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黑頭車里,沉默地看著眼前的景色飛逝。
車子經過市區,往郊區的高級別墅區方向行駛。窗外的景色由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變成花木枎疏的庭園、宏偉的門庭和豪華的建築,隱約可見其中幾棟別墅還有藍藍的游泳池,以及橘紅色的網球場。
和少年十幾年所生活的小鴿籠般的公寓相比,這里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少年的年紀約略十三、四歲,但他看起來卻有超越年齡的老成。抿緊的唇和沉郁的雙眼,讓他看起來有種孤傲而神秘的味道。
「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分。」少年身旁的司機開口對他說,「等會兒見到了老爺和小姐,嘴要甜一點,知不知道?做人要懂得感恩吶!要不是老爺好心收留你,你恐怕要淪落街頭了。
說起來老爺也真是個大好人,你爸爸做了那樣的事情,他還肯照顧你。真不是普通的大肚量啊!」
司機繼續叨念著,少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捏緊成拳……
那些話,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听過無數遍,眾人輕蔑的目光他也不只承受過一次,而這全因為他的父親。
在美國西岸最有影響力的華人企業——百成實業里,擔任財務部組長職務多年的父親突然受到董事長的拔擢,這兩年來三級跳的從組長變成掌管財務部的副總,最後卻傳出犯下了盜用公款、掏空公司資產的罪行。
那個一向溫和而且謹守本分的父親,那個從小就教他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誠實正直的父親,那個呆板得近乎單純、懦弱的父親,竟然會犯下這樣的罪行……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讓他無法反應過來。那天是聖誕節,一家人仍然如往常般,享用母親做的聖誕大餐,布置聖誕樹,交換禮物。
雖然父親跟母親那天常常陷入沉默,且用哀傷的眼神注視他,但是那微小的變化,當時沉浸在過節氣氛中的他,並沒有特別注意。
然後是半夜的兩聲槍響徹徹底底改變了他的生命。就在聖誕節的凌晨,他親眼見到自己的雙親倒臥在血泊之中……
畏罪自殺——是警方和周遭的人給他的答案。
他無法接受,卻又無力證明什麼、反駁什麼,光是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問題、壓力、人們的眼光,還有生活的巨變,就已經耗掉他所有的精力。
家沒了、家人沒了,他在社會局的接管下住進孤兒院。
直到兩周前,那個男人到孤兒院里來看他,並表示要領養他的意願。
男人是百成實業的負責人,盛百成。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領養一個背叛他的手下的遺孤。而他的說法是,他覺得他是個人才。
確實,他從念小學開始就是資優生,而且還連跳了好幾級。
只不過這幾個月經歷過太多人情冷暖,讓他懷疑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人」。
如果可以選擇,他不會寄人籬下,只可惜他並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所以他現在身處在豪華的奔馳車里,朝盛百成的家前進,朝不可預期的未來前進……
車子進入一扇雕花鐵門,沿著車道,穿過裝飾有大理石雕像和水池的美麗花園,到達一棟白色豪宅的門前。
「下車。」司機說。
少年步出車外,仰起頭瞇著眼看高聳的巴洛克式建築,捏緊了肩上破舊的背包……
「你就是曜宇吧?」和藹的中年婦人在開啟的門前等著他。「我是這里的管家,你以後叫我李媽就好了。來,快進來!」
中年婦人微胖的身材和臉上和煦的笑容,讓少年緊繃防備的心稍稍裂開了一條細縫,但他仍不自在的僵硬了身體。
婦人沒有被他那種彷佛將全世界的人阻隔在外的冷漠所影響,反而牽起了他的手,將他帶進門內。他們進入一個足足有兩層樓高的氣派客廳,腳下的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頭頂是燦亮亮的水晶吊燈,牆上巨幅的油畫里面是一個小女孩的畫像。
