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送凱中去參加童子軍活動、凱雯去上芭蕾課以後,就匆匆趕回山腰上的家。
六月的洛杉礬已晴熱得逼人,但她的心卻一寸寸發冷。她多不想回去面對現實,卻又急欲知道結果。據徽信社陸陸續續透露的消息,德威百分之八十有了外遇,不但如此,連她派去的英浩也陷入這一團混亂之中。
四月初,英浩到舊金山完成他的一個音樂企劃,還特別轉到洛杉礬,當面告訴她,方靈均和德威之間沒有男女的曖昧之情。
「我化名和她接近,發現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子。她對姑丈的稱呼是叔叔,也把他當長輩般敬重,因為他是她母親的好朋友。」英浩解釋著。
「好朋友?我怎麼不知道德威有這麼一個朋友呢?」雪子狐疑地問。
「據方靈均說,她母親已經死了二十年,姑丈也是最近才聯絡上他們,這大概是姑姑沒听過的原因吧!」他說。
既然英浩這麼說,她焉有不相信的道理?畢竟他是她最喜愛、最倚重的佷兒。
雪子本以為事情過去了,但她的內心仍有一絲疑慮。其實這疑慮是來自與德威的長久夫妻關系中,他總是那麼冷淡自持,即使是在床間枕畔,她都覺得他的在好遙遠的地方。
曾經也怨過幾年,但她發現德威對家人、對朋友都是如此,寡默少言,多半時候都寧可一人獨處;熱鬧的聚會中,也常常人在心不在。
雪子自己也是個內向本份的女人,不曾積極的想改變德威的個性,她認為兩人的一輩子就如此了,沒想到改變竟悄悄地來到。
的確是悄悄地來到,若非她太在意德威,在每次的匆匆相聚里,用心去體會,可能也不會發現。
不是他更冷淡了,而是他更熱情了,對身邊的人和事都付出比以前更多的關心,仿佛瞬間年輕了好幾歲,但這些變化並沒有針對她,因為他根本不肯踫她一下。
書上說,中年男人有這些現象,外遇的機率就提高,表示他想找回他的青春之泉。
如果不是方靈均,又是哪個年輕的女孩子呢?
她把疑慮再次付諸行動,是在一次和英浩的母親仲慧通電話後決定的。
她們姑嫂閑話家常之後,提到英浩。
「這孩子真奇怪,竟然在台北租起房子,在那兒長住下來了。」仲慧說。
「什麼?」雪子驚訝地說︰「怎麼會呢?若論音樂和藝術,他去往紐約、巴黎、舊金山,還有點道理吧?
「就是呀!即使他去住亞馬遜叢林、莫斯科、北非沙漠,我也不會那麼意外。」仲慧說︰「結果我們就猜來猜去,認為英浩是在台灣交了女朋友,只有愛情的力量才會這麼大。」
「那到底是不是呢?」雪子問。
「英浩說他正在追一個女孩子,很純真、學園藝、愛花花草草。」仲慧用開心的口吻說︰「我一听高興極了,英浩一問才華自恃,孤僻高傲,我還擔心他不屑去交女朋友;而且他每天和藝術家、音樂家混在一起,那圈子里多的是同性戀,他又長得那麼帥,實在很怕他被人‘感染’。現在曉得他性向正常,懂得愛人,我就放心了。」
仲慧說了一大長串,雪子的腦筋卻一直停留在前面幾句——學園藝、愛花花草草……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幾乎是用很小心的方式,她問︰「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姓方…叫方靈均?」
「你怎麼知道的?英浩告訴你了嗎?」仲慧問。
雪子當場接不下去。僅管英浩一再保證方靈均沒有問題,但她永遠記得那張照片中,那女孩子對德威仰慕的甜美笑容,在雪子的潛意識里,那張帶笑的清麗面孔已成為一種誘惑的象征。
在同樣的億萬身家之下,中年的已婚德威和年輕的未婚英浩,後者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她沒有對仲慧解釋什麼,只是十萬火急地找到莫浩,問明來龍去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莫浩還回她一句中國成語說︰「被我追到,總比被姑丈追走好吧?」
「你不是說他們沒有什麼嗎?」雪子氣急敗壞說。
「是沒什麼。」他連忙說︰「我不過是要以防萬一而已,姑丈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我看姑姑應該長期跟在他身邊,不要因為孩子的關系,夫妻分隔兩地。」
向來不管閑事的英浩都說出這種話,讓雪子更加不安。她再進一步問他和方靈均的事,他卻不再多說,雪子只覺得這女孩子太厲害了。
考慮幾天,她決定雇用微信社來掌握德威的行蹤。剛開始她拚命說服自己,她不是要調查德威,只是要多了解一下他的生活罷了。
結果報告一次次來,驚爆出她想都想不到的內容。
「很精采喲!」征信社的老李每回都用這種開場白,說得雪子心驚肉跳。德威在桃園教書,只有兩天課,卻有大半時間住在那里,台北的家幾乎成為空巢。
而德威也不住學校的宿舍,反而住在外面的房子。
「俞太太,你先生有外遇了。」老李斬釘截鐵地說。
從那一天起,雪子就仿佛行走在一塊冰上,四周寒氣逼人,冷氣森森,一切都空茫得不像真的。「
她回到那座住了多年的華宅,第一次覺得生活空洞可悲。她不想進們,卻又非進不可。算算時間,台灣來的傳真已在書房,若她不接,給別的人先看到,將是一場多麼可怕的風波呀!
