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下班時間,程以恬的心思早早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攤散滿桌的報價單、估價表,沒有一個字看得進眼里去,她覺得自己的腦中被偷偷植入某種記憶體——關于那個男人、那張無懈可擊的英俊臉龐,一遍又一遍,幾乎不需任何程式驅動,便可自然而然地運轉順利。
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不知不覺地,她拿筆的手一直在紙上劃著這幾個字——
幾天過去了,男人所說的「後會有期」杳無蹤跡,更糟糕是她沒能忘記那晚的一段偶遇,也說服不了自己把兩人發生過的綺幻,當成雲與霧聚合,怕一旦散了,便永無再重聚之日……
同事們紛紛走動,接近下班時間就沒法再專注工作,幾個女同事端著茶杯,索性開起小組會議。
「你們听我說——這男人哪,都是不安于室的。」
自失戀以後,舒淳怡儼然成為婚姻戀愛專家,一逮到機會,就跟女同事們宣揚理念。
「哎……又來了。到底要說幾遍才夠?我的小姐,失戀又不是世界末日。」
「你懂什麼?」舒淳怡最不能接受,人家看輕她失戀的苦痛。「沒談過戀愛的人,哪能了解那種痛苦啊?」
「根本就是你太笨,人家早就變心了,傻呆呆的你還等在原地。哈……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下一次再踫到你就會聰明多了!的呵!」
「你很過分耶!」舒淳怡不甘被消遣,轉身討救兵。「以恬,你看她啦,竟然敢笑我……」
程以恬慵懶無奈地聳肩,不想介入無聊的口水戰,索性拿出耳機堵住耳朵,溫習晚上駐唱曲目。
「你干嗎不說話?」舒淳怡不死心搖著她的肩膀。「我的超級好朋友,那天,在‘天使的酒窖’,你也親眼看到啦?我多傷心、多難過啊!」
程以恬不以為然瞥她白眼。「是喔,難過到毀天滅地、痛不欲生、理智盡失、還吐了我一身……確實夠慘了!」
「哎呀,好朋友干嗎這麼計較?人難免有情緒失控的時候,做好朋友不能擔待一下嗎?」舒淳怡驀地刷紅臉,語氣也虛了不少。
「我不會計較。你自己開心就好——」她仍然懶洋洋的。
「對了,我一直沒問你。」舒淳怡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那天晚上,你跑哪兒去了?我跟那個帥哥去兜了一圈回來,翻遍整間店都找不到你。」
「我……」程以恬反應不及,隨口應道︰「你可以跟帥哥去兜風,難道我不可以嗎?」
「真的啊?」舒淳怡毫不懷疑。「然後呢?你們去哪里了?有沒有發生……」
「小姐,還問我?」程以恬把話題轉回去。「以我看,你的艷遇比我精彩喔,何況你正失戀耶,那種氣氛更具爆發力呢——」
「好好好,連你都會說風涼話是不是?沒關系,哪天你也失戀就知道了!」
「是,‘淳怡夫人’說得對,我閉嘴可以吧!」
程以恬躲入她的音樂世界,什麼也不想再說了。
「喔?原來你們兩個一起到夜店里去放蕩喔?厚,大新聞!」
女同事惟恐天下不亂,抓住話題緊咬不放。「怎麼樣?好不好玩?舒淳怡,你有沒有發生一夜?說嘛,有沒有嘛……」
「你在跟人家興奮什麼?」舒淳怡不悅地撇撇嘴角,她狐疑地瞥了眼神色怪異的程以恬。「那麼‘哈’的話,自己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唷——听起來真的有喔?!」女同事更興奮地拍拍程以恬。「想不到咧,她外表看起來三貞九烈的,居然也這麼開放——以恬,人家淳怡都意一下去了,你呢?」
「真受不了,到底扯夠沒?」程以恬莫名地火氣高漲,摔掉耳機憤怒道︰「你們很無聊耶!」
不管眾人面面相覷,程以恬怒氣沖沖地走出辦公室,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沉澱思緒。
「啊?發生什麼事了?她是吃錯藥啦?」女同事不解問舒淳怡︰「她怎麼啦?干嗎怪里怪氣的?是你在失戀還是她咧?」
「誰知道?」舒淳怡聳聳肩,像是自言自語。「反正,自從‘天使的酒窖’回來她就這樣……誰知道那天晚上她是中邪了,還是著了魔——哎,不管她啦!」
她猜不出個所以然,干脆繼續方才的高談闊論。
「喂,剛剛我沒說完……以我的觀察,所有的男人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自由和不必負責任的快樂,那些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听听就好,別當真……」
☆☆☆
夕陽一寸寸落下了……
心底哼唱晚上駐唱的歌,程以恬在辦公室外看著逐漸黯去的暮色,心中浮動蒼涼。
不知道那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是不是也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獨自觀賞日落?
