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十年代。
計程車緩慢地穿過台北街頭,四周有游行的隊伍,
隔著玻璃,听不見他們在吶喊什麼。意芊維持同樣的姿勢,眼楮也不睜開,她已經很累了,耗盡心力的身體,只能專注在小小的世界中,或許過沒多久,連自己的腦袋也扛不住了。
所以,外面的一切,與她無關,最多只剩下德威。
德威的眼中掠過一絲好奇,但他沒有探問司機的,只擁緊意芊,兩人手握著手,擔心她的蒼白與憔悴。
他二十四歲,她二十二歲,背著家庭私自結婚。有如被驅逐的兩個人,窄小的公寓成為一座孤島,在茫茫的大海上,獨對夕陽的淒艷。
車子停在狹亂的巷子內,德威趕忙鑽出,來到另一邊,想把意芊抱出來。
「你要爬五樓,還是用背的吧!」她搖搖頭說。
「用背的你容易痛,還是用抱的,沒多大差別。」德威堅持說。
即使意芊有心反駁,也無力抗拒,只能任由他兩手抱起,如此溫柔,像對待一個極其珍貴的瓷器;可惜她已無感覺。渾身沉重如一塊死肉,連舉手攀附也困難重重。
她看著他俊秀的臉孔,強壯的肌肉,再眷戀地嗅著他身上的男人氣息。對這個她最愛的人,她已到了痴迷忘我的地步,可她還能擁有他多久呢?
「我們來數樓梯了,今天你要听哪國語言呢?」德威微笑地問。
「法國的。」她說。
德威十二歲以後大都住在國外,在瑞士時就學了英文、法文和德文,加上見習時的日文,頗有語言天份。
她愛看他卷舌的樣子,從一數到六十,夠他打滿口的結了。
到了三十,他稍微休息,她的額頭輕擦他僵硬的下巴,他輕吻她一下,又繼續努力。
「痛嗎?」他問。
「能痛就好了。」她說。
終于回到家了。小小的客廳塞了飯桌、沙發、電視和一張輪椅,意芊在輪椅坐定,面對著瓖壁架子上的紫晶水仙。
那流光總會她感到平靜,三朵無暇的水仙徐徐綻放,通體晶瑩的淡紫,仿佛傳著天堂的一首歌,或夢里的一次飛翔,都是人間的絕美。
那是出自義大利藝術名師之手,帶著浪漫的精致。兩年前德威送她時,也開始不顧一切追求她,那熱情焚燒著她,燃出了唯有彼此的世界。
紫晶水仙見證了一切,隨他們愛情的悲喜、高低潮而變化著色澤,總像在凝照,穿過愛人的心,到達永恆的那一端。
「你使我想到水仙,純潔又神秘。」德威常常這樣說。
神秘的人,也有神秘無解的病。她望著紫晶水仙,感覺那日漸褪白的紫,眉尖輕輕蹙起,心中留著數不清的嘆息。
「吃點牛女乃和蛋糕吧!」德威由廚房走出來說。
「我不餓。」意芊說。
「我知道你一直不習慣這些食物,但你現在需要營養,不能再光吃素了。」他蹲在她前面,用叉子喂她。
吃素是她從七歲便開始的生活方式,因著德威,她慢慢改變,也踫了蛋和牛女乃,甚至吃幾口清蒸的魚。
「我自己來吧!」她不忍他失望的說。
她咬著牙抬起頹軟的右手,才踫到叉子就墜下。
「沒有用的,治療了半天,還是沒用!」她傷心的說。
「黃醫師說要有耐心,有人按摩了兩三年才出現成效,你不過去半年而已,急什麼呢?」德威安撫她說。
「我怎麼能讓你每天背我送進出出,去做那無望的治療呢?」她看著他說︰「你還年輕,有大好前程,我不想拖累你。」
「意芊,我到底要說多少次呢?」他急切地說︰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的前程。沒有你。這世間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如果我好不起來了呢?」淚在她的眼眶內打轉。
「你會好的。」他握緊她的手說︰「有我在,沒有人可以奪走你!我不允許,絕不允許,你明白嗎?」
「傻德威,我這種脊椎毛病,世界上活得最久的紀錄是三十歲,你總要失去我的,你為什麼不早點面對現實呢?」她流著淚說。
「紀錄是可以改的,我要讓你活到長命百歲,我不要失去你,我會無法忍受的…」他的臉埋在她的掌心和膝上,聲音是硬咽的。
「這對我們都是一種酷刑,想想看,你為了我,背棄家庭,離開俞慶,不能施展理想和抱負;而我,全身癱瘓,即使四肢皮肉按碎了,也再站不起來。你真要眼睜睜看著我到頭不能轉、臉扭曲、眼球凸出,變成一個完全的廢人為止嗎?」她悲傷地說。
「不!你不會變成那樣,你會好的。」他不願意听。
