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屠玡特別沉默。
倒不是他平常有多健談,只是,蝶依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似乎有什麼心事在困擾著他。偶爾她會捕捉到他的目光鎖著她,那是一種審視、透亮的目光,那眼神中的意識清明得讓她不由得感到害怕。
當她想開口詢問時,他又別過眼去,彷佛那眼神只是她的幻想……
「在做什麼?」低沉的男性嗓音自身後傳來,隨之一雙鐵臂將蝶依圍繞。
她往後靠在那堅硬的胸膛上,滿足地嘆息一聲。仰起頭,她臉上帶著甜笑望進丈夫的眼中。
「女乃娘今天回府去了,午膳只好由我來做。」她笑著揚揚沾滿面粉的雙手。
屠玡專注地低頭俯視她,伸手拂去她鼻頭上的白粉。「別忙了。」
「不行。」蝶依快樂地搖頭,雙眸晶亮,「好不容易有我表現的機會,今天我要做在匈奴國學的羊肉包子,你一定很想嘗嘗家鄉的口味。」
屠玡眸中閃過一抹不自在。
「不用麻煩了,來吧。」他牽起她的手,「我想和你聊聊。」
他一直把她帶到窗邊,兩人對坐在床榻上。
「為何沒跟女乃娘回去?不想見你爹娘嗎?」他問。
蝶依垂下眼眸,「不用了,知道他們很好就夠了。」片刻,她抬頭看他,她的神情是溫柔又幸福,她回握住他的大手掌,「我已經嫁人了,丈夫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現在我只想待在這里,和你在一起。」
屠玡牢牢盯住她光采煥發的小臉,許久,才地開口︰「一直很想知道當初你是怎麼當上諜者的。」
蝶依怔忡了片刻,疑惑于他忽然重提舊事,但這疑惑只是一閃而逝。
她緩緩地敘說,從如何入官,如何經歷各種嚴苛的訓練,一直到公孫敖的計劃和在大漠中與瞞頓的相遇——
「英雄救美的計劃成功……」蝶依陷入回憶,「瞞頓從來不曾懷疑過我編造的身分……」
「他對你很好,我看得出來他深深被你所迷惑,你呢?」他的臉色變得嚴厲,「朝夕相處,難道你不曾為他動心?難道你心中沒有任何愧疚?不曾想過要對他坦誠一切?」
蝶依淺笑著搖動螓首,縴柔的細掌貼住他線條僵硬的臉龐。
「你在吃醋嗎?」她風情萬種地朝他耳邊吹氣,軟甜的嗓音透著喜悅。
「傻瓜!」她斥道,小臉因想到什麼而泛著酡紅,「自從在大漠中第一次遇見你,我的心就全都給了你了。」
屠玡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怎麼?你不相信嗎?」她把他的沉默當成生氣,嬌柔地將身子整個偎進他懷中。
「我那時在想,與其把身子交給年輕英俊的瞞頓親王,不如將清白的自己給那救了我性命的陌生人。」她輕笑著仰頭看他。
「雖然你那時看來好嚇人……滿面的胡須、可怕的眼神,還有野蠻的行逕……」蝶依的眸子因回想到幃帳中的那幕,而泛著柔潤的光亮。「我愛上你了,從那一天開始……」羞澀地吐露愛意,蝶依伏在他胸前,久久不敢抬起頭。
他沒有回抱她。許久,蝶依突然感到寒意……
抬眸,迷惘地對上他剛硬冷郁的面龐——
「屠玡……」她抬起手想要踫觸他,他別過臉閃開,那一刻她見到站在他身後的男人——
「瞞頓!」她驚呼,想也不想地跳了起來,下意識的,弱小的身子護在丈夫身前。「不要傷害他!你做得夠多了,放過他吧!」她激動地吼。
瞞頓沒有動,甚至不曾看屠玡一眼,他憤怒猙獰的目光緊鎖在蝶依身上,那眼神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回頭憂慮地望了丈夫一眼,對上的是他冰冷無情的眸光——
