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
紅樓晚歸,看乏柳昏花冥。
應們樓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只娥,日日書闌獨恁——
晚達祖。只只燕
康熙二十二年冬。今年的雪似乎來得特別早,而且一降雪,就陡然地天寒地凍,把一些秋末還未凋凌的樹葉凍結在枝頭上,孤伶伶地像一朵朵白色的花。
清王府內家大人多,很快的在窗欞上糊著一層又一層的厚紙,屋內燒著大盆大盆的火來驅除寒意。入夜了,北風更是呼嘯地吹,擾得芮羽無法入眠。她起身,披上斗篷,來到廂房外的隔間內去看睡了的隻兒。隻兒今年十七,明年春天便要出閣,偶爾還像個小女孩般吵著要到金闕軒來睡,尤其是在岱麟出門的時侯。
「哦!福晉,有何吩咐?」歇在低炕上的嬤嬤一看見她,忙起身問。
「沒什麼,你睡下吧!」芮羽說。
她輕撫隻兒如桃花股細致的臉蛋,想想自己在這年齡時,己只身到江寧去找大哥顧端宇,才有遇見岱麟之事;而阿絢,也于大一歲的十八,在江南經歷一番生死後,有了和顧端宇的一段奇緣。
但如今隻兒怎麼看,都像個大孩子而己,居然就已經要做人家的妻子了,或許很快的就會當母親,這一切……都快得教人不太敢相信。
今夜,岱麟趕著到關隘去接洵豪,這一向較不經心的兒子,在蒙古習藝時,竟娶了蒙古格格,年初得一子,讓她和岱麟當上了祖父母。
人生真是如夢一場呀!
反而是一直較乖巧貼心的征豪,變成最令人躁心的一個。在去年開春後,征豪就和幾個統領遠赴黑龍江,那地方草木不生,到處都是危險,加上羅剎人極為凶猛殘暴,芮羽無一日不替他擔憂。他都二十四歲的人了,照說早該娶妻生子,哪知道他那麼死心眼呢?芮羽並沒有怪攸君,因為她明白愛情之事,冷暖唯有自知,怎麼也勉強不來。只是有時,她會覺得遺憾,遺憾在九年前有預感公主府會出事,竟沒有為征豪留住小攸君;她也遺憾自己教養出征豪擁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告訴他世上有如父母間單純唯一的愛情,讓他無法從完美的憧憬中自拔出來。今年的冬天他可好?而她能做的,就只有不斷地縫制冬衣過去,另加一封封催促歸來的信。芮羽走回大套間,坐在爐火旁,想再給征豪寫一封信。呵熱了筆墨,歪在塌上心想,該說的都說了,一遍又一遍,不過是慈母的心罷了!恍惚中,鼻間有薰花的香氣,她微微睜開眼,竟看見俊秀的征豪坐在面前,身穿貂皮衣帽,正笑著替她磨著墨、暖著筆。天!是征豪回來了!可是岱麟接的不是洵豪嗎?怎麼會換了征豪?
是不是他們瞞著她,想給她一個驚喜?
「征豪,我的兒,你回來了?」芮羽欣喜的伸出手說。
「額娘,你好不好?」征豪說。
「我很好,只是想你們兄弟想得厲害,尤其是你。」芮羽高興地說︰「你回來後,就不會走了,對不對?」
「不會了!我回來了,心也永遠留在這里了!」征豪說,眼神中有些說不出的淒迷瓢渺。
芮羽不僵,他堡麼會有不快樂的感覺呢?難道他還牽掛著攸君嗎?她正要問,外邊就有嘈雜的聲音傳來,幾個丫鬟跑進來說︰「報告福晉,王爺和二阿哥回來了!」
二阿哥?那大阿哥呢?芮羽柔柔眼,四周哪有征豪的影子呢?那只是夢嗎?她仍不信,往每個柱子後面找,直到外頭人聲紛亂,才匆匆出來迎接。沒有大阿哥,二阿哥也好,總是回來一個是一個。芮羽的人仍覺得虛虛浮浮的,減去了部分初見媳婦、孫子的喜悅心情,她明天得叫岱麟入朝求皇上立刻召征豪回京,靖王府的闔家團圓,怎能獨缺他一人呢?
