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河畔青燕堤上柳,
為問新愁,
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
平林新月人歸後——
馮延巳-鵲踏枝
嘉靖四十二年夏,歲次癸亥,閩東浦口縣城。
今天是天妃娘娘出巡禱祝的日子,媽祖宮前人潮擠得水泄不通。鈴鈴鈴!殿內有黃袍道士灑酒念經文;當當當!殿外是巫士們灑血趕妖魔。各種牲禮祭器,花花綠綠地排列著,令人目不暇給。
遠遠望去,宮廟的青瓦頂宇,香火繚繞,紫氣沖天,而人仍不斷由各地聚集前來。那些百姓大都走了幾個時的山路,身扛所有的家當,如此跋涉,不過是懷著一顆最虔誠的心,想求一年的平安順利。
他們的心是急躁的,因為這數十年來,不歇止的天災人禍,讓百姓們連苟活都成了無奈。
人禍自然是指倭患。沿海的幾縣,常燎原成戰場,倭人來時淒慘,官兵經過時亦苦,終年沒有寧日。
好不容易偷個平靜時日能出海捕魚,偏偏又遭逢颶風,吞沒船只,連個尸骨都找不到。
在這凡事靠天的情況下,人們對女海神媽祖的信仰就更熱烈了。
尤其是這兩年,有個皇帝賜封過的活觀音住進了浦口城,每次祭媽祖,就由她現身親迎,更使得此地的媽祖宮聲名遠播。有人千里迢迢地趕來,就是為了看那觀音小姐一面,彷佛她就是天妃娘娘降世的化身,能帶來福澤。
在萬頭鑽動,長炮短炮 哩拍啦的聲音中,不時可听到本地人對外鄉人介紹著,「這觀音小姐姓王,閨名燕姝,是翁家的表小姐,平常是不大見得到的。據說她十三歲時就顯神通,被選入金鑾殿內,陪皇帝一起祭天,來保佑天下萬民康泰。」
「她真的那麼靈驗嗎?」外鄉人問。
「當然啦!傳說她就出生在媽祖娘娘的香案桌下,那時外面的海賊可是殺得天昏地暗,而當她落地時,媽祖還派燕子來掩蓋她的啼哭聲,這不是受萬靈庇佑嗎?」
「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外鄉人連聲說。
「可不是嗎?」本地人說︰「自從這位『風里觀音』來了以後,我們浦口城方圓百里內,再沒有倭人來犯,連俞總兵都嘖嘖稱奇,特地派他的兒子來參拜哩!」
俞大猷總兵是福建地區最高的抗倭指揮將領,連他都對「風里觀音」另眼相待,可見王姑娘有多厲害了。
外鄉人的眼眸內問著光輝,臉上布滿真心崇敬的神情。
「來了!觀音迎媽祖了。」許多興奮的聲音叫著。
是那一頂綴滿鮮花的漆紅彩轎,金碧輝煌的轎身飄飛著長長的彩帶,一位盛裝麗人坐於其中,如被瑞霞團繞,根本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呀!
外鄉人一輩子沒見過那麼美的景象,不禁眼眶微濕。若不是前後左右擠著人,他說不定真會跪下來磕三個響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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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炳修是真的跪下來,只差沒有磕頭了!
怪怪!在這舉城歡慶的時刻,平常最愛亮相,顯示自己富貴雙全的翁大老板,怎麼會在書房內,頭冒冷汗又簌簌發抖呢?
翁家是浦口數一數二的大財主,他們的店面佔滿最繁華的大街,賣的有從江浙、安徽、江西,甚至北方內地來的各種貨品。
若你開口要暹邏或蘇門答臘的香料珍寶,翁家也有,但在海禁政策下,千萬別問來歷,否則,東西沒到手,還會遭惹一身禍。
如今他們養了個活觀音,聲勢更是扶搖直上,在這迎媽祖的大日子里,店前早擺著大碗吃、大碗喝的流水席,人來人往,熱鬧極了。
忙碌的夥計們一直在納悶,向來不錯過這呼朋引友場合的翁炳修怎麼會不見蹤影呢?
