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
憂心耿耿,寄桐葉芳題,冷楓新詠。莫遣秋聲,樹頭喧夜永!——
史達祖-齊天樂
鈴聲叮當,叮當,叮當……
攸君恍惚間似又回到石虎胡同那幢深宅大院,有長長的咽廊、曲折的石橋、假山下的荷花池……不!這不是夢!她是真的走在里面,雙腳踏地的感覺如此的真,手也確實觸踫到那些壁柱……
驀地,她睜大眸子,清晰地來到眼前的是豎橫著紗質帳幔的屋宇,雕刻著一朵朵大花的格窗,正透著黎明晨曦的光。夢里不知身是客……李後主的這句詞,真是說盡了許多飄游之人的心事。她最怕在這個時候醒來,日月交移之際,真假難分之間,人就會顯得特別脆弱,過去及現在混沌成一片,抓不到,卻寸寸刨空她的心。這里不是北京,而是湖南的衡州。此時不是康熙十三年,而是康熙十九年。她不再是十二歲的小格格,而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在這里,人稱她「公主」,乃是因為她的爺爺吳三桂在兩年前稱帝時加給她的封號。爺爺死後,由堂哥吳世播繼任皇帝,她的封號依然不變。
由大清格格,到大周公主,讓攸君小小的年紀,就被迫擁有超齡的成熟。她開始在表面上隱藏自己的情緒,哭的時候,或許內心在笑;笑的時候,或者內心在哭,這樣的人,是注定要孤獨的。
她的出身及命運,讓她找不到歸屬感。可以說,她不再像養在深宮大院中的格格們,一式的柔弱無主張,也不像長在大周陣營里的公主們,一概的驕縱不講理。
當然啦!她能夠驕縱,也能夠柔弱,端看環境場合需要她什麼。只是,她始終找不到自己,偶爾她會想起芮羽舅媽的「完美女人」論,但那似乎如瑤池仙女般的遙不可及。
至今,還會令她傷心痛哭的就只有額娘,她好想念額娘,在失夫失子之後,又莫名其妙的丟了一個女兒,教額娘要如何承受呢?據京中密探來報,公主府仍然存在,建寧長公主依舊住在里面,只是庭院深深,狀況幽閉不明,正如同攸君在吳三桂陣營里的消息被傳得撲朔迷離一樣。
平心而論,爺爺相當疼愛她,只可惜他們之間錯失了培養感情的機緣,每次一看到他,攸君就想起被絞殺的父兄,是他造成她的家破人亡;而爺爺看見她,便會想起冤死的兒子、孫子,還有她那一半的大清血統。
記得蔣峰初帶她到湖南時,爺爺面對他們的第一句便是︰「你該救的是世霖,怎麼會是個女娃兒呢?」「來不及了!誰都沒想到皇上會那麼狠,死了少主和小少爺,不能連小姐也犧牲掉,小的也就斗膽行事了。」奔波了許多天的蔣峰說。那時的爺爺,據說已長期不吃不睡,在哀子哀孫的情緒中急速衰老,沒有一點攸君想像中吳三桂的凶蠻樣。
攸君不是甘願來的,在沒有被歡迎的感覺下,她生了一場內外煎熬的病,一個原本健康漂亮的小女孩,被折騰成藥罐子。她哭著要回北京,要見額娘,好幾次她只要一見到蔣峰,就掄起拳頭垂打這個一直像親叔叔的人!