當她終于拿到那訊息時,手幾乎是顫抖的。血液逆流中,她真正看清楚的只有那幾個字——
方以緣,四十二歲,不曾結婚,在公家機關上班
四十二歲?竟比她還大個三歲?一個未婚的老女人有什麼本事,竟能引誘一向嚴肅正經的德威出軌呢?
她想不透,弄不懂呀!
接著幾個段落跳入眼簾——……目前與外甥女方靈均同住……
天呀!一切都餃接住了!方靈均本想勾引德威,後來出現條件更好的英浩,所以德威就由自己的阿姨接手!
雪子氣得臉色發白,全身發抖。那是一對怎樣攀龍附鳳、荒瀅無恥的甥姨呀!竟敢搶人丈夫,算計別人的財富,把好好兩個聰明機智的人要得團團轉!英浩知道嗎?德威明白嗎?
多麼令人作嘔的一箭雙雕!她必須冷靜,不能亂了方寸,搞不好她們會巫術、會下迷藥!方靈均不是喜歡花呀草的嗎?難怪她一向最保守規矩的丈夫也抵不住誘惑,甚至是一直傲氣十足的佷兒,也輕易地掉入粉紅陷阱。
她該怎麼辦?她不想毀了德威的名譽及自尊,所以不敢告訴任何人。一切必須私下解決,但面對那兩個不擇手段的女人,她的力量夠嗎?
對了!她可以找仲慧,兒子被牽扯在內,仲慧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
有了初步計劃,雪子的手不再顫抖,找到東京的電話,很堅定地撥了過去。
今天一早德威有課,以緣準備了稀飯早餐,兩人坐在透窗的晨羲中,享受那份寧靜安詳。
「我下午會去一趟俞慶,晚上就回來。」德威交代著。
「你明天又沒課,而且一早俞慶要開會,何必趕來趕去的呢?今晚你就住台北吧!」以緣理性的分析著。
「然後損失一晚和你相處的時間嗎?」他搖頭說︰「不!我不願意!我們已經浪費太多太多了,即使是一分鐘、一秒鐘,我都要爭取!何況桃園和台北並不遠,我每天來回個幾趟都沒有問題。」
「我只是擔心你吃不消,你的工作那麼重,又要來回奔波,不太好吧!,畢竟你不再年輕了……」她勸著說。
「不再年輕?你竟說我不再年輕?」他突然將她抱起來,用假裝生氣的口吻說︰「我保證我還是可以抱你走一小時,或背你爬十趟五樓的樓梯,要不要試試看?」
「快放我下來!」她在他依然強壯的懷里,邊掙扎邊笑著說︰「好!你沒有老,是我老了,我經不起你的折騰了。」
「不!你不老,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年輕。因為我們相愛,只要愛不變,我們就不老不死,永遠是少年英俊的德威和青春美麗的以緣。」他坐了下來,仍不放開她。
「你太痴了!所謂少年、青春、愛情或永遠,不過是夢幻泡影。我們太沉迷于一朝風月,太昧執于萬古長空,所以超不出罪業輪回。」她看著他,帶著淡淡的哀愁說︰「我因為你的痴,也劫願難償,知是空,畢竟空,卻隨你沉浮在貪瞑愛恨之間,回不了我的清涼法喜之地。我們會死墮三惡道,受苦無窮的!
