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從服裝雜志走出來一樣的麗人,輕松的坐在長廊的階梯上。她的穿著、她的發型、她的細跟高跟鞋……所有的所有,都是這個小鎮的人所陌生的,因此吸引了眾人的注目。
那注目是包含了贊嘆跟羨慕的,只是成為眾人焦點的人兒不但沒有察覺到,反而優雅的撐著頭,目不轉楮的注視著正在廣場里忙碌著的男人。
石峻穿梭在整個婚禮會場,負責調度、分配工作,跟監督進度。
以一個領導人來說,他不是那種強勢、高高在上的類型,而是那種身體力行的類型。他的笑容溫和,個性又爽朗,跟大家處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樣。
楚萱真希望她的老總可以跟他學學。
他現在跟幾個大漢一起搬動一個實木做成的大圓桌。雖然是冬天,他好像不怕冷似的,只穿著一件短袖上衣。他全身的肌肉線條在衣服底下竄動,鼓動的上臂,和體力勞動時流下的熱汗,都讓楚萱覺得身體跟著熱了起來……
冷冷的冬天,她卻拿著手里的紙張頻頻揚風,為的是冷卻兩頰的紅熱。
「楚萱,對不起,妳在這里很悶吧?」
「什麼?」回頭,看到的是明天的新娘子。「噢,不會啊!」
方怡靜歉然的一笑。「妳一定不習慣這里吧?鄉下地方沒有城市方便。」
「沒什麼不方便的。」
方怡靜在楚萱身邊坐下來,隨著楚萱的目光,她知道了她在看什麼。
「石大哥真的是個很好、很熱心的人,這次婚禮也多虧了他。他是那種見到別人有困難,就無法坐視不管的人。」
「是啊……」楚萱嘟著嘴喃喃的應和。
他就是太「好」了,才會讓她的心陷落,然後,他才說那只是出于善心跟憐憫。
她有些埋怨的看著兀自忙碌著的男人,除了剛見面的那時候,他跟她打了招呼之外,之後,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跟她說過,彷佛她是個陌生人。
心里泛出的那股酸和怨,是怎麼也壓抑不住的……
從小到大從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漠視,在這個男人身上,她是徹徹底底的嘗盡了。
就在楚萱還沉浸在復雜的思緒中時,廣場上的男人,工作已經告一個段落。
「大家都累了,來喝些涼茶吧!」
一個溫柔的女性聲音響起,男人們听到這個聲音都圍了上去。
雖然有這麼多的人要來分茶水喝,女孩卻特別倒了一杯茶,特別拿到那個在人群外圍的男人--石峻面前。
「謝謝。」他接過茶杯。
「不客氣。」
楚萱瞇起了眼。她看見的不只是石峻對女孩溫暖的笑,還看見女孩靦腆羞澀的回視著他。
手上的紙張被她捏成了一團廢紙。
「那是誰?」楚萱咬牙轉頭低聲問小靜。
「什麼?」
「那個女的是誰?!」
「噢,妳說那個跟石大哥講話的女孩嗎?」小靜張大眼,默默的把楚萱咬著下唇的模樣看在眼里,訝異之余,好像了解了些什麼。
「那是心慧,在我們鎮上的小學當老師。」
小學老師?哈!真是太好了!