幾年後,蔣峰死在一場對清的戰役中,攸君這才不再怪他。慢慢的,在吳家人不斷灌輸的觀念下,攸君相離康熙表哥遲早會殺她,而蔣峰帶她走絕對是明智之舉。
有一段時間,她弄不清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個性變得極固執易怒,幾乎把左右的人都得罪光了,甚至連爺爺都受不了地說︰「早知你是個被寵壞的丫頭,干脆讓你死在北京城算了!」
在大伙束手無策之際,一位清瘦的道姑出現在新蓋好的宮殿中,她一身褐色袍子,毫無妝扮,也沒有排場,但臣將們卻恭敬地朝她行禮,稱呼她一聲娘娘。「攸君就和我住吧!反正我也寂寞。」那位娘娘說。後來攸君才知道,這位「娘娘」就是人們口耳相傳中,造成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陳圓圓。
這種被歸屬于毀國殃民的禍水的女人,照理說應該有著妖艷敗德的模樣,但站在攸君面前的陳圓圓,紅顏已老,洗淨鉛華,看起來就像是一般吃齋茹素的仁慈婦人。
然而,陳圓圓就是陳圓圓,閱歷使她不平凡,攸君與她日夜相處後,漸漸為她所著迷。她的舉手投足如此優雅綽約,語言談吐充滿練達智慧,最重要的是,她給人一種心平氣和及寬愛眾生的感覺。
在某些方面,她使攸君想到芮羽舅媽,來自煙雨的江南,有詩詞、有花、有玉、有山水,因此,攸君對她有了親切感,有了依賴的對象,不羈又痛苦的心才逐漸沉靜下來。
不管外人如何抵毀陳圓圓,她卻是攸君心中最和藹可親的姨婆。
姨婆從不提往事,那艷冠群芳的秦淮名妓、年輕報導盛的吳三桂、蠻橫痴情的李自成,都仿佛不曾存在過,只是由她從不停止的誦經念佛聲中,知道她在為一生的罪孽做最後的懺悔。
攸君從她那兒學會了遺忘、認命,以及活下去。叮當、叮當、叮當……看著串鈴子,她前些年還勉強記得征豪的臉,今年就差不多變成空白了。她,早不是六年前那個公主府內的小女孩了。
在攸君作了這場夢後的幾天,道觀外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全觀的人都聞之驚心,因為上回來人莽撞,是為傳達吳三桂病危的厄耗,這回,八成又不是一個好消息。陳圓圓命人開了門,門外的將官行禮後說︰「皇上有請娘娘和公主入宮。」「是什麼事呢?」陳圓圓問。「卑職也不清楚,懇請娘娘和公主上轎。」將官說。一路上,兩個人都憂心忡忡,想必和戰爭失利有關。位于衡州的皇宮是臨時蓋的,論外表和氣魄,都遠不如昆明的王府。吳世播已經在側殿等她們,他是吳三桂的長孫,頗有爺爺勇往直前的作風,然而,因為年輕沒有經驗,在政策方面舉棋不定,形成被清軍夾圍包抄的景況。
「姨婆,朕今天找你們來,是要你們準備一下,大周已打算放棄衡州,大軍將往貴州撤退,女眷們則直接回昆明。」事情緊迫,吳世播早已忘了君臣之禮那一套。「真有那麼糟嗎?」陳圓圓雖心里有數,但仍不禁問。「再糟不過了!朕真對不起先皇,連個首府都保不住。」吳世播說︰「不過,大周不會亡的,我們還有西南和東南各省,它是漢族的希望。」
「阿彌陀佛!難得皇上有不屈不撓的志氣。」陳圓圓念聲佛號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說,現在正是機會。先皇已殯天兩年,我歲數大了,唯一的心願就是回蘇州老家,這次的撤離,我就懇求皇上允我回蘇州安養晚年。」
吳世播有些驚訝的問︰「這妥當嗎?由此地到蘇州路途遙遠,地方又不近,朕恐怕分不出太多的人馬護送。」「也不必什麼人馬護送,人多反而招搖,就派兩個親信給我壯壯膽就可以了。」陳圓圓說。在一旁始終安靜的攸君突然說︰「還有我,我要陪姨婆一起到蘇州。」兩雙眼楮齊齊看向她,眸中滿是意外。吳世播反對的說︰「不行!你是吳家的子孫,理應到昆明。」