過了中午,一位理帳的管家想起有事要向老板報告,匆匆穿過店的後門。
後門外是個天井,兩邊各有圓形的水糟專供拴馬和喂馬用的地方;正對面是一道極高的白牆,有門無窗,為翁家的私宅,沒經召喚,是不能隨意進入的。
管家看看左邊的水槽,見那匹紅棕色的馬仍靜靜地在那兒喝水,便想到早上到訪的客人卜先生。
卜先生並非生客,大概每年會出現一、兩次,帶的都是南洋奇貨,翁炳修當然將其奉為上賓,不敢有所怠慢。
但這回卻詭異得很,卜先生一來,誰也沒寒暄,就立刻和翁炳修關在書房里密談,連外面的喧天鑼鼓都充耳不聞。
管家深思一下,還是決定不打擾為妙。
書房在內院右側的二樓,翁炳修的妻兒甥女都去趕廟會了,僕人也離得遠遠的,四周非常安靜,靜到能听見幼鳥在梁下細啼,及風穿過回廊的呼嘯聲。
書房牆上那精雕的侞白象牙,被卜見雲輕輕放回原位。他轉過身,用陰冷的口氣說︰「王伯岩帶著貨物跑了,我仍然就只有找你。他很清楚後果,若他不及時出現,浦口必遭血洗的命運,你們翁家到時也只剩廢墟一堆了。」
翁炳修再明白不過了!他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海上走私的暴利。當年他決定賺這鋌而走險的錢時,便已听聞私船舶主們的凶狠殘暴。
只是這些年,偶爾出現的卜見雲都表現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士紳狀,再加上有甥兒伯岩為外應,兩方論起交情,就常令人忘記他海盜殘忍的本色。
「見雲兄弟,你曉得我有八十條命也不敢騙你,我對伯岩的下落真是一無所知。」反正跪都跪了,翁炳修就低聲下氣的繼續求饒道︰「事實上,從他四年前由杭州逃到海上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了,你可還是我們中間的聯絡人……」
「但他不是我的外甥,而是你的外甥,找不到他的人,我們就找你,這道理很簡單。」卜見雲拿起一對紅珊瑚燭台,瞧那彤紅凝艷的顏色,一看就知是難得的珍品。他又開口,聲調更冷了,「當一個人選擇海上的生活時,岸上的親族就是人質,這是眾所皆知的規矩。」
「見雲兄弟,你行行好吧!為了伯岩一人犯的錯誤,就得犧牲浦口城幾萬人的生命財產,這太說不過去了。」翁炳修苦兮兮地說。
「說不過去嗎?你仔細想想,過去幾年,閩浙粵東一帶有多少城鎮和財主就是這樣平空而起,又平空消失的?是不是像螞蟻一樣?」卜見雲剛說完,雙手一松,一對美麗的燭台就跌成碎碎斷斷。
夭壽喔!那可是連送俞總兵都舍不得送的禮呀!
翁炳修的心在滴血,但身子也不停地打冷顫。卜見雲已表明清楚,人命和財富,在他的眼裹不如一只螞蟻。
天呀!這三年多來,自己到底是和怎麼樣的人打交道呢?望著卜見雲似崗石雕刻般的側臉,翁炳修心慌地明白了,他甚至模不透這個人的年紀、個性、來歷,和真實姓名呵……
卜見雲個兒結實瘦削,皮膚黝黑,有歷盡江湖的滄桑,也有身經百戰似的粗獷,感覺是老大不小了。
但他的眼楮又不同,常閃動著充沛的精力,亮晶晶的,是年輕人才會有的神采。尤其當他逗著翁炳修十歲的小兒子,玩波斯國學來的頭巾變銀錢的把戲時,真是十足的孩子氣。
或許是這份孩子氣,讓人失掉了戒心。
伯岩不就在一封家書中暗示過嗎?「卜見雲」是化名,此人有一外號叫「風狼」,雄霸南海,一聲令下,峰火可遍及沿海諸地。
果真如此,這混蛋伯岩怎敢把此人得罪了?!