「我才不管死墮何處,只要有你,地獄都是天堂。」他輕吻她的頓說︰「說愛情是夢幻泡影,我為什麼感受如此真,而你又千萬放不下呢?這二十年的分離更堅定我的想法,沒有愛的人生如行尸走肉,有愛即速證菩提,因緣的起滅聚散,又豈是我們所能掌握的?」
唉!有佛及無佛的世界,縱橫著一條跨不過、說不清的鴻溝呀!
「別憂心了。」他抱緊她說︰「你是太委屈苦悶了!暑假我帶你和靈均出國走走,近的日本、香港,遠的歐洲、美國,隨你們選擇。」
「暑假?」以緣輕輕推開他說︰「你不是該回美國陪雪子、凱中和凱雯了嗎?」
「我暑假陪他們可多了呢!去年去歐洲、前年去秋斯奈、再前年是加勒比海游……多得都數不清了;但你和靈均還是第一回,同樣是我的妻女,我太虧欠你們了。」德威說。
「你這樣任意而為,雪子遲早會發現的。」她說。
「我就是希望她發現。我和她夫妻有名無實已久,她是個細心的人,多少年下來,她應該心里有數的。」他用輕松的語氣說︰「別擔心,雪子是我的責任,與你無關。我們還是來談談靈均吧!她把男朋友帶回家了嗎?」
「你說田浩嗎?靈均認為他還沒有到帶回家的‘嚴重’地步,不過我在她的公寓踫過一次,看起來是很不錯的男孩子,相貌堂堂又溫文有禮,比起來,靈均像高攀了人家。」以緣說。
「胡說,我們俞家的女兒個個嬌貴,只怕別人配不上她呢!等我忙過這一陣子,我非要見見他不可。」他想想又說︰「上回你說那個田浩有日本血統,學音樂美術的,听起來很不尋常,你再問詳細些,我好找人調查。」
「據說他在日本還小有名氣,偏偏我一時想不起他的日本名字。」她從他懷里站起來說︰「我覺得他人挺正派誠懇的,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凡事還是小心謹慎為妙,靈均是個善良又多情的孩子,一旦感情受創,傷害會很大的。」德威說。
「你的口氣愈來愈像我媽了,當年你最恨她干涉我們的事,你忘了嗎?」她忍不住說。
「我現在也能慢慢體諒她了,我一點都不恨她,反而感謝她,因為她救了你和靈均的生命,使我這一生還能再回復希望,獲得快樂。」他定定地看著她說。
總是那一些令人悵鍋的往事,前面的路漫漫長,最黑暗的時刻算不算過去了呢?
在門口目送著德威上班,就如同每一回,有做妻子的日常感,也有藏在內心的恐懼。總想著,這是不是最後一次了?他會不會再回來?二十年前的記憶早深攜在心底,夫妻被迫分離,末道再會,就千山萬水,幾乎一世訣別。
所以,他來是喜,去是愛,再不敢視為理所當然。
以緣關上門,打算念一段經文再去工作,才走幾步,門鈴又響,八成是德威又忘了帶什麼東西了。
她擺出笑容應門,一看見外面站的人,臉迅速僵凝了。
不是德威,是位中年婦人。她有極細白的肌膚,化得極精致端秀的妝,一身高級的淺黃瓖邊套裝,整個人顯出一種想壓倒人的富貴氣勢。
以緣立刻就知道這是雪子,她雖沒看過照片,但憑著第六感,她百分之百確定。
雪子全身籠罩在極憤怒驚愕的情緒中,一時說不出話來。憤怒的是,她親眼看見丈夫一大清早平由另一個女人家中走出來,雖然她已有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時,痛苦仍如排山倒海而來。
同時驚愕的是,站在面前的女人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方以緣比調查里的四十二歲年輕,那脂粉不施的臉,未曾警燙的亙發,毫無款型的白衣白裙,渾身上下素淨得沒有一點色彩可言。然而,不得不承認的,那素淨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典雅靈秀,一種無可比擬的出塵之美。方以緣果真是有過人之處!