他全無一絲緊張、兩臂抱胸,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中的淡然……
目光游移在兩個男人之間……瞬間,蝶依木然的睜大眼,心口倏地寒冷……她明了了,不願相信那是事實……
「你這個邪惡的女人!」瞞頓倏地暴吼,幾個大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狂怒下用力甩了她一巴掌。
「你騙我!可惡!我這麼對你,你居然騙我!」
蝶依還沒會意過來,狂怒的瞞頓已揚起手來,左右開弓的一連給她十幾下耳光,他的手毫不留情,打得她摔倒在地上,一行觸目驚心的鮮紅沿著她蒼白的唇角緩緩下滑。
她的目光無依地對上身後的丈夫,在那一刻身心完全陷入冰寒……
他直直地看著她,漠然的眼神中毫無一絲憐惜,仿佛只是個陌生人……
蝶依像遭電擊似地動彈不得,身體的痛楚已無法感應,只剩一顆不斷淌血的心……
瞞頓還在憤恨地咒罵著她,她听不見他在說什麼,一雙茫然的眼直盯著依然冷酷的男性臉龐……
「為什麼?」顫抖微弱的女聲哀淒地吐出。
屠玡面無表情,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
「為什麼?」蒼白的小臉冷汗淋灕,該是痛得無法移動,她咬牙爬向他的身邊。
「你做什麼?」瞞頓吼道,對她的漠視感到怒不可遏,他扯住她,逼她回視自己。
蝶依冷冷瞪視他,那倔傲的眼神有一股不可逼視的凜然。
「放開我!要殺我,我不會有怨言,但在我死前,讓我和我的丈夫說話!」
英雄般無畏的氣勢震住了瞞頓,不由自主地,他放開了手……
站在屠玡面前的蝶依虛弱地打著顫,幾乎撐不住身子的暈眩。
「為什麼?」反復問的依然是這句碎心的控訴。
他沒再漠視她,平靜地、冰冷地開口︰「解開了我們兄弟之間的心結,一切都可以回到從前,我能再度回到大漠,王位也會再次回到手中。」
蝶依淒然苦笑。「在你心中,愛情比不上王位嗎?為了權位,你要犧牲我嗎?」她心痛地問。
屠玡沒再回答,別開眼,不看她。
淚水涌上她的眼眶,淒茫中他無情的面容變得清晰,一瞬間她有了痛苦的領悟——
「一切都是騙我的,是嗎?為了讓我說出一切,負傷出現在我眼前、說過的愛我……都是騙我的嗎?」她悲切地道,水霧的眸子鐫刻著椎心的傷害。
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痛苦太深,那一刻蝶依已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瞞頓將單刀架在她咽喉時,她竟能叩首,微笑地閉上眼,迎上終極的解月兌……
「不要殺她!」
暴烈的吼聲傳來,蝶依睜開眼,屠玡揮開瞞頓的手。
室內陷入窒人的沉默,良久,只有三人沉重的喘息……
「為何不讓我殺她?這女人害得我們兄弟好慘……」瞞頓怒視蝶依一眼。
屠玡的下顎收緊,晦暗不明的眼盯住蝶依木然的臉。
「她有了我的孩子。」冷靜說出的,是讓所有人都震驚不已的答案——
☆☆☆
單于庭今夜徹夜狂歡。
豐盛的宴席,熱鬧的歌舞,慶祝的是屠玡單于重登王位,政權和平轉移,國內不再有內亂。曾效忠瞞頓單于的官兵也不再追究,如今王室之內一片和樂融融,很快的匈奴國就可以恢復舊日的富強。
離單于庭最遠處有一座小幃帳,幃帳內簡陋而寒冷,因為位置太偏遠,只能依稀听到樂聲自主帳傳來。
這座帳幕像被遺忘了似的,孤寂地立在空曠的大漠中。
帳幕中沒有升起柴火,冷得令人打顫。最後一盞燭火燃成灰燼,黑暗像迷霧般涌來,將床榻上女子蒼白的臉龐掩入無盡的空寂……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對蝶依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蝶依空茫的眸子仍望著帳頂一方深藍的穹蒼。
