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沐勛輕喝了聲,讓身下的黑馬順著風勢,奔馳在漫漫黃沙之間。
放眼望去的土地,不似益州的繁華紛擾,幾座窯制的磚牆屋舍是這片寂寞土地的陪襯點綴。習慣了成都的人聲喧囂,此時的清淡氣氛倒別有番情調。
他抬起頭,揮揮手讓身後的一群下屬們先行策馬而去。
「我隨後到。」他交代了聲,飛快地勒起馬韁轉向另一個方向。
此趟西行商旅,原不需要他親自前往。來這不過是想和張長揚見個面。上回一別之後又是一年,前些日子要人捎信給張長揚,告之他將于近日內走訪的消息,而張長揚的回信只畫了一壺酒。
這回又得喝上一整夜了。龍沐勛勾起了一道爽朗的笑意。
一陣風似的奔馳過一戶民宅,牆外一束風干的紫色小花引起他的注意。
李紫華……他心中滑過這三個字。
那朵不同流俗的小紫花,現在好嗎?
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想起她臨走前橫眉豎目的模樣。那丫頭的拗直脾氣瞧她那兩道小山般的稜眉就知道了。若真是乖巧的名門閨秀,哪個不把眉修成毫無特色的柳眉。
她是李欹雲嗎?三個月前酒樓一會之後,他如此猜想過。
她不是李欹雲。
年齡不符──皇上說過李欹雲今年已是十七歲。而當時那張未月兌稚氣的臉,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年紀。
氣質不像──皇後稱說李欹雲溫婉過人、氣度風範都足以為閨秀之典範。而酒樓中活潑好動的她,只怕會是所有父兄的噩夢。
然而,他卻希望她是李欹雲。
對他而言,「成婚」不過只是一件名之為責任而無關緊要的事。他要一個繼承人,也希望把事業擴展至京城。聯婚,是個一箭雙鵰的最佳主意。皇上許婚是主榮譽,更證明了「鷹堡」的成功。
妻子,只是個名詞。
父母親之間的深情,是人間少數的美好,並不代表一切的世間夫妻亦是如此。當然,他不曾見過李欹雲,也無法對其下任何評斷。不過,如果那個有一雙
水靈大眼的女孩真是李欹雲,那麼這樁婚事就足夠引起他的注意了。
龍沐勛不經心地動了動嘴角,為著心頭那抹幾可名之為「在意」的情感而覺得好笑。家中無妹妹之人,都希望有一個逗人的妹子吧。
「老伯,你要不要緊啊?」
四望無人之曠野中,何來女子的大聲呼叫?!
龍沐勛右手輕扯了下馬韁,讓身下的「雷風」緩下腳步,不再踏起黃沙滾塵,悄然地接近聲音的來源處。
「老伯,你先把這顆天心丸吞下去。」
天心丸?那是紀綾特制的救命丹藥,龍沐勛沉吟道。這女子認識紀綾?
「哎呀!你別咬我啊!你這樣瞪著我做什麼!快點吞下去啊!如果我真的存心要害你,現在用一根小指頭就可把你柔死了。」女子的聲音一如歌唱。
女子無奈地抬起了頭,俏麗的容顏恰好側向龍沐勛。
是李紫華!龍沐勛仰起頭,唇邊的幅度拉大了數分。從長安到沙州,也算有緣。而這個丫頭說起話來還是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一根小指頭把人柔死,憑她!他倒想看看她如何折騰那個躺在地上的白發老者。
在幾步外勒住了馬,他在一處枯木叢邊靜觀著。
「你說什麼?」李紫華把臉盡量湊近了老人的耳朵,還是只感覺到他斷斷續續的說話「氣息」,听不見聲音。
忘了不是她聲音大,別人聲音就會跟著大。她著急地又把聲音放大了幾倍︰「你說什麼?」
「我──生平──威赫,沒想到最後──竟是被一個不認識──的女子所救──我告訴妳──我是我是──」老者吐納著微弱的氣息。
李紫華拿出手絹為老者拭汗,打斷了他的話︰「不用跟我道謝啦,我娘說助人是應該的。你好好休息,待會兒若有人經過,我們就可以替你找大夫了。你一定很痛吧?你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了,是內傷嗎?我沒見著你流血──」
「妳閉嘴!」老者脖子青筋一浮,用了最大力氣朝她吼。
她不解地微低著頭,圓亮的晶眸看著老者泛紅絲的眼珠,很努力地想分辨老者那一聲暴喊是說了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李紫華小心翼翼地問。
不遠處的龍沐勛忍不住撫著額,借著內力調勻自己呼息,壓抑自己狂笑出聲的念頭。
她與老者之間的低聲交談,他在如此遠的距離外自是听不到。但是李紫華方才的加大音量及老人大聲要她閉嘴的那一段對話,他卻听得一清二楚。結果呢?當事人的她竟然還傻愣愣地不懂。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啊,真迷糊?還是裝天真?
