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臆測過幾百回與他重逢的可能,但夏竹從沒想過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下意識的,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轉身逃走,但隨即自嘲問自己︰她躲什麼?
一個四年前連她的離去都不在乎的男人,還會在乎一個重逢嗎?
姜御風居高臨下審視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這張臉是夏竹沒有錯,但,為何她的模樣、她的眼神、她身上的氣息,卻是如此陌生?
「妳是……夏竹?」姜御風不敢置信問道。
挺起胸膛,強壓下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沖動,她坦然昂起下巴面對他的審視。
「我的確是夏竹。」
「妳怎麼會在這里?」他用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震驚聲音問她。
強自壓抑激動的情緒,他無法相信找了她四年,卻會在這麼一個寒冷的夜晚,在這遙遠的異鄉遇見她。
「你又怎麼會在這里?」相對于他的震懾,夏竹的神情顯得出奇平靜。
他不喜歡她的態度--姜御風的眉峰不滿地蹙起。
他以為闊別多年,她該有一些激動跟欣喜,但她,卻平靜得像是遇見一個曾經交換過名字的陌生人。
「例行的子公司視察。」他還是勉強壓下不滿,避重就輕的簡略解釋。
點點頭,夏竹毫不意外。
四年前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間小小科技公司的負責人,但她知道姜御風絕非池中之物,不會永遠只是間小公司的老板,事業版圖擴展到英國來,委實不令人意外。
「我來旅行。」她不想多做解釋,輕描淡寫帶過。
「妳一個人深夜開著車,在人生地不熟的英國亂闖?」姜御風難以置信。
她真的是那個連說話都會臉紅,膽怯怕生得像個離不開媽媽懷抱的夏竹?
「我懂英文,會看路標,而且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她毫不客氣的反駁他。
他當然注意到她說話的腔調,那是一種說慣英文的人會有的口音。
瞪著她氣憤的小臉,姜御風好像在看一個他全然陌生的女人。
她竟然回嘴?那個溫婉柔順的夏竹竟然會跟他頂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打量起她。
穿著一件高領白色毛衣、駝色長褲,簡單高雅的外貌令她看起來宛如冷冽野地里的百合,但自信更令她顯得神采飛揚。
長褲?他的目光猛然定在被長褲包裹的一雙勻稱美腿。交往的兩年時間里,他不曾看過她穿長褲,他甚至認為不會有比裙裝更適合她的裝扮了。
但眼前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她,卻依然美麗得讓人心悸。
記憶中一頭宛如她個人標記的美麗長發,如今剪成清爽俏麗的短發,打薄的層次帶著飄逸感與青春氣息,俐落發型意外襯托出她完美的鵝蛋臉,以及白皙無瑕的完美膚質,教不喜歡短發的他完全無從挑剔。
他一直以為她不適合短發,但顯然--他錯了。
犀利黑眸來回細細審視著她,自然不會忽略凍得發紫的臉龐,以及她甚至連條圍巾都沒有的光果頸子。
「這麼冷的天氣,妳只穿這樣?」他听見自己用近乎氣急敗壞的聲音低吼。
「我穿了外套,但剛剛修理車子時弄髒月兌掉了。」
修車?姜御風把牙咬得吱咯作響。
很好,四年多來她還學會了修車,他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穿上!」冷著臉,他立刻月兌下長外套要她穿上。
「不必了,我不冷。」他的大手一伸過來,夏竹警戒的立刻退後兩步。
「別跟我爭辯,或者,妳要我替妳穿上?」姜御風面無表情瞪著她。
「我不要你的衣服。」她瞪著衣服,像是看到一條毒蛇纏在他手上。
兩道目光越過冷冽的空氣相互對峙,闃靜無聲的郊野像是突然被壓縮成一觸即爆的真空狀態。
「妳變了。」他突然松開臉上宛如即將斷弦的緊繃線條,似悵然又像不信的吐出話。
是的,她真的變了!
記憶中恬靜溫柔的她,如今卻變得成熟獨立,渾身散發著開朗自信的氣息。那個總是動不動就臉紅、受了委屈眼淚就冒上來的單純女孩,現在卻敢大聲地跟他說話、據理力爭跟他抗辯。
四年前,她甚至連一句流利的英文都不會說,現在,她卻躁著一口帶著英文腔的中文跟他對談?