唉,糟透了!為了不認識的男人傷春悲秋,她到底怎麼回事啊?
「以恬,怎麼一個人發呆?」
「啊!康經理。」听見直屬主管呼喚,將她飄揚的神魂喚回。「我,我只是出來透個氣……馬上要進辦公室了。」程以恬急忙解釋。
「沒事,別緊張——」康經理溫和地笑笑。「我應該沒嚇到你吧?看你一直在發呆,在想男朋友啊?」
「不……不是啦,您愛說笑。我真的是用腦累了,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
「好啦,說正經的。現在會議室有客人,他們希望見你。」
「啊?找我?我沒有負責業務啊?為什麼不讓業務部的接洽?」
「反正來者是客,或許他們需要更專業的咨詢吧,總之你先去看看,需要任何幫忙的話,我再找同事支援你。」
「可是……」程以恬就是感覺怪怪的。
「先別可是,趕快去吧,別讓客人久等了——」
于是,帶著滿月復疑問,程以恬往會議室移動腳步,怎麼也想不通,是哪來的天才會找內勤小姐談生意?
「你們好。我是程以恬,兩位是……」
有些許眼熟的一男一女等候在會議室,程以恬也不客氣直問了。
「程小姐,你好。我是首都音樂的企劃部經理,這位是黃副總——」
年輕女子恭敬遞上名片,而後向她介紹身旁姿態頗為倨傲的中年男子。
「是這樣的,程小姐,關于我們‘首都音樂’……」
「等等……你們是怎麼了?居然找到這里來?現在還不死心?」
凝住客套的笑容,程以恬快速架好防御,語氣冷絕。「你們想玩什麼把戲?我已經說過一百次,那份約我不可能簽約,當歌星、出唱片不是我的志願。」
「程小姐,我想你誤會了,這里是印刷公司,我們來找你,其實是為了印刷的業務。真的,請你不要誤解。」
「印刷?找我來這里談印刷?」程以恬仍然一臉的困惑,保持防備的不友善語氣。「干嗎指定找我?業務部有一大票人啊!」
「呵——你先不要板著臉嘛!我們又不是血海深仇,何不放輕松點?」
穿著時髦的女子,慢條斯理說出來意。
「是這樣子的,我們有一批唱片文案,還有演唱會海報、藝人宣傳海報、彩色DM……數量很大的。我們是想,程小姐跟歌唱界也算有淵源,若能找到程小姐,應該可以拿到不錯的價格。是吧?」赫!這轉得也太硬了吧?
真是有夠拙劣的說謊技巧。程以恬一眼就看穿他們笨拙的「伎倆」。
「是嗎?」程以恬不領情癟嘴,直言不諱道︰「只怕我幫不上忙,我們內勤人員是沒有權利決定價格的。」
「哎呀,程小姐別否決得這麼快,先听听我們要談的內容再說不遲——」女經理把資料攤在她面前。
「你看你看,首都這星期的銷售數量,是全國唱片公司的第一名喔!雖然外面盜版猖獗,可是我們還是賣最好……看,黎玟的新專輯才一周就破十萬,你想我們的數量是不是很大?夠不夠談價格……」
听到這里,程以恬已經完全了解這兩人的真正目的了,她斷然拂袖。
「好啦!這麼爛的演技就不要再獻丑了。兩位請吧!」
「程小姐……唉,你為什麼這樣‘硬’啊?」女經理自知演不下去,開門見山道︰「不然你提條件,要多少簽約金、多少分紅你盡管說,大家有商有量……」
「不必了!兩位請吧!」沒有任何商量余地,程以恬直接送客。「我沒興趣。對不起,下班時間已經到了,請不要擔誤我私人時間。」
「你不要得太離譜喔!」本來都沒出聲的中年男子霍地起身。「我黃某人在這行幾十年,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麼不上道的,相不相信我可以讓你沒地方唱?」
「哼,無所謂。反正我也可以唱給自己听,嗓子長在我身上,你如何讓我不能唱?」
「黃副總,讓我好好跟她說——」女經理跳出來緩和緊張。
「沒啥好說的。」程以恬倨傲昂起下巴。「利誘?威脅?除了這兩招,你們還會什麼?下次來點別的吧?」
