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雲羅回到國內登基後,百姓之歡欣鼓舞自然不在話下。新主新政固是一喜,但這女帝主朝之後,先是後宮財寶盡入國庫,繼而免了百姓一年賦稅,方是他們心中最樂之事啊。
況且,英明女帝不但迫使豪強豪貴以不法手段奪來之上地,皆還諸于民。並使朝廷開放土地租予農民收租,且廣招民兵,選擇心術端正者,選入兵營,軍餉先給足一年,兼以雇用大量百姓造橋鋪路,大大擴張了市朝商機。
百姓們遇此明主,雖則心里也不無擔憂這明政能維持多久,不過總是時時謝天謝地、日日拜神以感恩上天福祉了。
這日,甫回國不久之段雲羅與司徒無艷偷得半日閑,微服出宮聆听民間心聲。
司徒無艷一張容顏怕惹來側目,自然是戴了垂肩寬檐大帽,下頭垂著層層薄紗巾,覆去了那絕色容貌。
倒是段雲羅,簡樸衣服一穿,發裹一方簡單布巾,倒也頗融入市井小民之間。
這回微服出巡,是段雲羅所提議的。
返國一個月至今,國事不斷,無艷能者多勞,自然替她分攤了不少煩憂。可他每回夜里總擾得她喘不過氣,像是怕極了失去她一般。
她知道他心頭躁慮,這才特別撥了空,拉著他往皇宮外跑,想讓他好好散散心。興許他散心之後,心胸一舒暢,便願意同她說說他心里近來之憂悶了。
此時,京城大街之上,段雲羅和司徒無艷坐于茶館二樓西邊廂房內,啥事也不多做,就是听著百姓們茶余飯後閑嗑牙。
段雲羅坐在他身邊,偎著他身子,握著他手,如同尋常夫妻一般。
「客倌,您要的藥草茶、上好香片,還有您吩咐的山泉水,全給您送來了!這山泉水是一早上才從山溪里取來的,清潤可口得緊啊!」店小二端著大茶盤,賣力地笑著。
段雲羅讓吳嬤嬤給了店小二賞銀,待得廂房門一闔,她這才替無艷解開下顎絲帶,撤去他那層層包覆,露出他的花容月貌。
橫豎這二樓廂房兩側,坐的都是化成尋常打扮之宮里侍衛,總不會再遭遇什麼危險了吧。
「一路辛苦了,美人兒。」段雲羅故意以指尖逗弄他下顎。
司徒無艷握過她手腕,重重咬住她指尖,乘機便將她攬在懷里。
吳嬤嬤見兩人恩愛,心里雖是開心,卻不好意思這麼瞧著,只得隨口找了個話題。
「公主今兒個怎麼沒點茶點?」吳嬤嬤問道。
「今兒個不想吃。」段雲羅小聲地說道,低首為他倒著他愛喝之沁涼山泉。「山泉水冷,下回還是得煮滾過一回再喝,才不至于凍著胃腸……」
司徒無艷沒理她的話,緊掐著她下顎,臉色一凜問道︰「你愛吃茶點?」
「愛極了。從小便是什麼澄粉水團、梨條蜜餞、果子饅頭,全都愛吃得緊,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吳嬤嬤笑著接了話。
「我現下不愛吃了嘛。」段雲羅側身捧起熱茶,小啜了一口。
「因為我?」他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心頭一緊。
「你又不能吃,我一人吃了也無趣啊。」段雲羅將裝著藥草茶之陶杯送到他唇邊,催著他多喝幾口。
「你無須因為我身子,而剝奪你喜歡之事物。」他盯著她,煩悶地說道。
「我只是想如此做而已,哪算得上是什麼剝奪呢?」