「我不想去昆明,那對我不過是個陌生的地方。」攸君靠向陳圓圓說︰「我一向和姨婆親,也是先皇命我跟著姨婆的,她就像我的祖母,我怎麼也不願和她分開。」陳圓圓听到「祖母」二字,不禁感動落淚,她一生多災,不能像一般女人般安穩地生兒育女,有了攸君之後,她的母性終于得以發揮,也打從心眼里疼她。她了解攸君,知道攸君到昆明後一定不會快樂,于是便說︰「皇上就讓攸君跟著我吧!一方面我不負先皇所托,一方面也和攸君婆孫倆有個照應。」听陳圓圓如此說,吳世播也不好反駁,事實上,他正好少掉一樁麻煩,一個十八歲該出閣的公主,他還真沒時間想到她的親事問題呢!攸君的命運,在這三言兩語中,又轉了一個大方向。在回道觀的路上,陳圓圓握緊攸君的手說︰「其實我內心一直有個想法,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到你母親的身邊。」這是她們從來不踫的話題,驀然一提,猛地撞到攸君的心坎,她有些顫抖地說︰「可能嗎?已經那麼久了……」「母女親情再久也不會褪色的,我老是覺得你該是屬于北京的。」陳圓圓說。「可是我有吳家的血統。」攸君苦澀的說。「吳家血統……」陳圓圓嘆口氣說︰「沒錯,吳家血統現在是天下怒,大清要打殺剿伐,漢人又咬牙切齒,但我們又何罪之有呢?」「只因為我們和搶奪天下的人有了關系,也就逃不過殘忍的斗爭。」攸君輕聲地說。
「是呀!像永遠去除不掉的噩夢。」陳圓圓說著,又突然眼楮一亮,「呀!攸君!到蘇州不正是我們的擺月兌之道嗎?你不再是吳三桂的孫女,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婆,我們就像是兩個平凡的女人,要過平凡的生活,再也沒有追殺,沒有心驚膽跳的逃亡,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攸君欣喜的說。「到了蘇州,我幫你找個老實人嫁了,生幾個女圭女圭,讓我也有含飴弄孫的機會。」陳圓圓興奮地說。「我才不嫁人呢!」攸君紅著臉說。「傻話,你都十八歲了,也該為終身打算打算了。」陳圓圓笑著說。
攸君真的還沒想過婚姻,雖然她將去蘇州,但最大的心願仍是回到童年的北京。當然,她不能大張旗鼓,而是偷偷模模的,她想去見見傳說中依然守在公主府的額娘。她真的能當平凡人嗎?當了平凡人後,那些格格和公主的過往,就不會如兩道枷鎖束縛困擾她了嗎?攸君、陳圓圓和兩名侍衛在春末時,駕了一輛馬車向衡州出發,向東而行。最初幾日仍在大周的地盤,旅程尚稱順利,等進入江西,路愈崎嶇,再加上大小不一的戰役,就不時可見逃兵及難民,顯出一股不平靜的氣氛。負責保護她們的陳川和于大龍,是吳世播特別挑選出來的,長得孔武有力,滿身剽悍的肌肉,他們在送兩人去蘇州後,還要趕回雲南。
沒有宮牆的隔離,當個平凡人其實還真不容易,比如今天,他們一行人來到一個叫石陂的地方,卻怎麼也找不到可供住宿的旅店,眼看夕陽已落在山後,荒野昏轔,只得暫時棲身在一座半廢棄的小廟內。
「卑職真該死,竟讓娘娘和公主住在這種地方。」陳川見廟內破亂不堪,連神像的頭都斷裂了,不禁自責的說。「出門在外,哪能步步算到呢?有個遮風雨處就隨遇而安吧!」陳圓圓體恤地說︰「對了!不是講好了要叫我老太太,稱攸君為佷女嗎?」「呃!卑職實在很不習慣……」陳川搔搔頭說。「現在四處都是清軍,我們幾個人看起來又有些奇怪,若不扮成一家人,恐怕躲不過麻煩,千萬切記。」陳圓圓說。「是,娘……老太太。」陳川和于大龍一起回答。
