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天一夜變成五天四夜,所有的事情都產生了變化。
從台中到台北,所有的一切都不按照既定的軌道行走。
在一切都亂了步調之時,始終陪著自己的竟都是他。
葉芸幽幽地嘆了口氣,貼窗望著飯店外的燈火點點,卻在閃爍金黃燦亮的玻璃上望見一張帶著愁容的顏及……她身後的高大男人。
「怎麼又嘆氣?傅醫生不是說卓夫手術成功的機率提高了嗎?」龔廷山拉起她的手握住一杯冰涼的蕃茄汁。
「還是只有兩成啊。」她的聲音快樂不起來。
「比之前的百分之五多了一倍有余,不是嗎?」龔廷山低著頭望著她,忍不住伸手撫模她甚少展開的眉結。
幾天前在台中見到傅醫生,她就這麼優心忡忡了。他知道傅醫師皺著眉看完所有檢驗報告的表情,當然不是什麼好預兆,但在跟隨著傅醫生到台北,照了CT電腦斷層掃描後,傅醫生卻給了葉芸一個較已往為高的手術成機率。
「你會讓卓夫動手術嗎?」他問。
「我不知道。」她用力搖頭。
卓夫是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她根本不敢想像手術失敗、卓夫的笑將永遠埋葬在土堆中的樣子。
「傅醫生要我告訴你,如果你願意讓卓夫動手術的話,他一個月後有空檔,他願意到台灣來幫卓夫。」
「他什麼時候說的?」
「今天早上在你單獨和傅醫生談完卓夫的病後,去檢診室找卓夫的時候。」對于傅醫生私底下要求和她交談,即使好奇,他也沒有立場多問。
「為什麼他不直接告訴我?」
「他要我勸你讓卓夫動手術。他說……卓夫的情況只會惡化,不會好轉,你該知道的。」
他拉住了她的手,給她一些安慰。
「不動手術,他也許可以再活上幾年;一動手術,非生即死,這個代價未免大大。」她仰著頭看他,扯住了他的手,神情不安且慌亂。「我甚至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我一直很笨地存著希望——希望傅醫生會告訴我他可以成功醫好卓夫。」
「你給自己大多壓力了。」他伸手至她的頸後捏著她繃緊的肌肉。「卓夫,怎麼個看法?」
「他希望動手術。在那片碎屑還在他腦中時,‘明天’對他來說,只是另一個昨天的延續。他一直希望有個重生的機會,即使一絲都成。」葉芸倚著他的肩,雙眸迷蒙地看著窗外。
「你不想讓他夢想成真嗎?」
「我很自私,對不對?我就是不能忍受失去卓夫,我不要失去他。」她自玻璃間望入他含著憐恤的眼。
她所有的一切都為了卓夫,卓夫若走了,她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有明天。
龔廷山扳過了她的身子,認真而嚴肅地看著她。
「葉芸……」
葉芸搖著頭,輕點住他的唇止住他的話。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卻不想讓他說出口。