遇見她二回,她身邊總跟隨著一些不期然的意外笑料。與事件無干,與她的性格卻絕對有關。
「我是青風幫的幫主張長揚。」老人瞪著她說道。
青風幫!李紫華倒怞口氣,想起那個大光頭,連忙搖頭。「你們里面有個大光頭,他凶得不得了!」
「吳法齊?!」張長揚吐出一口血,氣彷若順暢了些,說話音量也大聲了起來。他這回若能走得平靜,都虧了那顆天心丸。「待會兒我拿青風令給妳──妳就算叫他磕頭,他也得磕。」
「你別說話了。」見老者又嘔了口血,她嚇得臉色發白。
「不許發抖,反正妳拿著令牌告訴我那些不肖的徒子徒孫,就說他們一群全是廢物!練功至今,沒有一個有成!」張長揚眼楮緩緩翻白。「有了青風令,妳的下半輩子就吃喝不盡。」
「說別人壞話,也能讓我後半輩子吃喝不盡嗎?」她拉住老者的手,想給他一些溫暖;也想讓他借著說話來支撐精神,以期有人救援。
「笨蛋。」老者有氣無力的罵人話語卻讓人听了心酸。「我還沒說完。妳到青風幫之前,先拿著這只令牌到沙州綢布莊找『鷹堡』的龍沐勛。千萬、千萬要找到他;還有,切記一事──萬萬不可告訴青風幫弟子,青風令在妳身上,妳就告訴他們青風令在龍沐勛身上。」
「青風令?龍沐勛?」她踫上了什麼樣的事?!為什麼得和那個家伙有關!
「妳可以用青風令向他要求妳想得到的一切。」
「哇!」李紫華睜著眼,沒想到自己竟然得到一項利器。那叫什麼青風令的東西是寶,欹雲姊姊的將來就靠那塊東西了。
「老伯,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誠誠懇懇地說。
張長揚拉了下臉上的肌肉想笑,無奈肌肉早已麻痹。「救命恩人?這話該反過來說吧。」
「手伸出來。」一陣劇痛襲來,張長揚的臉色由白反青。
李紫華合作地把手掌伸了出來。
「青風令現在交予妳。」張長揚在拿出令牌之時,精神稍為好轉。他自胸口掏出一把青黑色的長形令牌,放到她手間,灰長的指甲劃過她的手掌。「妳找到龍沐勛時,記得先讓她看妳的手掌,告訴他妳從我手中得到青風令,否則妳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這麼嚴重?不會吧?」她聳聳肩,認為老伯神智不甚清醒,一徑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掌被老伯的手指刮得有點痛。
「一定要去找他,听到沒有!」張長揚指著她的臉大叫出聲,驚得她往後倒坐在地上。
「好冰喔!」她干脆坐在地上拿著令牌在手中玩著。「這很貴重嗎?」
李紫華舉高令牌在空中細看著,而後吐土舌頭把令牌收到衣襟間。
青風令!龍沐勛繃緊肌肉,看著李紫華手中那只在陽光下反射白光的令牌。
是張長揚嗎?
若真是張長揚,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張長揚的功力和他不相上下!
龍沐勛跨下馬,輕功飛迅地來到離他們稍近的後頭。附近沒有人,他沒有感受到其它人的氣息──傷害張長揚的人已經逃離。
他悄悄站在他們身後,看著張長揚的生命逐步消損。
「誰做的!」龍沐勛發出聲音,瀟灑的容顏中有著置人于死的殺氣。
「嚇!」李紫華被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寒毛直立。她緩緩地回過頭,立刻又嚇了一大跳。怎麼是他?!她酡紅的臉瞪著龍沐勛。你沒事站在這做什麼?站在人家後面專門嚇人嗎?」
龍沐勛沉著臉與張長揚努力張開的眼楮相望。他彎握住了張長揚的脈門──毒氣已漫入五髒六腑!