「心慧才剛從學校畢業,就分發到這個小學來。」
而且年輕。該死的!這她就根本沒辦法比了。
楚萱捏緊拳頭,看著那個叫心慧的女孩,拿出手帕給石峻擦汗。
把妳的手從他身上拿開!楚萱在心里怒吼。
此刻,她就像是一鍋煮沸的熱水一般沸騰。
「她跟石大哥是小學的老校長介紹認識的。」小靜緩緩在那鍋熱水里投進一顆冰塊。
「妳說什麼?!」楚萱回頭看小靜。
小靜的表情很平靜。「沒錯,是相親,而且听說他們彼此對雙方都很滿意,可能好事近了。」
楚萱覺得自己的世界彷佛被炸開一個大洞,那樣的令人措手不及……
她掉進了那個大洞里……
說是來幫忙的,可是楚萱根本什麼事也沒得做。小鎮上的人們都忙著婚禮的事情,楚萱也插不上手,所以在晚餐過後,她就一個人走出小靜家,在路上閑逛。
這里沒有書店、咖啡店、沒有PUBB、沒有一間象樣的餐廳,她不用多久就把鎮上主要的街都逛完了。
她的胸口悶悶的。從下午看到石峻跟那個女孩在一起,從听到小靜的話之後,她就覺得好難受,某種又熱又嗆的酸液不斷涌上她的喉嚨,讓她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楚萱邊走邊想著那個人,想著和他在台北短短的相處時光,想她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沒用,一直在想他……不知不覺問,她已經偏離了主要的柏油馬路。
而發現這一點是因為她的名牌高跟鞋一腳踩進爛泥巴中……
楚萱很不淑女的低咒了一聲。
她低頭查看「災情」,兜皮的鞋子沾上泥巴很難清理的。她沮喪不已。
當她以為今天已經夠衰的時候,她看到了某種「東西」,就在她的腳邊,她就像跟蛇魔女對看了一眼的人一樣,僵化成石頭……
石峻是唯一注意到楚萱走出去的人。
在小靜家,準備婚禮的工作人員們正一起吃著便飯,打算吃完飯以後,繼續討論明天的細節。
她沒有參與。雖然說身為一個外地人,她確實沒有可以插手的地方,可是他覺得她靜得很奇怪……
沒錯,他始終注意著她。從她到小鎮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無法停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的一舉一動。
他跟著她走出小靜家,保持一定的距離遠遠守護著她。
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也不知道,總覺得放心不下,不這樣的話,那個女人搞不好又會出什麼事情。
看著前面搖曳的身影,石峻嘆了一口氣。
穿著那麼高的高跟鞋走路,她都不累嗎?
她很多的行為他都無法理解,可是不可否認的是,從台北回來以後,他常常想到她,次數頻繁得讓他自己都很驚訝。
外表聰明能干,卻連生活都沒辦法打理;看起來堅強勇敢,卻很害怕孤單;給人感覺自信又有人緣,可是在她身邊的,似乎都是一些不懂得照顧她的人。
他常常想起她,想她是不是早上起床又噴嚏打個沒完;想她如果感冒了沒人照顧怎麼辦;想她萬一洗澡的時候又巧遇蟑螂怎麼辦……
明明知道這些都跟他無關,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腦海里就一直出現這些畫面,而感到惶惶不安。
再見到她,他無法克制的心跳狂擂了起來。他想要掩飾,想要壓抑那樣怪異的情緒,所以在那之後,他一直故意漠視她,甚至不敢看她、跟她說話。
可是天知道,他就是無法丟下她一個人……
前面的女人不知道在想著什麼,她的表情讓他不自覺的聯想到一只被丟棄的貓兒。她的背影顯得孤獨,讓他很想要上前去問她,為什麼悶悶不樂。
可是想了一下,他又覺得不妥。上次分開前,她的那番告白還記憶猶新,他想最好還是不要做出任何會讓她誤會的舉動。
「Shit!」
楚萱怒氣騰騰的聲音讓石峻驚訝,卻也讓他莫名的安下心來--至少,她還是「很有元氣」。
她低頭看她的鞋子,卻突然像停格了似的動也不動。
「啊啊--」她尖叫。
石峻立刻沖上前。
「怎麼了?」
楚萱抬起頭,看到他像是看到超人一樣,蒼白著泫然欲泣的小臉,顫抖了小手指了指地上。
昨天下過雨的泥土地上,有好幾條扭動的蚯蚓。
只不過是蚯蚓罷了……他想這麼說,可是女人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雖然讓他覺得好笑,卻也覺得可憐。
嘆了口氣,他說︰「牠們不會傷人的,妳只要走開,別打擾牠們就好了。」
「我……」她的牙齒在打顫,無助的眼楮祈求的看著他。「我……走不動……」
「……」
他將她僵硬的身體直接抱離,直到又回到柏油路上,他才放下她。
說也好笑,認識她不到一個月,真正相處不到一個星期,他卻抱了她好多次。
「好了,這里就沒事了。」
楚萱原本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這才漸漸恢復原來的顏色。
看著她驚魂甫定的模樣,石峻又好氣又好笑,隱隱的,也有一種懷念的感覺……
「我以為妳只怕昆蟲的。」
楚萱杏眼一瞪。「你開玩笑嗎?那種軟軟的、沒有腳的東西更惡心好不好?」
他莞爾,瞪圓了一雙大眼楮,兩頰泛紅的楚萱比平常更來得美艷,他看得有點痴了。
「你怎麼會出現?」被他的笑弄得有點不好意思的楚萱,沒好氣的問。
「我?我看妳一個人跑出來,不放心。」
「你一直跟著我?」
「嗯。」他老實的回答。
楚萱的心跳漏了一拍。眨眨眼,一絲的甜竄進她的心坎里。
知道他關心著她,不是把她當成不相干的人,她的情緒不由得從谷底飛揚起來。或許,他對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
