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籍俱寂的夜,耳邊傳來細雨打在梧桐葉上的聲音,躺在床上春梅可以很清楚听見細兩滴清答答的聲音。
今夜特別難以入睡,她不該再有疼痛的感覺才對,已經過了四年,早該忘得一干二浮,連夢都不該再作才是,怎麼又會再想起往事
坐了起身,她感到臉上有冷意,下意識伸手一模,是水是淚她還有淚嗎?她還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干了。
她在干什麼?她的心不是麻木了嗎?或者,正確的說法是她的心早死了,再見到故人不該如此激動的
搖頭阻止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她把衣服穿好,看了同房的小紅睡得正熟,她才小心開門出去。
屋外,明月高掛,除了風聲跟她自己的腳步聲外,沒有任何聲音。
她悄悄的來到後院,這里是府里最僻靜的地方,楊老夫人在這里種植了一大片花圃,還保留了部分的原始山林,每次一來到這里,她常會有種置身在森林里的錯覺,完全忘了自己是在揚府。這里也是她最喜歡來的地方,尤其是夜里睡不著或被噩夢所擾時,來到這里會令她心情平靜。
這里似乎成了她的天地,沒有人會來打擾她,但今夜不一樣,現在她都還沒深入,遠遠就听見一陣陣吼叫聲。
她心里有無限的疑惑。是誰?
往聲音來處尋去,她看到的不是別人,正是雲揚,他邊用拳捶著樹干邊狂吼,她心頭一驚,趕緊躲在一棵大樹旁,小心的探頭看著。
他一次比一次還沉重的捶打著樹干,每打一拳就吼一次,緊握的拳頭早已是斑斑血跡。
春梅看得心驚膽戰,她靠著樹干,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痛苦。
就算她現在只是揚老夫人的貼身丫鬟,但有關他的事,卻總是會在她的耳邊出沒。
命運有時真是會捉弄人,楊老夫人不但是救她的大恩人,同時也是雲揚的恩人,而楊少爺更是與雲揚情同手足。
雲揚被封為將軍的事情傳遍了大街小巷,他不是得到了他要的一切嗎?還有什麼好不滿的?
春梅閉上雙眼,再深吸一口氣。
不!她不再是金翎,現在的她只是楊府的丫鬟,她不想管季雲揚的事,早在四年前她跟他就恩斷義絕,再沒有任何瓜葛,如今她只當他是陌生人。
當她舉步想趕緊離去時,雲揚卻在這時轉過了頭來,「誰?」
春梅僵住了身子,定在原地,不知道該趕緊跑掉,還是轉身面對他。
他低沉帶著警告的聲音再度響起,「是誰在那里?」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子,眼楮不敢直視他,「季少爺,我是春梅因為我睡不著所以」
雲揚看著眼前酷似金翎的面孔,這就像是一道燙人的符咒般,提醒著他失去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驚覺自己沒穿上衣,他趕緊穿上掛在樹枝上的中衣,「哦!真巧,妳也睡不著嗎?」
「對不起我馬上離開」春梅轉頭就要離去。
他喚住她,「等一等!」下意識的,他希望她別這麼快走,至少再讓他看一眼,一眼就好了
春梅停住了腳步,「還有什麼事嗎?」
「妳可不可以陪我一下?」雲揚情不自禁的說。
春梅緩緩轉過身子,張大眼楮直直的看著他。他想做什麼?
