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咖啡』。」
嘉茹閑閑走過院子,愉快地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樣子。
敬桐挑一下眉。「可以向你借一條白手帕嗎?」
她不禁莞爾。咖啡還在那凶惡地齜牙咧嘴。這時又飛來一只全身漆黑的八哥,停在何敬桐肩上,斜著腦袋打量何敬桐,紅色的嘴危險地朝向他的脖子。
「哎,我沒有惡意的。」他投降地舉起雙手。
「刺客。」八哥尖聲喊。
敬桐求援地看著嘉茹。「我是來道歉的。」
她冷漠地睨他一眼,彎身溫柔地搔搔貓的頸背。「沒有關系,咖啡。」貓咿唔了一聲,靠著她的腳踝坐下。「紅茶,過來。」
八哥歪著脖子審查敬桐一會兒,飛過籬笆,降落到嘉茹肩上。
「麻煩,喝湯。」它說。
「什麼?」敬桐滿瞼迷惑,滿頭霧水。
祖安不喜歡喝湯,每次都不肯合作,抱怨喝湯好麻煩。不過嘉茹不會對他解釋這麼多。
「它們不喜歡不速之客。我也不喜歡。」
貓和烏通常都和祖安待在屋子里,只有祖安到院子里玩時會跟出來。今天早上祖安不在,它們大概以為他在外面,所以都出來了。
「我真的是來道歉的,昨天我太過分了。」他的手越過木柵門上方伸向她。「談和好嗎?」
嘉茹很意外。她考慮、猶豫之後,輕輕握一下他的手。
「好燙,好燙。」八哥聒噪地喊。
「進屋去,紅茶。」嘉茹命令,用腳跟推推貓。「你也一樣,咖啡。」
咖啡臨走還示威似的弓一下背,低哮一聲,才懶洋洋走向屋子。
「刺客,麻煩。」紅茶邊嚷嚷邊飛走。
「紅茶,咖啡?」敬桐奇怪地問。
「它們是祖安的寵物。」嘉茹打開柵門,讓他進來。「一個喜歡喝咖啡,一個嗜愛紅茶。」
敬桐搖晃著頭。「奇聞。你就依此給它們取名字?」
「名字是祖安取的。」嘉茹猶豫著要不要請他進屋。她不想-他看見屋里寒磣的舊家具。她並非引以為恥,但想到他可能會有的嘲諷和輕視眼光,她已不自覺的感到畏縮。
「你兒子不在家嗎?」他已自行朝屋子走去。
說也奇怪,除了幾乎難以把她自心上放下,他也挺想念那個男孩的。祖安身上有種他說不出是什麼的特質,像嘉茹一樣的吸引著他。
她一心只想著如何把他留在外面,沒去注意他的問題。忽然嘉茹的眼楮又瞥到院子里那包土,心念一閃,她登時有了主意阻止他進屋。
「你不介意坐在外面談吧?我想整理院子。」
敬桐轉過身。「當然不介意。我可以幫忙嗎?」
「哦,沒什麼,我答應給祖安做個水池,不過我想趁台風季節來臨前,先把籬笆修好。」
「啊,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忙。」
「可是……」
他月兌下西裝上衣掛在她剛才坐的椅背上,領帶解下來,隨乎迭放在西裝上面。他解開兩顆襯衫扣子,挽起他雪白的襯衫袖子。
「你……這……你不必麻煩,」嘉茹忽地結巴起來。「我一個人做就行了。」
他對她微笑,皓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教人目盲的光亮。「放心,做這種事,我很在行。」他四下環顧。「你要從哪開始?」
于是轉眼間,穿著件寬大的短袖舊襯衫和卡其短褲的嘉茹,發現挽著名牌白襯衫袖子,穿著名牌西裝褲的敬桐,和她一起跪在滿地泥土的院子里,開始各用一把小鏟子和小圓鍬,用泥土鋪平院子襄凹凸的坑坑洞洞。
習慣了凡事自己一個人動手,獨力進行和完成每件事,突然有個男人在旁邊,盡撿著困難、麻煩的部分做,把輕松的交給她,仿佛要一輩子為她分擔責任般的陪著她,嘉茹內心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緒紊亂地起伏不定。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何先生。」她絕望的想找個借口叫他走,雖然另一半的自己,矛盾地喜歡他的陪伴。只要他不提起她父親。