這些天,他用一個男人追求的心對她,她懂。他眼中遠熾熱于朋友的多情,她懂。
然而,她卻什麼也沒有反應,因為……讓自己習慣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件悲慘的事。
「傅醫生是個好醫生,他可以看完報告就不管我們的。可是他竟把我們帶到台北又做了一次檢查。所謂的醫德,就是如此吧。」她轉移了話題,給了他一個極淡的笑。「明天要回去了,謝謝你這麼多天來陪著我們。」
龔廷山取下她手中的杯子置于窗台上,伸手擁抱了她。
「別回麗苑了,好嗎?」
「你總是這麼沖動地要求一個認識不久的女人辭掉工作,留在你身邊嗎?」她靠著他的胸膛,沒有推拒,也沒有迎合。
「只有你。」他雙手珍視地捧起她的臉龐,第一次對她說出自己的在乎。
「真是只有我吧,只有我的職業是不光采的,對嗎?」她撫模著他微高而漂亮的顴骨。
龔廷山靜默了,他不想說出違心之論。
初見她,被她的美麗直率吸引;再見她,對她的轉變印象深刻;三次見她、四次見她……她聰慧得讓他沉迷,卻也讓他陷入了兩難的泥淖之中。
本不想放太多的心,本想把她當成一場假日的游戲,卻還是選上了條不該走的路。
他的錯,錯在不該帶她來見傅醫師、不該分擔了她的痛苦,不該從卓夫口中听到太多令人不舍的她、不該讓自己去了解那一個以艷麗外表封閉了所有感情的葉芸。
麗苑中的長袖善舞是她的保護色彩,他知道。除了卓夫外,她不愛說話,他知道。
不在意的人事物,他不介意分享。但真正入心坎的,卻是不想讓人跨入任何一點疆界。因為在乎,所以不想讓自己去經歷她流連在每個男人臂膀間的痛苦與不寧靜。因為光是回想,就足以讓自己沖動至氣憤的地步,所以他不許她再置身于麗苑。
「我說對了,對不對?」她放開了他,背著他,用雙臂擁住了自己。兩個人的溫暖體溫,只會讓人更加體會到一個人時的孤寒。
「為什麼不願意離開麗苑?」他專制地扳過了她。
「因為太多的因為。」不願正面回答,因為有太多無法開口的秘密。
「為了卓夫的醫藥費及他家人的生活費嗎?」從卓夫口中,他不難得知她這些年的金錢流向。「錢是小事。」
「錢,或許是小事,但你拿錢給我的動機卻是件大事。如果我願意被金屋藏嬌,願意成為情婦,你不會在麗苑遇見我。而你拿錢給我,為的不就是讓我完全地只屬于你一個人嗎?為了我,又值得嗎?我不過是有副皮相罷了。」她拉下了他的頸子,很悲傷地吻住了他的唇,投注了她所有不能抒發的情感。
龔廷山摟住了她的腰身,激烈地回吻她,狂亂地想攫取她的所有。攬著她緊依著自己的心跳,密密地撫逗著她絲絨般滑柔的唇舌,引誘出她一次的櫻嚀與不自覺的輕顫。
兩個熱騰相擁的身軀,皆是深層的愛戀。
在她的唇間嘗到淚水,他震驚地捧起她冰涼的臉頰。
葉芸緊閉著眼,一任淚水潸潸地掉滑。
她從不為自己哭,命運早就逼著她在荊棘中風干了淚。只是……臉頰上濡濕的水氣是什麼?不是淚,不是的,一定不是。
她怎麼會在神迷陶醉于他的吻之後,又潸然落下淚來呢?
才剛體會吻是件多麼令人心動的舉動,她怎麼會哭泣呢?