這一來,雪子更肯定自己的丈夫是受了蠱惑,極深極深的,所以才會拋下所有的輪理道德,背棄了摯愛的妻子兒女。
她說話了,聲音如刀出鞘,冰尖森冷,「我是俞德威的太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結過婚!」
以緣已預想過這種情景千百遍,所以還能維持鎮靜,她用很和善的態度說︰「俞太太,有話請進來說。」
「你還敢叫我俞太太?」以緣一派無事人的樣子激怒了雪子,所有自持如土崩裂,她尖叫著︰「你還敢叫我進去你那髒骯的屋子說話?你睡別人的丈夫、奸瀅神聖的婚姻,下流無恥,人人唾棄的狐狸精,你不配!不配!不配!」
這時有幾個鄰居走過,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們,甚至有人開始駐足圍觀。
若非以緣平日打坐修行慣了,一心寬忍,她可能會受不了這些公然的謾罵。此刻,她用更溫和的聲音說︰
「我們先進去再說吧!」
好!方以緣也怕丟臉!雪子真有一股沖動,想鬧得天下人盡知這不要臉女人的真面目!但轉念一想,她-田雪子出身高貴,有教養、有禮儀,若是潑婦罵街,豈不淪為像那女人一樣低下的水準?
此事必須以智取!因此,雪子強抑憤恨,隨她入內。
一到客廳,雪子的血壓又升上來了。放眼所見,佛堂、詩畫、綠竹、藤椅……又是一派素淨!那種清雅,恰是德威最愛的,方以緣真是用盡心機,可怕到極點!
「真對不起。」以緣見她很恨不語,只有自己先說︰「我知道你今天的來意,我……我一點都沒有想傷害你的意思,真的,事情並不像表面的那樣……」
「傷害我?你憑什麼傷害我?」雪子喜地打斷她說︰「我是德威的妻子,他兩個孩子的母親,俞慶的長媳,地位永遠屹立不搖,沒有人可以撼動我,更不用說你這小小的角色了!你若以為憑你那幾式花招就可以取代我,成為俞家大少女乃女乃,那你就太天真無知,也太愚蠢可憐了!」
「我不想取代你,也不想進俞家…」以緣試著說︰「你應該和德威談一談,來找我是沒有用的。」
「你以為德威會站在你那一邊?」雪子怒瞪著她說︰「那你就錯了!或許他會一時糊涂,受你誘惑,但他絕不會忘了自身的職責。我現在只要放出一點風聲,不出三天,德威就會和你斷絕來往!」
「雪子……」以緣忍不住喊她的名字。
「呸!你不配叫我!」雪子冷冷地說︰「我來,是給你一條退路,若你再繼續糾纏德威,把事情鬧大了,俞慶的人一定不會善罷干休的,他們會讓你失去工作、失去房子、沒臉見人、沒有立足之地。還有你的外甥女方靈均,她會羞得連學校都待不下去!」
「靈均?」以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說︰「這件事與她無關,拜托不要把她牽扯近來,她完全不知情,她是無辜的!」
「無辜?你還想騙我?我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你們甥姨兩個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專門找有錢的男人下手。最早,你想用方靈均當誘餌,去勾引德威;後來跑出了我佷兒謙田英浩,你認為他是更好的對象,就叫方靈均去誘惑地,你自己來應付德威。你們這一對無恥的甥姨,以為計劃得大衣無縫,事實上早就失敗了!」
謙田英浩?以緣想起這個日本名字了,他就是高高帥帥的田浩,早于二月就出現在靈均左右,如果感覺沒有錯,靈均是愛上他了,而他竟是雪子的佷兒?