雲揚由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緊張,「妳別害怕,白天是我的錯,我把妳錯認成另一個人了,我不會再犯這種錯了,我只是想」
「只是想想怎麼樣」她一臉防備的看著他,一邊還不停的催眠自己︰我是春梅,是楊府的丫鬟
「妳放心,我不會傷害妳,不會再像白天那樣沖動了。我也是半夜睡不著、很無聊,所以想找個人陪陪,妳願意陪我聊聊嗎?」他一瞬也不瞬的凝望著她,灼熱的視線令她心跳加速。
春梅猶豫地看著他。她怕自己無法面對他,縱使明白只要她待在楊府,就一定會見到他;雖然她想過一千次面對他的種種情況,一旦真正面對面時,她依舊手足無措。
見她好半天沒回答,雲揚露出苦笑,「算了,就算妳不願意,我也不會怪妳。」
她要是聰明點,就該拒絕,然後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里,但是當她看到他手背血跡斑斑,她就是無法當作沒看見。她默默走近他,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講話︰他是主子!他是主子!手受傷了,身為丫鬟,她不能視而不見
雖然雲揚一直告訴自己金翎已經死了,眼前的人不是金翎,但是,當她走近他時,他還是有種是金翎走近他的錯覺。他的心跳得好快,雙手必須用力緊握,才能阻止從心里不停涌上的沖動。
「季少爺你的手流血了」她走向他時絲毫不敢看他,就怕會泄漏任何情緒,被他看穿,她盡可能裝得一臉淡然,天知道她的心跳快得彷佛要跳出胸口。
她輕輕抬起他的手,用手帕包裹起血流不止的手背。
她離他那麼的近,她身上有著跟金翎一模一樣的淡淡香味,令雲揚想起金翎最愛靠在他懷中用著甜甜的嗓音跟他撒嬌。
「好了,這樣血就不會流了我我先走了」她咬著牙,身體無比僵硬的轉身,想盡快離去。
她還沒有走,手就被他牢牢的握住,他低啞又壓抑的開口,「再多陪我一下好不好?別這麼快走,只要一下一下就好了」
她的手在發抖,她的心也在發抖,「奴婢」
雲揚抓住了她的肩膀喝道︰「不準在我面前提『奴婢』那兩個字!妳不是奴婢,不是!」
見她愣愣的望著他,他頓時覺得自己反應過度,趕緊松開手,往後退了兩步,用力深吸一口氣,「現在只要現在就好了,別叫我季少爺,我只想找個人聊聊天,我沒當妳是個丫鬟。」
他將頭靠著樹干,雙眼緊閉且眉頭深鎖,她大著膽子看他,他比以往看起來更挺拔也更英偉了,雖然只著中衣,卻藏不住結實的肌肉,臉上英氣十足,走在路上絕對會讓女人多瞧他兩眼。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他不可能永遠只是個長工,他一直是個有才能的人,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功成名就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四年前她是金家大小姐,他只是個長工,如今他是個將軍,她倒成了一名丫鬟,他們兩個人注定怎麼也走不在一塊,這種吊詭的情況真是無奈得令人想笑。
「妳笑什麼?」他忽然睜開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她。
她趕緊斂去笑容,「沒有!我沒有笑!」
他瞇起雙眼,「真的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不過你看起來似乎很不快樂?」
「我怎麼會不快樂?我是太快樂了,所以才睡不著覺,妳見過誰被封為將軍還不快樂的?」他笑得無比苦澀,如今他就算是成功、就算得到全天下又有何用,真正能與他分享的人已經不在了,他的成功還有什麼意義?
「是嗎?那為什麼你的眉頭皺得那麼緊?」
雲揚因這句話久久盯著她沒有答腔。多神似的表情與語氣雲揚哥,為什麼你的眉頭老是緊緊皺著?
「是不是春梅說錯了什麼?」他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她?活像是要把她給看穿似的
「妳怎麼會來楊府做事?」這世上真有兩個人長得如此相像嗎?他想說服自己相信,但她真的不是翎兒嗎?