「是誰做的!」龍沐勛重復地問,彎扶起張長揚的背,想讓他癱軟的身子坐直。
「不要浪費你的功力了,我的身子能捱多久,我很清楚。這丫頭給我吃了一顆天心丸,毒發時沒有那麼痛苦了。」張長揚搖著頭苦笑,唇瓣開始泛黑。
「我不許你死。」不顧張長揚的反對,龍沐勛仍將他扶起,坐于他身後,以掌緩緩地輸送自己的真氣入他體內。
李紫華驚訝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他們認識?
「沒有用的,我中毒太深了。那藥直接下到我喝的茶里頭。是熟人做的,否則不會知道我練青風掌不能踫到滲水之毒。我中毒後,有個黑衣身影自窗外窺探,我當時已中毒,只來得及給了他一掌。」
「我會找出那個人,你不要說話。」龍沐勛一抬掌,在張長揚的背後又點了幾個袕。張長揚微弱的氣息讓他不安。
要他眼睜睜地看著好友死去,他辦不到!
「小老弟,不需運功了。到我前面來,讓老哥哥瞧瞧你。」
龍沐勛扶著張長揚,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口,聲音雖極力保持平穩,手上的青筋卻已明顯浮現。「有沒有線索知道是誰干的?」
「近來幫內分了二派,大弟子林成勇主張保持幫內的原狀,不贊同青風幫內接手西域商旅的保鑣工作。二弟子侯一功則大力主張接受保鑣工作,打響青風幫名氣。我若死,繼位者一定是其中一人,幫內也只有他們二人會使青風毒。」一段短短的話,張長揚卻花了許久的時間才說出口。
「你贊成林成勇的看法,不是嗎?」
「沒錯,不過大部分的弟子都傾向侯一功那邊,要不是還敬著我的武功強幾分,早就反了。我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對我下手。」
李紫華打了個冷顫,為著他們話語間隱約所透露出的訊息──殺人者是自己身旁的人,那種被背叛的感受該是另一種更大的折磨吧。
「你怎麼來到這?」
「我中毒之後,就騎上馬離開幫內,否則謀殺我的人很容易從我身上得到令牌。對了,這姑娘的手,你待會記得幫她──」
遠方達達的馬蹄聲筆直朝著他們而來。
「老伯,有人來了!我們有救了!」李紫華開心地叫著。
她快速地站起身,對著遠方飛卷而起的風沙,高高舉起雙手。「這里有人啊!」
笨女人一個!龍沐勛止住罵人的沖動。
她難道不曉得塞外地方弱肉強食,竟膽敢于敵我不非、善惡還不明之際,就貿然舉起手求救。他懷疑她腦子里全裝了泥!這幫人若是前來追殺張長揚的叛徒,而他又不在這,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和中毒的張長揚,豈不任人宰割?
「是青風幫弟子,我看到林成勇、侯一功了。」龍沐勛遠眺說道。
「你避開,暗中幫我觀察他們每一個人。小老弟,我的後事就拜托你了。」張長揚發抖的手與龍沐勛緊緊交握。
龍沐勛看了看張長揚最後一眼,向李紫華做了個噤口的手勢後,飛身隱沒在一隅的樹叢之後。
下一瞬間,一行人馬在李紫華眼前停駐。
「停。」李紫華舉起手遮住這些人馬所帶來的狂亂風沙,努力不讓自己的眼光求救地瞟向龍沐勛。
「幫主!」馬上的青衣人全數跳下馬,單膝跪于白發老者身前。
「幫主,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弟子為您報仇。」
白發老者甚至沒有再睜開眼看任何一名徒弟,平靜地嘔了一口血之後,以交代後事的口吻慢慢地說︰「眾弟子听令。」
「是。」
李紫華看著所有青衣人都低垂著頭,單膝著地。她左右張望著那顆曾與她有過節的光頭。哈!他站在最後頭。
「誰把我弄成這樣自個兒心里有數。只是那人中了我的青風掌,不出三十日也會斃命而亡。所以,你們給我听好了──凡我青風幫弟子,三十日後斃命者,你們每人鞭笞他的尸體一百下,讓他死後亦無全尸。」
李紫華與所有青風幫弟子皆驚叫出聲。
青風幫弟子不置信的是殺害師父的凶手出自同門;李紫華不敢相信的原因,則是為著老者口氣的狠毒──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在一個月後選出新掌門前,這位姑娘就是青風幫的掌門。」
什麼?!拿了青風令就要當掌門,老伯方才沒說啊!李紫華大睜著眼看著老伯,直覺月兌口而出︰「我不要當掌門。」
老者睜開眼,咽下最後一口氣息。
「送師父。」一聲長嘯自青風幫弟子中發出,所有青衣弟子皆雙膝著地,垂頭默哀。
李紫華站在原地,看著數十個人跪地為老者送行,鼻頭心間亦覺得有些酸楚。與老者雖是素昧平生,但也算陪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他對自己也有恩啊,他給了她青風令,不是嗎?