「德威,不要再看中醫了,讓我去動手術吧!」她哀求著說。
「不行!你第一次開刀四個小時,第二次十個小時,第三次…連邱醫師都沒有把握你能不能醒來。」他毫不妥協地說︰「我簽不下那份同意書。」
「可是我還有百分之十的機會呀!」意芊說︰「想想看!如果我能站起來,我們就能回到以前快樂的生活了。」
「然後呢?再一次發病,再一次開刀嗎?」他質問。
「至少我能站個半年……」她小聲地說。
「我實在賭不下去……」他搖搖頭。
「總比現在不死不活好吧!」她克制著內心的痛說︰「我寧可和命運賭,一刀下去,如果醒來,我們還能有一段好日子;如果走了,正好放你自由了。」
「意芊,原諒我的自私,我愛你,真的不能冒失去你的險。」他說︰「我情願每天背你、喂你、服侍你。送你上醫院,只要你在我的身邊,讓我能模得著、踫得著,我一輩子做牛做馬都甘心。」
她的淚又掉下來了!勉強動動手指,他立刻會意;將她的掌心輕偎在他的臉上。
她好溫柔、好悲哀地說︰「可憐的德威,人家娶太太是福氣,你卻娶了一個殘廢回家,我等于是害了你,你知道嗎?」
「不!是我害了你!你沒嫁給我之前,是多麼美麗健康;嫁給我之後,卻變成這樣。或許你母親說的沒錯,我是你命中的煞星。」他吻著她的手說。
「不!不!你什麼都是,但絕不是我的煞星!」她急急地說︰「是我克你,就像你家人說的,我身上有一股不吉祥的妖氣。」
瞧兩個人都想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擔,德威忍不住笑了。他坐在沙發上,將她摟在懷里說︰「我們都像傻瓜,對不對?也許我真是煞星,你真是妖女,我們的八字徹底不合。但是,意芊,從兩年前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們的命運就緊緊的連在一起了,要好,我們就一起好;要毀,找們也一起毀,我們就是永遠不分離!」
「如果我死了呢?」她情不自禁地問。
「那我的生命也結束了。」他用肯定的語氣回答。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淚水沾濕了他的襯衫。就是這份深情,那發自內心的誠摯、一句句的誓言,都如刀鑿斧刻般,震撼她的心靈。
他不是輕薄人,也沒有絲毫虛假和膚淺,她知道他的認真與信念,是一旦愛上了就天長地久、無怨無悔的那種人。
所以她全面潰決,任由他的愛沖擊,甚至違抗了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走得堅定、走得強烈,卻沒想到會有此結果!前途成茫茫,接下去的路,步步椎心泣血。
她多心疼他呵!
他們在午後的陽光中靜靜相擁,紫晶水仙在日影的移動中,散發出不同的光彩,那樣的寧寂,恍惚中仿佛跳月兌了時間和空間,織成了一片美麗的夢境與存在……
直到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喂?」德威拿起話筒道。
電話那頭一連串的話語,使他的眉頭愈擰愈深,最後十分凝重地說︰「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意芊立即問︰「是誰打來的?
「我舅舅,他說我父親心髒病發,人正在加護病房。」他回答。
「那你趕快去呀!」她催促著。
「萬一他們是騙我的,怎麼辦?」他一臉矛盾,
「就像上次一樣,威脅利誘不成,竟想把我綁架到國外,我怕這一回他們又要使什麼拆散我們的手段了!
「如果是真的呢?」她勸著他,「我曉得你一向是個孝順的人,為了我,才和你爸媽鬧得不可開交。今無不管你爸爸的病是真是假,我認為你都該回去看看,算我求你,好嗎?
「可是,我怕……」他仍在猶豫。
「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有什麼好怕的呢?」她說。
德威的確有些擔憂,父親一直有心髒方面的毛病,這一年來又為了他的事,幾次氣血攻心,是極有發病的可能。
他雖然離開前家,但仍心系著親人,若父親真病得嚴重,弟妹年紀都還小,他能棄俞家于不顧嗎?