「你為什麼不放心我?」她甜甜一笑。
「我……我不知道,妳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會發生事情的樣子。」
「什麼?!」笑容消失,意料之外的答案重創了楚萱的自尊心。
「對不起……」他訥訥的說。
楚萱嘟著嘴,快步走向前。再跟他講話下去,難保她不會被他給氣瘋掉。
「等等!」
不听、不理、不回應,她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面前這麼窩囊過,偏偏就是在他面前老是出丑。
「等等!」
這回她的手被男人拉住了。
「干什麼?」她凶巴巴的瞪視他。
「妳要去哪里?回小靜家是相反的方向。」
楚萱的臉整個紅了起來,可是她不能示弱。
「我……我知道啊!我現在還不想回去不行嗎?」這就叫惱羞成怒。
「那妳要去哪里?」憨厚的石峻對她的借口不疑有他。
「我隨便走走不行嗎?」
「可是……」可是他總是沒有辦法放她一個人在鎮上亂走亂逛。
這個女人為什麼就這麼讓人頭疼?石峻在心底嘆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氣。
跟這個女人在一起,他嘆氣的次數,似乎比他將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所嘆的次數還要多一些。
「這樣吧,如果妳想到處逛逛,我帶妳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把她留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似乎是唯一的辦法。
隨便走走只是隨便說說,其實她內心渴望著跟石峻在一起。
楚萱咬著下唇,良久,才不情不願的開口︰「什麼地方?」
石峻松了口氣的微笑了。
她曾經想象過一個農場是什麼樣子,可是她絕對想象不到眼前的景象。
空氣中不時飄來清新的香味,石板路旁的鹵素燈照亮了一塊塊綠意盎然、香氣四溢的香草園。
「這是迷迭香。」石峻采擷了幾片葉片,讓楚萱可以聞一聞。
「我知道,這是烤羊排的味道!」
他笑了。「迷迭香的味道厚重,很適合腌制肉類。」
他又帶著她往前走,摘了另外一種植物的葉子。「香蜂草有淡淡的檸檬香,用來泡茶可以幫助消化、紆解壓力。」
楚萱又跟著他走過了百里香區、羅勒區,光是迷迭香就還分直立式跟懸垂式兩種。楚萱被這些香草的名稱跟用途,弄得頭昏腦脹,可是她沒有抱怨,因為石峻在講這些他種植的作物時,臉上有種驕傲的神采,就像它們是他的小孩一樣。
楚萱太專注的听他說話,穿著高跟鞋的腳不小心在石板路上扭了一下。
他立刻伸出手,環抱住她。「小心!」
熟悉的男性氣息包圍著她,楚萱心跳加速。
「唉,在這里實在不適合穿高跟鞋……」他傷腦筋的看著她的鞋子,搖了搖頭。
楚萱不服氣的噘起紅唇。「我習慣穿高跟鞋啦!沒有跟的鞋子我穿了還會腿酸呢!」
他沒辦法跟她爭論。「好,好,好,那我牽著妳走,妳小心一些。」
無論如何,結果是好的--
他如承諾的牽住她的手,從此沒有分開過。手掌心感覺到他像棒球手套一般粗糙卻又溫暖的大手,楚萱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她仰頭看著身邊的男人,他專心的看著路,一邊不時提醒她哪里有縫隙該避開。他認真的模樣讓她有點想笑,有點……甜蜜……
在他身邊,她總覺得自己是個被保護、被珍視的女孩,那是她談過那麼多次「成熟」、「理性」、「大人」式的戀愛里,從來沒有感受到的。
在他的身邊,她總是很有安全感,因為她知道外表樸實木訥的男人,總會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一雙穩固強壯的臂膀。
他一點都不浪漫,也不是她見過最帥的,可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忘記他,就是想要跟他在一起……
他說錯了,喜歡上他絕對不是因為一時的沖動或者氣氛使然,分開以後,她不但沒有忘記他,還很想他;再見面,喜歡的感覺沒有淡去,反而更強。
楚萱知道這回,她是真的愛上一個人了……
「啊!去那邊坐吧!」
絲毫沒有感受到身旁的女人,百轉千回的許多心思,石峻腦子里只想著要保護好這個老是讓人放不下心的女人。
他急著想讓她坐下來,這樣她就不會跌倒,也不會腳酸了。
看到眼前的石板凳,他很高興。
「坐這里。」他跟楚萱說。不一會,他又說︰「等一下。」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條男性手帕,鋪在石椅子上。
沒有辦法,她一身的衣服比較像是要去參加宴會,根本就不像是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他就是無法看著那高級的毛料,直接跟椅子上的灰塵接觸。
「謝謝。」楚萱嫣然一笑。
是燈光的關系嗎?她的笑奪走他的呼吸,石峻慌張的低下頭。「不……不客氣……」
他坐在楚萱的旁邊,雖然刻意保持了距離,可是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還是飄進鼻翼,吸引著他想要靠近一點,把那香味聞得清楚一點。
剛剛牽著她的手,沒有感覺到異樣,是因為他專注著看路,可是現在坐下來了,他才憶起剛剛握在手心里的軟女敕,手指癢癢的,好想再次踫觸那柔軟的觸感,看看它是不是如記憶里那樣溫潤如水……
「這里好安靜喔!」
楚萱的聲音差點讓石峻跳了起來。他在想什麼啊!