「我說攝……公子啊!咱們小姐對你啊,可真是沒話好說了。」吳嬤嬤掩著嘴,看著兩人相依偎模樣,忍不住掩著嘴笑著。「您還不快快挑個好時日,把咱們小姐迎進門!」
司徒無艷沒接話,靜靜地呷了幾口茶。
「嬤嬤,我待他哪有他待我好呢?當今天下大勢稍定,都是他一人為我而做之功德呢!」
段雲羅見他沒回應,笑著回了吳嬤嬤這句話,免得場面不自在後,她便假意興致勃勃地掀起簾子,望著客棧一樓之人來人往。
她終究是無艷的人,不論他日後娶她與否,她的心總不會改變。現下日子已經夠讓她滿足了,她自然不再奢求什麼。
司徒無艷望著她縴細背影,玉容卻是毫無表情。
他知道自己心里其實是存著幾分蓄意,存心要讓日子就這麼下去的。
娶了她,他自然能安心地告知天下——她段雲羅是他無艷之人。
但他身子如此孱弱,若成親不到數年,便使她成了寡婦.倒不如現下便讓她繼續當個未曾婚嫁之女帝。至少無須為他服喪,日後若想再嫁,也少了一層忌諱。
一忖及此,司徒無艷胸口不禁一陣悶窒,他驀地拿起山泉水一飲而盡,整個手臂止不住地顫抖著。
「公……小姐……您听听下頭的人,似乎正在夸贊你們呢!」吳嬤嬤耳尖,眉飛色舞地便報起訊來。
「咱們這女皇帝啊,天生就是菩薩好心腸來降世的。」
「我說那攝政王才真是天上仙人轉世哪!若不是他迎回了長公主,咱百姓哪有這麼好福氣。」
「不是說長公主與攝政王即日便要成親了嗎?」
「當真嗎?那可真是天下之福啊!」
听見百姓們討論著她與無艷婚事,段雲羅也不多接話,只是在唇邊漾出一抹淡淡笑意。看到百姓們而今全都能好好地過日子,她便比得到什麼皇位都還開心了。
即便她對于無艷至今未提過婚事一舉,總也有些納悶。不過,既然都過著夫妻生活了,她總歸是不怕無艷變心。況且,人心若真要變,百人大軍也擋不住啊。
她只求安著自己這顆心在他身上,也盼著他身子好些,心情再開朗些,她心願便已足矣。
段雲羅回頭望著他,見他又在擰眉。
「想出去外頭走走嗎?」段雲羅伸手撥他眉心,柔聲問道。
「噓。」司徒無艷做了個噤聲動作,這時反倒側耳專心聆听了起來。他是不是听見了「左王爺」三個字?
「……沒錯,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天爺是不會錯待人的……」客棧里頭突然有人大發議論了起來。「方才朱大哥所說的外頭那名老乞丐,確實是當年京城里赫赫有名,一連兩位皇帝都封為重臣的左王爺啊……這左王爺當年可風光了……」
果真是左王爺!
司徒無艷聞言,身子倏地一僵,不自覺地緊握住段雲羅的手。
段雲羅此時也听見了下頭人說的話,她安撫地輕拍著他手背,讓他知道有她在身邊,他什麼也不用擔心。
「……想左王爺,當年強逼天下美男子為寵姬,半年前宅里寵姬爭風吃醋,一把火燒了全家,火灼了他眼,成了個老瞎子。王府里頭人一見出了大事,大伙奪錢的奪錢,逃走的逃走,根本沒人理會左王爺死活,他竟成了老瘋子一個……」
「一世富貴又有何益?老了能安享晚年,才是大福報啊!」
後來的人又說了什麼,司徒無艷其實也沒听得真切,他只知道左王爺而今垮了,病弱殘倒在路旁,大快人心了!