龔廷山臂膀一伸,抱起了她。見她閉著眼,雙手扯住了他的襯衫不住哽咽的模樣,更忍不住摟緊了她。走向沙發,讓她像個孩子似地窩在他懷中濕了他的衣前襟,龔廷山雙手有規律地撫拍著她的背脊,心亂讓他臉色凝重而鐵青。
她的哭泣或不是全為了他,但他卻是個導火線。一如她所說,他能給她的只是金屋藏嬌,情婦名分;他的有情——或者該稱為無情——觸動了她心中黑暗的回憶,讓她覺知一段不堪的歷史是永不可能磨滅的事。
如果她一如三年前的單純,他會毫不猶豫地在最短時間內把她娶進門,他不介意妻子在婚前和他一樣有著輝煌的愛情過往,但對于這樣一份將身體、美色當成送住迎來的職業,他卻是完完全全不能接受。
在大男人鋼氣的獨佔心態外,道德上的掙扎更是他無法突破的一點。
他再不羈,家人的看法,世俗的眼光還是在他心頭佔了重要的一部分。畢竟他從事的是一份趨向正義的職業。
無法放棄這些外在的影響因素,就只好放棄讓她生活在陽光下的念頭了嗎?龔廷山握緊了拳頭,用力地捶向沙發︰「該死!該死!該死!」
喘息漸歇的她,抬起那一汪仍泛著氤氳的眸盯住了他,扶起他青筋畢現的手背靠在自己的頰上。「為我如此掙扎,我也該覺得值得了。」
「葉芸,留在我身邊。」他手掌一翻,握住了她微顫抖的手腕。
「明知不可能的事就不要勉強,這些日子的平穩快樂已經足夠我回憶。名不正言不順地陪在你身旁,我會活在猜疑與痛苦之中——終會有一個女子和你走入婚姻的,不是嗎?真若能名正言順的陪在你身邊,看你痛苦的活在別人的指點之中,卻是我不願見到的事實。你也從未想過娶我,不是嗎?」葉芸的聲音愈是低微至無聲。
「我是什麼身份,我很清楚。」她努力地給他一個微笑,卻更令人悵然。
龔廷山低喊一聲,以手指撫模過她的眉眼,不舍地吻住了她,盡數地投入他所有熾熱的情。將她壓低于沙發之上,鉗制她想掩住自己身軀的雙手,在她修長的頸間留下細碎的吻,在她的耳畔吮住她敏感的耳垂,在她細膩的胸前拈惹出一片潮紅。他吻遍了每一處她細盈如雪的皮膚,在她的身軀上留下他的淺紅烙記。
葉芸緊握住自己的拳,不住地輾轉著頭頸,她已分不清是誰的心跳更紊亂些,只知道在他撫模之下,她那因塊感而顫抖的身軀不再屬于她。一直以為的冷淡,原來只是未曾被引發。
在他的唇再度在她耳畔輕吹起挑逗的氣息時,她的拳握得更緊——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的耳朵是最禁不起誘惑的地方。
他輕柔地扳開她的掌,十指與她交握。「可以嗎?」
她咬住了唇,這樣的姿勢讓她覺得好脆弱。睜著眼,看著他一臉凝重的線條,她才注意到他半敞開襯衫的肩頭是如何地緊繃著。
她輕笑了出來,怞出他掌握下的手,撫上了他溫暖厚實的胸膛。
「你——」龔廷山仿若無法忍受地飛快止住她漫游探索的小手。
「你再不止住你的手,我不保證下一刻你會不會躺在地板上。」
她瞅住他的眼,眼波流轉著嫵媚的動情。「我不……」
「姊……」一聲微弱的聲吟如雷電般地閃入他們的火熱之間。
「卓夫!」葉芸隴住了幾乎已全敞的衣裳,驚惶地跳起了身。
她太清楚這種求救的痛苦聲音!
沒有遲疑任何一秒,她朝著卓夫的房間沖去。天保佑卓夫沒有叫喚她很久!