「老實說,我現在是最忙的時候,公司籌備期間,諸事千頭萬緒。」他扭頭一笑。「可是我非來不可。我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覺得我太過分了。不論你和你父親彼此之間有何心結,我都沒有權利去論斷誰是誰非。」
她鏟土的手頓了頓。「我希望你忘記他和我的關系。」
「抱歉,我做不到。」
她放下鏟子,面向他。「那麼你最好不要再到這來。」
他也正面對著她。「即使我答應不來,我們還是要見面。對了,我帶了合約來,你要現在看看嗎?」
她真沒見過如此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
「何先生,你幾時才會明白?你如果非要把我和你老板的關系夾進公事里,你我就沒有合作的可能。」
「嘉茹,你幾時才肯停止叫我『何先生』?」
她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不過和太陽無關,是他忽然有些太親密的目光。
「我該稱呼你『總經理』嗎?」
「-明知我的意思。」他跪在泥土里朝她挪近些,一點也不在乎弄髒他的昂貴西褲。
「听著,嘉茹。我承認我一開始來找你所用的方法有欠磊落,我道歉。從現在開始,我絕對和你坦誠以對。你做得到嗎?」
她讀著他臉上的誠懇和真摯,心髒怦怦跳。她敢嗎?她敢向這個男人敞開心懷嗎?
「-可以信任我,嘉茹。」他又向她靠近些。「我知道,我不擇手段在先,這話听起來有點像大話,但是我真心的欣賞你的作品。從你父親給我看你的得獎剪報,我就被你獨特的設計風格迷住了。」
「請不要提起他。」
他又靠近來,膝蓋踫到了她的。她不禁慶幸她此刻是跪坐在地上。為什麼他每次一踫到她,不管以何種方式,她立刻全身起蚤動,跟著就兩腿發軟?
「不提不會使他消失,嘉茹。你不去提的事情,會因此不存在嗎?」
她緩緩深呼吸。「你到底要什麼?何敬桐。」她想要語氣嚴厲些,無奈發出的聲音卻軟弱無力,仿佛就要哭出來了。他究竟有何魔力,時刻都能瓦解她培養多年的堅毅勇氣和不屈不撓的個性?
他柔和地笑。「雖然連名帶姓,起碼有改善了。可以做朋友了?」他伸出手。
她若不接受,未免顯得心胸狹窄。嘉茹讓他握住她,而他一握住就不放了。
「你兒子在屋里,還是上學去了?」
他突兀的問題令她怔了一下。
「祖安沒有上學,他不在家。而且他不是我兒子。」
「他不是你兒子?我听到他叫你……我听錯了?」
她說出否認的話後立刻後悔得想踢自己一腳。而果然,現在她要費唇舌向他解釋她從來不向任何人提起的隱私了。除了易風,祖安的一切她一直都守口如瓶。
「祖安……他……」她不知從何說起。「他習慣叫我『媽媽』。」
敬桐皺皺眉。「『習慣』?我不懂。」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和祖安還會見面,與其讓他瞎猜測,不如就告訴他吧。
「祖安其實已經十六歲了,可是他的心智停留在六歲左右。他小時候病了一場,拖了太久,以致也影響他體格的成長。」
「原來如此。」他喃喃,注視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新的東西。「他不是你兒子,你卻養著他?」
「我照顧他。」嘉茹不自在地怞回手。「以他的情形,旁人很難和他相處。他很脆弱,很容易受傷害。除了實際年齡,和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小的外表,又比外表更小的心智,祖安只是比牙牙學語的幼童大一些的孩子。」
他點頭表示了解。「照顧他需要相當大的愛心和耐心。」
「我愛他。」
「你撫養他……唔,照顧他,多少年了?」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她如此簡單回答。