翁炳修愈想愈害怕,半嚎出來說︰「千錯萬錯,都是王伯岩那下三濫的錯,我們翁家陪死,也是死有餘辜。只是……我們的死真的有用嗎?我再怎麼樣,也只是伯岩的舅舅,論血親,他姓王,我姓翁,他怎會在乎我翁家人的生死呢?你就是殺了翁家及浦口全城的人,伯岩也不會貶一眼的!」
「你和令外甥的親情,有沒有到禍福相倚或生死與共,那不干我的事,我只知道,王伯岩的父母已死,又無妻無子,最親的就是你這個舅舅了。」。見雲說著,又慢條斯理地拿下牆壁上的象牙,再度審視。
媽祖觀音呀!翁炳修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那可是連閩浙總督胡宗憲都要不到的珍寶呀!他跪爬過去,雙手仰接,深怕又摔了象牙,月兌口就說︰「伯岩最親的人不是我,他王家還有一個妹妹,他最疼那個小妹。」
「哦?」象牙終於又安全的回到架上,卜見雲面無表情地說︰「王伯岩有個妹妹?我怎麼沒听他提起過呢?」
翁炳修一說完,就立刻後悔了。燕姝向來是受到眾人保護的,他是她的親舅舅,也極喜愛她,怎能一急,就把她推向狼口呢?
他正想找藉口否認時,卜見雲突然掐住他咽喉,往靠內院的窗邊閃避,原來是有個極輕的嘶聲傳來。
翁宅的大門開啟,兩頂輦轎抬了進來。深藍色的布簾掀起,頭一頂轎放下的是翁太太和翁小少爺。
「爹,爹!」小少爺一回家就喊。
「爹正在談生意呢!」翁太太好不容易哄得他乖乖的,再帶進里屋去。
第二頂轎,先出來個紫衣姑娘,卜見雲認出她是翁家的千金,但不記得名字。隨著她之後現身的是個紅衣姑娘,一個他完全沒見過的女孩。
卜見雲的雙眼立刻被那抹紅吸引,像一團赤濃得化不的胭脂,又像海底整片嗜血的赭朱珊瑚,又俗又艷。但那紅之中的臉蛋,清姣如蚌殼里方取出的珍珠,黑發覆額,相映如星與夜。烏黑、雪白、胭脂紅,都是天地間最純的顏色啊!
這女孩使他想到涵洞里輕盈的金絲燕,若關入金絲籠中,必然玲瓏好看。他低聲地問︰「她是誰?」
咽喉上的壓力讓翁炳修無力思考,也馬上明白「她」指的是誰,於是沙啞地說︰「呃!她就是伯岩的小妹,她……她正扮著觀音……」
「觀音?哈!」卜見雲皮笑向不笑地說︰「一方是觀音小妹,」方是浦口幾萬人的性命,王伯岩比較有可能為哪一方回來呢?」
翁炳修很不想回答燕姝,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哪能應付海盜呢?但脖子上的手勁就快讓他停止呼吸了,在走投無路下,他只得說︰「是妹妹……伯岩願意為這妹妹做任何事……」
卜見雲的手松開了說︰「好,我就要她。」
鼻喉間的呼吸暢快了,但翁炳修的心卻又沉重了。這恩將仇報的王伯岩,當年犯罪潛逃,全靠他這舅舅打理諸事,幫他葬了父親,又收留妹妹,如今卻丟這種爛攤子給他!
燕姝也真是可憐,但犧牲她一人,能救浦口全城人的命,不也是功德一件嗎?這或許是她受封為「風里觀音」,命中注定要做的善事吧?!
唉!牽連太廣,他也只能先求自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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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早晨,燕姝都隨著媽祖宮里的道姑學符咒和消災之語,有求亡靈解月兌者、求五福康泰者、求雨澤抗旱者、求赦免罪惡者……
因內容繁雜,伴她一起的表妹-如早因不耐而離席了。
燕姝倒還認真,不懂的就囫圇吞棗,因為需要嘛!
