都繞著他來打轉。
每個星期一、三、五,月柔和黎音由榮軒補飛英數。周六下午,他再私下為月柔上她最頭痛的國文課,尤其是詰屈聱牙的文言文。
榮軒不只為她講解課文,還帶領她念中外的文學名著。他們看紅樓夢、約翰克利斯多夫、徐志摩的詩、三島由紀夫的憂國、卡繆的荒謬廣義……反正他說什麼,她就如奉旨般照單全收。
他不但是她的偶像、導師,而且還是她的天神、她的世界、她的至愛,甚至是比她自己生命還珍貴的人。她可以匍匐在他腳下,吻他走過的泥土地;他說東,她絕不會向西,完完全全的百依百順,沒有自我。
少女情懷總是詩呵!以為天上的星星可以攀摘,以為剎那可以變成永恆,以為殘廢是浪費。一旦愛起來,就又痴又傻,讓天地俱翻騰。
他們在教堂前,對著細長銀白的十字架及最亮的北極星訂情,榮軒問她︰「你願意為我生,為我死嗎?」
她害羞地點頭。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學生竟會看上她這念二流學校的高中女生,不是一個好美麗的神話嗎?
之所以是神話,因為它不是真的,只是月柔不明白。
在溫度上升的初夏,他們在月柔獨居的小樓中有肌膚之親,她心甘情願的把第一次給了他。在流血的不適中,她滿足地笑了。
以後他們沉醉于之中,她更在身心方面死心塌地,恨不能化入他的骨血,分秒相隨,她以為從此就是公主和王子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了。
然後連曉真出現了,一個看來很聰明端秀的大學女學生,自稱是榮軒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她對月柔說︰「榮軒根本不愛你,你只是他的復仇計劃之一。他要利用你來打擊沈家,因為你的叔叔沈紹揚始亂終棄,害榮軒的姐姐自殺而死;榮軒的父親到沈家去討個公道,卻被你爺爺女乃女乃無端羞辱,氣得心髒病發死在半路上。兩條人命,全是血債血仇,榮軒恨你都來不及,怎麼會愛你呢?他和你在一起,不過是想玩弄你,不如同沈紹揚欺騙他姐姐一樣。一報還一報,是榮軒親口告訴我的!」
月柔已然陷在榮軒的情網中,完全不相信曉真的話。所以隨著她到赤溪鄭家去求證。
在到了那座粉紅夾竹桃圍繞的四合院,月柔就听到清晰規律的往生梵唱誦經聲,與故夏蟬奏鳴相和。
巧中之巧,那日恰好是榮軒父親與姐姐死亡一周年祭。曉真曾有意帶她離開,但一切已來不及了。
月柔隨著哀禱聲來到中間的鄭家祠堂。祠堂里的大壇桌著許多鄭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緊貼在小壇桌則放兩張黑白照片,是個面容嚴肅的中年男子及笑容甜美的年輕女孩。
榮軒就跪在地上燒著一疊疊紙錢,煙火揚升。居于一種感應,他猛回頭,看見如幽魂般站在門檻處的月柔。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驚愕,然後生氣,他對她說︰「你來做什麼?還不快走!」
這個榮軒是凶惡的、陌生的,月柔不曾見過。
接著他看到她身後的曉真,馬上恍然大悟︰「是你帶她來的,對不對?你真該死,你明明知道她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
榮軒的每一句話都灼痛地刺在月柔的心上,她說︰「我自己要來的。我必須要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和我在一起,只是要為你姐姐報仇,是真的嗎?」
這幾句話費盡了月柔所有的勇氣和力量。榮軒瞪她良久,由他狂亂的眼神中愈來愈多的陰霾和冰冷,她的寒意就愈深。他沒有立刻否認!沒有!她咬著唇等待。
仿佛永恆一般,山幾移水幾轉的千萬年,他的臉化為一顆堅硬的石子,她只等到他的兩句話︰「還不快走!這里沒有你容身之地!」
一陣銳痛,齒咬破唇,殷紅的血凝在嘴角,月柔听到一個悲涼的聲音由自己沾滿血腥味的口中發出︰「我只是你的一個復仇工具嗎?」
他瞪著那點血紅,臉愈來愈僵硬,像要爆出裂痕。
此時,一個女人由祠堂內跨出,雙眼紅腫而悲傷。她看到大熱天的,對峙的三個人,情況十分怪異,便問︰「什麼事那麼吵?這女孩子是誰?」
「你還不快走!」榮軒不回答母親,只推著月柔。