攸君鋪了一些干草,再放上軟褥,替自己及陳圓圓弄個舒適的窩。斜塌破陋的屋宇及殘缺不堪的門窗,讓人極沒有安全感,六年前,她也曾隨蔣峰露宿餐風過,不過那時年紀小,多半都由蔣峰背著,不記得有吃過什麼苦頭。
充滿陰影的廟內,在生起柴火後,感覺比較有了人氣。陳川負責烤雞,于大龍洗鍋煮湯,食物的香味一下子彌漫在四周。他們正享用著晚餐,廟外突然有腳步及說話聲,陳川先機警的站起來,不一會兒,只見濃濃的晚霧中走來三個人,于大龍的手立刻按在腰間的配刀上。攸君的心猛然跳著,很快地隨陳圓圓的動作戴上竹蔑帽,並放下黑紗遮臉。她听見陳川用有禮又堅決的聲音說︰「兄弟們,對不住,這小廟已經被我們先佔了。」來的三個男人,全都是衣衫襤褸,頭發糾結成一塊,臉龐髒黑,一副流浪漢的模樣。攸君隱隱預感會有麻煩,果然,帶頭的那個說︰「這廟再裝個二十人都沒問題,我想我們七個人絕對可以相安無事的。」
這個人一出口,便發現他談吐不俗,和他那身乞丐裝極不搭調。攸君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在那堆髒黑糾結中,一雙銳利的眸子朝她瞪過來,他身材高大,脊梁挺直,仿佛即使落魄至此,也不能稍減他的傲氣,整個人顯得還頗為得意呢!
「兄弟,你瞧,我們是有女眷的……」于大龍說。一提及「女眷」二字,攸君就感覺到一道盯視的目光,肌膚像是要被穿透似的。帶頭的那個笑笑說︰「出門在外,總是有諸多不便,大家都彼此將就一下吧!」他一說完,便大刺刺地坐下,不但離火堆近,而且還故意說︰「哇!烤雞耶!這香味可讓我餓壞了。」陳川和于大龍對他的目中無人極為憤怒,即將拔劍動武之時,陳圓圓說話了,「陳川、大龍,就弄些雞肉給三位兄弟吃吧!」娘娘的命令,他們不得不從,而那三位不速之客,不等人請,就干脆自己動手,當場狼吞虎咽起來,好似幾百年沒吃東西了。陳圓圓閱歷豐富,見來者雖外表寒愴潦倒,但言談舉止皆非等閑之輩,覺得沒必要與他們發生紛爭。「請問兄弟尊姓大名?原籍何處?」陳圓圓想維持友好地問。帶頭的人遲疑一下,用手擦擦嘴說︰「我姓張,嗯!叫張寅青。」另外兩個人也分別報了「李武東」和「林杰」的名字。張寅青又立刻接口說︰「我們本來家住湖北,但兵禍、土匪和水災連著來,只好到處流浪啦!」
瞧他一副玩世不恭的德行,那張、李、林三姓又普通得像是臨時編的,陳圓圓打算到此為止時,但那自稱張寅青的人卻突然反問︰「居于禮尚往來的原則,我也該請教夫人貴姓,對不對?」
「我姓吳。」陳圓圓的態度十分鎮靜,指著身邊的三個人說︰「他們是我的兒子和孫女兒。」張寅青的視線又特別在那「孫女兒」的身上多繞了一圈。那個女孩自始至終都半隱在老婦人的後面,雖然黑紗蓋臉又燭光明滅,依然可以感覺到她不差的容貌。
哈!如果這四人真是母子祖孫,他情願人頭落地!張寅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說︰「吳老夫人的興致真不錯,怎麼會選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出來旅行呢?」陳圓圓極後悔方才的主動搭訕,又與他們分享食物。心想,也許立刻離開是最好之計。她清清喉嚨,簡單地說︰「哪里是旅行?我們也是逃難的。」
逃難?那也是富貴家的逃難吧!這一行人雖輕裝簡行,衣著盡量樸實,但仍掩不住那養尊處優的氣質,尤其是那兩個女人,雙手細白,行止神秘倨傲,絕非出身一般人家,想必他們隨身攜帶的金銀珠寶也不少吧!