自從她迎媽祖後,就有不少善男信女視她為活神仙,上門要求解運治病,那份虔誠教人不忍拒絕。
但若要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對一個十九歲的姑娘,確實是個壓力。她很努力的學,但那些「玄微秘法」、「靈寶大典」和「道藏禮記」,部部都似磚塊般沉重,如攀不完的仙山、探不盡的天洞。
「我看哪!那些書還沒讀完,就先砸死人了。」-如曾如此埋怨。
要修行!又談何容易?否則,神仙也不會希罕得像寶了。
燕姝向來有十足十的活力,就像她出娘胎的傳奇。每當午後,翁家女眷都閉門小憩時,她還能在太陽底下研制各種香料,再分裝到小絹袋里。
「沉香、苜蓿香各五兩,白檀香三兩,蕾香一兩,青木香……」燕姝念著,突然呀地一聲,轉身跑進屋內。
她爹娘牌位前的青木香已燃到只剩寸許,她忙再點上一炷,並由窗外摘幾朵茉莉放在清水盆中,然後很虔敬地叩頭。
母親生她時因失血過多,身體一直很羸弱,但因護兒女心切,醫藥不離地苦捱到長子、長女嫁娶,幼女選入「觀音」,才瞑目歸天。
父親則一生困頓、官場傾軋,後因大哥殺妻畏罪潛逃的刺激,再加上嚴家的排擠,三年前也含恨辭世。
「爹、娘,請保佑我早日尋到大哥的下落。」燕姝悲聲的說︰「這是你們生前的遺願,若女兒不能達成,又有何資格為眾人解苦難呢?」
繚繞的青煙,蒙蒙幻形,飛出窗外。在那晴藍的天空下,有一棵古拙盤結的榕樹,還有沿籬笆綻放的白茉莉。
夏蟬嘶嘶,如在低訴,如在傳應,教人失神。
有人由院子里匆匆走來,燕姝忙收起傷心,露出沉穩堅毅的模樣。既然寄人籬下,就不再是父母呵護著的嬌女兒了,就連哭也不許。
「燕姑娘,這衣裙我都清乾淨了。」曾媽進了屋子說︰「秋天的媽祖宮豐收慶還要穿,別讓它生霉長蟲了。」
燕姝忙接過那套大紅的觀音袍,整齊的收在箱底,並放上幾個小絹袋說︰「放心,這是我自己研磨的『乾香』,薰衣裳特好,不怕潮也不怕蟲。」
「乾香?燕姑娘真能干,會弄香,難怪身上屋內都是好聞的味道。」曾媽眼楮一亮地說︰「能不能也分我幾個,讓我的親戚朋友沾沾仙氣?」
「仙氣倒是沒有,你喜歡就拿去吧!」燕姝微笑著說。
曾媽自然就不客氣了。
到翁家這兩年,燕姝的衣食起居都由曾媽一手照應,但曾媽不比玉嫂,沒有自幼的養育感情,不但不能深賴,偶爾還得「賄賂」一下。
她非常想念像第二個母親的玉嫂,但爹過世後,奴僕解散,玉嫂也呼天搶地的被兒子接回鄉下去了。
「還是我們燕姑娘慷慨識大體,莫怪是觀音化身,能服侍你,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呢!」曾媽將口袋裝滿了,由燕姝身後見到木框上有兩幅女神繡像,好奇的問︰「這個沒繡完的我認出是媽祖,那另一個繡完的是誰呀?!」
「她是臨水夫人陳靖姑。」燕姝回答。
「陳……靖姑又是做什麼的?」曾媽不解的問。
「她是陸上女神,專門收妖的,據說她和海上的媽祖都是觀音娘娘指派降世的。」燕姝回答,「後臨水夫人懷胎時,和妖怪斗法,斬了妖怪,自己也難產而死,死時立誓要幫助所有的婦女平安生子。」
「哎呀!我想起來了,這很像我們村里人拜的陳大女乃。我們若要求子、安胎或趨邪,都是找她,可我還不曉得她有名有姓哩!」曾媽恍然大悟的說。
「嗯!陳大女乃很可能就是臨水夫人,但她的廟並不多見,哪天我倒想去參拜一下。」燕姝說。
「燕姑娘能到我們村里來,可是大事一樁,我們村人可有福氣了。」曾媽話說一半,忽然抬起頭,看見榕樹下的人,忙嚷嚷,「噯!俞公子又來看你了。」
燕姝望向窗外,那正漾著一臉憨笑的,不正是俞平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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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波,是俞大猶的第二個兒子,向來隨父親由浙江、福建到廣東征討倭寇,他此刻卸下盔甲車裝,身著一襲百姓布衣,少了平日的威儀,多了一份大男孩的味道。
若按規矩來說,翁家內院,俞平波是不宜進來的,但他和燕姝實在是太熟了,俞王兩府為閩地世交,也差不多算一起長大的同伴。
特別是四年前在京城時,兩家有意結親,想為兩人文定,偏偏嚴世蕃的兒子嚴鵠插一腳,欲強納燕姝為妾,燕姝倔強不從,並以暗藏的匕首劃傷額頭,表示自己不嫁的決心。
「好!你說的,只要我嚴鵠在的一天,你就別給我嫁人!」嚴鵠對著血流滿面的燕姝說,甚至撂下狠話,「若是誰敢娶你,我保證他第二天就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十五歲的燕姝無懼地瞪著他,也不知是打哪來的勇氣,柔弱的身軀暗聚著鐵石般的意志,彷佛亡母在她耳旁說︰「在那種困難的情況下,你都能呱呱落地,那世間的狂惡,又何足畏懼呢?」
俞大猷為人耿直,原不怕惡霸,但他那時因案被奪職,千方百計湊出三千銀兩賄賂嚴嵩,才免於一死,哪敢再得罪嚴家!