「卓夫!」葉芸拉開了門,才一見到床上那抱著頭縮成一團的人影,心便揪結成一團。
拜托!不要又讓卓夫遭受這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飛奔到床邊,抱住了雙眼已痛得失去焦距的卓夫。「先躺平。」她努力地用著最平穩的手勢扶著他躺下來。
「我來。」龔廷山一臂枕扶著卓夫的肩,讓他緩緩地躺靠下來。
「惡……痛……姊——痛……」卓夫用力地咬著發抖的手,眼淚與疼痛的汗水浸濕了枕。
卓夫用手捶著自己的頭。「啊……」叫聲淒厲得讓人心寒。
「別讓他傷了自己。」葉芸紅著眼眶急忙地交代著。「我去拿藥,別讓他傷了自己。」
「讓我死!」卓夫掙扎地想怞出自己被制住的手,並抬起整個頭顱瘋狂地撞向床鋪。
「好痛……啊……」
艱難的以單手壓住卓夫的雙手,龔廷山以另一只手制住了他上下撞擊床鋪的頭部,並用自己的身軀鎮壓住卓夫竄動的身子。「沒事了,沒事了,慢慢呼吸、慢慢呼吸。」
龔廷山調整著自己因制伏卓夫而粗重的氣息,努力地讓自己的呼吸頻率影響著卓夫。
「龔——大哥。」卓夫眯著眼凝聚著散去的瞳孔焦距。
「對,是我,慢慢呼吸。」他用袖子擦去卓夫額上的汗。
「姊姊?」在下一波疼痛侵襲前,卓夫氣息微弱地喘氣著。
「我在這。」跑入門的葉芸,拎著一個化妝包坐到了床邊。
「很痛。」卓夫才伸出手去拉葉芸,漸和緩的臉色又開始發青。「姊……姊……」他用手使勁地敲擊著自己的頭,想阻止腦中的爆痛。
「廷山,幫我拉住他。」葉芸低頭打開化妝包。
拿出針筒後,她帶著戒慎的眼神抬起頭望了龔廷山一眼,他不會……
「啊啊啊啊啊!」
無暇考慮太多,在听到卓夫的尖叫後,葉芸取出了化妝包中的一只口紅,扭開了管盒後,熟練地剝開針筒,將其插入口紅管中吸滿液體。
在龔廷山的幫助下靜住了卓夫的手臂,她拿起針筒,甚至沒有眨眼地將針頭刺入卓夫的皮肉之中。
「很快就不痛了。」她拔起針頭,伸出手柔著卓夫的眉間,從眼角余光注意到龔廷山嚴厲的注視。
「姊?」卓夫仍抖動的手拉往了她。
「是不是更痛了?忍著點。」她著急地看著他的表情。
「讓我動手術吧。」卓夫盈滿痛意的眼中有著堅定。他的手牢牢地扣住葉芸,仿若要得到她的一句承諾。
「你為我做……的,夠多了。讓我……動手術吧,這樣一直下去,我不是……死……于痛苦,就是死在這個東西手里。」卓夫朝一旁的針筒點點頭,藥效擴散之後的臉龐逐漸松弛了僵硬,眼皮沉沉地垂下︰「讓我……動手術。」
這是他閉眼前的最後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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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幫卓夫打毒品。」龔廷山直視著她的憔悴,想著她從口紅中隱密取出的注射針劑。
「對。」她沿著牆滑落到客廳的地毯上,已沒有力氣去反駁,也沒有力氣去看或猜測他此時對她的看法。她的腦中只有卓夫的話……動手術吧。
在卓夫勇敢他說出那句話後,她才發覺了自己的自私、害怕的人是她,不是卓夫!
她怕失去卓夫,她怕三年來自己的淪落到最後終落得還是他的死亡。她是自私的,自私的希望自己的犧牲有代價,她從不想無私的付出。在她踏入麗苑之後,她心中就一直存著卓夫終究能痊愈的想法。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慰自己︰那些賣笑生涯、那些調戲的輕薄都只是一段痛苦的努力過程。
動手術,代表了八成的死亡率,代表了她日後孤孑的一身!
卓夫何其忍心讓她一個人活在這個已無親屬熟友的世界?!
葉芸蜷起身子,臉貼靠著冰冷的牆面。
而你,又何其忍心讓卓夫一再承受這更甚于死亡的痛苦?!
葉芸,你何其忍心啊!她睜著眼,卻再也流不出任何一滴眼淚;揪著心,卻無法讓自己做出任何一個決定。
「你知道幫他注射毒品會讓你和卓夫都吃上官司嗎?」他搖著她的肩,有些激動。「非法吸食毒品、非法提供毒品都犯法!」
「我能怎麼辦?看他活活的痛死嗎?」她難受地弓子,讓自己伏平在地毯之上。她也不想如此啊!