攸君覺得極端不安,但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向那個叫張寅青的人。他是夠髒夠臭的,除了眼神澄明外,沒一處干淨的,但他結實的肌肉顯示出他的年輕力壯,他清俊的五官刻劃出一種不凡的氣質,一個好端端,有模有樣的人,為何會把自己弄得如此慘不忍睹呢?
仿佛能窺見她的心事般,張寅青幾次對她微笑,不是輕佻,就是邪惡,令她感到忐忑不安。終于,三個男人飯足湯飽,席地一躺,便極沒睡相地打起呼來。月升到半空中,陳圓圓吩咐陳川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就趁是上離開吧!」再也顧不得此刻是深更半夜,他們輕手輕腳地把東西弄上馬車,鞭也不敢揮,只拍拍馬背便朝東而行。結果,土路尚未走完,後面就傳來叫喊聲,「吳老夫人,天還沒亮,急什麼呢?」于大龍用力揚鞭,馬蹄猛地狂奔,像要甩掉那如鬼魅般的聲音,接下來的話再也听不真切。陳圓圓說︰「以後再怎樣,也要到小鎮搭宿,千萬別住在荒郊野外了。」「姨婆,我們逃過這一劫了嗎?」攸君撫住心口問。「但願。」陳圓圓說︰「佛祖保佑呀!」在廟前的張寅青柔柔雙眼,再把馬車的動身看清楚,喃喃詛咒了幾聲。林杰打個大呵欠說︰「跑得那麼快,身上的好貨八成不少!」「沒好貨,也有那個漂亮的孫女兒呀!」李武東打趣的說。「人家戴著黑紗,你哪知道是美是丑?」林杰說。「我女人看多了,西施或無鹽,我一眼就能分曉。老大,我說的沒錯吧?」李武東對張寅青眨眨眼。「可惜這西施很快就要蒙塵羅!」張寅青嘆口氣說︰「肥羊永遠是笨的,他們逃得了我們,也躲不過林中更惡毒的石陂土匪!」他看著天上的月皎潔如玉,然後一片烏雲移來,月被覆蓋,久久不出,陰冷的風吹得廟頂的碎瓦又摔落了幾片。
沒有月光,樹林子黯半伸手不見五指,馬車旁的兩盞風燈勉強照路,步步都像是深不可測的陷阱。車外的人神情緊張,車內的人也沒有一刻放松心緒。陳圓圓說︰「早曉得世道亂成這樣,我也不會一意孤行的要到蘇州了。」「姨婆,不要擔心,天很快便亮了。」攸君輕聲說。
她才要勸陳圓圓睡一會兒,馬車便戛然停止,像是撞到什麼,震得人都昏眩。陳圓圓一手掀開簾布,不看則已,一看差點尖叫出聲,只見林子里閃著亮晃晃的幾道光影,仔細分辨,竟然是尖刀和斧頭。
「大龍,我們可是遇匪了?」她問。「老夫人,您躲好,我和阿川立刻把這批歹徒擊退。」于大龍眼觀八方,戒慎的說。
攸君由車內望出去,心中並沒那麼樂觀。她自幼無論是在北京或衡州,都受到層層的保護,別說沒見過盜匪,就連一般的百姓也很少接觸。但奇怪的是,此刻的她仍能維持鎮靜,大概是事出突然,除了搶金劫銀外,她還未想到殺人或一類的後果。
匪徒連話都沒說,就蠻干起來,陳川一看到他們的裝備及武器,就知道是一群烏合之眾,一招下去,足可撂倒三、四個人,但問題是,匪徒的人數太多,一波接一波的攻來,他和于大龍縱使有三頭六臂,也難面面俱到,根本無法一邊退敵,又一邊護衛陳圓圓及攸君。