「謙田英浩……你佷兒,他對靈均做了什麼?」以緣首次失去冷靜,滿懷恐懼地問。
「英浩是我派來台灣的,他為了避免德威步入陷階,自己接近靈均,想引開你們的詭計,但他千防萬防,也沒防到你這老女人!」雪子冷笑地說。
「你是說,你佷兒對靈均的追求完全是虛情假意?」以緣的心慢慢發冷。
「是的,我佷兒多傲、多優秀呀!你以為憑你外甥女那幾分姿色,能讓他神魂顛倒嗎?告訴你,別作夢了,你們這一次是血本無歸了!」雪子愈說愈得意,因為她剛剛看到以緣失控,露出狐狸尾巴。
「天呀!靈均知道了嗎?」以緣顫抖地問。
「我大嫂,英浩的母親也來了,她現在正要去找你甥女,把英浩帶回日本。」雪子說。
既是如此,一切都太慢了嗎?靈均終究要受到傷害,連一點挽救的余地都沒有嗎?不!她必須到靈均的身邊,不要讓痛苦更加深。
以緣沖出大門,淚已浮在眼眶,前面是一片黑暗。
「你要去哪里?我們之間還沒完呢?」雪子追著說。
「你們不該傷害靈均的!你們都錯了!大錯特錯了!」以緣回頭說,原本楚楚柔順的雙眸,有了兩道攝人的光芒。
雪子一下子止步,不再追趕。真太莫名其妙了!這女人連家都不要了,竟這樣留下她一個人!
她走回屋內,心仍未平,很想毀掉什麼,但她對佛堂還是有所顧忌。她再往里走,榻榻米臥室,堆放著德威的衣物,比想像的多好幾倍,他是搬過來了嗎?
還有鏡抬一角,一抹紫……老天!是紫晶水仙!他竟連這麼貴重的東西都送給這個野女人!
想他們同床共衾,想他們纏綿依依,雪子再也受不了,她找到一把剪刀,毀被、毀枕、毀衣,打破鏡子鏡框,弄得它滿目瘡質,才能稍稍出這口怨氣。
雪子向來是溫順的人,她從來不曉得自己有暴力的傾向,但此刻她若不做些瘋狂的事,真會被她心中的氣活活窒息死。
發泄完怒氣,雪子帶走了紫晶水仙!
這間頂樓的公寓有一大片落地長窗,向外看是無遮無掩的籃天,遠遠的山浮出淡淡的輪廓;如此美好的景致,是英浩工作最好的地方,也是靈均最愛逗留之處。
今日陽光甚好,不強不弱,恰好能表現最自然的陰影。靈均已為英法擺了三天姿勢,她的面前是白百合、姬白合、葵白合的花群。
她一動也不動地默背著︰耐寒百合在十至十二月種植最理想,種球睫時,要加入一些泥炭苦或堆肥,再拌點骨粉,每球一大匙……
「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的模特兒,專心一致,而且不喊一聲累。」莫浩在畫架前說。
「那很簡單,你只要在我面前放一束花,我可以從它們的葉尖想到根須,就老僧人定啦!」她微笑地說。
「你真是個花痴,但願你也能對我那麼痴。」他說。
「我對會走的動物沒有興趣。」她的笑容更大了。
突然,一個吻啄在她的粉臉上,她一驚,跳了起來,差點撞倒三朵百合,再一轉身,整個人就在英浩的懷中。
「你不快點畫,又要搗什麼蛋呢?」她掙扎著說︰「本小姐可沒有時間了,我試考完了,報告也交了,明天一早我就遁入山林,終日與花草為伍,不再出來了。」
「我就跟你去。」他吻著她的耳,輕語著。
「不!你要去巴黎,洛伊在那兒有展示會,你忘了嗎?」她笑著躲著。」
「那你跟我去巴黎,它叫花都,有很多著名的花園,足夠你看了。」他舊話重提說。
「等我存夠錢吧!」她說。
「靈均……」他叫著。
「我絕不用你的錢!」她停止閃避,看著他的眼說。
她那水汪汪、黑靈靈的眸子,那噘起的櫻唇,讓英浩忍不住了。他很溫柔地吻著她,兩人身上的花香、顏料香,隨著那浮升的熱度,蒸饅成一股奇特的催情作用。
英浩體會到從未有的激動,他緊抱著她,輕吮她,像要吸遍她體內深藏的香氣,直到靈均有些排拒,他才設法冷卻自己,退後一步,苦笑說︰「沒辦法,你點燃了一座火山。」
「你不覺得太快了嗎?我們才認識五個月不到,一切都仿佛在蒙蒙的霧里。」她捂住快速的心跳說。
「對我而言,要我現在娶你,都沒有問題。我要帶你去看沙漠里的玫瑰,中亞山區的杜鵑花,樓蘭古址中培育出來的千年奇花。」他凝視她,很深情地說。「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篤定,但對你,所有的愛都像是與生俱來的,無從推卻起,也再驕做不起來了。」