小女孩約四、五歲,穿著蕾絲禮服,一頭卷曲的棕發以蝴蝶結扎在腦後。她小巧的鼻尖翹起,微噘的粉紅雙唇顯示出驕傲的姿態。
好漂亮的小東西!又漂亮、又耀眼。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女孩也能夠讓人感覺到那麼強烈的氣勢。
少年的目光無法從畫中的人物移開,直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
「來了嗎?來了嗎?」咚咚咚的響聲從樓梯響起,伴隨著高亢興奮的小女生的嬌甜嗓音,奪走少年的注意。
隨著聲音的源頭抬起雙眼,少年看見一團粉紅色的光暈。
那真的是一個發光體。粉色的蕾絲洋裝隨著蹦蹦跳跳的小腳步而飛揚,一個小女孩翩然從樓梯上下來。他現在才知道,畫像僅僅把她的外表描繪出來,卻無法傳達她那宛如無數小星星閃耀的靈秀雙眸,還有那彷佛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如果說少年的心是多年冰封的南極冰層,幽暗而寒冷,女孩就是熱帶的海洋,閃亮而耀眼。
就在少年怔愣之間,小女孩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一雙好奇的黑溜溜眼珠子仰望他。
「你就是言曜宇?你以後要住我們家嗎?」
小女孩的問題問得直接,也帶著一種天生的傲慢,可是不讓人產生反感,反而顯得坦率自然。
少年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一旁的李嫂就開口︰
「小姐,不可以直接叫人的名字,這樣沒禮貌,要叫曜宇哥哥,懂嗎?」
「哥哥?」小女孩練習著這兩個字,她的頭一偏,然後粲然的笑開了眉眼。「哥哥!哥哥!好棒!佳佳有個哥哥了。以後要陪我玩喔!好不好?曜宇哥哥。」
小女孩一笑,世界宛如雲開了,風也清了。
她毫不怕生地拉住他的手,仰望著他的小臉寫著單純的喜悅與信任。
少年從來不是個習慣與人有身體接觸的人,但眼前的小小生物似乎有種天生的魅力,可以讓人卸除心防。
少年自己也沒有發覺,那張緊繃已久的俊臉在不知不覺間放松了下來……
直覺告訴他,這小女孩將會在他未來的生命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好了,我現在先帶哥哥去他的房間。」李嫂打斷了小女孩還要繼續纏著曜宇的企圖。
「我也要一起去!」小女孩拉著少年的手一直不放開。
「小姐,妳不是還沒練好琴?等會鋼琴老師來會考試,不是嗎?」
小女孩嘟起嘴。「可是……」
「沒有可是,快去練琴。曜宇哥哥以後就住家里,不會跑掉。要跟他玩.時間多的是。」
「好嘛……」縱然不情願,小女孩仍然听話的放開少年的手。
失去了那溫潤柔軟的觸感,少年的心中竟有種悵然若失之感。
「等我彈完鋼琴要陪我玩喔!」稚女敕的嗓音傳達著霸道的命令,奇怪的是,並不令人討厭。
少年有些無奈的扯動嘴角。把那個表情當作首肯的小女孩嫣然一笑,竟有奪人心魄的魅力。少年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一直到她轉身,像來時一樣翩然離去。
「夫人兩年前去世了,小姐沒有了媽媽。」在帶他到他的房間時,李嫂邊走,邊跟少年解釋。「老爺又忙著事業,不常在家。小姐有時候可能任性了一點,可是基本上還是個體貼的好孩子。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喔!」
少年沉默的點了點頭。
其實不用李嫂說,他也會這麼做。小女孩有種會讓人興起保護欲的氣質,她像是陽光,讓人不由得想要親近。
他以為他住的地方是在這棟宅子的某處,可是李嫂帶他經過屋子,來到庭院後方的一棟兩層樓建築。
「所有的員工都住在這里。你的房間在二樓,我就在樓下,有事情的話可以隨時找我。」
約五、六坪大的套房,里面有單人床、書桌,已經比孤兒院的環境不知道好幾倍了,可是少年卻也清楚的知道了他在這個家的位置——他與其它的僕佣無異。
盛百成領養他,並非視他為家人。
知道這點並不讓他特別難過,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樣最好,單純的關系,他不想要欠人人情。
「你先休息一下,把東西整理整理。」李嫂說完,體貼的幫他帶上房門,臨走前還交代了晚餐的時間。
少年沒有太多的行李需要整理,把幾件衣服放進衣櫥之後,他就沒有事可做了。