他是對的,凌嘉茹很不簡單。原先他只想探索她的秘密,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挖掘不盡的寶藏。
「他的父母和家人呢?」
「他父母都亡故了,我是他唯一的家人。」接著,嘉茹迅速改變話題。讓他再問下去,她會毫無遮掩的余地了。而她保護的不是她自己。她不願談那個她保護的人。
「你要給我看合約,還是如我所說,就此作罷?」
他搖頭。「你不出馬,我寧願讓大樓空著。」
她真希望她不要這麼容易被感動。「那麼……」
「嘉茹,他是個有病的老人,什麼事讓你恨他恨得狠得下心,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她抿緊嘴,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只是見他一面,對你會造成多大傷害和損失呢?」
「你不懂。」
「為我解說吧,我可以把一整天的時間都留給你。」
嘉茹嘆口氣。「你這人不輕易放棄,是不是?」
「看情形。不值得我浪費時間的事,我的鐘點費很貴的。對你,我的時間免費奉送。」
若她不是心情這麼惡劣,她也許會被他逗得笑出來。她沉思一晌。
「他真的有病?」
「這種事可以拿來開玩笑嗎?你父親沒有以他有病做為借口要求見你。他告訴我,是要我有個心理準備,他打算要我為他處理他身後的一些事情。」
「听起來他把你當他的繼承人了。」她的語氣平靜,沒有不平或不悅。「他的確相當器重你。」足見他是個很優異的人才。
「他非常想念-,嘉茹,真的。」
她別轉開臉。敬桐容許她回避,暫時。她的硬心腸有些動搖了,他看得出來。一個會獨力撫養別人兒子的女人--還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不可能真心狠到不見她自己的親生父親。這里面另有內情,他無論如何都要弄明白。
「昨天你走後,我打過電話給你父親。」她立即把臉轉回來。敬桐滿意的暗暗高興。他沒錯,她其實是關心她父親的。「別擔心,我沒有告訴他。我只說我和你還不太熟,我不確定你是不是他女兒。」
她還是不作聲。
「他很失望。當我告訴他你有個兒子,他自己馬上說︰『那麼這個女人不是我的小珍珠』。」
嘉茹又把臉轉開,這次是為了不讓他看見急涌進她眼眶的眼淚。
「我對你說過,你父親很關心你的一切。」
教嘉茹納悶的是,他既從不和她聯絡,又如何得知她的所有事情?
一輛車子駛上斜坡,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看到易風的紅色跑車,嘉茹立刻站起來,走出柵門。
祖安開心的跳下車,首先看到的不是出來迎接的嘉茹,而是停在另一邊,敬桐的BMW。
「哇,又有新車來了,我又可以坐車去玩了,好棒!」祖安繞著BMW,新奇又好奇地東模模,西看看。
易風瞄了站在院子里正往褲子上拍泥土的男人一眼,對來到她面前的嘉茹擠擠眼楮。
「看起來我把小家伙帶走得正是時候,我們是不是回來得太早了?」
「別胡說。」嘉茹低聲斥她。「他是來簽合約的。」
「乖乖,親自送到家里來,多麼熱誠感人。兩人腿挨腿的坐在泥地上簽約,多麼浪漫哪!」易風小聲氣弄她。
「易風!」
「我早叫你把那套破爛食人鯨換了吧,死骨頭硬,就是不肯。怎麼,不好意思請人家進屋去,是吧?」
嘉茹瞪她。「「我本來要好好謝謝你的體貼的,可別說我不知感恩。」
「大叔叔!」祖安忽然看見也走出柵門的敬桐,歡喜萬分的跑過去。「大叔叔來了。」
「你好,祖安。」敬桐親切地微笑。、知道了男孩的情況,他對他的態度依然如前,就好像祖安是個正常的孩子。
「你好,大叔叔。」祖安認真地向他伸出手。
敬桐慎重地握握他。他高興地咧開嘴。
「昨天是明天,現在是今天,明天是明明天……」祖安扳著手指數道。他仰起臉。
「啊,大叔叔今天就來了-!」