匪徒也看準這一點,一部分人包圍陳川和于大龍,一部分人就去襲劫馬車。混亂中,兩名侍衛來往奔竄,怎麼都不得要領。陳川在急亂中說︰「老夫人,你們趕快找地方避一避,別被歹徒抓到!」說的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好幾次匪徒就近在咫尺,又是拳腳又是刀斧的,踩了幾個人的背,踢到不少障礙,她們才勉強來到樹林中的隱密處。慘叫聲陸續傳來,其中也有于大龍和陳川的。面對一大群惡賊,要全身而退,除非是奇跡出現。攸君撐著手腳發軟的陳圓圓,看到黑影竄來,就本能地拿地上的東西丟過去,石頭、竹枝、木塊……能支持多久就算多久。黑影愈來愈多,攸君的力氣也愈來愈小,陳川那兒似乎也自顧不暇的樣子。
他們四個人真會死在這半夜的荒林中嗎?突然,一張可怕的臉湊過來,攸君恨恨地朝他啐一口,那人手一伸,陡地抓住她的長辮,扯得她痛徹心扉,不由得哀叫一聲。幾乎在同時,扯她辮子的力道又消失了,眼前的黑影像被颶風掃過般一個個翻摔在地上。有救兵了嗎?在這鬼神都不踩的時刻,又會有什麼狹義之士出現呢?攸君在心中暗忖。攸君得到喘息的機會,馬上扶陳圓圓避到遠離戰場處。不知何時,月亮又悄悄的穿過烏雲,在天際放出清柔的光輝。「是誰來幫我們呢?」陳圓圓微弱地說。
月光下,攸君除了看到陳川、于大龍,還有三個是站在他們這邊陣營的人。那三人的身手十分矯捷俐落,沒一會兒就扭轉了局勢,將歹徒打得雞飛狗跳,沒等匪首命令,便全部狼狽而逃,一一遁入黑暗的林子中。
攸君正慶幸著能化險為夷時,雙眸便對上一對明亮的眼楮,令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氣。天呀!救他們的竟是張寅青那一伙人,這不是離了狼群,又入了虎袕嗎?陳圓圓和陳川他們都有同樣的想法,一時之間,竟啞口無言。這一次,攸君沒戴帽子,也沒披紗,一張年輕美麗的臉,在皓月下閃著冷艷的光彩。
張寅青終于看到她的真面目了,黑白分明的杏眼、挺秀的鼻子、女敕紅的唇瓣,是屬于美人中的美人,但怪異的是,他還有另一種感覺,就是像隔著千重萬重的神秘感。沒錯,神秘!盡管已沒有黑紗遮住她的五官,盡管是一目了然的姣美,但張寅青仍覺得有種看不透徹的模糊感。「謝謝三位的救命之恩。」于大龍先恢復鎮靜說。
「方才我們在背後喊你們,就是警告你們有這群石陂土匪,沒想到你們卻逃什麼似的,叫也叫不回。」張寅青又露出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容說︰「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們那麼性急的人,連覺都不睡,半夜還要趕路。」
「我們是要趕路。」陳圓圓說著,由袖中取出幾錠元寶,以一副破財消災的口吻說︰「出門在外的,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這些銀兩,還請諸位笑納了。」張寅青的笑容更大了,他才不信這個老夫人就只有這點家當。旁邊的林杰見他不語,忙說︰「吳老夫人,我們不要……」張寅青截斷林杰的話,「我們不要錢,我們要的是人!」他話一出口,就連自己的兄弟都嚇了一跳,帶著迷惑不解的表情看著他,而他的目光只追隨著攸君,一臉色迷迷的樣子。攸君往後一退,陳川隨即擋在她的面前說。「你休想!」「這正是我要說的。」張寅青的視線轉向陳圓圓,「此時此地,我要錢或要人,你們都毫無抵抗的余地,如果我真是盜匪,你們根本走不出那破廟一步。」「少說大話了,你現在就放馬過來!」于大龍擺出陣式說。陳圓圓听出某些端倪,忙制止于大龍,「張兄弟,你真的不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至少不找老弱婦孺的麻煩。」張寅青半真半假的說。「你……」陳川听了,頗感刺耳。