「回去吧!」意芊再一次說。
「你一個人可以嗎?」他遲疑地問。
「當然可以。」她微笑地說︰「以前你上班時,我不也都是一個人?」
「我現在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你身邊。」他真心的說。
特別是此刻,她剛治療完,神情正脆弱,仿佛清晨的一顆露珠,隨時會消失,這令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痛和難舍的感覺。
他將她抱到臥房,把她安置在舒服的枕被之間,再放好書本、點心、收音機、電話……所有他想得到的東西,都在她觸手可及處。他嘴里還不停叨念著︰「我去一下就回來,還會買你最喜歡的素羹面。你先睡個覺,一睜開眼又可以看到我了,一點都不會感覺到我離開過。」
他每說一句,她就點一次頭,臉上始終保持著甜美的笑容。
他愛她那如水仙般純摯的美,忍不住吻她長卷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細致的雙頰,再到柔女敕的唇,然後呢喃說著︰「嗯!我好喜歡你身上的這股藥香!」
「好傻,藥怎麼會香呢?」她努力地抬起雙手,觸踫他的發,眼眸內有愉悅的光芒。
他干脆整個人賴著她,與她纏綿廝摩。他的手握住她的,在她的肌膚上輕輕移動,緩緩,直到兩顆年輕的心都顫抖起來,陷在無法壓抑的之中。
「你該走了吧!」她在他耳畔低語,想阻止他進一步的動作。
「我好像禽獸是不是?你都病成這樣了,我仍那麼想要你。」他把兩人的手放在彼此跳動的心中間。
「不!是我不好!我氣自己的病,恨自己不能做你最完美的妻子。」她說。
「不!不管你變成怎麼樣,都是我唯一所愛的人。」他再吻她,「我就是不能沒有你……」
「好了吧?」她笑著躲避他的唇說︰「你再不走,就太晚了。」
他嘆口氣,不甘願地起身下床,再看看四周,說︰
「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來了。
他又吻她一下,才離去。
大門的鎖扣上,室內恢復了寂靜,只有游離的塵漫漫飄浮。意芋躺在粉紫的枕上,唇邊的笑緩緩消失。
她不想看書、不想听音樂、不想吃東西,她的腦海里只能有德威。
他的耐心與愛意,時時都今她有受寵若驚之感。想當年她進俞慶,他的優秀、俊雅與身份,將他烘托得有如天神一般。
天神卻愛上她這小秘書,還不惜為她斷絕回天堂的路。雖說愛是空、欲是幻,但他給她的快樂,是多年信仰的佛教所不曾達到的。
于是她從俗世外走進俗世內,大膽去觸踫了愛情與婚姻。
但命運急轉直下,不到半年的神仙眷侶生活,一切都變成了懲罰。
都是她莫名其妙、沒有原因的病,醫生唯一能解釋的,便是遺傳及基因的問題。
最可怕的是,無藥可醫,只能任其發展。
她用手指僅余的力氣拉起裙擺。兩條腿直直伸著,上面全是一圈圈的紅瘀血,密麻地看不到原來細白的皮膚,丑陋得令人想吐。
但脊椎神經壓死了,它們就死了,以後是手、肚月復、胸部、頸脖、顏面、頭腦,一節節硬化,直到她沒有心跳呼吸為止,那些速度是很快的。
她不怕死,但德威怎麼辦呢?他總無法接受任何她會死的可能性,一心一意相信她能與他白頭偕老。
想到他注定要有的痛苦與失落,她就忍不住先為他流了許多眼淚。
多不公平呀!她死後就沒有知覺了,不哀不痛,而他還要繼續為她心碎呵!
