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逼人的盛夏,台北街頭蒸騰出一片熱氣。
徐冬青頂著一身的淋灕汗氣,走進締聖高中的人事室,完成新任教師的報到手續。
新任教師--徐冬青抱著一大袋學經歷資料,里頭還有上個禮拜才剛拿到手的熱騰騰教師證,她還是很陶醉在這個新頭餃中。
高中畢業後,她不能免俗得去擠大學窄門,從慘不忍睹的聯考成績,才發現締聖這個貴族化搖籃培育出的溫室花草們,根本經不起聯考的殘酷摧殘,不論是花或是草全都死傷慘重。
高中三年,半只金龜子也沒撈中,可想而知母親的臉會有多臭,但學歷等于未來對象的保證,母親勉為其難拿出錢來讓她去南陽街讀高四,平民化的教育、現實的摧殘,讓她不得不認分讀書,隔年總算勉強混進一所二流大學。
大學任你玩四年勉強混畢業,為了飯碗著想,徐冬青一改被動消極的性格,在大四時修了教育學分。
因為睡覺跟修學分佔了她很多的時間,因此,大學四年徐冬青依然沒如母親所願,釣上半只金龜。
母親付了大筆銀子讓她去念書,除了一張大學文憑跟教師實習通知外,她什麼也拿不出來向母親交代,只好模模鼻子逃進學校去。
一年後,她完成教師實習,拿到正式的教師資格,卻發現作育英才沒她想象中那麼簡單。
在教育界現今粥少僧多的情況下,所有體制健全的公立學校人人搶破頭,私立學校壓力大、責任重,乏人問津的趨勢下,徐冬青迫于為五斗米折腰,只能考慮私立學校,而幾番面試、試教的波折下,唯一肯用她的,只有當初的高中母校︰締聖高中。
沒魚蝦也好,沒人比徐冬青更懂得這個道理,拿到聘書的第二天,她趕緊來完成報到手續,也在附近找一間小套房,把一干家當全搬過來,像是怕這個銅飯碗會給人搶去。
以她的破成績,能勉強當個私立學校的老師已屬萬幸,不過倒是氣壞了一心要她找個金龜婿嫁的母親,看她在屋里揮汗打包,也只是冷哼幾聲、懶得管這個扶不起的阿斗女兒。
「媽,我從明天開始要搬到學校附近,以後周末才回家,妳自己保重。」
已經二十四歲的徐冬青,已經從一個叛逆少女轉變成一個懂事的大人,縱然對母親的虛榮勢利再多不滿,總還有些母女情分在。
其實想想,母親的虛榮勢利也不能全怪她。要不是父親過世得早,母親靠舅舅家的接濟才開了一間小店養活母女倆,也難怪母親對生活沒有安全感,拚命想替她抓個金龜婿,讓母女倆下半輩子有個依靠。
「嗯。」母親冷淡地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兩只眼楮盯著股匯市行情不放。
近幾年,大概是領悟到女兒靠不住,江金娘開始往股市投資賺錢。
就目前來說,投資報酬率遠超過辛苦拉拔了二十幾年的女兒,讓她很後悔沒有早點認股市當女兒,害她還白白浪費幾百萬栽培女兒念貴族學校、大學。
現在還要去當什麼老師,誰不知道教員都是兩袖清風的窮小子,教書不但勞心勞力,還得應付一個比一個還囂張的學生跟家長,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糟糕的職業?!
想想她這女兒讀書不伶俐卻也不算太笨,怎麼老是盡做些讓人想不通的蠢事,要換了她,早想辦法攀上金龜婿嫁了,立刻就是現成少女乃女乃。
「媽--」
「要走快走,別吵我看股市。」江金娘不耐煩地揮揮手,對股市行情的關心遠超過女兒。
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徐冬青早就習慣了,哪天母親對她擺出慈愛的臉孔,才教她不知所措咧!
拎起幾大袋行李送上門外等著的計程車,她安靜地帶上門,也把一屋子喧鬧的電視聲響隔絕在門內。
開學第一天。
徐冬青以全新的姿態站上講台,重回熟悉的教室,她的身分卻是老師。
過去一年在公立高中實習的她,見的全是循規蹈矩的尋常小孩,在締聖高中的第一堂課,她才終于知道為什麼憑她這種吊車尾的實習成績,締聖還肯用她。
「老師,妳身上那件衣服是兩件五百的地攤貨吧?一點品味格調也沒有,簡直遜斃了!」
總比妳們穿制服好吧--她的目光瞪向一名看起來美麗高傲,長得就像家里是印鈔工廠的女學生。
「對啊,我家菲佣穿得都比妳好……」
那妳不會請妳家菲佣教妳讀書就好!