陳圓圓看這不像是個簡單的人物,武功既高,言談在正邪之間,愈早擺月兌俞好,她說︰「所以,今天算是我吳家祖上有德,遇到江湖奇士,才能大難不死死,實在感謝。現在天已快亮了,因急著趕路,不能再奉陪,就此告辭了。」
張寅青三人並沒有阻止,只看他們策馬出發,隨即跟在後面。陳圓圓坐在車內問︰「兄弟們還有事嗎?」
「是有兩樁。」張寅青笑笑說︰「第一,我們也走同樣的路;第二,那群土匪就和狼一般,見你們落單,一定又會聚集侵犯,這會兒他們全在林子里伺機而動,你們最好別走得太快,否則丟了我們,待會兒就只能請我們收尸了。」
這話就如張寅青一貫撲朔迷離的作風,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陳圓圓看看攸君,攸君低聲說︰「三個人總比三十個人好對付吧!」「但願你是對的。」陳圓圓無奈地說。就這親,攸君一行人被迫多了三個來歷不明的保鏢。
車子緩緩向前行,車內的人盡管十分疲累,但因為恐懼和憂心,眼楮都無法真正閉上尤其是攸君,腦海里老是浮現出張寅青的模樣,他正在一板之隔外,也許下一秒就成了狼群中的一份子,露出邪惡的本色,要取他們的性命。
生死一線間,她早領略過,不會為此嚇得魂飛魄散,只是,他說要人,又是什麼意思呢?
石陂主鎮位在一汪大澤旁,當他們到達時,天色已白,只是太陽一直不出來,雲壓得又厚又低,狂卷的浪濤,更有一番風雨欲來的氣勢。
張寅青非常不喜歡這種氣候,仿佛有什麼大難要臨頭似的,就像十八年前,母親、姐姐和他被抓到福州,自己等死,也看著父親受審被處死,記憶中,也都是這種陰沉又濕淋淋的天氣。
天與人彼此相應,天災及人禍也彼此相生,長江中游這些年來,因清軍和吳三桂的戰爭,使得民不聊生,一般的百姓,不是被逼為乞丐,就是淪為盜匪,令地方的狀況更形惡化。
吳家的馬車一進大街,睡在路兩旁的饑民立刻圍奔而上,渴望地叫著︰「是不是賑糧的官員來了?」「走開,讓路!」于大龍一急,忙揮起手上的鞭子。張寅青一把扯住鞭尾,冷冷地瞪著他說︰「他們都已經餓得不成人形了,沒有必要再吃你的鞭子。」「大龍不是真的要打,只是嚇嚇他們而已。」陳圓圓探出頭說︰「張兄弟,謝謝你們一路護送,我想,這里應該已經很安全了。」她把剛才那幾錠元寶又掏了出來,說是過路費或保護費都可以,她硬是要張寅青收下。這回,張寅青也不拒絕,大大方方的拿過來,還刻意敲了幾下,在耳旁听其成色,一臉眉開眼笑的樣子,連謝字也懶得說。陳圓圓很高興終于甩掉這些人,便催著于大龍和陳川趕快找一家干淨又舒爽的客棧,打算好好補個眠,來壓壓昨夜所受到的驚嚇。一旁的攸君仍想著張寅青,那個亦俠亦盜的怪人真的走了嗎?事實上,張寅青仍亦步亦趨地跟在馬車後。李武東將元寶把玩一陣,又親了幾下說︰「咱們還要走去哪兒?還不先大吃一頓再說!真好,光走個路,就有錢賺,比當土匪的無本生意還劃算哩!」「吃你的頭啦!」張寅青搶過元寶,「這當然是要入丘幫主的袖袋中,讓他去買糧食賑濟災民啦!」「對了!丘幫主的廟不是在另一個方向嗎?我們老跟著這群人做什麼?」林杰不解的問。張寅青笑而不答。