他幾乎要懷疑,眼前的她是不真實的虛幻人物。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夏竹了。」她淡然一笑。「你不也變了。」
是的,四年的歲月沒有在他臉上添上滄桑與風霜,有的只是更穩重、世故,一種教人難以忽視的成熟男人魅力,並具有絕對的權力與影響力。
即使臉上有著難掩的疲憊,眼下淡淡的陰影,以及下巴狼狽的胡碴,仍絲毫不影響他的英俊外貌。
面無表情接受她打量的目光,他終于忍無可忍命令道︰「上車!」
挑挑眉,她唇邊勾起一抹有些苦澀、有些領悟的笑容。
「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徑自拎起兩只大行李,她轉身往才剛開出機場不到兩個鐘頭就罷工的出租汽車走去。
「妳要去哪里?」
男人聲音驀地緊繃,幾個跨步抓住她的手臂。
「回我的車子。」
「這麼晚了,妳以為這里是台灣,每一分鐘就會有十幾輛車呼嘯而過?」
「我當然知道,如果攔不到車,我會到車子里面去避寒。」
「然後?」
「租車公司答應明天一早過來拖吊車子,順便送一輛新車子過來。」她平淡的口氣像在敘述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妳打算在這荒郊野外度過一整夜?」語氣極輕,但唯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唇已被自己咬得隱隱作痛。
「對。」眼前小女人不覺得有何不妥。
「現在的氣溫,車子里面就跟冰箱沒兩樣,妳想一個人在這里捱一整夜,好凍死自己?」他的耐性盡失,已經惱火得想掐死她。
「我行李箱里有很多衣服,必要時我會把它們全穿在身上取暖。」昂起尖尖的下巴,她勇敢無畏的模樣活像女戰士。
但姜御風一點也不想為她的大膽喝采,只想狠狠把她打一頓。他從來不知道,她固執起來簡直跟驢子沒兩樣。
「我現在又累又餓,妳最好別再挑戰我的耐性。」姜御風惱怒瞪著她,陰陰吐出警告。
「好極了,那何不讓我們彼此干脆的說聲再見?」
丟下一句,夏竹轉身就走。
孰料還來不及跨出第二步,她整個人就突然被騰空抱起,手里的行李袋應聲落地,一雙強壯有力的手臂將她牢牢箝制,讓她動彈不得。
手長腳長的男人幾個大步就來到車邊,毫不溫柔地將她扔進寬敞的後座,看來是真的被她氣瘋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會告你綁架……」
「妳要我順便把妳的嘴巴塞起來嗎?」
冷冷的眼神讓夏竹登時住口--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悻悻然閉上嘴,夏竹只能氣悶地暗自咬牙。跟他在一起兩年,她從沒想過他除了是個忙起來六親不認的工作狂外,還有綁架人的專長。
看著他的司機畢恭畢敬地把她的行李拎到後車廂,她知道這回自己是插翅也難飛了。
「你要帶我到哪去?」夏竹的胸口因為氣憤而劇烈起伏。
設想過所有可能與他重逢的情景,就是沒想過會被他綁架。
「到我的住所去。」他粗聲說道。
「我不要,你只要送我到汽車旅館就行了。」她固執的堅持,絕不跟他有過多牽扯。
「休想!」他咬牙一字一句說道。
他絕不允許她去住龍蛇雜處,妓女、吸毒犯聚集的廉價旅館。
「你根本是在強迫我?」
「沒錯,我是在強迫妳。」他挑挑眉,對自己的惡行壓根懶得掩飾。
「你--」夏竹氣壞了,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姜御風,絕對的霸道,擁有全然的掌控欲。
「你還是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喜歡躁控人。」她勾起唇故意譏諷道。
「妳連說話都變了,竟懂得諷刺人。」他瞇起眼看她。
一時之間,夏竹語塞了。
她變了?她惶然問著自己。
是因為他的出現觸痛了她曾受的傷,還是她心里對他仍有些在乎,下意識的想武裝自己?
花了四年的時間她才終于走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但他出現才短短十分鐘,卻讓她發現自己的軟弱猶豫,一如四年前那個執迷不悔的傻女孩。
「我沒變,是我們根本不應該重逢。」
她倏然別過頭去,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黑暗,發現自己的心彷佛又再度被困進無邊的黑暗中,找不到出口。
看著她靜默出神的美麗側臉,竟帶著一種他從未看過的孤寂。突然間,姜御風的心口像是被不知名的情緒給狠狠擰疼了。
他從不曾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不曾從她總是掛著笑容、寫著體諒的臉上看到過孤單。姜御風這才發現,過去他是如何的忽略了她,也終于明白,她毅然離開自己的原因。
四年來,他築得高高的驕傲與自尊,在這一刻終于因為徹底頓悟而傾倒大半,讓他終于看清自己,一顆心早已因為思念她而飽受煎熬了這麼多年。
他想念她,是的!