「我們走。」司徒無艷霍然起身,拿過垂肩大帽遞到段雲羅乎里。
「去哪?」段雲羅心里一慌,為他綁著帽間頸帶時,細細瞧了他一會兒——他凜著眼,雙唇緊閉著,分明就是有仇必報神色。
「我還能去哪?當然是去瞧瞧‘那人’而今落魄模樣。」司徒無艷言畢,臉上噙著一抹冷笑,攬著她偎在身側後.並肩走出廂房。
侍衛們一見他們跨出廂房,便前前後後地也緊跟著下了樓。
段雲羅走在司徒無艷身邊,目光不曾離開過他,可她心里就是不停地忐忑著,有種不祥預感,恍若有什麼恐怖之事即將要發生一般。
「別去了,好不好?」段雲羅緊拽著司徒無艷的手臂,想阻止他走出客棧。
「你若不想去,便在客棧待著。」司徒無艷僵著身子,眼里卻燃著火焰,沒多瞧她一眼,逕自大跨步走出客棧。
拜左王爺之賜,他如今才落到這麼一個風吹即倒身子。若不是他被雲兒救起,三餐以名貴藥材供著,現下早就不知在哪處投胎了。
他與左王爺兩人地位而今正是天壤之別,老天讓他們踫了面,必然就是要讓他有教訓左王爺之機會。
司徒無艷狠著美目,腳步益發快了起來。
段雲羅望著他不顧一切往前疾沖背影,她揪著眉心,拎起裙擺便跟了上去。
他實在不該再見左王爺的。他近日來胃口不佳,連帶氣血便稍弱。此時最忌氣脈起伏過劇,易導風邪入體啊。
段雲羅匆匆走出客棧,好不容易趕到司徒無艷身邊,但見一旁巷弄邊早已擠滿了好奇群眾。
侍衛替他們開了路,兩人目光往內一探——
死巷內蜷曲著一名身著破舊髒衣老者。老者腳邊擺著一個缽,缽里還擱了幾個銀角子、銅板。不過,對著老者批評、咒罵、唾口水之人,顯然遠比想救濟者還多上許多倍。
段雲羅瞧著那老者,一時不忍,別開了頭。
司徒無艷卻是目不轉楮地瞪著幾步之外的痾淒老人,仔細地將這名當年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左王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回。
那骯髒清臞臉孔,完全不復當年富貴玉滑,瞎盲之灰白瞳仁看不清楚東西,染著一層淡霧。身上袍子也不知是多久未曾清洗,散著一股濃重腐臭味,酸得旁人也不敢靠得太近。
這便是他此生最恨之人——左王爺嗎?
司徒無艷又往前跨了一步,只見左王爺臉色微紅,抓著身子癢處,又隨意哼起了幾首小曲,手足舞蹈地亂笑了起來。
「這種受苦受難時刻,他竟瘋了,真個好福氣啊!」司徒無艷從齒縫里磨出幾個字來,清嗄嗓音竟氣得發抖了起來。
「別再說了。他落得如此下場,算是什麼好福氣?」段雲羅揪著他身子,只巴望著他快點離開。再多瞧下去,他的心里依然都是恨意,何苦與自己過不去呢?
「你別攔一一」司徒無艷堅持不退,仍死命地瞪著左王爺。
此時,左王爺突然抓著咽喉,趴在地上挖心掏肺似地大嘔特嘔了起來,肚腸內腐物全都自嘴里吐倒出來,嗆得幾十步之內都是讓人窒息之腐爛味。
圍觀之人見狀,自然全都又被逼退了好幾大步。
「咱們走。」司徒無艷面無表情地扯著段雲羅的手,轉身要離開。
段雲羅此時倒不動了,她站在原地仔細看了老人臉色,總覺得不對勁。
「他病了。」
「他當初何曾睬過他人死活。」
司徒無艷知道她有意要替「那人」看診,急忙牢牢扣住她的腕,硬是不想讓她如意。
段雲羅看他一眼,飛快地拉著他手腕,將他推入另一處空巷里。
「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先放不對他的怨,你的心便早他一步海闊天空,也因此為自己化去一個惡緣,滅去那些惡因惡果,這樣豈不是極好嗎?」她雙手捧住他的臉,對著他灼怒眼瞳說道。
「不要跟我提那些因果,我不信那一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推開她身子,忿忿地說道︰「我此生沒做過惡事,卻得到這樣一具破爛身子,有了這種命運!若真有因果,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