「別這樣。」龔廷山不由分說地抱起了像個破布女圭女圭的她走向房里。
「我不回房間。」她固執地踢著腿想離開他,兩眼空洞地回望著打開的房門。「把你的房門也打開,這樣他一不舒服,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不妥協地將她抱入與卓夫對門的房間,他拉開被褥將她放入其間。
知道她是麗苑經理,也知道她「可能」是傳聞中麗苑幕後老板的情人,知道她的過往並不單純,卻在方才她利落的拿起毒品力卓夫注射時,才真正地思考了她所有多少不為他知道的黑暗面。
「那天傅醫生私下和你談的是你幫卓夫打毒品的事?」撫著她蒼白的臉,他卻沒放棄追問的念頭。想更了解她,只能在她仍脆弱、防御不是那麼強韌之時。他趁人之危,沒錯——他在乎她。
「對。」她伸在棉被下的手,扯住了被子外緣,像捉住一個依附品似的。
「你幫卓夫打多久了?」
「三年。能幫他止痛的只有嗎啡,海洛因的藥性更強、更容易上痛。卓夫很可憐,他甚至連最進步的磁振造影檢查都不能做,因為他腦中有一片金屬碎屑,不能用那種強力磁場去檢查。」她沒有什麼次序而沉痛地說出腦中想到的話。
「傅醫生說了什麼話嗎?卓夫打了三年的毒品,難道沒有影響?」
「他開始有了妄想,且中樞神經開始出現了問題,他的說話沒有以前那麼清楚,而且還會有嘔吐,食欲不振的現象。」
「卓夫知道嗎?」他想起卓夫說的「死在這個東西手里」。
「知道,所以更痛苦,唯一慶幸的是,他以為這是醫生給的合法止痛劑,而不知道他所需要的分量早就已經超過合法的範圍。」她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至指關節發白。
龔廷山撥開了她傷害自己的手,傾身支時在她的臉龐兩側。
「為什麼讓他上癮?」
光線被他的身子擋住了大半,她仰首望著他背著光的嚴肅表情。「你要我看著他痛苦而死嗎?你知道那種痛讓他拿著刀割自己的大腿,只求轉移疼痛嗎?你知道那種凌遲折磨的淒厲叫聲嗎?你知道當他痛到傷害自己時,我的感受嗎?你知道……」
「別說了。」無限心痛的抱起了她,將她整個冰冷的身子擁到自己胸膛前。他怎麼舍得放開她!知道愈多,只有更加深憐惜的心啊!
「你陪了我們這麼久,早該說的。」被擁在胸前珍惜的感覺,好溫暖。就這麼一瞬間就好,讓她感覺不那麼孤寂。
「愛之適足以害之,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不敢開刀,怕失去他;為他止痛,卻終是害了他。我對不起卓夫。」她幽幽自怨地陳述著。
「卓夫怎麼受傷的?」
「除了無辜之外,還是無辜。我爸爸生意失敗欠了別人一千多萬,對方三番兩次找打手來放火、要脅。」手扯緊他的衣衫,她卻平直地仿佛訴說別人的故事。「那天,爸拿了槍射死了兩個上門要債的打手,正要自殺時,卓夫和一群同學走上了樓梯,爸爸一驚之下猛射一通。」
龔廷山震驚地想起三年前那樁喧騰了一時的社會案件。找打手的那間公司老板最後以教唆殺人被起訴。那筆一千多萬的債務最後成了不了了之的呆債,這該是葉芸不幸中的一件幸運吧?!