康熙二十三年秋。
去年夏天收復台灣,鄭家人及諸大臣皆投降,移居了內地。皇上年方三十,便統一中國,文治武功皆鼎盛,龍心大悅,就想到南巡,來一見久聞其名而向往之的江南美景。南北漕幫因有默契在先,都采樂觀其成的態度,一路御船南下,都河道暢通,兩岸無閑雜人等。各地的絲商、鹽商,州縣的富賈、大戶,都奉上別莊、金銀財寶、山海珍饈,讓皇上享用不盡,也深知江南之富庶,可稱為中國之米倉。皇上除了探訪民情,欣賞江南風光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傳召近二十年不見的阿絢格格。他們會面的地點在白湖的格格堂,早在半年前,這兒就戒備森嚴,由官府把守,不可隨意進出。
顧端宇以有病在身,拒不見駕,只由阿絢領著張寅青、攸君和漢亭四個小輩到格格堂參叩當今皇上。
阿絢見到已由小男孩長成強壯男人的皇上,一下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反而是皇上鎮靜些,「阿絢格格,當年你可是乘著花旗飛向雲端,沒想到你又墜入凡塵,成了漕幫的女王了。」
「啟稟皇上,阿絢不是什麼漕幫女王,今日漕運及江南能夠繁盛,全賴皇上仁厚恩澤,讓漕工們各個心悅誠服,能謹守崗位,為朝廷服務。」阿絢謙虛地說。
「反正江南、江北有你,朕就高枕無憂了!」
皇上大方的稱贊這最敬愛的姑姑。阿絢不但替皇上設海鮮宴,還由年輕力壯的漕工們在蘇州河上表演了精采的「挑燈畫船」。
所謂「挑燈」,必是在夜晚,那時漆黑的夜幕只有一輪迷醉人的皓月,點著燈的船,由技術高超的工人掌舵,幾十艘以蛇字形前進,一下快一下慢,靜謐之中,如天河星星落下,會于瑤池,畫出一個又一個令人驚嘆的仙境。而向來只見馬匹草原的皇上,看這陣勢,像孩子般興奮,轎攆竟一路隨船而行,到幾十里外的姑蘇,皇上也撐著不睡,成為民間一時的佳話。攸君盡管不是很喜歡這位皇上表哥,但為盡職責,她始終在阿絢的左右打點一切。其實,她最想見的是征豪,他是皇上最親近的侍從大臣,應該會隨行,已分別三年,不知他是否安好?
但是,她左瞧右瞧,總找不到征豪的身影,反而很意外地看見了久違的洵豪。
小小的洵豪現在長得虎臂熊腰,甚至比哥哥征豪還高,乍看之下,收君還差點不敢相認。
他倒不像小時侯那麼頑皮又愛做怪,甚至有些冷淡,直到皇上在蘇州的最後一日,他才主動說話,並要求私下會面。
他們約在白衣庵附近的一個小亭,攸君本來是抱著敘舊的心,猜他會不會喊她一聲「攸攸」,但他仿佛比征豪更嚴肅、更難以親近,甚至話也不多,「前些年我回北京,你人在蒙古,沒想到我們會在江南重逢。」攸君先開口說。
「我去年年底才回家。」洵豪回答。
「你父母都好嗎?」她又問。
「都還好。」話更短。
「征豪呢?我以為這次皇上南巡會看到他。」
攸君期盼地問。他終于正眼看她了,神色中有一閃而過的感情。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只從外衣內的腰間取出一樣錦囊裝的東西,然後說︰「這是征豪給你的。」攸君打開一看,竟是那舊串鈴子,但又不太相同,明顯地新一些,也長一些。洵豪說︰「征豪花了許多功夫將它們磨淨,再加上這幾年劍上的配飾,比如這貓眼石,是皇上賜他的劍,這造形奇特的箭簇,是來自羅剎國。」
「他實在應該自己留著。」攸君受之有愧的說。
「他給你,你就收著,我不希望像上回那樣,隨意就歸還,或任意丟掉。」洵豪話中有話的說。
「對不起,我的確是遺失了你的。」攸君說。
「我?別對我說抱歉,我並不像征豪那麼在乎。」
洵豪的唇邊有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他想想,又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紙匣推向她說︰「我額娘原不準我給你看的,但我還是偷偷拿來了。」
紙匣內是一張紙箋,上面用工整的字體寫著一首詩——
七年青鳥音塵斷茬苒星霜任平生夜雨霖鈴終無悔只緣情在不能醒
情在不能醒?作者落款是征豪,莫非這仍是他現在固執的心情?這是他所以南巡不能來的原因嗎?