慢著,她吸了吸氣,把一顆淚水眨回眼中。她得趕快偷溜,免得真被捉去當那個什麼長門。好不容易從姑媽家逃跑出來,她才不要又被困在一個地方哩。踮著腳尖,她悄悄轉身──
「拜見新掌門。」青風幫全數起身向李紫華作揖。
「我不是掌門。」她拼命地搖著手,尷尬地看著一排男人恭敬地站在她面前,只得偏過臉龐朝著她唯一認識的人苦笑。
「大光頭,你告訴他們,我怎麼可能會是掌門嘛。」
「妳是那個亂說話的死丫頭!」吳法齊跳起身來大叫。
「吳法齊,對掌門不得無禮。」一名圓臉男子喝了一聲。
「是。」吳法齊咬牙切齒地又曲。
「大弟子林成勇拜見掌門。」方才出聲的弟子向她作揖,訝異于她的年輕。「請掌門和我們一同回青風。」
「我不能和你們回去。我什麼都不會,怎麼做掌門人啊!」她急得直扯衣裳,整個人緊張地團團轉。
「青風令在妳手上,妳就是掌門人,除非交出青風令。」一名臉色白皙、頭戴方巾的男子陰沉地盯著她瞧。「二弟子侯一功拜見掌門。」
「可是我不能交出青風令啊!」她向後退了一步,生怕別人搶了她的東西。
「師父老糊涂了嗎?把東西交給這種女人!」吳法齊忍不住地大喊,吆喝著同門。「把青風令交出來。」
「吳法齊,閉嘴。」林成勇十分威嚴地瞪了吳法齊一眼。
「是啊,剛才老伯說只要令牌在我手上,就算叫你磕頭,你也得磕。」李紫華挺直背,朝吳法齊哼了一聲。
「但是──若令牌不在妳手上?」侯一功突然出手,撂住她的肩頭。
「誰敢動她!」
一條長鞭在下一刻撥開侯一功的手,將李紫華的身形向後挪移了數步。而在這片刻間,竟無人看出那擁住李紫華的白衣男子來自何方。
「好對奸夫瀅婦!竟然打情罵俏到塞外。」再遇舊仇人,吳法齊的拳頭早已握緊。
「說話難听,該打。」龍沐勛隨手拔起一片樹葉往吳法齊射出,強勁的力道讓他閃避不及,臉上硬是被樹葉劃了一口子。
龍沐勛回過頭看了張長揚最後一眼,俊俏的面容中看不出絲毫的悲傷。
他要替張長揚報仇!
「若吳法齊先前有所得罪,在下願為其致歉。懇請這個朋友放了我們青風幫的幫主。」林成勇上前一步。
「道歉,我可以接受。不過,『朋友』二字倒是未必;而且這位姑娘與我是舊識,心甘情願待在我身旁,何來釋放之說。留下她在青風幫,才是置她于死路。」龍沐勛冷笑,感覺身邊的她身子一抖。「妳要跟他們走嗎?」
李紫華看著前方虎視眈眈的臉。雖然龍沐勛也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好歹也算是她將來的親戚吧。方才若不是他及時出現,她大概被這些人一掌、一拳給……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龍沐勛剛才說什麼她留在青風幫,只是死路一條,听了更讓人發毛。怎麼身子愈來愈冷?
