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圍在許遙脖子上一圈的物體,他呆住了。
那個形狀、那個樣子……「腸、腸子?」
***
三天後舉行的許遙的葬禮上,段林見到了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成瑞。
經過這場事故,成瑞消瘦很多,高大的身子上穿著黑色西裝,越發顯出他的憔悴。
醫院的眾人基本上都來了,院長站在家屬區,一向刻板的臉如今也看出曾經哭過,許遙是家中獨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本就是人間一大悲劇。
不管是發自內心或者只是出于情面,站在這里的人皆是一副悲傷的表情,段林上過香,正要轉身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博筱雪。
女人此刻正看著前方的棺木,許遙的棺木。
按照習俗,許遙的棺材被做成前面有一扇小門的形式,方便想要最後一次瞻仰死者遺容的人們。不過今天許遙臉上的門一次也沒有被打開過,大家都知道許遙的死法,跳樓,還是頭朝下死的,就算找了最好的尸體化妝師,勉強把他的臉整成人樣,估計也是很恐怖的吧?
博筱雪卻一直看著,直到大家都上香完畢開始離開,現在靈堂前只剩下了穿著黑裙子的博筱雪。
段林看著博筱雪遲疑地將手伸向棺上的小門,拉開……
「嘔!」下一秒博筱雪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地干嘔起來。段林急忙上前,看著棺材上兀自開著的門,段林決定先將這門拉上再說,拉上的過程中,段林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窄門中的景象。
頭被勉強打理好了,為了遮蓋死者生前留下的傷口,化妝師用了大量的白粉,可是……
唉,今天前還是大好的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啊。
忍住自己心頭的不適,段林將博筱雪帶到洗手間,「去吐一下好了。」
畢竟是女用洗手間,段林自然不方便進入,于是將博筱雪領進去之後,段林迅速退了出來。
出去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再度路過靈堂,原本打算徑直出去,追趕幫助院長處理後事的弟弟的,可是……小孩子?看著前方在靈堂前蹦蹦跳跳的小孩,段林當即發聲,「小朋友,這里不能這樣,不要在這里蹦跳喲。」
穿著黑衣服的小孩,腳上穿的卻是紅鞋子。
忍住心頭不斷涌現的怪異感,段林想要過去將小孩子拉住再說,可是小孩卻說不出的靈活,小小的身子扭了扭,從自己的肩肘下一晃而過,然後一溜煙兒地從過道跑了,听著「吧嗒吧嗒」的跑步聲,段林沒辦法只好追了過去。
「喂!別跑,小聲一點啊……」
段林才跑幾步,就和迎面走來的弟弟以及成瑞撞了個正著。
「哥,你跑什麼呢?找我麼?」
「啊?不是……我在追一個小孩,剛才在這邊玩,我要他小聲點,剛要抓他誰知就跑了……」嘆了口氣,看著等候在前廳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段林決定放棄在那麼多人中間找一個不到半人高的小不點的想法。
「嗯,挺小的孩子,是男孩吧,穿著黑衣服、紅鞋……」
說到這里的時候,對面成瑞赫然鐵青的臉色讓段林心里一跳,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的段林,硬生生將沒說完的話吞了下去,不擅言詞的他決定把剛才被小男孩弄亂的靈堂重新整理一下,順便轉移剛才的話對成瑞造成的影響。
這是對死者的基本尊重。
從小跟著鄉下守墳人外公長大的段林,相信著外公告訴自己的每一句話,說實話,小時候見到的死人比活人還多,所以對于死者,段林是不害怕的。
他們是安靜的,和他們在一起,時間仿佛都會被凝固。某些程度上來說,對于段林這樣性格的人,他們比活人更容易相處。
香台上的香不知何時熄滅了,段林重新拿了三根香,端正地供在了死者的遺照前,然後……順著弟弟的目光,段林這才注意到,死者棺材上的小門不知何時又開了。
奇怪,剛才博筱雪打開之後,自己不是關上了麼?