「可惡!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那男子氣急敗壞欺向她。「你知不知道,為了你不簽約,我們整個部門快被大老板給盯死了,幾十個人沒好日子過……你!你實在……」
「那關我什麼事?」程以恬不為所動一聳肩,打開會議室大門。「我下班了,兩位自便吧!」
「程以恬!你給我站住。」耐不住性子的副總追上去,惡狠攫住她手臂。「趁我還有一點兒耐心,趕快把約簽好,否則恐怕就要連累無辜——你不會想看見‘浪人之歌’關門大吉吧?」
「警告你,少動它的歪腦筋!」程以恬也不是省油的燈,冷眼瞪著不像善類的中年男子。「黃先生,沖著你這句話,我可以馬上通知易紹平,叫他到警察局去備案,到時候看誰損失大?」
「不行不行!這千萬使不得啊!程小姐別生氣……」
女經理拉開劍拔弩張的兩人。「對不起,對不起!我代表黃先生向你道歉,請你原諒他,他是被上面逼急了才失常——」
「哼!什麼壓力我管不著,以後,請你們自重。」
柔柔被捏疼的臂膀,程以恬頭也不回掉頭就走。
徒留無計可施的兩人相對嘆息……
「完蛋!總裁規定的最後期限到了,還沒有辦法完成合約。怎麼辦?」
「涼拌炒雞蛋。」斗敗公雞似的,黃副總垂頭喪氣拿出手機,萬般無奈。「該面對的事實還是面對!我還是先自首吧。說不定可換得減刑,不要死得那麼慘……唉。」
「糟糕,總裁一定氣炸了。副總和經理都要換人做做看了啦,這下,我看真的玩完……」女經理掩面嘆息不止。
☆☆☆
「啐!全是一群光會吃飯的飯桶!我怎麼會有那麼低能的干部?」
切掉手機,翟昊頎坐在嶄新豪華房車中發脾氣。
「哼,只是一張唱片約,叫他們去簽一張合約,有這麼難嗎?我實在被他們打敗……」
他好強不服輸的個性,總在不可能任務出現時被喚起。
從商以來,翟昊頎沒有想要而要不到的東西,過去再難纏的國際巨星都搞得定了,區區一紙唱片約竟懸宕如此之久?
他愈想愈氣,這簡直是「首都」的恥辱嘛!
如果這等丑事不小心張揚出去,翟昊頎身為亞洲娛樂巨擘的面子要往哪兒擺?
依眼前情勢,似乎非要他親自出馬不可,翟昊頎看了看腕表,仔細思前想後,估量著該從哪兒下手,才能讓那個驕傲固執的女孩心甘情願簽字。
約莫三分鐘過後,他發動汽車堅定地往特定方向馳騁而去。
☆☆☆
「糟糕,今天恐怕要遲到了。都怪他們啦,害我心情壞透,多花了時間平復情緒。唉,心頭亂糟糟,等一下還不知道怎麼唱……」
匆匆從捷運上跳下來,程以恬憂慮晚間的演出不能準時。
踩著紛亂的步伐,她一面嘀咕唱片公司的緊迫盯人十足討厭,一面又在腦中復習演唱的曲目流程。
正值巔峰時間的車流人潮洶涌,她一心好幾用地在車陣穿梭,險象環生。
「走慢點,這里全是車子,你活煩啦?」翟昊頎小心將龐大車身挪近。
「……是你。」發現是他,程以恬不可置信瞠大美眸。「怎麼會是你?」
「先上來吧,看起來你好像在趕時間。」
「太好了。以前我都開車,不知道這段路要走那麼久,好在遇到你。」程以恬坐上車,感激對他一笑。
「喔?今天怎麼沒開車?」他也記得她是開車的。
「從上次在停車場遇到壞人後,易先生擔心我的安危,就決定不再讓我單獨開車,由他負責送我回家。」講起那件事,她仍心有余悸。
「這麼窩心啊,听起來,你老板對你不錯。」他淡淡地說,心中沉浮激蕩不同的味道。「嗯,體貼男人現在不太多了。」
「拜托,你在說什麼?易紹平從小跟我一起長大,就像哥哥一樣。」
程以恬寧可認為自己想多了,總覺得他的話語里帶著微酸……
想著,不免又憶起差點兒擦槍走火的那個晚上,他們素昧平生,竟然——她紅著臉,急忙甩頭不再想。
「怎麼啦?臉色怪怪的,不舒服嗎?」翟昊頎側過臉溫柔問,態度像是熟識多時的朋友。
「不是。我……是想到那天……麻煩你了。」她吞吞吐吐地,雙頰的烘熱更熾烈。
無論如何,她不是行為豪放的女孩子,那樣驚心動魄的情節,她怎麼都裝不來平靜。