「嘿!我才二十歲,正是浪漫脆弱的年齡,你說些話想打動我,是很不公平的!」話雖如此,但靈均的臉上早已是迷醉的表情了……
他們再度吻著,忘了山上。忘了洛伊、忘了巴黎,當然,也忘了百合和才完成一半的畫。
突然,一陣鈴聲急響,直亙穿透他們痴幻唯我的世界。
「是誰呢?希望沒什麼重要的事。」莫浩嚼咕地說。
門一開,出現的竟是母親,他太過吃驚,先用日文,再用中文說︰「歐卡桑……哦,媽,你怎麼來了?怎麼沒有通知一聲,讓我去接機呢?」
「我是來帶你回日本的。」仲慧說完便走人屋內。她看見頭發衣衫略為凌亂的靈均時,眼神變得十分冰冷。
莫浩沒注意到異樣,還興奮地摟住靈均說︰「媽,這就是我向你提到的方靈均。」
「我知道她是誰。」仲慧毫無一絲笑意地說︰「果真是年輕漂亮,難怪你姑丈為她差點出軌,連你也在台北流連忘返。」
靈均眉頭一皺,方才她就覺得情形不對,現在更清楚英浩的母親對她沒有善意,但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姑丈又是誰?誰要出軌?
「媽,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是誤會,我待會再解釋。」英法急急地阻止說。
「什麼誤會?根本沒有誤會!」仲慧大聲地說︰「你在這里防也是白防了,方靈均有個阿姨,你姑丈早就被那個阿姨勾引去了,兩個人同居在一起,只有你還被蒙在鼓里,由著人指使利用!
這回靈均听得半懂,她的以緣阿姨與人同居?怎麼可能?姑丈,英浩的姑丈到底是誰呢?
她尚未出聲,英浩就白著臉先問︰「姑丈和方阿姨?你們搞錯了吧?方阿姨不可能去勾引別人的丈夫呀!
「你姑姑把所有的證據都給我看了,一點都不假,這都是方家甥姨的詭計,她阿姨對付德威,她對付你,想人財兩得。」仲慧指著靈均罵說︰「如今雪子已經到桃園捉奸,留我到這兒來揭穿所有的陰謀。告訴你,豪門富家的錢,不是憑你們幾個狐媚的手段就可以騙到手的!
靈均像跌進一個長長黑黑的,四周沒有亮光色彩。眼前這個中年婦女,目光如針,話語如針,刺得她無處可躲。迷亂中,她漸漸串出一些事實,但仍不敢相信,她轉向英浩,逼問著︰「你姑丈是誰?」
「英浩的姑丈是俞德威,別假裝你不知道,這些不都在你們的計畫之中嗎?」仲慧冷冷地回答。
「那你又是誰?」靈均不理她,只抓著英浩淒厲地問︰「你不是田浩,不是ROY,也不是謙田英浩嗎?」
英浩並不比她更冷靜,他和德威的關系,應該在彼此都信任輕松的情況下說出,而非此刻的敵對尷尬,另外,德威和以緣的事也弄得他無法思考。
「所以你根本不是路過雙月花圃,不是來找創造靈感!你也不曾被我迷住,一切都是謊言,你根本沒為我寫過一首歌,做一個企畫案!」靈均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膚,又驟然放松,回想往事,眼淚涌上來,「所以根本沒有愛,你只是個騙人感情的登徒子,虛偽邪惡的偽君子!」
「靈均,你听我說,不要這樣指控我,冷靜下來,讓我有公平申訴的機會。」英浩想拉住她。
仲慧見兒子擺低姿勢的懇求表情,火氣更大地說︰
「別裝了!你很清楚他是謙田英浩,俞德威是他的姑丈,你若以為你迷惑了我兒子,那你就太高估你自己了!他和你在一起,不過是要防你糾纏俞德威而已,哪里曉得你還有個更厲害的阿姨呢?我勸你留點面子,自己離開,別在這里唱不入流的苦肉計!」
「媽,別再說了!這是我和靈均之間的事,拜托你不要愈弄愈槽了!」英浩急著插嘴。
「不!這是俞家和謙田家的事!你還爭什麼?你和姑丈差點中了她們的美人計,現在你姑姑那兒還不曉得要怎麼解決呢?你別也糊涂了。」仲慧對兒子凶了起來。
「夠了!我受夠了!」靈均覺得整個人要爆炸,她甩掉英浩伸過來的手,沖了出去。她只想離開這房間。這棟樓、這母子兩人,天涯海角,能躲得愈遠愈好!