他望著空蕩蕩、沒有人氣的房間。這將是他未來幾年所要居住的地方。對未來,他沒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自從父母過世之後,他就不再幻想了。對人性、對世事,他都有了「深刻」的體認跟看法。
小女孩的身影忽地掠過腦海。
如果還有期待的話,只有那陽光般的小女孩,讓他對未來不至于完完全全的感到灰暗……
晚餐是在僕人專屬的餐室里吃的。吃完晚餐,少年被指派收拾廚房的工作。少年沒有異議,沉默而有效率的做完他應該做的工作。
「老爺回來了,他說想見你。」
當李嫂通知他的時候,少年有一種「終于來了」的感覺。
他又被帶到那個大宅子。這回不只到客廳,李嫂帶他上樓,並簡單介紹了一下各個房間。書房位于二樓的右邊。他走進書房,盛百成坐在一張大書桌後面。
「老爺,曜宇來了。」
「喔!」盛百成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他。他臉上掛著笑。「怎麼樣?還習慣嗎?有什麼需要就跟李嫂說。」
言曜宇抿緊了嘴角。就算他再驕傲,也知道這會兒該說什麼。「一切都很好。」
「好、好。」盛百成拍了拍言曜宇的肩頭;言曜宇皺了皺眉,避開了那樣的踫觸。
盛百成一直笑臉相向,言語態度也很親切,但言曜宇不知為何,就是感覺那樣的笑容有種虛假的味道。
言曜宇的動作讓盛百成眼神閃過一抹陰寒,可是他很快就恢復笑臉。
「明天我會叫李嫂帶你去新學校。听說你功課很不錯,好好加油!將來有機會到公司來服務。」
盛百成似乎把能到他的公司工作,當成多大的恩惠似的。言曜宇在內心中嗤之以鼻,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依舊面無表情。他只希望能夠盡早離開這個令他覺得不舒服的人。
他微微頷首,轉身。
從門外飛奔進來的小身影幾乎跟他撞上了,他緊急煞住腳步。
「爸爸!」小女孩像一團粉紅色的光影般,沖進盛百成的懷中。
盛百成抱起她,小女孩隨即在男人的臉頰上,印下一個又濕又響亮的親吻。
盛百成呵呵笑了起來,跟剛剛那種場面式的笑不同,是發自內心真誠的笑容。言曜宇暗自訝異男人的轉變之快。
「你回來為什麼沒有先來看我?」嘟起小嘴,小女孩盛氣凌人的問。她小雖小,已經有一種令人無法抵擋的魅力跟氣勢。
「剛回來啊!妳不是應該睡了?」
「沒看見爸爸我睡不著嘛!」黑白分明的大眼閃著淚光,嗔怨的語氣听起來是那麼的楚楚可憐。
盛百成在商場上是人人顧忌的老狐狸。面對對手時,他的冷血無情、殘酷現實,更是令所有跟他交手過的對手都心驚膽跳的。可是那些面貌在面對自己的女兒的時候都不見了,在小女孩面前,他只是個疼女兒的爸爸。
「乖!該睡覺了。」在任女兒抱過、親過、撒嬌過之後,盛百成輕輕拉開像個小無尾熊一樣攀住他的小女孩。
「爸爸陪我睡!」又一個霸道而不容拒絕的要求。
盛百成苦笑。「爸爸還有一點事要處理,乖!佳佳先去睡,等會爸爸去看妳。」
「一定喔!不可以騙人喔!」
「一定。」
再三確認過之後,盛思佳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爸爸的懷抱。
她轉身的時候發現了站在一旁的言曜宇,她的眼楮亮了起來,拉著他的手。
「曜宇哥哥,你剛剛說我彈完鋼琴就陪我玩的。怎麼我彈完鋼琴都沒有看見你?」
「我……」言曜宇有些愣住了,小女孩小手的柔軟觸感,不知怎地,讓他繃得死緊的臉產生了一些動搖。
「明天要陪我玩喔!不可以再黃牛!」
他不習慣,不,是從來沒有跟這樣小的人兒相處過的經驗。那張仰望著他的小臉蛋粉女敕女敕的,充滿了信任,此刻,言曜宇終于知道了為什麼盛百成這樣的人面對她也沒轍了。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耳根微微紅了起來。
「佳佳,該睡了!」盛百成的聲音插入兩人之間。
「好!」小女孩放開言曜宇的手,像來時一樣翩然飄出房外。
失去小女孩體溫的手似乎有些失落感,言曜宇望著自己的雙手,片刻之後才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和情況。
「如果沒有什麼事情,我走了。」面對盛百成,他又恢復嚴肅僵硬的神色。
「等一下!」
听到盛百成的叫喚,他回過頭,挑眉。
盛百成似乎放棄了戴上慈善的面具,此刻,他注視少年的雙眼寫著厭煩和嫌惡。「以後不管佳佳怎麼說,別太接近她。」警告的意味相當濃厚。
言曜宇的自尊被挑起了。
不準他接近他女兒?是說他的身分不配吧!哼!好笑了!他一定要巴住那女孩不可嗎?