「你擁有全天下人都要失神的美貌,卻也遭遇比別人更多苦難,如此禍福吉凶因果,我不知道該如何判定。可我們擁有彼此,我們有能力替百姓黎庶努力,這便是我們如今最大福報。」段雲羅上前一步,不想他因為往昔怨恨,而讓現下日子有所下快。
「是啊。恐怕就連我于明日死去,你也有一個說法。」司徒無艷惱火雙眸一瞪,拂袖側身不去看她。
「不許你詛咒自己。」段雲羅被他氣紅了雙眼,拳頭氣得掄在身側。「我們而今茹素,少了殺戮惡緣,並多為蒼生謀福,你今後只會更加福壽綿長——我非常確定這點。」
「福壽綿長嗎?」司徒無艷忽而冷笑一聲,回頭看著她。他縴細手腕撩起面紗,一雙璀冷黑眸竟激動地泛著水光。
段雲羅胸口驀地一窒,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卻已經不自覺地搖著頭。
「福壽綿長個鬼!」司徒無艷逼近她一步,細碎呼吸盡噴吐在她面頰上。「我這幾年來其實尋過我家人,這才發現司徒本宗男子,全都活不過四十歲便都過世了。大伙說是什麼祖上沒積德,天才曉得是啥鬼原因……」
「你與他們不同,你屢屢大難不死,又造福了這麼多百姓,你會好好地活過四十歲的……」段雲羅氣息急促地打斷他的話,兩行清淚頓時滑下臉龐,漣漣地讓她泣不成聲。「倒是你……你心里擱著這些難受的事……怎麼從不曾告訴過我呢?」
司徒無艷見她哭得讓他心疼,以拇指撫去她的淚水,嗄聲說道︰「我先前只想著要找著你,這條命我原是不當一回事的。誰知道現下有你陪伴在側了,我反倒是每過一日,都更加地不快活了——我怕死!我不甘心留你一人在這里!我不想去個沒有你的地方……」
段雲羅整個人撞進他懷里,早顧不得會不會撞痛他了。
她顫抖雙手牢牢鉗著他身子,非得讓自己與他密密相連,她的心才有法子少痛一丁點。
在她正欣慰著兩人的相知相守時,他卻是正在憂心著生離死別。
光是想到這一點,她便不禁惱起了自己!她怎麼會沒多注意到他這些時候之不對勁呢?
「你會比你的家人長壽的!」淚水讓她視線蒙,但她仍然執意要仰頭看著他。「修善強順便是這一念心,心清淨了,什麼病痛也沒了。你即便不信修善積福這些話,你至少得相信,心緒平靜與你身子血脈總是相關的……」
話說到未了,段雲羅卻是泣不成聲了,身子也非得倚著他,否則便要癱坐在地上了。
她怎麼舍得讓他早走呢……
司徒無艷忍住鼻酸,張開雙臂圍著她仍哭泣的身子,將他痛苦的低喘盡吐在她的頸間。老天爺既然給了他一個雲兒,又為何給了他如此殘弱身子呢?
兩人就這麼相擁而立著,直到她啜泣聲漸歇了一會兒後,才有力氣緩緩抬頭望向他。
「你身子雖然不好,至少不若我皇弟之先天殘疾,除了換心之外,無藥可醫。我好歹是御醫師傅唯一傳人,我一定能救回你的。你相信吧!」
司徒無艷看著睜著極紅眼眶,呼息仍在哽咽,但仍盡力地對他強顏歡笑的段雲羅。「我信了你,日後什麼都依你便是了。」他紅了眼眶,捧著她臉龐,不住地吻著她臉上淚痕。
「可我不信你了。除非你答應我以後心里若有事,一定得說給我知。」段雲羅揪著他手臂說道。
「說了又如何,說了只是讓你憂煩,也無濟于事。若我真染上了重病,你也只會輕描淡寫地安慰我沒事,不是嗎?」
司徒無艷拿出一方絲白手巾正要替她拭淚,她卻拽住那方手巾,對他搖頭。
「我答應你!如果你日後願意將心里所有不安都告訴我,那麼我日後亦絕不隱瞞任何真相。」
「即便我病危?」他問。
段雲羅咬緊牙根,掌間那方手巾很快地被冷汗浸濕。
「即便你病危,我亦會據實以告。我總得讓你知道你還有多少時日能與我相聚。」她抬起下顎,堅強地望著他。
司徒無艷俯身,拂開她額上亂發,瞬也不瞬地覷著她,一顆慌亂心至此突然安定了下來。
有她這般執念,閻王要帶走他,也要多經一番折磨的。只要多一番折磨時間,他便會盡力讓自己留下來。
司徒無艷輕啄了在她雙唇,繼而勾起唇,開心地微笑說道︰「我因為過去種種恐怖經歷,對于未來之事,尤其是突如其來之改變,總是易于慌張。如今你既開了口,允諾了不論好壞,都會告訴我真相。我是生是死,心里既已有譜,我便能提前規劃,那便什麼也不怕了。」
段雲羅見他笑得這般開懷,她長喟了口氣,將臉龐偎在他胸前,掄起拳頭輕捶了他一回。
他嚇死她了!