想到剛才那個孩子,段林心里忽然明白了點什麼。踏上前去,段林對面色蒼白的弟弟和成瑞說︰「你們不用管了,我去關。」
看著兩人如釋重負的表情,段林知道那兩個人心里終究是害怕的,即使是自己的好朋友,也會怕。
段林走到了棺木前,手模上小木門的時候忽然眼皮一跳,不對……東西……多了一個東西。
原本要關門的手就這樣停住了,段林呆呆看著棺木里面的人,確切地說,是看著棺木里面的人……的脖子。
許遙的脖子上纏了什麼東西。
是剛剛纏上去的,之前許遙的身上沒有那個東西。
「哥,你做什麼啊?還不趕緊幫許學長拉上……拉上門?」原本已經回過頭的心諾看著段林遲遲未有的動作,忍不住回過頭,卻看到哥哥趴在死去學長棺木上猛看的樣子。
看著那樣血肉模糊的學長……哥哥不會覺得……
「有東西……」怔怔地,段林說道,他沒注意自己在無意識的時候,將自己看到的東西說出來了。
一下子,成瑞走到了段林身前。
心諾原本是沒打算過去的,雖然鐵定未來是醫生了,死者又是自己的學長,可是他心里還是不願意看,看到原本親密的人一夜之間變成這種模樣,也是很詭異的事情吧?
可是為什麼呢?哥哥和成瑞學長都在看。忍不住好奇心,他慢慢蹭到了哥哥身旁,
「咦?這是……」看著圍在許遙脖子上一圈的物體,他呆住了。那個形狀、那個樣子……「腸、腸子?」跳樓……會把腸子跳出來麼?而且……
「是臍帶。」
成瑞冷冷的聲音忽然穿過來,雖然是他自己親口說出來的,可是在心諾看來,他自己正是被這句話嚇得最深的人。
「不……不……不!」嘴里呢喃著,成瑞不自覺地後退著,腳下被地毯絆了一下之後,他飛快地跑離。
***
「真的是臍帶。」
翻開報告書,金梓皺起了眉頭,雖然只是負責辦理此案的警員,不過也算和死者有了聯系,于是知道許遙的葬禮將于今日舉行時,那天負責許遙事件的員警都過來上了一炷香。
案件被認定是自殺,可是如今段林在死者的棺木內發現的屬于嬰兒的臍帶,卻為這件事平添了幾分蹊蹺。
「謝謝你們配合,我們會找專家分析看看能不能找到這東西的來源,我們要下班了,我送你們回去如何?」看著由于今天的事情而顯得越發疲勞的心諾,金梓先生笑了。「讓你們嘗嘗坐警車不戴手銬的滋味。」
看起來嚴肅的金梓先生原來有這樣有趣的一面,心諾繃了一天的臉終于放松,他也笑了。
將兄弟倆送到公寓下面,金梓先生忽然皺眉,「這里似乎是……」
明白金梓所問為何,韓心諾立刻回答︰「這是……許學長住的地方,院長要我在這邊多住幾天,幫忙收拾一下東西。」
「哦,這樣啊,也好,老人家年紀大了,看到兒子生前的東西一定睹物思人,今天就這樣吧,我要去幼稚園了。」
「幼稚園?」
「嗯,我兒子,呵呵,現在正是調皮的時候啊……」
提到兒子,金梓先生生硬的輪廓散開,看起來柔和許多。
看著金梓先生駕駛的寫著police的警車遠去的尾煙,心諾小聲地感慨,「真是忙啊……」
段林沒有說話,只是想著下午的事情。
那個時候……那個臍帶……是怎麼出來的呢?還有當時那個小孩子……
說到小孩子,倒和弟弟一開始叫自己來的原因有些聯系上了。
許遙一開始在自家的排水管道發現了一具嬰孩的尸體,這是事情的起因。
根據弟弟的說法,許遙生前閉門不出的兩個星期內說不斷听到嬰孩啼哭,這件事段林一直沒有放到心里去,可是現在……
下午的時候成瑞詭異的神色,忽然浮現在段林腦海。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作為許遙自殺時唯一在場的證人,他似乎也說出了什麼看到小孩之類的話。
是那個東西麼?段林現在有理由這麼想。如果是這樣……那麼,那突然出現的臍帶……是什麼意思呢?
臍帶……嬰兒在母體的時候和母親交流的直接橋梁,它不僅將嬰兒和母親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而且更重要的,它是嬰兒從母親那里獲得各種營養成分的方式。
出現在死者身上的臍帶……究竟預示著什麼呢?
「臍帶……呢……」
正在想的詞忽然被提起,段林微微吃了一驚,醒過神回頭,才發現喃喃嘟囔這個詞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弟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事實上,他正沉迷在自己的思緒里,他在想什麼段林無從得知,可單單「臍帶」這個詞,就讓段林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知道麼?面對這種東西,最危險的往往不是那些不相信那東西的人,也不是完全相信的人,而正是你弟弟這樣子的……」
看著兀自自言自語的弟弟,沐紫當時的話忽然浮現在段林腦中。
現在,應該怎麼辦才好?