敬桐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念些什麼。祖安臉上是他所見過最燦爛的笑容。他忽然領悟了這個長不大的男孩什麼地方吸引他;是他的純淨本質,毫無經過世故的真誠,沒有受到半點污染的明淨如清澈湖水的心。
他同時了解到第一天他來時,嘉茹強烈的保護態度。她說的對,這樣一個純白如紙的孩子,不懂得防衛、防人,不懂得人世間險惡,到了外面,很容易受傷害。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天天來看你,祖安。」他柔和地說。
嘉茹動作好快,一下子就站到他和男孩中間,十足一副母雞保護小雞的模樣,而在她眼里,他是老鷹。
「不要對一個孩子隨便許下承諾。」她嚴厲地說。
他微笑的望住她。「你歡迎嗎?」
「別問她,她害臊。」易風插進來。「你上次到藝廊,怎麼不告訴我你是代表『捷英』呢?」
「陶小姐,」敬桐朝她點一下頭。「多謝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這人反應真敏捷。」易風對嘉茹說,然後問敬桐。「你們合約簽好了嗎?」
敬桐看見嘉茹的臉立刻一片緋紅。不管她對易風如何說,他又發現了一件事︰嘉茹不擅說謊。
「正要簽,」他回答。「你們就回來了。」
「媽,」祖安拉拉嘉茹的衣服下。「可不可以帶大叔叔去看咖啡和紅茶?」
他渴望、期盼的神色和語氣,教嘉茹無法說不。易風在旁邊一副「你看吧?我早說過了」的表情。看來何敬桐的魅力不止她不知如何抵擋,連她最要好的朋友,視男人如公敵的易風,也教他迷了去。
「可以,去吧。」硬著頭皮,嘉茹答應。
當有祖安在場,她溫柔的模樣十分令敬桐動容和心動。她並不完全是在他面前的那個毫無感情、冷漠且冷酷的女人。
祖安拉著敬桐的手興高采烈地進屋去找他心愛的寵物朋友了。
「我喜歡他對待那孩子的態度。」易風和嘉茹一樣,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男生的背影。
只不過她的眼神充滿欣賞,嘉茹卻是心事重重的皺著眉頭。
「謝謝你,易風。」
「干嘛?跟我有什麼好客氣的?」易風耳朵上時麾的一長串叮叮咚咚的耳環,跟著她的頭晃搖。「看得出來喲,這個男人是個有心人。」
易風的意思其實是指敬桐不同于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結果她這句話提醒了嘉茹。
何敬桐會不會對她用計不成,轉而去利用無知單純的祖安?
「一塊兒進去吧。」一念既醒,嘉茹不由得焦慮起來,要趕快進去看著何敬桐。她好後悔告訴了他關于祖安的事。
「不進去了,我中午臨時有約,要送一幅畫去給人家,所以我提早帶祖安回來,想你到這時候也該起來了。昨晚你到底怎麼回事?」
嘉茹嘆了一口氣,慣性地抬手撫模發鬢。「說來話長,改天再告訴你。」她憂心地看著屋子那邊。
「我要走了。」易風捏捏她的手。「放輕松點,別一副世界末日要來臨的樣子。不過是個男人嘛,你還有我呢。他敢打一點壞主意,我幫你把他骨頭拆了。」
嘉茹不知道說什麼好。何敬桐此刻腦子里打什麼主意,她完全無從捕捉,只能乎空猜測。
易風走後,她很快地走進屋子,卻沒有看見他們。接著她听到廚房里傳出來笑聲,祖安開心的咯咯笑聲,和何敬桐醇厚的笑聲,合在一起,听得嘉茹心頭陣陣灼熱。
還外加上紅茶怪叫地嚷著︰「紅茶!紅茶!口渴啦!」
那笑聲似乎傳染了她。嘉茹走到廚房門邊時,嘴邊抹上了不自覺的溫柔笑容,再看到里面的情景,胸臆間的熱流漫進了她的眼楮,那抹笑容添上了淡淡心酸。
他們都蹲在地上。祖安細瘦的手親昵的靠在何敬桐強壯的腿上。他一手環過祖安的肩摟著他。紅茶則停在何敬桐頭上,爪子抓著他豐厚的頭發,和他們一起朝下看著。
他們在看什麼看得那麼有趣?嘉茹好奇的悄悄走到他們後面,越過兩顆幾乎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黑色頭顱往下望,只見咖啡伸著粉紅色舌頭,一下一下地恬著它的食盆里侞褐色的液體。它的表情有點古怪,像是不以為然,又有些不置可否。