「我們回宮吧。」司徒無艷撫著她發絲,柔聲說道。
「好。」段雲羅見他神色如今自在了,便大膽地說道︰「不過,你得先等我一會兒。我替‘他’診脈,再讓人拿些銀子給他,好嗎?」
司徒無艷停下腳步,抿緊雙唇。低頭看她,她正一副醫者父母心之凜然模樣,他還能怎麼著。
「我猜想,你稍後會要告訴我——與其給拿銀子給他,不如找人好好規劃一處鰥寡孤獨者皆能安養之所。畢竟他們活著,總是有他們能干的活吧!」他沉聲說道。
「知我者,無艷是也。」段雲羅踮了下腳尖,笑著撫著他臉龐。
「去吧。」他說,也不攔她了。
段雲羅笑著再緊摟著他一回,心頭感動地一窒——
她是旁觀之人,自然容易放下仇恨。而他背負了對左王爺的生死仇恨,如今真能敞開心胸了,要她如何不感動呢?
「我這就去為他看診,你在這等著我。」段雲羅迫不及待地轉身,朝著巷外飛奔而去。
只是,她才跑至巷口,又乍然回頭對著他嫣然一笑。
「我——真喜歡你!」她大喊一聲,酡紅著顏飛奔而出。
司徒無艷站在原地,被她那一聲喜不自禁地呼喊給凍住心神,他如聞綸音佛語一般,久久仍回不過神來。
他早知道她喜愛他,可經她這麼一喊,整個心竟快樂地像是要瘋狂一樣。
他咧著嘴笑著,放下頭上紗巾,緩緩走至巷口,倚著一方矮牆兒,看著已經奔至左王爺身邊之段雲羅。
其實,他也不是全然不信因果。
若不信因果,他便沒法子解釋何以有人生于富貴之家、而有人貧賤至極。他只是不服氣,不願平白放不對左王爺的那股怨,了結惡因惡果。
可左王爺如今都成那副德行了,他還能再怎麼怨呢?
若雲兒要他放下,他便放下。她要他積福德,他便做。他信雲兒,她只會讓他更好。
司徒無艷凝望著她的眸光愈益多情溫婉了——
他的雲兒正從吳嬤嬤手里接過一方布絹圍住口鼻,之後才傾身上前探了「那人」的脈息。
「那人」還在嘔吐著,想來那味道實在駭人吧。
司徒無艷嫌惡地屏住呼吸,才想別開頭,卻在見著段雲羅在陽光下閃著慈悲臉龐,自慚形穢了起來。
當年,在他最病弱之際,她便是這般無悔地照顧著他吧。
若不是她的菩薩心腸救了他,他們也沒法子修到今日之完滿。而他方才竟要她棄了那菩薩心腸,置左王爺子不顧……
司徒無艷心里激動著,記掛著一旦回宮後,便要找個黃道吉日正式將她迎為他的妻。
他雖擔憂自己身子,可她更記掛啊,她一定會有法子讓兩人攜手至老啊!
相較子那方司徒無艷心里之喜不自禁,在另一方正握住左王爺手脈看診之段雲羅,臉色卻是益發地慘白起來。
段雲羅深吸了口氣,扣在左手爺腕上指尖再度緊了緊脈。
這回,冷汗潸潸地濕了她後背衣衫。
若左王爺得的僅是傷寒,那脈象本該是浮緊,可他的脈象中卻又摻著微脈及澀脈……
段雲羅看著左王爺嘔吐之後又月復瀉的身子,她臉色益發慘白了。她想,左王爺染上之癥是——
霍亂!