葉芸朝他偎近了些,將自己的面龐挨著他的胸口說著話,說出口的聲音悶得一如回憶慘痛的過往。「我一直在想,爸爸怎麼還記得用最後一顆子彈射死自己。他怎麼不用最後那一顆子彈射死卓夫?因為他,卓夫的一輩子毀了。卓夫家人的希望也毀了。你知道嗎?他一直是拿獎學金的資優生。他家里希望他將來作個醫生,或者是和你一樣的律師,可是他卻因為我爸爸而毀了一生。」
他抬起她的臉,拭去她眼角的濕意。「你怨你父親嗎?」
「我又哭了嗎?」她伸手不敢相信地踫了踫自己的眼。三年前,我一度以為我再也不會流淚了,因為所有的憤世嫉俗,所有的淚水都寫著一個‘恨’字。我恨我父親,為什麼毀了卓夫、為什麼毀了我。我不相信什麼‘父債子償’,可是我卻無法坐視他留下的惡果不管。我沒有資格說自己可憐,卓夫比我無辜上千百倍。而我也沒有資格指責或恨我父親,他的努力也是為了家啊!」
葉芸嘶竭著悲傷的吶喊,一個人的壓力好重、好重。
「你太善良、太在乎,才無法置卓夫于不管。你已經盡了全力,卓夫知道,卓夫的家人也知道。不要給自己背上一個罪人之名,你的付出已經太夠了。」抱緊蒼白顫抖的她,他只能嘆息著命運的捉弄。
「付出再多也換不回原來的卓夫。不是我傷了他,但給他毒品的卻是我。」
「毒品是誰給你的?」
她眼中閃過一絲防備。望著他少有的認真執著臉龐,緩緩地移開了他的懷抱。
亂。
他即使多情,卻仍有著一個正派的靈魂。她知道他眼中的疑問是什麼,她更知道兩人之間的差距是永不可能拉近的深渠鴻溝。
對他們而言,短暫,才是不變的真實。她已經釋放了太多自己的情緒,該是怞身的時候了。
「龔律師,我說出來以後會不會被關到牢里?」悲哀掩上心頭,意識卻莫名地清醒了起來。
看著他,她竟嘲諷的抿起了嘴。幽默感嗎?或許該說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黑色的微笑——可以這麼形容自己嗎?
「我不該逼你。休息吧。」心狠狠地怞了一下,因為她的明顯退卻。
已經習慣她自然的情緒,他不會不清楚她此時掛上的面具是隔閡。
「東西是杰哥給我的。」她說。
「麗苑的老板——關正杰嗎?」他澀澀他說出那個一直記在心中的名字。
她點點頭,曲起膝靠著雙肘。「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是領著我當上麗苑經理的恩人。」
「我該感謝他嗎?」口氣中有不想隱瞞的妒。她曾經屬于那個男人,而依然記掛著他。
「或許吧,如果不是他,我只能靠著身體賺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要賣弄笑臉與風蚤。剛進麗苑,甩了客人一巴掌、在廁所吐了整整一個小時,只因為那個客人模我的大腿。天知道模一下是少不了一塊肉的。」她冷笑了聲。「哭到沒有力氣時,想起卓夫,我紅著眼挺著背脊走了出去,撞上了杰哥。」
「他看上你?」听人回溯過去,竟是種折磨。
「我相信童話,因為我有著灰姑娘的遭遇。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哪一點打動了他,只知道那一夜,我成了他的女人,他知道了我的故事,第二天起,他給了我最完整的訓練,從賣弄風情到商業知識。而後,他買下麗苑,廢掉麗苑的舊班底;而我,成了麗苑的經理。還要听下去嗎?」
她偏側著讓一束發垂到被子上,沒有表情地看著他捏握住床單的手。
「說下去。」
「我很幸運,麗苑的重新出發得到了空前的成功。所有的男人,都希望自己是個可以點召嬪妃的帝王。而,我的地位就此奠定。」
「離開麗苑。」他望入她震驚的眼。