「啊?嗅!是啊!很安靜……ㄜ……妳一定覺得很無聊吧?」
「不會啊!在城市里步調老是那麼快,在這里好像一切都靜止了,讓人覺得很舒服,沒有壓力,空氣好清新,嗯……還听得到蟲鳴……」楚萱吐吐舌頭,「只要不要讓我看見那些蟲就好了。」
她吐舌的模樣太可愛,石峻不由得莞爾。
「妳感冒好了吧?」
「好了,都多久了。」
「是啊……」
然後是一陣沉默。
「你最近過得怎樣?」
「我?我還是一樣。妳呢?」
「老樣子。」
「還是不要太累,工作時間太長、三餐不固定,對身體都不好。」他還是忍不住要念她。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大家都這麼拚啊!如果不更努力的話,我憑什麼坐到現在的位置?」
女人可以不用這麼拚命,女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個好歸宿和照顧家庭。石峻很想這麼說,可是他知道如果說出來的話,她一定會對此嗤之以鼻,而且會罵他是個大男人。
他將話吞下肚子,選擇沉默。
「我听說……」楚萱咬著下唇。「你……你又去相親了?」
「嗯。」
「怎麼樣?」
「她是個小學老師,很不錯,人很好,個性溫柔,很好相處。」
听著石峻二細數另一個女人的好,楚萱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一缸子的醋。
「我想她一定很少化妝、不穿名牌衣服、不穿高跟鞋、不愛慕虛榮、很會做菜、閑暇時候最大的樂趣是打毛線、做拼布。」
「妳怎麼知道?!」他好驚訝。
她怎麼知道?就想象一個跟她自己完全相反的女人就成了。楚萱澀澀的想。
「很簡單,你不就是喜歡這種女人嗎?」她悶悶的說。
心好痛呵!
「嗯,是啊。」石峻不只坦承不諱,還露出滿意的笑容。
楚萱看得幾乎咬斷牙。好殘忍啊!平常他是個溫柔體貼的人,可是對這種事情,為什麼他偏偏這麼殘忍?!
「那你……愛她嗎?」
她一定也有自虐的傾向吧?否則為什麼一定要求個答案?明知道那答案可能會讓她痛徹心肺。
「愛?」石峻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不,應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她會是個好太太,我也蠻喜歡她的。」
「什麼?就因為她會是個好太太?我反對!你這種說法簡直就像是在菜市場挑菜選肉一樣!婚姻最重要的基礎應該是愛情,怎麼會是雙方的條件呢?我堅決反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把女人物化了?老婆的價值不是娶回家幫你生小孩、煮飯、洗衣服的,老婆是你真正愛的人,你願意跟她共度一生的伴侶!」
面對不知道為什麼激動萬分的她,石峻臉上露出困擾的表情。
「我沒想那麼多,我只單純的想要一個平凡的家,一些小孩,一個我可以跟她相處、互相了解的女人。妳可能會覺得我很大男人主義,可是我覺得這樣比較好,愛情那種東西不是我想要的。」
「愛情不是你想要不要的問題啊!它就是發生了,沒有道理、沒有選擇,你想逃也逃不了啊!」楚萱受不了的大喊。是在說他還是說她,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石峻對這一點倒是流露出罕見的堅定。「我不需要愛情。只要你真的不要的話,它就沒有機會發生。」
「哼!說得簡單。」她很不服氣。「听起來你很有經驗的樣子?」
石峻憨厚的臉上出現一抹苦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