帳門傳來開啟的聲音。
她沒回頭去看來人,甚至眼也不眨,依舊直視著星空,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站在她床前的男人粗重地喘息著,並瞪視她。
深沉的目光由削瘦憔悴的小臉一路向下直到那鼓起的月復部……他的手緊握成拳。酒意支配的瞞頓在見到她空洞木然的眼眸時,狂熾的怒氣突然再也壓抑不住,他要羞辱她,抹去那張了無生意的小臉在他心頭燃起的罪惡感。
「听到了嗎?」他面目猙獰地說,「所有人都在慶祝,都在狂歡,你邪惡的計劃失敗了,我們兄弟和好如初,匈奴國也日益強大了,而你這可悲的諜者,只能被軟禁在這,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你後悔了吧?當初你在欺騙我的時候,可有想過今日的下場?」
肩上劇烈的疼痛讓她蹙起眉,目光移轉,對向施暴者狂怒的臉龐,該是盯住他的臉,然而水燦的眼眸茫然得毫無焦距。
「放開我……」空洞的語音逸出,她疲累地閉上雙眼。
「不準你閉上眼楮!」瞞頓怒不可遏地搖晃著她,「張開眼,看清楚!我要你面對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如他所願,睜開眼,悲淒的眸子盈滿苦澀。
「你究竟要我怎樣?」
瞞頓陰鷙著臉,頸間青筋突起。他要她怎樣?她竟敢問這種問題。
不能殺她,眼見她一日日消沉下去,眼睜睜看生存的意志自她體內流逝……這樣的心痛,無從表達,只能化為更強的怒意——
瞞頓咬牙不說話,卻也不放開她,二人僵持著,氣氛變得凝窒……
「請放開我,瞞頓親王,回去吧!我是屠玡的妻子,這里不適合你久留。」蝶依累了、倦了,不想再應付他無止盡的怒氣,只有選擇逃避。
「妻子?你還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瞞頓殘忍地嗤笑著,「若他還把你當成妻子,回匈奴國三個月了,會一次也沒來看你?」
月光照在蝶依驀然慘白的小臉上,清楚地寫著傷害。
她的動容讓瞞頓竄過一股快意,于是他殘忍的、不留余地的加深傷害——
「他只是在利用你、報復你,你卻還傻傻地相信他對你動了情,有哪個諜者會像你這麼笨的!這三個月來,他夜夜寵幸其他的妻妾,根本想都不想看你一眼,要不是看在你月復中胎兒的份上,他早就把你殺了!」
曲蝶依合上眼,尖銳的痛苦涌上心頭。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淚,此刻淚水仍然溢滿眼眶。
往事歷歷在目,她永遠忘不了他攔下瞞頓揮向她的單刀,那時她還天真的以為,他對她還有一絲掛念……
原來他為的不過是孩子……
「今晚的慶宴,月氏國送來兩名美女,此刻的單于恐正和那兩個人翻雲復雨呢!」瞞頓不假思索地再度出口傷她。
斗大的淚珠自緊閉的眼滴落在隆起的小月復上,瞞頓瞪視著那珠淚,不知怎地,胸口一陣心煩氣躁,像燙傷一般。他突兀地放開她,也不知在生什麼氣,怒沖沖地往帳外走去。
帳中再度恢復寧靜。
黑暗籠罩的孤寂之中,蝶依的淚無聲地滑墜
☆☆☆
「蝶依夫人?」侍女小蠻畏生生地輕喚。
在進入幃帳那刻,心里打了個突,驀然有股恐怖的預感,她急忙走到蝶依床前。
床上的女人緊閉著雙眼,絕美的臉龐毫無血色,她看來有如死去一般……
小蠻顫抖地探出手測量她的鼻息,屏住呼吸。
許久,直到指尖傳來微弱的熱氣,她才頹然松了口氣,癱軟地坐倒在地上。