「不!我只要答案,親口說出的答案!」月柔抗拒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婦人好奇又不耐︰「告訴我呀!榮軒?曉真?」
月柔突然轉向那婦人,不顧一切地說︰「我叫沈月柔,是沈嘉伯的孫女。」
沒幾秒,婦人的臉馬上如狂風暴雨,她瘋子似地隨手拿起牆角的竹枝掃帚,往月柔身上沒頭沒腦地打下來︰「沈家的人?你還敢來?今天是我丈夫女兒的祭日,你還敢來?你存心要他們死不瞑目,不得超生嗎?」
月柔臉上手臂上辣辣地痛,驚嚇尚未度過,榮軒又用身體推她,兩人全由石階上滾下去。
「快走!」他聲嘶力竭地喊︰「快走!」
月柔由他身後看見婦人的竹枝又要落下,這回是在榮軒的背上。他又推她一把,她勉強站起來,卻被眼前看熱鬧的人群嚇到。這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們全對月柔指指點點,伴著榮軒母親拔尖恐怖的聲音︰「千世萬代不得好死的沈家呀!喪盡天良的沈家呀!天理不容的沈家呀!我要你償命……」
月柔不知道她如何月兌離那暴亂的場面。只記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再爬起來,淚掉下來就用手去擦。她終于知道什麼是「千夫所指」滋味了!大家都對她譏笑怒罵,包括榮軒在內!
她像被人剝光衣服,遭到輕蔑無情的審視,一重重羞辱如同尖刀般刺穿她,她恨不得化成一陣煙,由空氣中消失。最好能有一輛車撞得她肚破腸流,面目全非,以痛制痛地將一切化為零吧!
她回到小樓,深鎖門戶,把自己縮在臥室的牆角,抱緊自己,不斷顫抖。由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滴水未進,淚已流干。滲出的血跡在臉上向上……有榮軒推的、他母親打的、樹枝刮的、石頭磨的……她都不在乎,因為什麼都沒有比心被撕裂痛!
不知多久,榮軒的聲音在門外傳來,叫她開門。
不!她更縮進角落,不能讓他找到,她蒙住自己的嘴,擋住一聲嗚咽,她要縮成一粒塵,藏到亙古的寂靜中,讓他看不到自己。因為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都會讓已血淋淋的她碎成一片片。
他試了許久才離去。
終于月柔嘗試著到廚房去,長期未動,腿全部麻痹,幾乎失去功能,她只能在地上爬著,像只受傷的小動物,好不容易弄到一杯水,才喝一口,就吐個不停,嘔了一地膽汁,半昏迷中她想︰「我不能死在這里,我要找個很安靜很安靜的地方……」
清醒後,她一刻也不留地奔逃到日本。
隔著大海,遠離那個島,尖銳的痛苦仍無法散去,它們陰魂不散地刺戮她,啃蝕她,到殘尸剩骨仍不放過,這世界待她如此冷酷,冷酷到每一次呼吸都鑽心刺骨的疼。
她想死。
她在自殺林徘徊哭泣,鐵絲網圍欄阻隔她,所以她選擇了投湖水自盡。
湖水淹沒她,最後浮現在腦海的是榮軒已扭曲的臉孔,帶我魂引我魄,一命還一命,世世糾葛……
然而她睜開眼楮所見的,不是幽冥黃泉,而是白色的醫院和在病床旁不斷祈求日照大神的外婆。
一個釣魚客救了她,她沒有死成,卻殺了已存在她月復中三個月沒有人知道的小生命。
雖生猶死,在酒會上她並沒有騙榮軒,那個十七歲的月柔早就死了,死在那一年的夏天。
隔兩天一個有霧的早晨,空氣涼涼的,月柔和王老師在山上又挖又種,初開的美麗花朵在風中傳送濃郁的香味,只有這滿園春色的不斷的體力勞動,才能令月柔忘卻俗世種種的煩惱。
「唉!這些藥草花種不成了。」老師月兌下手套說︰「白花了幾個月心血和那十幾萬資金,好在當時我沒有訂更多。」
十幾萬對她們這起步的花圃,仍是不舍。
「就算是投資實驗吧!」月柔安慰她說︰「我們還有其他種花,不是很成功嗎?」
「花的是老本,就難免心疼。但實在又舍不得這些花花草草。」王老師走回廊前喝口茶︰
「不過我听明雪說,我們現在是盛南集團的一部分,以後資金調動或擴大,都比較方便。」
這說到月柔的痛處,但她實在不願意嚇到王老師︰「盛南對他們的每一項事業都會有評估,我想雙月遲早會知道的。我沒有明雪那麼樂觀,反而覺得我們應該讓稱腳步,盡量在經濟上尋求獨立。」
「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地方,實際又有主見。」王老師點點頭︰「我不太會理財,明雪又太急躁,我們都要靠你了。」
但願我是能夠靠的,月柔深深一嘆。她甚至連鄭家何時出牌,出什麼牌,都無法預料呢?