「靈均!」英浩在後頭追著,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失去她,絕對不能!
六月暑天的郁熱撲面而來,但對靈均而言,世界全然翻轉,街道不再熟悉,聲響已是陌生,所聞所見的景物,全和她隔了時、隔了空,她不知如何掙月兌那些丑陋事實所罩下的閉塞痛苦!
天啊!英浩是虛請假意的,求求你,不要再加俞叔叔和以緣姨,他們是她最敬愛的兩個人,若他們具有了違背輪常的私情,這天地還有什麼情義及永恆可言嗎?
她邊走邊哭,眼淚模糊中,已經看不到絢艷繽粉的一花一草,有的只是它們腐斕的根睫與蟲啃的花葉。
就像蝗蛾蔽了天,她的心田一寸寸被蹂躪,好痛好痛呀!
以緣坐在靈均的公寓里,等待是如此漫長,幾乎又回到全身癱瘓的那些日子,分秒的焦慮,怕穿心的悲劇。
樸素淡白的室內,唯一的色彩是窗台前的那大大小小的盆栽,有天人菊、馬纓丹、珊瑚鐘、紫尊、球蘭、薄荷、燻農革……還有一些沒標上名字的,萬紫千紅,開得茂盛美麗。
靈均曾不厭其煩的告訴她,哪些花每天至少要曬六小時陽光,哪些要三小時,哪些不需要陽光直射。
如此細心聰慧的女孩,她為德威冒生命危險生下的女兒,二十年來悉心照顧,難道就是等著這一刻傷害的降臨嗎?
噩運究竟何時才會終止呢?
以線轉著手上的念珠,想沉靜自己,也想化解詛咒。
門開了,靈均走進來,在對望的那瞬間,以線明白她已經見過英浩的母親了。那麼迷惘的一張臉,淚浪猶在,那麼僵硬的身體,仿佛忍著劇痛。
以緣了解那種美夢破滅的悲傷,她走過去,輕聲說︰「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你和俞叔叔之間的……的事嗎?」靈均直亙瞪著她,咬著牙問︰「是真的嗎?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那些事復雜得難以思索,無處開口。以綠目前只關心年輕一代的糾葛,她稍微遲疑一下,靈均的話語立刻如利箭般,支支射來。
「果然是真的了!你的表怕。經告訴我一切了!阿姨,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不是說心似枯井,不再起波瀾了嗎?好!如果你想嫁。想戀愛,動了凡心,外面有那麼多男人讓你選擇,那些你拒絕過的,如今還抱一絲希望的,你都可以找他們呀!為什麼要找俞叔叔?你難道忘了他是有婦之夫嗎?」
這一番話說得以緣臉色慘白,幾乎無法站立。誰都可以罵她、指責她,但絕不是她懷胎十月,以骨血哺育的女兒呵!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那麼尊敬你們,全心全意的信任,你們竟在我背後偷偷模模做這種事……」靈均哭著說︰「你曉得他們說得有多難听嗎?說我們不擇手段,說你勾引俞叔叔,說我先糾纏俞叔叔,再去迷惑……英浩,說我們是一對不知羞恥的甥姨!我一句話都反駁不回去,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白白被人要弄,還要被當成妓女般辱罵,我好難過好難過呀!」
「靈均!不要說那些可怕的字眼,因為你不是,我也不是呀!」以緣抱住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怎麼不是?你和俞叔叔犯了通奸罪,人家的太太都鬧到家里來了,你還能說什麼?現在連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靈均哭得聲音都啞了。
不!她和德威迢迢辛苦的愛,竟被冠上「通奸」二字?不!她不能忍受了,尤其是被自己的女兒誤解,這太不堪了!以緣撫往心口,下定決心說出這多年的秘密。
「我和你俞叔叔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和他在二十一年前就公證結婚了,我們還留有法院的紀錄和證明,我們是有合法的婚姻關系。」
靈均止住哭泣,瞪大眼楮。思緒在一剎那的空白後,才又將以緣的話-一消化吸收。
她無法署信地問︰「你和俞叔叔是夫妻……那另一個俞太太呢?我是說英浩的姑姑,她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故事……」
以線開始敘述往事,由她和德威的相遇、相戀、不顧家人反對私奔,到命運的詛咒、她生病、被迫分離。寄出死亡證明書,多年的血淚在空氣中靜靜傳訴著。
她沒有提到嬰兒的誕生,她怕靈均知曉了父母,那隱伏許久的妖孽又要現身,去殘害無辜的靈均。
事實上,靈均已經受連累了,不是嗎?