「你快回去……快回去……」段雲羅驀地起身,朝司徒無艷方向狂亂揮手。
「他怎麼了?」司徒無艷皺著眉,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別過來!」
段雲羅不敢大聲吼叫,怕擾了民心,只得先讓吳嬤嬤代為到他身邊傳話。
只是吳嬤嬤一听她的話,腿差點都軟了,只得扶著兩邊房子,三步並作兩步地疾沖到司徒無艷面前。
「公主要我告訴您——左王爺得了霍亂……」吳嬤嬤說道。
司徒無艷驀抬頭,瞪向全身仍顫抖中的段雲羅,他心里一沉,大跨步地便走向她身邊。
「你快離開!」段雲羅發現無艷竟朝著自己走來時,她驚慌地發出近乎尖叫之聲。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司徒無艷扣住她的手腕,拽起她便要一同離開。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怎能走?!」段雲羅被他扯起身子,卻是用盡全身力量在抗拒著司徒無艷。
司徒無艷站在原地,蒼白臉孔瞪著她身後那個已近半昏厥之左王爺。
「前年有個村莊,因為霍亂而死了百余人……」他嗄聲說道。
「所以,我更得留下來避免如此憾事再度發生。御醫師傅傳了些方子下來,我得告訴京城里大夫。倒是你!」
「我沒那麼病弱……」
他不悅地才開口,她便又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你回去!一來是擔心你身子;二來,也是要你快點替我擬個詔子。這病若控制得宜,一個人也死不了,可一旦傳開來,整座京城都變成死城,也未嘗不可能。」段雲羅急得連說話口氣都急促了起來,小手抓得他雙手虎口都泛了紅。「你是我最信任之人,且整個朝廷除了我之外,也只有你有這般權力了。」
「詔子里要寫什麼?」司徒無艷問。
「要醫署今日便在京里隔出個幽靜區,並將這十日來疑似染了風寒,且有月復瀉和嘔吐者,全都送至醫署檢查。」
「我會盯著他們辦好這事。」
「還有,發旨下去,要四處張貼公告,讓京城人記得多洗手,食物要徹底煮熟才進食,特別是海里食物。還有,不許任何人喝生水……」
司徒無艷方才在客棧里喝的那山泉水,不也是生水嗎?
段雲羅驀然止住了話,和司徒無艷對看了一眼。
司徒無艷眼眸冷黝,像是任何事都不會再讓他慌亂了一股。
段雲羅卻焦急地跺了腳,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我不會有事的。」司徒無艷握住她的肩膀,要她穩住心情。「我若有事,也會第一個通知你。」
「那麼你快回宮,若身子有任何不適,便盡快告訴我。」她定定地看著他,連氣都不敢喘。
「我會的。」
「那你快回去,記得待會兒先將手洗淨再上路,畢竟我方才踫過左王爺。」
「你當真不同我一起走?」他不死心地又問一次。
段雲羅乞求地望了他一眼,希望他能體諒她心情。
司徒無艷搖頭,也只能嘆息一聲。
誰要她有著這麼一副柔軟心腸呢?罷了,若他快些回到宮里處理完所有事務,便能快些回到這兒陪著她吧。
「宮里事情,你莫擔心,我會處理妥當。我也會讓更夫打更時,順便把你方才說的公告,在城里說上幾天,務使霍亂之癥得到最好控制。」
簡單言畢,司徒無艷便頭也下回地轉身離去了。
而段雲羅望著他清瘦背影,心里突如割肉般地撕疼著。
她上前一步,想喚住他。
可她不知道有何理由能喚住他,只得咬住唇,靜靜地看著他縴長身影愈走愈遠、愈走愈遠。
她只是因為過分在乎無艷,而沒法子放心吧。段雲羅在心里付道。
可無艷這事也不是她此時擔心,便能馬上解決之情形哪。況且,她現下有著更需要躁煩之事要處理啊!
段雲羅回頭看著倒在地上的左王爺一眼,此時除了救人之外,當真也沒法子再多想什麼了。
但願眾人平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