十點多,王老師下山訂購肥料,就剩月柔和在遠處挖溝的兩個工人,運動久了,她身上一片暖意,白瓷般的肌膚泛起紅暈,細微的卷發散落一臉。
在暖房內一抬頭,灰灰的玻璃加上輕煙似未動腦筋的薄霧,月柔隱約看見小徑上有人走來。她深感不祥地站在原地,停下手邊的工作,望著那愈來愈清晰的人影,恐懼也逐漸加深。她的一顆心陡然降落-是西裝筆挺的榮軒!
他來做什麼?她沒有心理準備要單獨見他,瞧自己一身零亂灰撲,氣勢就矮了一截,如果王老師在就好了!
她站在一排有刺的玫瑰花後面,看他一步步靠近,然後停在花圃的另一邊。他的眼光始終停在她身上,她又仿佛回到十七歲,羽翼未干的蝴蝶即遭風雨的摧殘,一種赤果的痛苦。
「我的秘書打電話到花坊,她們說在山上。」他的口氣很冷靜,完全沒透露眼中復雜的訊息。
「你找我有事嗎?」她打算用生疏客氣的態度。
「你知道的。那天在酒會上,我說過,我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她。
「我也說過,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回答。
「是嗎?」他觸模柔軟的玫瑰花瓣︰「我卻覺得有很多事必須談。比如雙月,比如沈家,比如我們。」
「如果你要談雙月,請你找我的合伙人明雪。」月柔故意忽略後面那兩項︰「雙月大部分是她的心血,我才回來沒多久,並不清楚生意上的事。」
「我卻看得出你很喜歡這份工作。」他拔下那片花瓣,在手指間磨擦著︰「雙月的評估報告上看來是經營得有聲有色。但是,我們若自己投資開發這些土地,利潤不只十倍。花坊或花輔這種小成本的生意,不是我們盛南發展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你要收回這些土地?」她握著拳說︰「依照契約,你有這個權利。」
「契約是人訂的,隨時都可以訂改!」他將花瓣柔碎。
「這就是你目的,是不是?」月柔咬著牙說︰「關掉花坊,關掉端儀端偉的公司,關掉我小叔叔的電腦公司,然後全部的沈氏股份企業,讓我們沈家不剩一磚一瓦,這就是你偉大的復仇計劃嗎?」
「謝謝你幫我描述得如此詳盡。」榮軒冷笑一聲︰「我們終于談到第二個話題-沈家。
沈家多年來為富不仁,早由內部開始腐化了,加上你的寶貝堂弟堂妹,衰敗是遲早的事。
我只不過是趁你們未倒之前,討回一份債務而已!」
「你胡說,一切根本是你處心積慮的結果。你恨不得把沈家人推入十八層地獄,無論是清白或有罪!」她說。
「沒錯!」榮軒目光炯炯︰「你是比以前聰明了。想想看,我們鄭家早就入了地獄,又怎舍得把你們沈家留在天堂呢?」
「天堂?!」月柔內心那座死火山隱隱要爆發,她忍不住月兌口而出︰「十年前你就把我拖下地獄了,還不夠嗎?」
他凝視她,目光變得柔和,久久才說︰「你恨我。」
「恨?」現在輪到月柔冷笑︰「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恨,利用恨毀滅他人。我從不想毀滅任何人,哪里懂得恨?不!我不恨你,只是學會認清敵人,保持距離罷了。」
「保持距離?」榮軒斷然說︰「那是不可能性的!我們的命運早就注定糾纏在一起,不管你躲個十年、二十年,你終究會回來!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這些話讓月柔內心恐懼,她真的不想再和榮軒有不清的瓜葛,她實在談不下去了,便一言不發地走出暖房。榮軒追著她說︰「還想再逃嗎?就像十年前拍拍你的翅膀就飛到日本去一樣嗎?別忘了,你們沈家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隨時可以讓你們身無分文,流落街頭,你以為你還有翅膀可飛嗎?」