還好,她沒死。小蠻拍拍胸脯。
床上的人兒似乎被驚醒,緩緩張開眼楮。
「蝶依夫人,用膳了。」
听到這樣的呼喚,她慘白削瘦的小臉才微微轉向,對上在床畔佇立的小蠻。
蝶依乖順地點頭,困難地撐起沉重的月復部,微喘的坐在床上。
一陣憐憫竄過小蠻的心,夫人嬌小的身子跟那龐大的月復部不成比例,她看得出來這孩子對夫人來說有多辛苦,更別說單于這麼待她……
她低下頭,掩下自己溢滿同情的眸光,將食盤布好,遞給蝶依。
濃郁的食物香氣飄入蝶依的鼻里,讓她產生欲嘔的感覺,她閉上眼,靜待那股不適退去。
菜肴是羊內髒煮成的面條和白色的酪酥,並非蝶依不習慣匈奴國的食物,而是自從回來這里,她一直沒有任何胃口。
「不吃一點不行哪!為了肚子里的胎兒……」小蠻忍不住勸說。
提到胎兒,蝶依失神的眼瞳終于掠過一抹生氣。接過食物、低下頭,她很認真、很努力地將面條一口一口送進嘴中。
小蠻在一旁看得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她看得出來夫人正費力地和身體產生的排拒對抗,從來沒見過有人吃東西要吃得那麼辛苦,那麼費力的。
過了極久的時間,那碗面終于吃完,蝶依拿起酪酥,咬緊牙關,撕一塊放入……
一陣猛烈的劇咳,接著剛才下肚的食物又都吐了出來。
小蠻急忙沖上前,拍撫著蝶依的背。
過了好久,直到胃里所有的食物都吐完了,蝶依才一臉慘白地細細喘息著。
「對不起……」看著收拾善後的小蠻,蝶依虛弱地道出歉意。
小蠻低頭工作,卻是拚命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夫人的身子根本撐不下去了,再這麼下去,她遲早會死的!
死!她身子一震,猛然抬頭,只見蝶依仰躺在床上,小臉灰白,氣息微弱。
「夫人!天哪!」她搖晃著蝶依的身子,然而她已陷入昏迷。
小蠻驚慌地沖出帳外。「大夫!」她恐懼地喊道——
☆☆☆
「大夫!夫人到底怎麼樣了?」小蠻淚眼婆娑地看著蒼老的醫者。
醫者搖頭嘆息。「沒見過這麼瘦弱的產婦,那肚子大得出奇,母體異常的孱弱,恐怕……」大夫沒出口的那個宇,教小蠻神色一黯。
再一個月就要臨盆了,只是……
她可撐得到那時候?
大夫走後,小蠻守在蝶依床側。她看著夫人沉靜蒼白的容顏,心底為她嘆息著。
在這里,沒有一個人喜歡她,大家都因為她是諜者而深深厭惡她,單于冷酷無情的態度讓底下的人更肆無忌憚地傷害她,雖然沒有明目張膽,但刻意的冷嘲熱諷和擺明了看好戲的姿態,仍是很傷人的。
當初小蠻接下照料夫人的差事,也是抱怨連連,為什麼她得要服侍一個失了寵,甚至是等于被軟禁的一名諜者。孰料愈和夫人相處,愈被她的善良與美好所吸引。
「這麼美麗堅強的女人為什麼要遭受這種命運?」她不過是效忠自己的國家罷了,又何錯之有?況且她還了單于的孩子。
小蠻愈想愈替蝶依感到不平,望著床上毫無生氣的女子,突然有股沖動竄上她的心——
☆☆☆
「侍女小蠻求見單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小蠻立在屠玡的幃帳外。
「去!去!單于正和瞞頓親王商討大事,別來煩他!」一旁的侍衛斥。
「可是我真的有要緊事!」小蠻捏緊拳頭,急得大喊。
「有什麼事等會再說。」
「不能等,再等下去蝶依夫人她——」
小蠻的話還沒說完,帳內就傳出一聲巨喝——
「讓她進來!」
小蠻一怔,隨即恢復神志匆匆入帳。
「單于!」她跪在地上。
「你說蝶依怎麼樣了?」暴烈的吼聲讓小蠻忍不住抬頭看,這一眼卻讓她幾乎嚇破了膽。她雖然見到單于的次數不多,但跟前這個嚴肅陰鷙的男人真是那個仁政愛民的君王嗎?