「你們給咖啡吃什麼呀?」嘉茹問。
兩顆腦袋同時抬起頭。
「紅茶,紅茶,口喝啦!咖啡紅茶!」紅茶叫著飛到她肩上來。
「媽,」祖安眼中有抹她沒見過的淘氣生動光芒。「快來看。」
「我們給咖啡調了個新飲料。」敬桐說。
「是什麼?」
「來嘛!」祖安向她熱切地招手。
她蹲到祖安另一邊。「到底是什麼東西?」
「喵。」咖啡抬頭對她皺一下鼻子,又繼續恬食它的新飲料。
「女乃茶。」祖安大聲宣布,頭轉向敬桐,「對不對,大叔叔?」
「對,是女乃茶。」敬桐應和。
自和嘉茹四眸相遇,他的視線就沒離開她。他看到她看他時,眼中有絲似警戒、似警告的神色。
「它喜歡嗎?」嘉茹模模祖安的頭發。
「不知道,可是好好玩哦!」
紅茶又呱呱發出反對的聲音。
祖安咯咯笑。「紅茶吃醋了。別叫嘛,紅茶,咖啡吃的是女乃茶,不是你的紅茶啦!」
咖啡這時決定它嗜夠了,轉身懶洋洋的走開,用一只前爪推開紗門,出去了。紅茶在門關回來前跟著飛了出去。
「紅茶生氣了。紅茶,紅茶!」祖安跳起來,也跑了出去。
敬桐站起來,向嘉茹伸出手,但她沒有伸出手,自己站起身,
「他是個好孩子。」
「我希望你不要向你老板提起他。」
祖安一走,她柔和的表情盡除,又恢復冷漠和疏離。
「沒有你的同意,我什麼也不會說的。」他給她的是慎重的承諾。
她想相信他,可是她要冒的險太大了。
敬桐卻已讀出她沉默里的猶豫。「-怕我利用祖安?」她只是盯著他,審視他的誠意。
「他既不是你的兒子,就不是邵老的孫子。就算他是,我怎會去利用一個孩子呢?」
他的尊嚴受傷的樣子似乎不是裝出來的。為了以防萬一,嘉茹在信任他這件事上還是做了相當的保留。
「最好你沒有這種心思。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祖安。」
「我看得出你把他保護得密不透氣。怎麼回事?你以為你父親懸了重賞,所以我有可能把你和祖安當貢品般獻上去,好領取巨額獎金?」
「你總是這麼不給人留余地的嗎?」
「你咄咄逼人的本領恐怕無人能及,我甘拜下風。」他看著她臉色變僵硬,不禁後悔起來。他來此是為求和以休兵,不是來把事情弄得更僵的。「不要這樣處處提防著我,嘉茹。」我們難道不能做朋友嗎?」
「我……」
紗門踫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祖安跑了進來,看到敬桐,他松一口氣的咧開嘴。
「啊,大叔叔沒有走。」
敬桐對他溫和地笑著。「我在等你呀!」
「對,沒有說再見就不見了,是沒有禮貌的。媽說的,對不對,媽?」
「對。嘉茹的表情瞬間又變得柔和無比。她接著一面用眼神向敬桐下逐客令,一面說。「所以何大哥在這等著向你說再見。」
「哦,你要走了嗎?」祖安失望地喊。「我還沒有給你看我的漫畫書呢。最近的哦,易風阿姨給我的哩!」
這男孩真是他的救星。敬桐立刻說︰「最新的嗎?那我當然要看了。」
「快要吃午飯了,祖安。何大哥也許有事情要辦,改天再說吧。」嘉茹的口氣柔和,看著敬桐的目光卻冷硬而堅定。
「改天是多久啊?」祖安茫然地仰著頭。「是明天,還是明明天?」
「不要緊,我不急著走,我很想看祖安的新漫畫書。」
她拱起眉毛。假如她對他原先有五分懷疑,現在增加到八分了。他會喜歡陪小孩看漫畫?才怪!
「我相信你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待辦。」她聲音里像裝了一大塊冰塊
「當然,我可以想得出一籮筐。例如和你建立友誼——那是個開始。」她眉毛聳得更高,他則一徑帶著那教人炫惑又氣死人的莫測高深微笑,繼續接下去。「還有幫忙你做午飯,這可以等一下。哦,對了,簽合約。不過這也不急,既來之則安之。你會發現我的耐心闊如海洋。」
喔,這個她已經知道了。不過她認為說他厚臉皮比有耐心還適當。做飯?他會下廚?