她輕輕嘆口氣,沉浸在常有的愁緒中。
突然,一陣混亂聲傳來,像有人撞開大門。
意芊尚未回過神,就見一個穿著道士袍的男人走進來,一手拿劍,劍上插有長長的符文;另一手拿鈴和香,嘴里念念有辭,忽高忽低,在屋內四處亂竄,長劍甚至劃到她的面前來。
「你是誰?你要做什麼?」意芊害怕地問。
道士轉跳一圈後,她的母親由煙霧間出現,一臉肅殺之氣,手上拿著符咒和幾件衣裳,隨道上朝四方祭拜。
「媽,你在干什麼?叫他走!叫他走!」意芊吃力地揮著手。
「我們在收妖!」杏霞回答,「師父說你命清,再幾世的修行就能成菩薩,但你偏偏動了凡心,斷了你的菩提路,所以你才會得怪病,你注定要比別人受更大的苦難!」
「媽,你怎麼會信那些怪力亂神呢?」意芊的眼被煙燻痛了,「求求你,停下來吧!」
「不能停,你身上的妖魔太可怕了,帶了幾世的陰厲之氣。」杏霞激動地說,「你根本不該嫁給俞德威,他們俞家祖上無德,幾代以前曾虐死過一個女婢,那女婢含冤莫白,無法投股轉世,只能化做厲鬼,世世在前家徘徊。她好不容易踫上你,一個靈魂純淨、菩薩心腸的人,她要靠你才能解月兌。如果不除掉她,不棄絕你心中的魔障,你幾輩子的修行就要毀于一旦了!」
「媽,那是迷信呀……」意芋叫著。
鈴繼續響,煙繼續燒,念咒聲變得驚諫恐怖,像在與陰間冥府對話。
意芊腳不能行,身不能動,只有任他們做法。當道上雙目圓瞠,往她眼前一吼時,她差點嚇昏。
最後,道士朝地上一坐,自語數句,再站起來,用極疲憊的聲音說︰「這妖女的法力太強了,我斗不過,只有請我師父出馬了,全台灣能收這女鬼的,大概只有他了。」
「好!我們馬上帶她走,反正這原本就是我們的計劃。」杏霞立刻說。
那道士迅速地連人帶被地把意芊抱起。
意芊吃驚極了,忙哭叫說︰「你們不能帶我走!德威回來找不到我,他會著急的!」
「我們管不了他!」杏霞拿幾個大袋子,收著女兒的衣物說︰「他是俞家的責任,我只負責你!」
「放我下來!德威一下子就會回來了,看不到我,他會發狂的!」意芊恨透了自己全身無力,一點掙扎的力量都沒有。
「他不會那麼快回來,他父親會留住他的!」杏霞很有把握地說。
「什麼?」意芊慌亂地叫著︰「一切都是詭計嗎?他父親的病是假的嗎?」
「我們都是為大局好,你們兩個不懂事,再糊涂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你是我的女兒,我能不救你嗎?」杏霞說。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客廳。意芊急了,她想攀住什麼,手卻使不上力,只有用嘴巴抗拒,發自內心的吼著。「媽,你不了解,沒有我,德威會瘋杯呀!他需要我,我不能不告而別!求求你大發慈悲,饒了他,也放了我吧!媽,我不能走,真的不能走,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德威,他會受不了的……」
「瘋什麼?久病無真情,他正巴不得丟掉你這包袱,你別再痴心妄想了!」杏霞大聲說。
門已開,意芊看著自己的世界即將陷落,她倉皇四顧,一道亮紫閃入眼簾。忽地,一股力氣涌上,讓她腰部扭動,道土沒防到這一步,整個人往牆壁踉蹌倒去,她的手有如神助,一把掃到架子,恰好抓住紫晶水仙。
然而,正當此時,道士也站直身,意芊的手背擦過牆上的釘子,血飛濺出來,染紅被褥,也染紅了水仙花瓣。
「你受傷了!」杏霞走近,焦慮地說。
「不!別搶我的紫晶水仙,別搶!別搶!」意芊誤會了母親的意思,她緊抱著自己的寶貝,瞳孔狂亂地放大,不管滲出的血,只哭著叫道︰「別搶它呀!」
「先走再說吧!」杏霞急著離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那聲響似乎也隔斷了意芊的神智。她的眼楮一直瞪視著,卻不能回頭;心中有無限慌恨痛楚,卻喊不出口。
德威,你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意芊,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這一下,是生離,是死別。驀地,有一陣椎人心肝的嚎陶聲,哭得如此淒廁慚烈,是德威嗎?
她抬起淚眼,人早已下五樓,坐上計程車,車內映著黃昏夕日,像很久以前或多年以後的景象,但就不是現在。
沒有德威的呼喚,只是自己的哭聲嗎?
車又駛回市區,游行隊伍仍在。
意芊不再閉眼,茫茫地看著,隔著玻璃,仍不知道他們在爭什麼。
這些依然與她無關,如今連德威都沒有了,她只能不斷重復想著——
再見了,德威,你會遇到另一個女孩子,你會重新找到愛,你會獲得真正的幸福……
她的心好痛……或許這是斷盡生因與滅因的時候了。
意芊緩緩合上雙眼,最後一口氣由胸中吐出,她覺得死亡一寸寸蔓延,心念成灰,意念成灰,直到世界遁入一片黑暗,一切惆然成空。
永別了,德威,來生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