「老師,說一下三圍啦!」
她開始冒火的眸子噴向一群起哄的男學生。
我的三圍關你什麼事?想看三圍不會自己回家月兌光光照鏡子?
「老師有沒有男朋友?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就算我乏人問津,你們管得著嗎?
她哪來什麼第一次,就算有,還輪不到你們這群兔崽子過問。
徐冬青瞪著這群沒大沒小的學生,在心里咒罵著,恨不得把這些女的驕、男的壞的學生全抓起來打。
對,在這群天之驕子眼里,她穿著一身寒酸的T恤、牛仔褲確實礙眼,但她是老師,又不是來走唱賣藝的,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給誰欣賞?
「安靜、安靜!」
徐冬青拿起課本敲敲桌面,為了建立權威,故意板起臉,裝出一絲不苟的老古板臉孔。
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些欺善怕惡的高中生總是吃定了新任的年輕老師,以為她年紀輕、沒經驗就好欺負。
哼哼,這些小兔崽子休想騎到她頭上來,再怎麼說她過去也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換了個身分,她一樣有辦法治他們。
突然間,她想到當年那個人人聞之色變的屠夫還不是栽在她手里,被她剃光了胡子,成為全校的笑柄--一想到過去的豐功偉業,她的信心全回來了。
她是老師,得維持一點形象跟風度,跟這群兔崽子氣得臉紅脖子粗,根本是辱沒自己的身分,她得沉住氣。
「從今天起我擔任貴班的英文老師,我叫徐冬青,C大畢業……」
一群學生沒人對她的自我介紹感興趣,自顧在下面交頭接耳、梳頭化妝,有的甚至開始拿出零食。
兩頰肌肉隱隱怞動,徐冬青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冒了上來。
她現在才終于知道,為什麼締聖會找不到老師,這些人哪像學生?根本就是惡魔!
很好,學生有學生的教法,惡魔也有惡魔的治法,這群學生當務之急,就是需要來個「震撼教育」!
「最近教育部有個調查報告……」突然間,她的話鋒一轉。
果不其然,在下面吃零食聊天的學生,拉回了三分注意力。
「現在的高中生缺少運動,體適能狀況很糟,也難怪你們提不起精神來上課,還要吃零食補充熱量跟體力。」她掛出體諒的親切笑容。
「老師,妳滿上道的嘛!」一名男學生蹺著二郎腿,流里流氣的朝徐冬青昂起下巴。
她依舊笑容可掬--等一下我會讓你見識到,我有多「上道」!
「當然,我們當老師的一直是學生的好朋友。」她以親和溫柔的聲音喊。「『朋友們』請起立!」
眾人面面相覷,納悶著她想干什麼,但在好奇心驅使之下,還是乖乖的一個個起身。
「我們走吧!」她放下書本,輕盈轉身。
「要到哪去?」一群學生索性連老師都不叫了。
「保密,等一下你們就知道了!」
噙著神秘的賊笑容,徐冬青率先領頭往外走。
五分鐘後,寬敞昂貴的田徑跑道上,一群學生頂著炙熱的大太陽,上氣不接下氣的繞圈跑步,徐冬青則是撐著陽傘涼涼站在一旁,笑瞇瞇的喊著︰「加油,還剩十圈而已喔!」
一群學生怨聲載道、叫苦連天,但徐冬青拿出成績威脅,讓他們敢怒不敢言,只能邊罵邊咬牙完成十五圈的不人道奴役。
看著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的學生,哪還有什麼高傲囂張的樣子,這讓徐冬青更加佩服起自己果然是天生當老師的料。
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她用笑容向學生示威。
「我想這十五圈應該讓大家的體適能提升不少,明天上課應該不會有聊天、吃東西的情況了吧?!」
她含笑環視三十幾名學生,已經明白預告要是再不听話,明天還有十五圈的躁場要跑。
現場一片死寂,沒人敢吭聲。
才上任一個禮拜,她立刻榮膺「最不受歡迎的老師」。
理由是,她穿著毫無品味、不會講笑話、平時作業太多,一時興起還會叫學生到躁場鍛煉體適能。
看著那張故意貼在教室後面公布欄的斗大評比表,徐冬青氣得咬牙切齒,差點腦溢血,卻沒立刻叫他們去跑躁場。
目前她教的九個班級都是半斤八兩,素質差、架子大、品行糟糕,其中以高三A班壞得最徹底。
這些小兔崽子以為她沒念過書、沒當過壞學生?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徐冬青才不是那種會任由學生欺負、欺壓到底的老師,有句話說得好︰公報私仇,來日方長,她有的是辦法治這些不知好歹的兔崽子!