「放心,我不會。」冷冷的說完,言曜宇轉身走出書房。
雖然那天在盛百成的面前,信誓旦旦的說他不會接近盛思佳,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天中,他才頭痛的發現,那並不是一個很容易貫徹的承諾。
「曜宇哥哥。」
一雙微胖的小手臂盡量伸得長長的,為的是阻擋他的去路;生氣而噘起的小嘴,像極了熟透的櫻桃,盛思佳眼底的兩小簇火焰,顯示出她的決心。
「你說要陪我玩的。」
「我沒空。」
已經是這幾天以來不知道第幾次的拒絕了,可是她偏偏怎麼也不放棄。
住在這座豪華宅院幾天的時間,足夠讓言曜宇知道李嫂說的沒有錯,女孩根本沒有什麼玩伴。
下人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年紀又大,而她不被允許出外,也沒有什麼朋友會來找她,更別說是她唯一的親人,盛百成每天總要小女孩就寢前才回來,假日經常出外打高爾夫球。
每天排得滿滿的鋼琴課、舞蹈課,讓女孩的生活完全不像一個六歲的小孩應該過的,也難怪她要纏著他。可是他已經在盛百成面前說了大話,女孩的堅持讓他頭痛不已。
「又說沒空!每次你都這樣說!」她忿忿的指控。
「那是因為我真的沒空。」擺出冷漠的表情,那是言曜宇最擅長的。他的路被擋住了,就轉個方向,從旁邊走過。
「你答應過我的……」
眼淚撲簌簌的從那雙楚楚可憐的眸子里滾落,言曜宇後來知道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離去前目光掃過那個畫面……他僵硬得無法移動。
「一下下就好了……曜宇哥哥,講故事給我听好不好?一個故事就好了……講完我就不會再煩你了……」
來硬的不行就掉眼淚,看到對方露出一點點的遲疑,就壓低姿態苦苦哀求——小女孩雖小,卻已經懂得運用她的女性魅力了。
無奈的是,縱使言曜宇再清楚女孩的手段,他仍然無法拒絕。
「說好了,一個故事而已。」他臭著臉強調。
「嗯!一個故事就好了!」奇跡似的,前一秒還梨花帶雨的小臉,下一秒就陽光燦爛。
小女孩拉著他的手到她的房間。這房間起碼是他住的四、五倍大,粉紅色的壁紙、粉紅色的小床、粉紅色的梳妝台、粉紅色的衣櫃,加上粉紅色的書架……
這個純小女孩的房間令言曜宇的頭隱隱作疼了起來。
「妳要听什麼故事?」他只希望盡快解決這件事情,離開這個房間。
「隨便都好。」
既然女孩這麼說了,言曜宇就從書架上怞出一本童話來——那是青蛙王子的故事。
言曜宇開始講,女孩的頭湊過來,津津有味的听著,一邊還看著書上的插畫。
「……公主心急的找著小金球,最後有一只青蛙說他可以幫她找回金球……」
「咦?不對不對!你少說了一大段!」女孩指著書本的某一個段落。
言曜宇挑眉。
「妳會認字?」
「會啊!」小女孩驕傲的挺起胸膛。
她以為他會稱贊她聰明,想不到言曜宇的臉卻冷下來。「那妳自己看就好了。」把書丟給她,他倏地起身。
要走出房門,衣角卻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不要走好不好?再念故事給我听。」
「妳不是自己會看。」他的口氣不是很好,心頭涌上莫名的煩悶,也許是那張仰望著他的小臉的關系,也許是她那雙雖然水霧彌漫,卻透著強烈意志力的大眼楮……
「我會看啊!可是我還是想你說給我听。」
「為什麼?」
「因為很久都沒有人說故事給我听了。媽媽以前都會說故事給我听的,可是現在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言曜宇再也沒有辦法扮起冷淡的表情。女孩的話觸動了他心底某個痛處,他了解那種孤獨跟寂寞,他了解失去至親的感覺……
他坐回粉紅色的床邊,打開故事書,為小女孩講青蛙王子的故事。
這回,他很有耐心的把書上的每字每句都念出來。
小女孩捧著臉趴在床畔听他講故事。大哥哥的聲音低低的,不像媽媽一樣溫柔,可是她還是覺得好幸福……好幸福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