攸君輕輕地說︰「你們應該勸他娶妻生子的。」
「如今倒也沒必要了。」洵豪頓了一下說︰「征豪已在去年底身亡于黑龍江畔了。」
「什麼?」攸君頓時臉上血色盡失,雙眸不敢置信地睜大著。
「他們在撤去羅剎人的冰上埋伏時,一位統領誤中陷阱,征豪為了救他,隨之頂沒了。」洵豪低聲的說。
「不!不!不!」收君掩面痛哭,無法承受地說︰「他不該死!老天!都是我害他的,若不是我,他也不會到黑龍江去!」
「沒錯,如果你肯嫁他,他現在仍活在北京。」洵豪嘆口氣說︰「不過,沒有人怪你,萬般都是命!」
「沒有人怪我,但我怎能不怪自己呢?」攸君哭著說,淚由指間流出,「他還這麼年輕呀……」
不知過了多久,攸君抬起頭來,發現洵豪已悄然離去。
她拿起串鈴子和紙匣,一路踉蹌到白衣庵,她用力的敲著門,一見到陳圓圓又是哭,甚至哭到吐,她覺得前所未有的難受,五髒六腑都病了,病得連張寅青來時,她都走不出白衣庵。
康熙二十四年秋。
在拓安鎮的山莊,經過一天一夜的陣痛後,攸君生下的一個男孩,取名叫征霖,是紀念征豪及世霖這兩位去世的兄長。
由于征霖的出生,山莊一下子熱鬧起來,幾年來都不甚諒解弟弟婚姻的張玉瑤,也特別帶著補品來看張家的第一個孫子。
娶媳婦還無望的阿絢,仿佛自己當祖母一樣地興奮;更難得的是,連多年不跨出白衣庵的陳圓圓,也特別來為小征霖祈福及算八字,說他將來不是將,就是相。
最教攸君高興的是,北京的太皇太後和芮羽福晉都送來賀儀,深居公主府的建寧長公主,竟也願意在明年春天親臨江南一趟。
小征霖漸漸長大,生得聰明俊俏,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在他三個月時,攸君就發現他最愛听串鈴子的聲音,無論是珊瑚翠石或鎖片貓眼的,他都會睜圓黑眸,不哭也不鬧的屏息聆听。
「這小子以後八成愛打斗,是將帥的料。」阿絢下結論說。
後來攸君更發現,在晴天時,征霖喜歡玩張寅青的串鈴子,因為五彩繽紛,他就特別愛手足舞蹈;下雨天時,征霖卻偏好征豪的串鈴子,因為在雨絲中,它轉得悠然自得,如陣陣樂聲,飄逸而出塵。她告訴張寅青,他只是笑笑說︰「這是你自己的感覺吧!」
「我為征豪傷心,你還介意嗎?」她小心地問。
「怎麼會呢?我也為他惋惜呀!要不是他承讓,搞不好就是我身亡在長江畔了。」張寅青說。
「呸!你胡說什麼?!我可只剩下你一個人了!」攸君靠在他的肩膀上說。
「什麼?剩下?我還以為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咧!」張寅青揚揚眉,打趣的說。攸君杏眼一瞪,舉起雙手作勢要打他,又忍不住笑出來。這時,兩個串鈴子同時響起,在風中輕輕搖著,久了,竟也分不出誰是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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