王家方面,王伯岩因妻子與胡宗憲的兒子通奸,他憤而殺了妻子,又傷了胡公子,一時間成了朝廷欽犯。王家惶惶如落水狗,又哪有膽再-是非?
因此,燕姝和俞平伯的婚事缺了天時地利,談不下去,也只有不了了之了!
回到福建,兩人再相逢時,燕姝早已習慣守清不嫁的想法,單純的視俞平波為兄長。但俞平波對她情有獨鍾,每每趁媽祖宮廟會,就自願代表俞家軍到浦口共祈海陸平安。
燕姝微笑地走入院子,高興地喊聲,「俞二哥!」
俞平波凝望一身淡青衣裳的她,盤上的發髻只系了一條靛藍帶子,整個人素淨如蓮。論五官,她長得並不明艷,沒有一般女子嬌怯或嫵媚的風姿,她的好看全在神韻,淡如清風明月,淙淙秀水,讓人再舒服不過了。
「廟會過了兩天,我以為你帶兵回福州了。」燕姝見他沒反應,於是說。
「我又向父親延了兩日。」俞平波回答,「我剛才和翁世伯寒暄幾句,他說你從明天開始,要去『碧霞觀』住上一段時日?」
「是呀!觀里的師父要為碧霞元君持齋祭,特別允許我去學習,算一大榮耀呢!畢竟我什麼都不會,徒掛個虛名,還非道中之人。」燕姝微微一笑說。
「我不喜歡你當『觀音』,更怕你接觸道觀佛寺,好像離我愈來愈遠似的。」他一向跟她無話不談,很自然便流露感情,「我希望你是我的妻子,這心願至今未變。」
對他的告白,燕姝也不覺唐突,還開玩笑地說︰「有我當妻子才倒楣哩!你忘了臨水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別拿那故事來嚇我,你又不會斬魔收妖。」他說。
「那……你不怕嚴鵠取你的項上人頭嗎?」她繼續說。
「怕什麼?嚴家倒了,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嚴鵠都自身難保,早管不到我的人頭了。」他皺著眉頭問︰「你還顧忌他嗎?」
「我才不怕他呢!他是奸險小人,奈何不了我的。」燕姝聳聳肩,「只是我告訴過你的,婚姻之事,已不在我的生活考量內。」
又踫了一鼻子灰!俞平波悶悶地說︰「一個女孩子不嫁人,哪有終生的依靠?你以為真能當一輩子『觀音』嗎?你不要被那些村夫愚婦的信奉耽誤了。」
她收起臉上的笑,轉為嚴肅地說︰「俞二哥,我一直當你是兄長,才會說出心里的話。從小,我就有一種感覺,我王燕姝到這人世來,一定有比結婚生子更重要的任務,我雖然不敢自比臨水夫人或天妃娘娘,但我必能幫助一些人,必有自己的使命。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兒,可惜我不配做你俞家的媳婦,但願你能了解。」
又是那些話!每見她一次,就愈覺得她不屬於他。但俞平波仍不甘願,只要她一「剖心」,他就想逃避現實。
「別再提了!」他心煩意亂的扯落幾片榕樹的葉子,「對了!我今天來,主要是給你帶一首詩的。」