「你的漫畫書在哪,祖安?」他把手伸給男孩。
「在金銀島。」祖安讓他牽著手,高高興興帶他走出廚房。
敬桐幾乎可以听見嘉茹在他們後面咬牙切齒的聲音。他從不強人所難,尤其對女人,可是她令他別無選擇的必須強迫她接受他絕不退縮的決定。
先前祖安帶他進來時,便直接奔向廚房,現在再經過客廳,他仔細看他剛剛僅留下一瞥印象的房間,不禁皺起眉頭。
客廳里的家具都用之有年了,那張長沙發看上去十分危險,好像一個噸位重一點的人坐下去就會把它壓垮似的。窗簾洗得很干淨,但上面的印花都褪得幾乎快看不見了。一個舊架子上的電視也具古董資格了。十四-的小電視,說不定還是黑白的。牆壁有些地方油漆剝落得一片一片的,天花板上有一大片漏過水留下的污漬。
祖安熱切地向他介紹床上和地板上的幾個毛茸茸的玩偶,又搬出一大堆的漫畫書,敬桐假裝熱心的參與,專心地听他有時有些文法語句不通的說明,心底充滿懷疑、納悶和惻然,雖然祖安智力有缺陷,但嘉茹顯然把他教得很好,男孩開始一樣樣把書和玩偶放回原位時,敬桐信步走出男孩的臥室。隔壁房間門關著,敬桐不認為他該打開探看,盡管他很好奇。
另一個房間顯而易見是嘉茹的工作室。有個大書櫃,里面全是和建築及室內設計有關的書籍。一張制圖桌,角落一個垃圾筒,但里面放了一卷一卷的制圖紙。她用的制圖文具和材料倒是昂貴的,除此之外,一切皆十分簡陋。
這是怎麼回事?她設計了好幾棟著名的大樓、書廊、藝術店,也為不少名人的豪華住宅做過室內設計。她的價碼相當高。那些錢都到哪里去了?她的日子為什麼過得如此清瘠?
他開出價錢時,她確實十分心動。稍後她又提高酬勞到簡直不合理的程度,卻在他一口答應時,似乎有點不屑,接著又不惜放棄,只因他以要她和她父親見面為條件,而且他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丁點貪婪和虛榮、驕奢。
她樸素、平實得教他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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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茹一面準備午飯,一面豎著耳朵。她只听到祖安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
這是第一次,嘉茹慶幸祖安是弱智人士,敬桐因此不能向他探問任何他在她這問不出來的事。
祖安的笑聲使她感到歉疚。不論她多麼用心、多麼努力,他仍然有些她無法供應和滿足她的需要。他雖然智力不足他的實際年齡,很多事懵懵懂懂,嘉茹想他內心里仍覺得需要一個父親。盡管他說不定連「父親」足什麼都不知道。
敬桐的出現,他的友善和耐心,對祖安而言,在某一方面,或許是好的。可是他這一切友好的表現若只是做戲,而且是為了博得她的信任,她如何能保護祖安不受他的虛偽的傷害?他分明已完全贏得祖安的心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鍋、拿碗、拿盤子,素淨的臉龐憂心忡忡。
敬桐很少有呵護柔弱小女子的大男人心態,在他的原則里,男女在同一天秤上,他對她們賦予的是平等的尊重。他更鮮少想要為女人做什麼。
嘉茹則喚起了他一種讓他覺得自己十分愚蠢的保護。哦,她絕非柔弱無助的典型。她很縴細,可是絕不縴弱。她很美,而她的自然不修飾,使她更美。她是那麼接近自然,可是她又渾身都包裹在謎團中--由里到外都是。
的一聲,她手上一個盤子掉在地上跌碎了。她撫額聲吟,蹲子,沒看到她的衣-掃向另一個盤子。
「小心。」敬桐出聲喊。
他正要去幫她,祖安跑了進來。
「打雷了!媽。」他驚恐地喊。
「不是打雷,不要怕,祖安。」嘉茹立刻柔聲安撫。「站在那,不要過來。」
來不及了,和她一樣赤著腳的祖安已經踩到了濺彈在地板上的碎片。
「不要動,祖安。」敬桐和嘉茹同時喊。
「小心,嘉茹。」敬桐警告,並無一步趕到呆在原地的祖安旁邊,把他抱了起來,仿佛他只是個小男孩。
他把祖安放在椅子上,檢查男孩的腳底。嘉茹小心地越過碎片。
「祖安,你還好嗎?」她焦急地蹲在他另一邊。