她拿下那張讓人想塞進那一張張咧嘴訕笑嘴里的評比表,依舊維持一貫的如花笑靨。
「謝謝你們對老師的建議,我才剛當老師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多虧你們這麼有心,還特地做了這份表單來提醒我。」
底下傳來陣陣的自以為高竿的竊聲嗤笑,還不知大禍臨頭。
「好啦,關于上個禮拜的英文作業,老師發現大家做得不太理想,我想應該要給大家多一點練習的機會,所以,今天我要再多一些題目讓大家發揮……」
話還沒說完,底下已經是哀鴻遍野,偷偷咒罵她的暴虐無道。
「我是個新老師,有時候作業的份量也不懂得拿捏,還請大家多包涵喔!」徐冬青一臉無辜說道。
現在,這群學生總算知道惹熊惹虎,千萬不能惹到徐冬青這種殘害學生不眨眼的狠老師。
下課鐘聲響起,在好幾十雙怨恨的眼神瞪視下,她泰然自若地收拾講桌上的書本、茶杯,得意自己已經被這些氣死人不償命的小兔崽子磨練下,練就出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力。
「徐老師。」一名教務處的干事突然出現在教室外。
「林干事。」她心情愉快的報以微笑。
「中午校長召開緊急校務會議,請妳即刻到會議室。」
「那午餐……」要她餓著肚子去听校長高談闊論教育理想,她可是會翻臉。
「會議室里準備了便當--」
話還沒說完,那個原本還優雅站在講台上的徐冬青,早已經跑得不見人影,趕著去會議室里搶便當了。
十分鐘後,其他老師都還沒到,徐冬青已經坐在會議室里,大口大口吃著雞腿便當。
一個早上連上四堂課,為了應付那群鬼靈精怪的麻煩學生,她的腦力消耗是過去二十四年的好幾倍,餓得肚子咕嚕作響。
顧不得形象,她大口往嘴里送菜送飯,還沒來得及咽下肚,又迫不及待啃了一大口雞肉。
「徐老師,涂董事來了。」
涂董事?那是哪根蔥?
徐冬青狐疑抬起頭,剛咬下的一大口雞肉還垂在嘴角。
「好久不見了!」
一個宛如惡魔般的笑容,在她逐漸瞠大的眸底擴大、再擴大。
那張臉,那個笑容,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屠夫?」她驚叫,肉從嘴巴里掉出來。
「徐老師,這位是新任的董事長,妳要叫涂董事長。」一旁的校長抹著冷汗,緊張上前在她耳邊小聲提醒。
董事長?這三個字回蕩在徐冬青因過于震驚,恍惚不清的腦袋瓜里。
一個沒救的人應該擺在家里等著發霉,怎麼會出現在這種聚集菁英的地方?