當時他以為她只是耍性子,于是草草敷衍她,好去趕赴下一場重要會議。當他晚上回到家,發現她已經把東西收拾得干干淨淨,但他還是大意的放任自己舒適安睡了一整夜。
直到兩天後他才不甚認真的帶著禮物想哄回她,哪知道,她已經走了,去了連她父母都不知道她會在哪落腳的國家。
為了找回心愛的女人,他用盡任何一種可能的方法,但她卻像是消失在凡間的一縷輕煙,再也無影無蹤。
但他沒想到,幾乎已經放棄希望的他,竟會在這麼一個極度疲憊的夜晚,一如多年前與她初遇,在路邊撿回落難的她。
或許這是一個意外的巧合,但他寧願相信這是上天給他的機會。
這一回,他絕不會再輕易放手了!
他要讓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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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著滿車沉默,高級私家轎車一路疾駛,回到姜御風位于英國輪敦郊區的私人莊園。
車子才剛在偌大的莊園前院停下,一名穿著整齊的中年管家,已恭敬候在大門前,顯然早已接獲通知前來迎接。
吩咐管家替夏竹取行李,姜御風替她打開車門,出奇溫柔的朝她伸出手。
「到了,下車吧!」
瞪著朝自己伸出的寬厚手掌,夏竹心口一陣顫悸,突生警戒。
「我自己會下車。」無視于他遞來的友善,她徑自繞過他下車。
仰起頭,她近乎震懾的看著眼前這片屬于他的私人產業。
佔地起碼五十公頃的莊園,除了眼前這棟維多利亞風格建築的莊園,其余都是一望無際的丘陵、樹群,黑暗中她甚至看不到這片土地的盡頭。
闃黑的秋夜,莊園看起來沉靜而寂謐,每一吋建築都透著股典雅古樸的氣息,數不清的優雅長圓窗,顯示里頭有著數以百計的房間,卻只有幾個窗口透出暈黃的燈光。
不知怎麼的,這個氣派偌大的莊園竟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
「妳不必防著我,我不會傷害妳。」
背後突然傳來他的聲音,似低喃又像嘆息中帶著惆悵。
惆悵?是因為她嗎?夏竹驀地一怔,隨即搖頭嘲笑自己。
這個男人眼里只有工作、心里只有他的事業,早在四年前她就已經認清了這一點,怎麼還會心存這種不該有的幻想?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傻女孩了!
「你不會傷害到我。」她僵住腳步,半晌後終于緩緩轉身面對他。「四年前那個脆弱膽怯的夏竹,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投下一抹堅強的笑,她轉身拾階跟在管家後頭步入莊園,只留下一雙比夜還幽暗的黑眸,深深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邊。
跟隨管家來到位于二樓走廊底的一扇房門前,一打開門,有股帶著松木與淡淡玫瑰花香的空氣飄散出來。
將兩只行李拿進房間的更衣室後,管家退到門外恭敬躬了個身。
「夏小姐,浴室里已經替您放好熱水,可以立即沐浴。」他畢恭畢敬說道。
「喔,謝謝你。」夏竹一怔,沒想到就連身為姜御風的管家,辦事效率也都如此快捷迅速。
「您覺得房間夠不夠暖?爐火需不需要再添一些?」管家又彎,依舊用恭謹的口氣又問了一次。
往厚重高及天花板的原木房門望進去,只見位于房間中央的白色壁爐里,正燃燒著溫暖的火光,隱約間還嗅得到一股淡淡的松香氣息。
「請夏小姐早點休息,有事的話請搖鈴叫我,不要客氣。」管家指著門邊的一只銅鈴
「我知道了,謝謝你。」
目送管家關上門,腳步聲逐漸遠去,夏竹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個灰姑娘誤闖豪華宮殿的夢。
半個鐘頭後,她躺在豪華寬敞得讓人無法想象的浴缸里,腦子里還是一片恍惚昏沉。
她從一個寒冷夜里的落難者,突然變成豪華莊園的座上賓,而這個莊園的主事者,竟然就是她四年多來一直想忘掉的男人?!