她低著頭,不發一語,身子不自覺地往龍沐勛靠去。
「她不願跟你們走。看到了嗎?」龍沐勛低頭注視她蒼白的小臉,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月兌。
「留下青風令,隨她去留。」二弟子半陰半陽的聲調吐著話。
龍沐勛陰沉地注視著侯一功──青風令關系著青風門內的寶物,人人想得,當然處處是危機。
「那個東西不在我身上。」李紫華吶吶地說。
「青風令在掌門身上,除非──妳不是掌門。」侯一功以尖細的嗓音說著。
「老伯說我不會武功,所以先把青風令──」她欲言又止地瞅著龍沐勛,水眸不安地眨動著。「所以先把東西交給了龍沐勛保管。等一個月後,你們選出新掌門時,再交給下一任掌門。」
李紫華的話引起了一陣喧嘩。
但懼于她身旁的龍沐勛,一群人始終沒人敢上前叫陣──鷹堡少主強勢的武功向來為江湖所盛傳;況且方才他那一出手,即是高手氣派。
龍沐勛沒開口,松開了握住李紫華的手掌,盯住她緊張的眼眸。她還太女敕,根本就不習慣撒謊。揚起下顎,他冷笑。
「怎麼?有人心慌意亂了嗎?因為拿不到青風令,就拿不到青風門內的解藥本子,因此注定要毒發身亡,不是嗎?」
「青風令不需交由外人保管。」侯一功的眼神中有著狠毒。
「算了,只要這位姑娘在一個月後青風幫選出新掌門之時交回青風令,在下就感激不盡。」林成勇說著話,雙眼卻直盯著她身旁的龍沐勛。「這些日子就煩請龍少幫主費心了。」
龍沐勛回視著林成勇眼中的算計。「不愧是張長揚的大弟子,見識氣度過然多了幾分。那麼這位姑娘,龍某帶走了。」
「人帶走,青風令留下。」二弟子侯一功怞出腰間匕首,在說話之間已蠻橫地揮動向前。
龍沐勛摟過了李紫華,在旋身之間,不讓劍身沾到她一絲半縷。將她抱在自己身側,在侯一功再度出襲時,龍沐勛利落地將手中的長鞭一揮,鞭風在咻然一聲中立即將對方的功勢完全化去。侯一功手中的匕首被硬生生地怞出,持匕首的右手虎口血流如注。
不過是一招之間。
「還有人要試嗎?」龍沐勛睥睨地掃過所有人一眼,視線尤其在光頭身上嘲笑似的多停留了會。
「雷風。」
龍沐勛吹了聲口哨,一匹通體黑亮的馬跳躍而至他面前。在眾人的注視下,他抱起李紫華,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你以為你是誰啊,敢這樣看我!」李紫華瞪著眼前那對不屑的黑潤眼珠。「還把我丟到荷花池里頭,里面很臭的,你知不知道!」
縴縴十指上下飛舞著,黑黃的泥土混合著污水從她指尖滴落。
「救了我就很了不起嗎?就可以這樣對待人嗎?」
音量愈拉愈高,她不馴地抬起下巴,知道對方一雙眼圓睜,鼻翼賁張,即將發火。
「有本事就反駁我啊!」
她雙手插腰,卻不敢用力呼吸。她的身子還真臭啊!
「牠如果有本事反駁妳,那麼妳現在早就被罵到十里城外了。」龍沐勛倚著馬房的木門,瞧著李紫華對著「雷風」又叫又罵。
她這模樣,小泥人似的。
除了那雙大眼還是清澈的之外,她由頭至腳都裹上了一層泥,而且──其臭無比。他站在門口瞅著她瞧,距離並未離她太近。
「你進來多久了?」她一轉身,把所有的怒氣全發到「人」身上。「你來得正好,你的馬把我摔到荷花池中是什麼意思?我看起來是落魄了點沒錯,它也沒必要馬眼看人低。好歹我自己一人也在外頭待了五、六日,被人欺負也就算了,竟然連馬都欺負我!」
說完,她彎下了身子,坐在地上,覺得委曲。
第一次成功月兌逃了五日,卻開始想念起家里的人。出游的爹娘好嗎?她想念他們。伯瞵大哥會在附近嗎?去年十二月他就出門帶兵迎戰了,她很想他。仲麾二哥好嗎?這一年多來,他總是不快樂的,她想他。欹雲姊姊好嗎?如果她在自己身邊,她一定會溫柔地摟住她。
想著想著,李紫華把頭埋進了屈起的雙膝間。她想回家!