「因為家鄉大旱,家里的人走得走、散得散,在趕路的時候遇到土匪,我一失足便掉進了湍急的河里,河水把我一路沖到了圓明湖里,還好老夫人救了我一命,又見我無依無靠所以才收留我。」這些話在她的心里復習了一萬次,如今在他的面前說,依然感到特別的心虛、緊張。
雲揚難掩失望的點了點頭,「原來妳也是個苦命人!」
也是?听到後,她心里不免覺得好笑。苦命的該是只有她一個人吧!「我只是運氣好遇上老夫人罷了!」
「妳難道沒有想過去找親人?」
她搖搖頭,「老夫人救了我,我已經決定這輩子要伺候她老人家。」
他激賞的看著她,「妳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有情有義又如何?多情反被無情傷,她就是太多情多義了,才會落到如此的下場,也要感謝他讓她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書讀得不多,但做人的道理我還懂一點,一個人就該懂得知恩圖報,如果當一個負心人,不是連豬狗都不如!」她意有所指的說道。
他苦笑,「豬狗不如嗎?這句話形容得真好!」他就是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她心頭一驚,她在干什麼?怎麼會說出這些話?她忘了現在她只是名丫鬟、是春梅,怎麼能對他說出這般不得體的話來!
「呃春梅待得夠久,不打擾季少爺奴婢下去了!」
雲揚蹙起了眉頭,「不是說在我的面前別提自己是丫鬟嗎?」
「季公子,奴婢實在不了解您的話我本來就是丫鬟,就算您不當我是,但我確實是楊府的丫鬟,而季少爺是主子,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無法改變」是啊!他到底在做什麼可笑行為,就算站在他面前的人長得再像,也不是翎兒,他在期待什麼奇跡出現嗎?
天啊!她怎麼會在他面前用這種不耐煩的語氣?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則不知道還會說出什麼話來,「對不起!奴婢一時心急口快」
「不用道歉,我並沒有怪妳,妳下去歇息吧!」
「是!霧深露重,也請季少爺早點休息!」說完,她頭也不回的快步離去。
雲揚痴看著她漸漸離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為止,他才仰頭看著夜空。翎兒沒有妳的日子生亦何歡
「大爺,喝酒啊!」
萬花樓的姑娘身穿薄如蟬翼的衣衫,整個人在雲揚的身上磨蹭著,雲揚卻依舊冷著一張臉,伸手就把酒杯里的酒往嘴里倒,完全無視旁邊姑娘的熱情。
玉門則一臉風流倜儻的說︰「妳們別理那千年冰山了,他可是柳下惠再世,就算妳們在他的面的月兌光了衣服,他連眼皮都不會多眨一下的。」
當初他只是故意在雲揚面前隨口說要不要到萬花樓,原意是想逗逗他的,想不到這個家伙一口就答應了,令他大感意外。
看著已經喝掉五壹酒的雲揚,玉門一臉不以為然。想要喝酒到酒樓就好了,干什麼要來妓院,來妓院不找女人,象話嗎?
「我還以然木頭人開竅了,那個連皇上要送美妾都拒絕的木頭,居然會答應來這種地方,原來你只不過是來這里借酒澆愁!」
他現在模索出雲揚悶悶不樂的原因了,大凡天下的男人只會為了兩件事心煩,不是事業就是女人,雲揚現在是個將軍,事業方面沒問題,那麼就是女人讓他心煩了這可讓他好奇了,究竟是何方神聖,能令人木頭失魂落魄?