「我說過,我不會當你的情婦。」她禁不起傷害,更沒有自信他會愛自己一生一世。
太多在乎,會讓她放不下情。出走麗苑,到他身邊,換來的不過是個沒有名分的未來。她不在乎永遠是他身後的陰影情人,她恐懼的是光明終會掩蓋過她的闃暗。當那一天到來,她卻早已習慣了彼此的相屬之時,除了心碎,她將一無所有。
愛,一旦付出,就不可能論斤稱兩地收回。
「那麼就算我幫上個朋友,離開麗苑。」他堅持。
「你沒有義務這樣幫一個朋友。何況,我需要待在麗苑,卓夫的‘藥’才有來源。」
「為了關正杰,你才不願離開?你仍是他的女人嗎?還是你早已離不開人盡可夫的環境,男人的注目才是你離不開麗苑的原因!」不可遏止的怒氣翻涌而上,他扣住她的手腕,勃然而怒于她的不願離開。
為什麼一再地拒絕他。
「我不和一個沒理智的男人說話。」一任他扼痛了自己的腕,她沒有一絲的抗拒。
早該知道這樣的自己終有一天會遭惹他說出這樣不堪的話。老套的情節、老式的質問,卻是不變的猜測。憤怒的話或許口不擇言,但卻多少吐露了心中的感受。在他心中,她不過如此。
「我不會道歉,你該知道我的在乎。」他飛快地強扯過她,讓她披著發半仰在他的臂間。
「你的在乎,我承受不起。」
她閉上眼不看他,卻被他猛然而霸氣的吻佔去了呼吸。身子被反制壓到床上,還來不及喘息,他早已離開她的唇,仿若懲罰似將她的所有抗拒挑逗成繞指柔的聲吟激情。
迷亂,是從她開始習慣他的吻之後,才開始的淪落。
「如果卓夫手術成功,你仍要待在麗苑?」
厚粗的掌及下頷新生的青渣,刺麻著她胸前敏感的肌膚。她此時的臉是泛著紅吧?他像高燒時的火熾得她昏亂。
「說,手術成功後你會離開麗苑嗎?」手指撫掌著她的耳垂,他仍問著。
禁不住那難耐的酥癢,她側過頸,舉手推開他的踫觸。閉著眼,靜靜地听著他較平時沉重的呼息,久久才開了口︰「我會離開。」不曾喜歡過麗苑中那種強迫微笑的日子。
「找個地方重新開始,或許一家小餐館。一個小咖啡座。一間小書店……夠容納我,就好。」
「我會在你身旁。」
他不容拒絕的口氣讓她張開了眼。
「你不會的,你會在另一個女人身旁。」她偏過身臥著他的掌,短暫的溫柔就夠了。
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龔廷山專注精亮的眸盯著她的溫順。
「關正杰呢?他不曾在你未來的日子規劃中?」
「只要我還在麗苑,他就是我身旁唯一的男人。」
見他危險地眯起了眼,風暴又醞釀而起,葉芸只是伸出手踫著他那兩道固執糾結的眉。
也罷,就讓他誤會。嫉妒,也是讓他遠離的方法。
「你愛他。」
「隨你想吧。」她突然驚叫出聲,捶擊著他的肩,為著他粗暴地扯開了她的衣衫。「你做什麼?!」
當所有的掙扎只成了微不足道的抗拒,葉芸徒然無功地被鉗制于他的身軀與凌亂的衣褥間,緊閉著唇,滿眼屈辱與惱怒地瞪著他。
她眼中的控訴讓他頹然地放開了扣住她手腕的手,捧起了她依然緊繃的臉龐,龔廷山直視著她無聲的怒意。「恨該是最深層的情緒,如果我強暴了你,你會記得我嗎?」
倏地放開了她,他狼狽地站起了身,沮喪地往門口走去。
該是懲罰的報應吧!
漫不經心地游走愛情之間,漫不經心地對待別人的真心,所以一直以為分手是另一次瀟月兌的開始。錯了,錯得離譜——瀟月兌只因不曾真正動心過。
「葉芸。」猛回過頭,看著攏住衣衫遮住身子的她。在她來不及收回的凝視中,見到了她眼中的落寞與深刻的在乎。
「我絕對不會放棄你。」他挑起了眉,恢復了原有的自信與篤定的狂妄。「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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