「你指的是什麼?我忘了。」他絕口不提,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能吧,對這種出類拔萃的優質男子而言,男女肢體踫觸根本不算什麼,是自己少見多怪,才會耿耿于懷。程以恬在心中悶想著。
「又不說話了?你很喜歡沉思喔?哈,沉思中的女孩看起來都比較有氣質。」
他投射過來的眼神帶著強烈電波,程以恬不曾見過那麼迷人的眼神,老被電得心頭小鹿亂撞,腦筋空白。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在附近上班嗎?」
「沒有,只是踫巧。」翟昊頎說得自然流暢,半點兒不留扯謊的痕跡。
「真的?那我真是太好運了。」程以恬笑得甜美。
「是啊,我運氣也不錯,能在路邊撿到台北市最優秀的駐唱歌手——嗯,賞門票一張作為獎勵?」「你?真的喜歡听我唱歌?」程以恬偏著頭問︰「你的樣子……不像。」
他太貴族氣息,渾身洋溢卓爾非凡的王者氣質,實在跟混在PUB里的中產階級男人不同。
「什麼樣才叫像?呵,難道,愛音樂、愛听歌的男人臉上有特殊標記?」他輕松打著哈哈。「你到底要不要送我票啊?看在我送你一程的分上……」
「可以。請你听歌喝酒都沒問題,可是,我想問……」她遲疑著。
「想問什麼?問啊。」翟昊頎耐性地在壅塞車陣中緩慢前進。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了解?感覺你好像認識我很久了?你以前認識我?」
「呵,這很怪嗎?難道,在‘浪人之歌’駐唱的這些日子里,你都沒有死忠的歌迷?」
「有,當然有啊,但就是——」
說著,她突然噤聲,完全愣住了。
程以恬清晰听見,從他高級的汽車音響中,幽幽傳出自己的歌聲。
NO,ICAN'TFORGETTHISEVENING
OH,YOURFACEASYOUWERELEAVEING
BUTIGUESSTHAT'SJUSTTHEWAYTHESTORYGOES
YOUALWAYSSMILE
BUTINYOUREYESYOURSORROWSHOW
YESITSHOWS,OH
「你——這個?是我唱的……」程以恬語無輪次叨念︰「天才啊,你竟然會想到——」
「怎麼樣?我錄得不錯吧?愛听你的歌,愛到私自收藏,愛到每天在車里、家里反復聆听,這種歌迷夠不夠死忠?」
「嗯——」程以恬說不出話了。
「我喜歡這首歌,因為很少有女歌手能把歌中的意境詮釋得完美,你是少數之一。」翟昊頎輕聲道,深深醉在歌聲中。
「這也是……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我好愛唱的——」
她的眼中泛著迷的淚霧,感動得無以復加。
「所以,你幾乎每場都唱?百唱不膩?」
「是啊,快變成‘浪人之歌’的國歌了。」
程以恬沉醉在歌辭意境中,隨著樂音跟著哼唱……
ICAN'TLIEV,IFLIVINGISWITHOUTYOU
ICAN'TGIVE,ICAN'TGIVEANYMORE
ICAN'TLIVE,IFLIVINGISWITHOUTYOU
ICAN'TGIVE,ICAN'TGIVEANYMORE
側面凝視他如經鏤刻般深刻俊挺的五官,程以恬投入情感唱著,方才沒說完的半句話是︰但就是沒有像你這麼特別的歌迷。
在她的生命中,歌唱僅是點綴,拿來換取金錢是迫于家境的情非得已,她從來沒有在乎過听眾是怎麼樣的反應,只顧著自己台上唱得高興就好。
而今,突然闖進生命的這個男人,這樣珍視典藏自己的歌聲,她心中感覺好復雜……
看著身旁的「知音」,想象他在任何獨處的時間里,都以自己的聲音陪伴,程以恬深深動容了。
凝望他听歌專注投入的表情,她幾乎掏出僅有的那顆心,毫不考慮交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