他迅速地從腰間囊袋,取出一張紙箋,上頭寫著密密麻麻的小楷書,共四十句的五言詩,兩百字,筆法有些粗拙歪斜。
燕姝只看一眼,就忍不住驚呼,「你找到丁儒的『歸閑二十韻』了!」
「是縣衙里的典吏幫忙找的,我可是抄了好久,小小的一支筆,比拿千斤的刀棍還累!」看見她的歡顏,他心情大好,忙邀功地說︰「看,這就是你記得的那兩句,『茉莉香籬落,溶陰浹里-』,茉莉和榕樹,恰巧符合你庭院的景色呢!」
「太好了!這正是我爹在京城時,想念福建家鄉常背誦的詩。」燕姝充滿感情地念著,「……錦苑來丹荔,清波出素鱗,芭蕉金訓潤,龍眼玉生津;蜜取花間液,柑藏樹上珍;醉宜薯蔗瀝,睡穩木棉溫;茉莉香籬落,榕陰浹里-;霜雪偏避地,風景獨推閩……這不都恰恰描繪出閩地的風光嗎?」
他們極開心又認真地研究著,完全沒注意到翁-如,由月洞門輕巧地走來-
如表妹年方十六,小燕姝三歲,正是情竇初開時。她午寐起來,知道俞平波來訪,便顧不了什麼,抿了抿朱砂胭脂,系上繡彩蝶的粉紅裙,把自己打理得青春光艷,怯怯地來到表姊的院子。
她站了一會兒,偏偏那兩人太專注於讀詩,她眼眸一淡,不得不輕咳一聲。
燕姝轉過頭,笑著招呼道︰「-如來,快來欣賞這首丁儒的詩,他描述的東西,我們宅院里幾乎都有呢!」
「哦!我不知道俞二哥也在。」翁-如假裝驚訝地說。
那當然是騙人的羅!-如早在去年初見他時,就為他的英勇折服,芳心暗許。可惜他是呆頭鵝一個,眼里只有燕姝。而秉持著閨秀規範,她大門不跨,要見意中人難,更可嘆的是,見了意中人還得裝出冷淡無情的樣子。
「這首詩是俞二哥特別抄來的,好讓大家欣賞。」燕姝把紙箋遞給她。
哦!是俞平波親手寫的,那非得要看了-如掩住急速的心跳,靠在表姊的身後說︰「呀!真是好詩,那些龍眼、柑橘、荔枝和甘蔗都是我愛吃的。」
「還有芭蕉和木棉,不都是你窗前的花和樹嗎?!」燕姝指著那兩句。
「對呀!芭蕉听雨最好,木棉花最可愛羅!」-如笑咪咪地說。
俞平波很直覺地退後兩步。每回看到翁-如,他就覺得不自在,說實在的,他也形容不清那種感覺,只是她的眼波流轉和舉手投足,都很嬌滴滴,細致如瓷器,怕一踫就會碎。
比起來,燕姝就沒有類似的粉女敕嬌氣,從認識燕姝以來,她一直都是恬淡大方的個性,開玩笑或談話間都不忸怩、不忌諱,特別容易相處,不必防來防去的。
翁-如雖不正眼瞧他,卻對他的一舉一動相當敏感,知道他猛往後退,便有些不高興,突然沖動地說︰「好難得一首詩全是我熟悉的東西,就送我吧!」
聞言,俞平波臉都綠了,暗忖,翁姑娘來攪什麼局呢?這是他辛苦找到抄來的,想安慰燕姝的思親之苦,怎可橫奪?他急急地說︰「不……好,我是說……字寫得很不好。」
「不會呀!」-如一心想稱贊,「以一個軍人而言,俞二哥的字不算丑了,而且,這首詩貴在其含義。」
她到底是諷刺,還是贊美?還用一個「丑」字?這首詩貴什麼關他屁事,又不是他寫的!