經過這麼多年,她以為自己早已過了會作夢的年紀,也認清世界上所謂天造地設的愛情,是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情節。
光看他的私人莊園,就知道這個肯定讓全世界女人搶破頭的黃金單身漢,身價驚人到何種程度。
面對前男友的成功,夏竹沒有怨懟、沒有妒羨,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慶幸。
慶幸自己不必跟名利、權勢爭這個男人,不必拿自己美好的青春歲月,日復一日的漫長等待。
是的,那是她全然無法想象的世界,當年那樣天真單純的她,懵懂一點頭就這麼樣栽進他的世界,被他布下的情網牢牢束縛,一過就是兩年。
是的,他確實履行了承諾,給了她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一切。
名牌衣服、昂貴的珠寶首飾、代步的高價名車、一個任由她動用的信用卡跟帳戶--只除了愛。
他從不曾對她說過一個愛字,物質上給得慷慨的他,感情卻吝于多給一分。
若不是他曾帶她出席過幾場應酬跟飯局,她真會以為自己只是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在交往的前幾個月,他把她當成在海里面撈到的珍珠,捧在手心里寵愛,即使她渾然不覺的開始養成了事事順從他、依賴他的習慣,卻也開始意識到他對事業的企圖心,以及主控性強烈的個性。
他要求她辭去一個月只有兩萬八的工作,要求她像個賢慧的妻子在家等著他回來,要求她學習一個交際名媛該有的優雅跟禮儀……
她只是個平凡人,上流社會跟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對安靜不多話的夏竹來說,如何學會交際應酬、虛偽的說場面話,是一種酷刑、更是一種折磨。
但她的個性就像個軟柿子,總是逆來順受的任由男人捏圓搓扁,他主宰她的生活、她的穿著、她的交友,她一切的一切。
他的事業版圖越來越大,從原本一個五人的小公司,變成旗下擴及為六間子公司,事業範圍遍及金融、電子,到精密科技。
每一家的營運狀況好到成立不到兩年就上市了股票,從此,他又多了一個股市名人的封號,銀行里的資產每月成倍數增加。
但,在他成功耀眼、意氣風發的光環下,她卻像一朵缺乏關愛與照顧的花朵逐漸枯萎、失去活力。
不是因為他給的生活不夠優渥,而是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獻給了工作,哪來的時間留給她?
她成了一個人人稱羨,卻只能獨自品嘗孤寂的情人,不論白天夜晚,寂寞都無情籠罩她。
對夏竹而言,愛情的甜美來得太快,也消逝得太早,她從被呵護寵愛的愛情中開始初嘗孤單與等待,日日望著大門由期待變成空虛失望,直到某天她猛然覺醒,知道自己守住的只是個一廂情願的感情。
用「因不了解而相愛、因了解而分開」來形容他倆真是再切合不過,起碼,兩年的時間教會她愛情不是用委曲求全就能換來的。
但,明知道愛上他是場錯誤,為何他的再度出現,會教她這麼的不知所措,全然失去了頭緒?
飄散著淡淡玫瑰花香的熱水包裹著她的肌膚、沁入每一個毛細孔,徹底驅走她身上最後一絲寒意,讓經歷一整天搭機、車子故障折騰的疲憊身體開始昏昏欲睡。
「扣扣--」
門外突然傳來兩聲低沉的敲門聲,在這深夜寂靜且遼闊的莊園里,顯得格外清晰與突兀。
這種穿透厚重門扉的力道,除了姜御風她不作第二人想。
他來做什麼?
驚跳起身,夏竹驟然自過去心碎的回憶中怞離出來,才發現水早已經冷了。
趕緊跨出浴缸,拿起白色浴袍裹住自己,又用一條毛巾將短發隨意擦拭幾下,便急忙往外沖。
短發就是有這種好處,不必浪費時間、更不必費心保養整理。離開姜御風那天她毅然剪去長發,像是一並剪掉過去兩年的等待與回憶。
四年來她已經充分領略到短發所帶來的便利與輕松,自此就一直沒有改變過發型,況且,經年在各國奔波的她,更需要這樣的簡單裝扮。
雖然她告訴自己只借住一晚,等明天天亮聯絡到租車公司,她就會立刻離開,絕不想再跟他有所牽扯。
但為何踏出浴室的雙腿這麼虛軟無力,明明溫暖舒適的房間,竟讓夏竹不由自主的顫抖……
「哪位?」她心跳加速的站在門後,故作鎮定問道。
「是我。」低沉的嗓音宛如撩撥起沉寂了四年的心湖,掀起一陣陣洶涌波瀾。
望著眼前這扇隔絕了彼此的厚重木門,夏竹遲疑了。
她以為經過這四年,她成熟、也堅強了,卻發現他一出現就讓她的冷靜兵敗如山倒。
她發現自己竟然--害怕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