她仍頭也不回地走著,毫無目標的。
「你不怕嗎?」他繼續說︰「你竟敢掉頭就走,你難道就不巴結我,哀求我嗎?」
這幾個字刺激著她,那個含淚無助的小月柔又出現在腦海,仿佛是一種控訴,她轉身瞪他說︰「我很清楚你的復仇之心,想摧毀沈家的決心。你可以用你喜歡的任何方式,但別想我會巴結你或求你。對我而言,你是敵人,是惡意欺騙、傷害無辜、殘忍虛偽的可惡魔鬼!」
他停下一步來了,像被什麼擊中般,臉上有難掩的痛苦。他緩緩開口,聲音暗啞︰「沈家沒有人是無辜的!」
天下最荒謬的歪理!他整個人都被仇恨扭曲子!你像叢林中斷掉的索槁,像尖聳的冰山,像大洋中不見底的海溝,無路可通,無理可循。一股抑制不住的悲哀,令她淚眼盈眶,凝成傷心之海。
榮軒慢慢走近,到輕易可以擁住她的距離,憂郁的眸子映著她的淚眼,他低低說︰「月柔,你真的變了,我好不習慣現在振振有詞的你。你要我怎麼對你呢?你不在乎雙月,但你的兩個合伙人也不在乎嗎?還有沈氏盛極一時的江山,你也不在乎嗎?」
淚往肚子里吞,月柔努力不退縮,不回答。
「你女乃女乃、沈紹揚惶惶如落水狗,連哀叫都不敢。沈紹光一家人極盡謅媚奉承之能事。
只有你,還像一只母獅般張牙舞爪。你為什麼不像你從前,用你那似水的溫柔懇求我?」
他說著,手幾乎要踫到她。
「我在乎有用嗎?我求你有用嗎?」月柔往後退一步︰「這問題問得真愚蠢之至!當然沒有用!沒有人可以阻擋你復仇的心,你的靈魂和生命全部賣給復仇之神了!」
他的手觸到她的臉頰,熱氣傳到她冷冷的肌膚,他一字一字地說︰「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沒有用呢?」
「我不會試的!」月柔甩開他的手︰「我可以想像,等我哀求之後,你只會狂笑三聲,羞辱我一頓,然後繼續摧毀沈家。我再不是從前那個愚昧無知的月柔,你可以奪取一切,卻無法踐踏我的自尊。」
他的臉又變回一副穿不透的面具,他冷冷地說︰「好!我就看看這自尊能維持多久!」
榮軒說完,就大步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月柔立在原地,無法動彈。他一直說她變了,不習慣現在的她。十年歲月,誰能不變呢?再說,她又何嘗習慣眼前的他呢?
真相大白前的榮軒是多麼的溫柔多情、風趣幽默,哪像今日的憤世嫉俗、滿懷怨恨?
恨已填滿他身上的每部分,月柔能夠了解,因為她曾恨榮軒,恨到想食他的肉、啃他的骨;即使不想活了,也要世世化為厲鬼來糾纏他。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天真幼稚,瞎眼蒙心遭人利用。她用遺忘來重建生命,用寬恕苟活下來。
漫長的十年,照理說,再大的恨也應當消弭,何況他已經用她來報復一次了,為什麼沒有滿足,反而恨更深了呢?
她為榮軒流淚,因為他使她想起自己的父親。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愛恨分明、個性剛烈,無法承受那化不去的仇恨,使恨不斷累積,用追逐敵人來耗蝕自己。
父親報了仇,但至死都不能真正平靜,仍在寬恕與被寬恕之間擺蕩。那麼。毀了沈家,真能化解榮軒的仇恨之心,讓地獄永遠除去嗎?
他雖是敵人、惡魔,但她仍然為他悲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