徐冬青瞪著眼前這個男人,足足三分鐘說不出話來。
這怎麼可能?她永遠記得,涂璽夫在高中時代惡名昭彰、蹺課成習、成績總是吊車尾,她甚至預測,將來會在某個社會版頭條看到他的名字。
「妳還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啊!」他上下打量她,嘴邊那抹笑容嘲諷的意味極為明顯。
徐冬青漲紅了臉,匆忙又難堪的將嘴里的飯菜囫圇吞下肚,從沒想到會再見到死對頭,而且竟然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記得,當年高三的他足足當了四個月又二十八天的橡皮糖,每天如影隨形的纏住她不放,比吸血的水蛭還討厭,害得本來就獨來獨往的她更沒人敢接近。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消失了。一首驪歌送走了他,惡夢從此一夕之間消失,讓她終于重獲自由。
後來,她還听人議論紛紛,說是靠著鈔票才畢得了業的屠夫,以令人跌破眼鏡的聯考成績考上最高學府,不過對于這些荒謬的傳聞,她才不相信。
但此刻,她開始有點相信這個傳聞的可信度。
「怎麼?被貓叼走了舌頭?我記得妳的口齒一向伶俐。」他皮笑肉不笑,看在徐冬青眼里,就像戴上人皮面具的撒旦。
換作以往,徐冬青絕對不會示弱,但這一刻她實在太吃驚了,吃驚到控制不住自己錯愕震驚的蠢樣。
她再次確定似的左右張望一次,確定自己是真的坐在學校,而不是某個監獄的懇親時間。
眼前這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真的是他嗎?她思緒混亂的自問。
這個男人比記憶中的他更加凜人,昂然氣勢讓人呼吸困難,英俊的臉孔帶著一股致命的吸引力與危險性,一雙噙著抹淡淡嘲諷的唇相當刺眼,卻又該死的性感。八年的歲月在他身上,增添了成熟與智慧的魅力。
智慧?她猜想自己一定是嚇瘋了,這種絕對不應該存在的東西,怎麼可能會出現在他身上?而且還清楚浮現眉宇間。
雖然他仍是一副驕傲無比、唯他獨尊的狂妄樣,但以往那股像是永遠也揮不開的陰沉與叛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意氣風發與飛揚神采。一襲筆挺質料極佳的手工西裝包裹住他健美的體格,完美地襯托出他的英氣挺拔,儼然就像個成功與杰出的white-collarclass。
在這種極度震驚與恍惚的時刻,徐冬青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空蕩蕩的腦子里竟然還能完整拼湊出這個「白領階級」的英文專有名詞。
「你--你怎麼可能會是董事長?!」她不肯相信所看到的,寧願是自己突然得了老花眼。
「人的際遇還真是奇妙,不是嗎?」他的微笑加深,唇邊的笑紋讓他看起來該死的好看而性感。「說起來,我還真該謝謝妳。」
他一手插進西裝褲的口袋里,這讓她同時發現到--他的一雙腿果然一如預料修長且深具力量。
她將目光硬生生從他腿上拉開,重新回到他那雙不懷好意,像是盯上獵物般的灼然幽瞳。
「謝我什麼?」她警戒提防他隨時丟來一記暗彈。
「妳剃掉我的胡子,也為我剃開一條光明大道。」
低沉醇厚的嗓音好听得撼人心弦,但是在徐冬青的耳中,卻像是撒旦復仇前的警告,也提醒她,眼前這個男人不是當年那個十八歲的叛逆少年,而是一個成功杰出、具有影響力的學校董事長--絕對有權利躁控她的生殺大權。
徐冬青知道,她為了區區五萬塊剃掉他的胡子,依屠夫這種雞腸小鳥肚的人,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報復她。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年少不懂事時犯下的錯誤,就讓它過去吧!」識時務者為俊杰,她諂媚的先巴結他。
「喔,那是當然,未來共事的時間還很長,我們是該『和睦相處』。」
他突然充滿友善的握起她的手,滾燙的大掌像張大網牢牢困住她的手,就像饑餓的蜘蛛一口啃住落網的獵物。
小手燒灼得活像快被融化,但一股莫名寒意卻突然從腳底心竄起,讓徐冬青引以為傲的白皙光滑肌膚上,迅速冒起斗大的雞皮疙瘩,像是預告著她即將要大禍臨頭。
「看來,涂董事跟徐老師以前是舊識。」
一旁的校長看著兩人你來我往,有汗流到沒汗,兩人之間那股火藥味,已經讓他渾身冷汗飆到快虛月兌。
「喔,是的,我們的關系確實非比尋常。這麼多年來,讓我一直忘不了那段回憶。」
他幽幽展開惡魔似的猙獰笑容,一雙深冷漆黑的眸像無邊的黑網,宛如撒旦的惡勢力已經籠罩了這片潔淨的校園。
徐冬青雙腿一顫,一時沒站穩,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
世事果然難料,經過了這麼多年,當年那個「怪卡」成為學校的董事長,而痛恨這所充滿銅臭學校的她,卻成了這所學校的老師……
這一切只能說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