他自己或許沒察覺,但自從單于和蝶依夫人回來之後,真的憔悴許多,個性好像也變得暴戾了些……
小蠻還陷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屠玡已不耐煩地扯住她的手。
「你說蝶依怎麼樣了?」這次用了更強烈的聲調。
小蠻被制住的手疼痛難當,含著淚,她說︰「單于去瞧瞧夫人吧!她就快臨盆了,肚子好大,身子骨虛弱得不成樣,什麼東西也吃不下。大夫說、大夫說,她恐怕挨不過去了……」小蠻怞泣著,這回不只為了身體的疼痛廈為夫人可憐的景況。
屠玡身形一僵,驀地松開手,深受打擊似地呆愣在當場。
「單于!求求您,去看看夫人吧!」小蠻哀求道。
屠玡瞪大眼,隨即詛咒一聲,迅速轉身離去。
☆☆☆
站在蝶依的幃帳外,屠玡止住了腳步。想見她的沖動,在此刻變成遲疑。
他真的敢見她嗎?幾個月來他日夜思念的人,不管用多少女人來麻痹自己,她的身影始終是他揮之不去的記憶,他怕見她,是恐懼自己那顆管不住的心——
單于緊抿著唇,起伏的胸膛泄露出復雜的心情。
侍女哭泣的聲音浮現腦中……夫人快挨不過去了……牙根一咬,他掀開帳門。
蝶依在榻上熟睡,他大步走到她床前,俯視她的那瞬間,心彷佛被利刃割開。
那麼清瘦、那麼憔悴,月復下隆起的肚子卻又大得不可思議。伸出微顫的手,他粗厚的手掌撫過那原本泛著紅光,現在蒼白凹陷的臉龐,緩緩移下,落在那的小月復上。
那是他的孩子,在她體內成長,這個體認讓他既驕傲感到無限的悲傷。為什麼他們之間會變成這個樣子?如果她只是個單純的匈奴女子、如果……
僵硬地怞回手,他的面容更形冷郁。
蝶依聲吟著移動身子,接著張開眼楮——
眼前的男子是她想也想不到能再相見的人,是夢嗎?作過太多相同的夢,竟也產生幻覺了嗎?
她眨眨眼,再次睜開,看清楚男人嚴厲冷酷的容顏後,驀地一陣心痛,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入枕巾。
「為什麼哭?」屠玡住攫她的肩,顯然被她的淚所激怒。
不容許她逃避,他掐緊了手,逼她面對他。
蝶依木然地看著他,一雙失神的大眼毫無焦距。「你來做什麼?」出口的是冰冷無溫度的語調。
她冷漠疏離的態度讓屠玡更加憤怒。
「你是故意的嗎?」眯起眼,他惡狠狠地道。「故意把自己弄成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樣,是故意要讓我心軟?」
他暴戾的指控令她一怔,隨即她淡淡地綻放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我沒這樣想過,再說,你根本不會見我,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屠玡陰鷙著臉,語出譏誚︰「心機夠重,懂得以退為進,你要我來看你,這不是稱了你的意了嗎?」
她困難地抬起眸子,看向他無情的眼,究竟他是怎麼看她的?
「怎麼了?」見她臉色忽地變為慘白,屠玡心一軟,忍不住伸出手想踫觸她。
「我沒事,單于請回吧!」
蝶依往後退開,縮在床角,低垂的眼對住自己的月復部,表感是閉鎖的。
屠玡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我是單于,整個匈奴國都是我的,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沒有人能左右我!」依然是不可理欲的霸道。
蝶依索性閉上眼,不理會他。
「看著我!」屠玡怒不可遏,不允許她逃避。「她們說你不吃東西,可惡!瞧你瘦成什麼樣子,這樣下去孩子會保不住的。」
孩子!?果然還是為了孩子!蝶依心頭一片冰冷。
她搖搖頭,綻出一抹哀絕的微笑。「別擔心,就算要死我也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他全身一震,駭然地察覺到她語氣中的決絕,一股不好的預感攫住了他。
「我不會讓你死的!你听到沒有?」他用力抓緊她的頭,「我不準你離開我?」
她沒有回答,空茫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求生意志,屠玡沖動地將她抱在懷中,低嘎地喊道︰「你是在懲罰我嗎?這是你的報復嗎?」
蝶依堅定地將他推開,「請回吧!單于,我想休息了。」
空虛的雙臂僵凝在空中,相擁片刻的溫香不見了,巨大的失落感向他襲來。他緊握雙拳,僵硬地退下床榻。
「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我真能跟你一輩子躲在那局促且令人窒息的南方木屋內吧?我是屬于大漠的,我有我的土地、人民,他們需要我!」沖動說出口的,是懊惱的解釋。
蝶依沒有看他,盯著肚子的大眼涌上水霧。
「當時唯一能奪回王位的方法,就是解除瞞頓和我之間的心結,我不得不這麼做。」他再次心急的說道。
「你了解嗎?」捧起她的臉,他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她;「其實有什麼差別呢?我還是單于,你依然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們就要有孩子了,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停止這一切痛苦的相互折磨,還是可以回到往日的恩愛。」這是他的極限了,恥于出口的感情,他再也忍不住地說了出來。
蝶依扯出一抹苦澀無比的笑。
他真的這麼認為嗎?