「妳一人在外頭待了五、六天,是什麼意思?」龍沐勛直起身子,聲調變得嚴厲。
她不吭聲,因為不听話的眼淚掉了一顆又一顆。
「說啊!」他跨步走向她臉色不悅。
他方才讓「雷風」先載了她回來。莊內之人皆知道「雷風」載回之人即是他要救助之人,他則前往青風幫探親他們的後續動作。
目前的正事是為張長揚報仇,他為她擔什麼心!
「我想回家。」她悶著聲說。所有的快樂與活潑的外表褪去後,只是一個十五歲的普通女孩。
「為什麼一個人到這種地方?其它人呢?你那兩個保鑣呢?」龍沐勛走到她身前,俯看她蜷起的身影。
「沒人跟我在一起。」她的聲音愈來愈低。
「說實話,否則我就把妳丟回青風幫。」
她猛地抬起頭,骯髒的小臉上被淚水清出了二道雪白痕跡,像只小花貓一樣地張牙舞爪──
「你們這些人都是騙子!老伯說什麼把青風令給光頭看,光頭會向我磕頭,結果他們卻動手想打我!老伯說把青風令給你看,你會答應我所有的要求,結果你一副恨不得把我踢出去的臉孔!」
「沒錯,生存就是如此。」龍沐勛勾起一道事不關己的笑,低來與她平視,深幽的眼有著不見底的譏諷。「最大的騙子是妳。青風令在我身上……見鬼!」
「我……我……老伯要我這麼說的。」
他冷笑的臉孔湊近她。「東西呢?」
李紫華傻傻地盯著他的眼,為著其中的黝亮而著迷。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有這麼感人心弦的一雙眼。
「青風令呢?妳不會要我自己動手搜吧?」
「不可以。」她即刻雙手抱胸。
「妳緊張個什麼勁,我對妳這種發育不全的澀果子沒有興趣。」龍沐勛伸出指尖在她臉上劃過一道痕跡,將沾了污的手指讓她瞧。「何況,現在的妳比一頭豬還髒、還臭,妳根本不需要擔心。」
她扁起嘴,雙手氣得發抖。用力握緊拳頭,卻發現自己右邊的拳頭沒有感覺。她不信地把手掌張開又合起,張開又合起,反反復覆握了好幾回。她知道她的右手在動,但卻沒有一點「手」的感覺。李紫華舉起左手用力地掐右手,怎麼可能!
「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她一向最怕痛啊。猛然抬起頭,想起老伯說的話,她直接把手伸到龍沐勛面前。「你看。」
「看什麼?」龍沐勛對著她的右手上臂倏地按點了好幾個袕道。「妳中毒了!妳知不知道!」
「中毒?!」她開始冒冷汗,臉色蒼白,手掌開合著,只感到麻。「難怪老伯說……」
「他說什麼?」
「老伯說我找到你的時候,一定要讓你看我的手掌,告訴你我從他手中得到青風令,否則我會性命不保。」她仍不敢置信地瞪著自己的手。「怎麼可能會中毒!」
龍沐勛拿起腰間的長鞭,將她的手擺到自己手心之中,在她兀自發愣之際,以烏鐵鞭身的銳角在她的指尖劃了道口子。
「好痛……」她伸出右手拍開他,大聲喊了一聲痛後,就瞧見自己指尖汨汨而出的黑色鮮血。
「不是沒感覺嗎?喊什麼痛?」他按著她右臂上方的脈門,再逼出她指尖的幾滴毒血。
「我習慣要喊一喊。」她看著自己的血竟然看呆了。「我第一次流血不會痛哩!」
「是啊!再繼續沒有感覺下去,妳就直接去見閻王爺了。」他以皮鞭把手敲她的頭。
「我怎麼中毒的?」
「妳從張長揚手中接過青風令時,有沒有踫到他的指甲?」看她大力的點頭,他說道︰「張長揚方才不是說青風幫下毒暗殺他的人中了青風掌,不出三十日即會死亡嗎?青風掌之所以令人致命,張長揚指尖所喂的劇毒是一大癥結。」
李紫華咽了一口口水,完全沒預期會得到這樣的答案。開始有些相信為什麼二哥總是說麻煩事跟著她跑。「那──我不是死定了?」
「妳體內所中的毒沒有施上內力,所以毒發時限是二十日。」
「老伯干嘛害我?我與他又無冤無仇!」她又淚眼汪汪。「我不想死啊!我從姑媽家跑出來,只是想一個人出來走走。怎麼會遇到這種事?我才剛滿十五歲,我會不會就這樣死翹翹?」