故事說完,靈均有好一會兒無法言語,最後才說︰
「所以俞叔叔要找的是你,而不是我母親。」
「他一直以為我死了。」以緣說。
「我還是不懂,第一次見面,他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有妹妹,對方以緣的名字也很陌生……」靈均回憶著說。
「我以前用的是另一個名字,而他認為我死了,你母親就不該有妹妹了。」以緣連忙補著破綻說。
還是不對勁,有一些細節部分,靈均老是想不起來,但目前要躁心的是未來,她問︰「英浩的姑姑去吵了,對不對?你和俞叔叔有什麼打算呢?他這樣做,算不算犯了重婚罪呢?」
「德威沒罪,雪子,就是德威的太太,也是理直的。」以緣很平靜地說︰「德威有一張死亡證書,我若復活了,充其量也不過是遺棄他二十年的前妻,他不會有法律問題的。」
「可是他回頭找你,又和你在一起,不就表示他還愛著你嗎?」靈均又問。
「我們的事太復雜,一時也說不清楚。」以緣看著她說︰「我反而比較擔心你,英浩的欺騙實在太過份了!靈均,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我應該叫德威調查他的。」
「我不想再提到他了!」靈均臉色一變,忿忿地說。
「靈均,有苦就說出來,不要把痛苦埋在心里。我了解你是愛他的,這打擊一定很大……」以緣柔聲地說。
「我才不愛他呢!他只是一只可惡的大害蟲,他是蚜蟲、線蟲、蛤輸、千足蟲、草蛤、白蠅……只配我用殺蟲劑把他噴死而已!」靈均咬牙切齒地說。
「你要罵就盡情地罵吧!你這一生受到太多的委屈了。」以緣替她試淚說。
這句話又惹出靈均無限的傷。她想起一出世就無父無母,那是連外婆及阿姨的愛都不能彌補的缺憾;而她的初戀,如此深深投往,卻是人家手中的一場游戲。她何罪之有,要遭此侮辱及捉弄?只怪她太笨、太傻。太天真了!她早該知道,上天從不厚待她,既不給她父母,又怎會白白送她一個白馬王子呢?
就在她自文自憐時,外面響起敲門聲和英浩急促的叫喊︰「靈均!靈均!你在嗎?你在就來開門,求求你!」
靈均倏地僵住,她拚命對阿姨搖頭,嘴唇緊抿,硬是不肯回答。
「靈均!靈均!」
英浩不斷地叫著,門幾乎要拍破了,直到有人過來和他說幾句話,他才停下來。
又過了幾分鐘,是離去的腳步聲,四周又恢復全然的寂靜。她們吐出那屏住的一口氣,才發現臉都痛麻了。
「英浩似乎有話要說,你真的不見他嗎?,」以緣問。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母親說的那些話,如果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謙田家或俞家的人,包括俞叔叔在內!」靈均倔強地說。
但你卻是道道地地的俞家人呀!以緣悲哀地想著。
或許她應該說出靈均的身世,可是她真的好怕。她一生不求什麼,但求靈均一生一世的平安幸福;還有德威,甚至是雪子和未曾謀面的凱中。凱雯,沒有人應該受苦,但他們要如何做才能彼此共存,而不互相傷害呢?
一切都是為了德威,他迷了她的前念和後念,迷了她的前世、今生和來生,框在意相中,要逃出他,千難萬難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