「他呀!色迷心竅,還不是想看那位標致的西施嗎?」一向愛玩的李武東說︰「我們也真可憐,到這些鳥不拉屎的地方來,連像樣的妓院都沒有,真憋呀!我真是想死梨香院的盈盈和蘇蘇了,不知道她們有沒有遵守諾言,替老子守身如玉呢?」
林杰爆笑出來︰「你作夢也別那麼蠢好不好?婊子無情,你的盈盈和蘇蘇會為你守,那我也可以當你老娘了!」「噓!」張寅青突然禁止他們再出聲。
馬車在「長升客棧」停了下來,張寅青等的就是這一刻,他見過蒙著黑紗的吳家姑娘,也見過月光下的她,他倒要看看,在光天化日下,她渾身那種神秘的氣質是否還存在?
攸君先下車,再轉身攙扶陳圓圓,正當他們安置馬匹時,她站在客棧前,目光遙望著河面。她比張寅青印象中的更縴瘦,皮膚雪白如玉,眉眼清秀得不帶一絲人煙味,迷迷蒙蒙的,如霧中的湖。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但此時的她比在月光下或蒙面紗時,更教人無法捉模。「噯!良家婦女,又生女敕女敕的,哪合乎我們小祖的口味嘛!」李武東評論地道。「嘿!小心你的嘴,得叫老大!」林杰敲他的頭,說完,又轉向中邪似的張寅青說︰「我們該到河岳廟去了吧?」
陳圓圓那一邊突然說起一件王府里的事,令攸君笑了起來,嘴唇形成一個美麗的弧度,露出如編貝般的牙齒,那神情帶著純真和優雅,及動人心弦的靈氣,當然,還有那在顧盼流轉之中的神秘。
「回眸一笑果然是百媚生啊!」李武東也著迷地說。「美則美矣,卻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林杰屬于理智派的,拉著兩人就要走。
不!這樣合他心意的美是要收集的!張寅青邊往河岳廟的方向走,心中邊想,他自幼長在反清復明的戰事中,幾次死里逃生,所接觸的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可以說他是喝英雄汁長大的,習慣浪里來浪里去,喜歡笑傲江湖,沒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沒有什麼東西是得不到手的。
唯一的姐姐張玉瑤,說他是被寵壞的浪蕩公子,師父顧端宇則說他是天地不怕,兼目中無人的月兌韁野馬!
誰說不是呢?想想連通黃河、淮河、長江三水城的大運河,由北到南,誰不知道他張小祖這一號人物?只要他一聲令下,幾百里的船全都不能開,大段河水如死界。除了顧祖,潘祖和無名和尚幾個漕幫的創辦人外,他自己就是主人,天下任他遨游!
所以,要得到一個美麗的女孩,不過是探囊取物而已。但連張寅青也不甚明白,為何她的神秘感如此吸引他呢?就如他在定遠島深入幽暗的海底,找尋那最赤朱的珊瑚;又如沉入太湖底,搜尋那最潔白的貝殼,還有黃山尖頂那塊鮮翠的奇石,武夷山巔的晶黃琥珀……
他有太多太多的探險經歷,也得來許多寶貝,而這是第一次,他想收集一個「人」,他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不確定她是不是啞巴,但就在一眼之間,他看出她是個稀世珍寶。
怎麼個稀世法,他無法解釋;怎麼收集法,他也無法回答,唯一能做的就是——捕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