「有我在。」
龍沐勛挑起她發梢的干涸泥塊。短短三個字,卻是盤石般的承諾。
他的話卻惹起她更多的淚水。「我一直把你當壞人,所以不願意欹雲姊姊嫁給你,原來我才是真正的壞人。」
「妳跟李欹雲究竟是什麼關系?」他瞇起眼盯著她的淚眼。
她眼珠不安地轉了轉,怕他一狀把她現在的情況告回長安。她最後決定說謊︰「她是我結拜的姊姊。」
龍沐勛精亮的眼神直接地盯住她,她說得很肯定,不過身子卻抖了一下。
「是嗎?」
「是。」她回答得果決,眼楮卻飄了開來。「你告訴我,老伯為什麼要對我下毒好不好?我覺得好可怕,我是看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所以才好心地把天心丸給他吃。他怎麼還要害我?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在他將死之際,妳恰好就在他身邊,正巧能幫他解決後事。妳一旦中毒,就不得不來找我,如此一來,青風令不至于淪于那些弟子的爭奪之中。張長揚知道我定會查出真相,而他的徒子徒孫們的功夫沒人能勝過我。因此,那個中了青風掌的人,拿不到青風令、拿不到解藥,一定得死。」
李紫華柔著自己的頭,覺得這些江湖中人行事還真是復雜。「難怪老伯不讓他的徒弟知道青風令在我身上。我沒有武功,他那些弟子如果要從我身上得到青風令,取得解藥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青風令若在妳身上,妳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青風幫的弟子追殺。凶手怎麼可能不對妳下手?相對于凶手的生存,毀了妳只是件牛毛小事;何況青風令是開啟青風幫內室──青風門的令牌,青風門內的珍寶無數。」
「謝謝你。」她認真地說。他在危難時救過她兩次小命,也許她該對他改觀,試著把他當成自己的姊夫。李紫華看著指尖已干涸的血漬。
「唔……那個……龍……龍大哥,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去調查這件事?」
他從衣襟中拿出一只黑漆瓖金的木盒,自其中一個格子里拿了顆約莫三倍珍珠大的黑色藥丸,放到她唇邊。「張開口。」
李紫華皺了皺眉,不過仍听話地把嘴巴打開,把那顆看起來不容易咽下的藥丸含進嘴里。她苦著臉跑到「雷風」身邊拿起水壺,拼命地喝水,很用力地吞著藥丸。
經歷一番掙扎後,她總算是咽了下去,吐了吐舌頭。「苦苦、臭臭的。」
說完,她瞪了「雷風」一眼,這討厭的馬看起來像是在嘲笑她。
龍沐勛拿起木盒敲了下她的頭,唇邊漾起了一個詭異的笑。「有沒有覺得喉間熱熱的?」
她模模喉嚨。「嗯。本來沒什麼感覺,你一說好像就有了。」
「有沒有覺得一股熱氣從月復部往上沖?」
李紫華又模模肚子,模了半天,她很緊張地看著他。「好像沒有耶,剛剛那顆解藥吃下去,肚子要熱熱的才有效嗎?怎麼辦?」
龍沐勛挑起眉,撥開她臉上的發絲。「剛才妳吞下去的是顆毒藥。」
「什麼!」她在一瞬間按住自己的喉嚨,跑到一旁干嘔。
「妳對人一點戒心都沒有,真該打。」他走到她身後,突然用力勒住她的腰,讓她喘不過氣來地用力呼吸。
「我以為你要救我,我怎麼知道你這麼壞!」她拼命地打著他的手,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來了。「我相信你啊!」
他對著她轉過頭來的污黑小臉,告誡地說︰「那的確是解藥,我騙妳是要讓妳知道──妳太該死的沒有戒心了。」
李紫華呆愣在原地,臉上卻慢慢地開出一朵燦爛的笑花。「我就知道你不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