他已經在她和權位之間做出了選擇,甚至在瞞頓傷她時也能冷眼旁觀。臉頰上的疼痛早已淡去,那雙冷漠無情的男性眼眸永遠鐫刻在她心上。
真能回到過去嗎?
「請你回去吧!」蝶依疲憊地閉上眼,再也不去看他。
屠玡佇立片刻,深深望著她,最後終于轉身離去。
☆☆☆
那天過後,屠玡每天都會在蝶依的帳中待上好一陣子。
她不理會他,他也不在意,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用一雙深邃犀利的眼楮看著她。
看到她努力地吃下各種食物,全數嘔了出來,他會皺緊濃眉,像是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夜晚,蝶依掙扎著從床榻上起身,困難地走出帳外,靠在柱子上仰望無垠的夜空。已經很久不曾走出帳外,痴重的肚子,壓得她連站立都感到全身酸疼。
今夜,不知怎地,她突然有股想看夜空的沖動。
冷風夾帶著沙塵灌進蝶依的肺里,她輕咳了幾聲,怎麼也咳不出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她急促地喘息著,月復中的胎兒似乎感應到母親的不適,也劇烈地踢動起來。
許久之後,月復中的翻滾稍稍告歇,蝶依雙手支撐在帳沿,細細地喘息。
終于要走到盡頭了吧?仰望白色神秘的月光,蝶依忽然有了這樣的領悟……這樣痛苦、迷亂的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想到這里,她的唇畔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釋然的笑靨。
「會著涼的。」背後突然響起低嗄的男聲。
她沒有回頭,知道來人是誰,依舊直視著月空。
「進帳幕去吧!」屠玡走到她身前,月光映照在他盈滿關切的眸中。
她垂下眼。「你怎麼來了?」這時候他應該在別的妻妾那里。
他听懂她話中的涵義,溫和的眼瞳轉為嚴肅。
「在你之後,我不曾和別的女人同房。」他以稍稍嚴厲的語氣說道。
听著他奇異的告白,一抹暈紅爬上她蒼白的臉頰。
怎麼可能!她別過臉,緊咬著下唇。
「是真的,我和她們睡在一起,卻不想抱她們。」
他皺緊眉,再次強調。
他的話像一股熱流,靜靜融化了她冰凍已久的心,莫名的,一股熱氣涌上她的眼。
「進去吧!你冷得打顫了。」他克制自己想擁她入懷的沖動,只是伸手踫觸她冰涼的小手。
這次她沒有避開他,柔順地任他將自己的手握在他溫熱的大掌中。
「我想看看月亮,以後……可能沒有機會了……」她淡淡微笑道。
握住她的大掌驀地僵硬。「說什麼傻話?」他強烈地斥責著。
蝶依毫無畏懼地對上他嚴厲的眼,小手扶在他胸膛上,柔聲道︰「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不要讓他因我的出身,而有陰影存在他心中。」
屠玡听到這話只感到徹骨的寒冷——她在交代遺言。
「別說了!照顧兒子是你的責任,我不管!」他激動得捏緊她的手,面目變得扭曲。
蝶依無言,帶著一抹哀淒的微笑靜靜瞧著屠玡。
「我不會準許的!」他怨聲道,狠狠瞪著她。接著,他不顧她的反對,將她整個人騰空抱起,走入帳中。
「放我下來,我很重的!」她發出抗議。
「別吵!」他不耐煩地吼回去。
將蝶依放在床榻上,細細蓋好被子後,屠玡跟著爬上床,佔有性地圈住她瘦弱的身子。
一整夜,他不曾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