雲揚抬眼冷睇玉門,「你在說什麼鬼話?我借酒澆愁?呵!我有什麼愁?如今我已經是個將軍,還有什麼愁?」說完,他又拿起一壺酒仰頭猛灌。
玉門實在是有點看不下去,他把滿屋子的鶯鶯燕燕全趕走,伸手就把他的酒壺搶走。
雲揚口里的酒還來不及吞下,因他的搶奪灑得一身,他老羞成怒的暴吼,「楊玉門!你干什麼?」
玉門看著他,「雲揚,自從回來後你就很不對勁,到底出了什麼事?」
雲提揚是愣了一下,接著不屑的冷哼,「楊玉門,我看不對勁的人是你吧?此刻的我正風光,有什麼不對勁?你該不會是嫉妒我吧?」
玉門將酒壺重重放下,坐在他的面前,「我嫉妒你?少開玩笑了!你該去照照鏡子,你這副德行哪里像個風光的人,這種喝酒法豈不是想把自己灌死?!」
「你太不了解我了,我的個性就是這個樣子,我越是風光的時候,酒就喝得越凶,這表示我高興、我得意!」雲揚硬是把西壺搶了過來,二話不說往嘴里猛灌。
玉門沒好氣的翻白眼,「我是不了解你,你根本沒有機會讓我了解你,我當你是兄弟,你卻不是這麼看我。」
雲揚放下酒壺看著玉門,接著深探嘆了一口氣,「別把我當兄弟我沒有這個資格,我不配做楊玉門的兄弟!」像他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怎麼配當兄弟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在戰場上,你總是跑第一個,要立功也不是那麼不要命的,你根本就是想找死!」
雲揚看著玉門,「怎麼?難道我奮勇殺敵也錯了嗎?」
「你心里很明白,那不是奮勇殺敵,而是想自殺!」玉門兩句話就點中了他的想法。
「你只是個生意人,又懂什麼?我就是這麼不要命,才會打贏這場仗,你以為將軍這個頭餃是簡簡單單就可以得到的嗎?」雲揚一口氣把酒壺里的西喝個精光。
「你用不著解釋這麼多,你說得越多,露出的破綻就越多,我也更容易看穿你!」
雲揚再拿起一壺酒,笑著看玉門,「怎麼?你現在變得對我有興趣,該不會是『嗜好』變了吧?」
玉門看著散落一地的空酒壺,實在受不了了,「夠了!從一進來,你就喝個不停,也詼喝夠了!你可是皇帝親封的將軍!有哪個將軍像你這副德行?」
雲揚略帶醉意的苦笑,「你說得對!我哪配做什麼將軍,我只是恨老天爺為什麼讓我活著回來,我為什麼還不死?」求死都不能,難道連閻王爺都嫌棄他,不願收他?
玉門看著跟個酒鬼沒兩樣的雲揚,忍無可忍的搶下他的酒壺,「你真的是季雲揚嗎?還是打匈奴回來就變軟弱了,看看你這副自暴自棄的德行,自憐自艾的語氣,我真是不認得你了!」
雲揚醺醺然地站起來,「是嗎?別說你不認得,我也幾乎快忘了我是誰了」
玉門扶住他踉蹌的身子,「雲揚,你喝多了!」
雲揚用哀戚的眼神看著玉門,勾住他的肩膀,「我醉了嗎?」
「喝這麼多酒,神仙都會醉,何況是你!」玉門沒好氣的道。早知道就不帶他來這里了,要是他這樣醉醺醺的回去,娘看到了鐵定會罵他。
「是嗎?那可真奇怪了,我怎麼一點都沒有感覺我醉了?醉了的人感覺不是就該麻木嗎?醉了的人也不會感到痛苦了不是嗎?但是我心中的那些感覺卻沒有消失,你竟然說我醉了再拿酒來」
「痛苦?」玉門不解的看著他。
雲揚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玉門,我問你,是不是喝醉了,人就能安然入睡?睡覺時不會再有噩夢?」
「大概是這樣吧!」玉門看著雲揚,一時之間不知該回答他什麼。怎麼雲揚常作噩夢嗎?
「那我喝得還不夠多,我沒有感覺醉了,酒拿酒來」雲揚對著外頭喊著。
「雲揚,你不能再喝了!你瘋啦!拜托你清醒一點!」
雲揚醉眼望著玉門,「你錯了!我就是太清醒了我倒希望我能瘋,問題是我沒瘋,我該瘋的」
「到底是什麼天大的事情讓你這麼痛苦?」
雲揚苦笑。要怎麼說呢?要他從何說起太多的痛、淚水和辛酸
多年的壓抑,他就算說上三天三夜也道不盡心中的痛啊!
見他渾身酒氣,玉門不禁直皺眉,「唉!我們還是快回去吧!要是等你真醉得不省人事,我可背不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