偏偏這時燕姝又說︰「-如若喜歡,就送她吧!」
「可是……我……」兩個女孩的目光一起望向他,害他口舌都打結了,一句話也說不完。
燕姝眼波澄澈,翁-如目光盈盈,幾令人無立足之地。他愈想愈沒趣,點了點頭後,就藉口說衙門里還有事,便匆匆起身告辭了。
見意中人離去,-如的內心如七上八下的水桶,「砰!」地全部落地。她沮喪極了,怎麼她前腳到,他立刻待不住,後腳就走了呢?
燕姝似乎沒絲毫感覺,還說︰「你把詩拿走之前,先借我寫副對聯,你看『茉莉榕樹』那兩句,貼在我房門口,恰不恰當?!」
誰還管詩?他人一走,手里的詩也失去味道了。翁-如的眼里有怨,忍不住就問︰「燕姊姊,你到底嫁不嫁俞二哥呀?」
燕姝剛好走到門邊,回過頭,開玩笑似的說︰「你忘了嗎?我這『風里觀音』是不能論婚嫁的。」
「誰說不行?」佩如反駁道︰「和你同時受封的『雲里觀音』和『霧里觀音』,不也听說都嫁人了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呀!」燕姝接過表妹手上的紙箋,放在桌上說︰「這世上也有女人不想嫁做人婦的,像遠離塵世的女尼和女道士們,她們潛心修行,也算是一種造化。」
「我娘說那是前輩子造孽……」翁-如發現自己說錯話,忙又解釋,「燕姊姊,我不是那個意思……」
「其實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燕姝看著她,微笑卻認真地說︰「你很喜歡俞二哥,對不對?」
翁-如的臉倏地刷紅,有一下子被人道破心事的羞急。平常看燕姝淡漠正經,似不沾七情六欲,怎知她也會解這兒女情事呢!
「放心吧!我和俞二哥早就注定無緣了,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燕姝又笑說︰「俞二哥是個好人,你若真願意,這倒是一門好親事。」
翁-如的內心又羞又喜,益發想否認,「燕姊姊,你自己不嫁,反倒管起我來,我才不依呢!」
「不依?我看到時俞家請媒人來提親,你依是不依?」燕姝眼中帶著慧黠和頑皮說。
黃昏又靜,燕姝在窗前繡著媽祖像,這能使她浮躁的心安定下來。
蟬鳴已止,取而代之的是鳥雀歸巢。院子里那棵蒼郁榕樹,枝椏張天,有時還真像怒吼的人。籬旁的茉莉,則無聲地開落,默默的吐芬芳。
忽然,榕樹和茉莉似在對話,顯得神秘而朦朧,彷佛有著無邊的孤獨和寂寞。
她不禁模模額頭被劉海遮住的疤痕。小指大的新月型,也是新月的淡色,如由天上跌落。
她還記得那皮肉被切劃時的痛楚,當時真的不怕,反而有種快意,尤其是面對嚴鵠的錯愕表情,在那一瞬間,她明了,她的井運將不同於一般的女子,不死定於傳統,而是活在自己的手中。
帶著這個永遠除不去的疤,她走不進封建的三從四德,無法平順的嫁人,靠不了父兄,也靠不了丈夫。她手握那柄匕首時,真覺自己彷如擎天獨立,觸目蒼茫,天地間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但在這個社會,女子不嫁人,要如何生存呢?
她想到-如說的那句「前輩子造孽」……是嗎?可母親說她的出世,是蒙前世之福所賜,而現今人眼中,她王燕姝的命竟成了造孽的結果?!
寄人籬下是苦,所以,她才努力不懈,想用「觀音」之名走出一條活路來。舅舅和舅母目前仍能容她、疼她,不也是因為她為翁家帶來的名譽嗎?
女神之路,彷佛也寫盡坎坷。臨水陳靖姑二十四歲懷胎羽化,媽祖林默娘二十八歲登高升天,都屬年輕早夭,在受世人崇敬的因緣里,又隱藏著一種道不盡的纏綿哀戚。
所以,是由孽,而緣、而悲、而慈、而度化眾生嗎?
這中間的過程,又會有多少風風雨雨的摧折?
若要走像-如結婚生子的路,她就不必想那麼多了。無奈,似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直推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個鮮有女子會去,而大部分人都敬畏且無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