祖安茫然地張大眼楮。「打雷,打雷了!」
「沒有,祖安。」嘉茹握住他的手。「不要怕,沒事。」
「還好,只是一小片。」敬桐溫柔地握著祖安變得冰冷、顫抖的腳。一片碎片扎進了他的大腳趾。「有沒有藥箱?」
「有。」
嘉茹立刻走出去,很快地帶了個小急救箱回來。敬桐拿出里面的一把小鑷子。
「會有一點點痛。」他柔聲對祖安說。「拔出來就好了。」
「不要拔牙齒。」祖安舉手捂住嘴巴,臉蛋嚇得發白。
他自己這一誤解轉移了注意力,對敬桐反而較容易了。他將鑷子尖端對準露在皮膚外,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碎片,輕輕夾了出來。
嘉茹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他說的「一小片』,取出來有指甲般大。碎片夾出來後,血立刻得到自由般流了出來,敬桐用紗布阻止它之前,他昂貴的西裝褲已經染上了血跡。
「好啦,取出來了,祖安,已經沒事了。」敬桐輕柔地為祖安止住血的傷口上藥,邊輕松的對仍然捂著嘴巴的祖安說道。
祖安放下手。從剛才他就一直驚奇的看著敬桐的動作,這會兒他眼楮張得更圓了。
「哇,祖安腳上長了牙齒。」他喊。腳底傷口的疼痛,他似乎毫無所覺,而這件稀奇的事,讓他完全忘了他方才的恐懼。
敬桐和嘉茹詫然相對而望,不禁莞爾。
「媽,打雷是因為我腳上長了牙齒嗎?」
他其實常發出這類天真的問題,嘉茹總是啼笑皆非,不過這次她不曉得如何回答他。
「對啊!」敬桐邊為他包扎,邊泰然自若回道。「所以下次你再听到和剛才一樣的雷聲,就待在房間不要過來,牙齒就不會從腳上長出來了,懂嗎?」
「懂。」祖安用力點頭,繼而困惑地偏著腦袋。「媽媽拔牙齒的時候,」他指著他嘴里有些參差不齊的牙齒。「沒有包白布。」
嘉茹用手掩一下眼楮,笑也不是,不笑嘛,他的疑惑實在有趣。她終于噗哧笑了出來。
「嘴巴包起來,你怎麼吃東西?」敬桐又為她解圍,也在笑著。
祖安挺費力的思索了一下。「哦,對呀!」他咧嘴也笑了。「大叔叔好聰明,和祖安一樣聰明,對不對,媽?」
「對。」嘉茹回答。她還能說什麼?
「祖安,坐著別動,大叔叔去……嗯,把雷趕走。」敬桐說。
祖安听話地點點頭,接著皺皺眉毛。「肚子好飽了。」他拍著肚子。
「他的意思是餓了。」嘉茹回答敬桐不解的目光,但她干嘛向他解釋呢?「今天吃炒面好不好?」她問祖安。
「炒面好吃,大叔叔也要吃。」
嘉茹默默嘆氣。看樣子不留何敬桐吃午飯,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炒面你吃得慣嗎?」依然,她用希望他拒絕的語氣詢問。「只是很普通的家常炒面。」
「太好了!」敬桐欣然道。「我喜歡家常炒面。不過你陪著他,別讓他離開椅子又長顆牙出來。我來把地板清掃干淨。」
「不,我來。祖安很听話,他答應了坐著不動就不會亂動的。」
「你還是和他一起待在安全地帶吧。這里只有我穿了鞋。一會兒你腳底也長牙,可就麻煩了。」
他言之有理。她可不想讓他捧著她的腳為她「拔牙齒」。雖然那景象並不會令人不愉快,甚至有點誘人。
他在她指示的地方找到掃帚。祖安專注地看他「趕雷」。他常看嘉茹掃地,敬桐做的是同一件事,對他卻比較具特殊意義。這個男人在趕走他最害怕的東西。
這個男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侵人了她緊緊守了十幾年,不容人窺探或闖入的家,且儼然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嘉茹內心感到五味雜陳。家里有個男人,感覺是很不同,那種不同,好的成分居多,更使她的慌亂升高。
「好,雷趕走了,不會再來了。」敬桐宣布,言下有意地對著嘉茹又補充一句。「不會再來了吧?」
要不是她知道他好心的在安撫祖安,她會叫他閉嘴。
「我來炒面。」她走向爐灶旁,經過他時,她停住。「你確定吃家常炒面不會令你難以下咽?」
「你若在里面加砒霜,我也照吃不誤。」
他的眼神則告訴她︰別再試了,你趕不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