***
現在,應該怎麼辦才好?
坐在會議室,成瑞盯著自己手中的鋼筆。
自己沒有請假的理由,不能因為一點點軟弱就不來工作,自己沒有強有力的父親作靠山,混到這一步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倒下。
額上滲出一絲冷汗,潔白醫師袍的襯托下,他的臉色白到有些鐵青。
「成醫師,你有什麼問題麼?」會議桌頂端,院長問道,雖然經歷了喪子之痛,不過,這個倔強的男人還是堅強地坐在了這里主持大局。
擦著額頭的汗水,成瑞匆忙搖頭,「不,沒有任何問題。」
「好的,那麼這次會議討論的病人就交給你了。」
「啊?」成瑞大吃一驚,翻翻手中的病例,再三核對了一下上面的內容,「院長,這是婦產科的內容,我……我是外科啊?」
「剛才我們討論的不就是這個麼?」院長的眉毛不悅地挑起,成瑞不敢多言,且听院長繼續說下去。
「雖然是婦產科的工作,可是這次的病例比較特殊,產婦身體不太好,雙胞胎且胎位不正,難產的可能性極大,我們需要經驗豐富的外科醫師輔助接生,以便在產婦出現危機的時候,能夠及時對其進行快而有效的處理。
「成瑞你雖然年輕,可是我們一致認為你可以成功擔負起這場手術,你呢?你的意思呢?」
腦袋上被扣了一頂大帽子,成瑞苦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無所謂的,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麼?工作上努力表現,爭取早點上位,三十五歲的時候娶一個老婆,不要護士,三十八歲生第一個孩子,然後在自己四十歲的時候當上院長……
會議結束,大家紛紛收拾好東西離場,成瑞落到了最後一個,抬頭才發現院長居然沒走,而是在門口等候,看到院長對自己招手,成瑞急忙小步跑過去。
「院長,您有事找我?」
「嗯,成瑞啊,你和我來。」等到自己走到面前,院長領著自己向左邊走去。
那邊是病房部。
「我帶你去看一看病人。」
「哦。」事先認識病人不稀奇,不過一般僅限于對方來頭很大的時候,看樣子,莫非……心里想著,成瑞始終和院長保持著一樣的速度。
「這次其實是熟人,你過去看就知道了。」院長對自己賣了個關子,不過很快地,謎題解開了。
「是你們!」一進屋,成瑞楞了楞,今天第一抹微笑終于出現了。
病房里的女人也就算了,里面的男人是成瑞熟識的,那個人名叫陸祥來。
陸祥來、他加上許遙是大學好友,陸祥來原本就不喜歡當醫生,迫于名醫父親的要求在醫大混了幾年,而後就不干了。
「你啊……真沒想到……你結婚了?」成瑞扶扶眼鏡,不敢相信地看著對面女人的大肚子。
女人示意般地拍拍自己的肚子,給了他一個「你說呢?」的眼神,「你好,我是毛薇薇。」
與好久沒有見面的好友重逢,好友的老婆又快要生孩子,一連串的驚喜讓成瑞原本浮在半空的心終于稍微平息了下來,心下一寬,忽然又傷感起來。
明白成瑞想起了許遙,陸祥來拍拍成瑞的肩膀,用嘴努了努院長那邊,成瑞隨即甩了甩頭,轉換心情。
「我說怎麼會輪到我呢……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們找院長指定的?」成瑞開玩笑地問著自己的好友。
陸祥來一拳捶在成瑞身上,「別開玩笑了,我老婆兒子的命耶!我敢拿他們的命來提升你的重要性麼?當然是你技術好。呵呵,你這家伙啊,當年上大學的時候就是第一,性格認真,技術又好,我和阿遙不是經常靠你混過考試麼?我當然相信你……啊?糟糕!」
明明是自己要成瑞注意點,不提許遙以便不提起院長的傷心事,才一會兒功夫,自己就把許遙提出來了……
「沒事,那個孩子……你說的沒錯,我把你們交給成瑞,自然是因為他的過硬技術,其次才是考慮到你們是朋友,這樣更容易讓薇薇放松情緒。成瑞,你要自信一點啊。」院長拍著成瑞的肩膀,笑了。
「你們三個總是在一起,胡鬧也罷,做正事也罷,阿遙是我兒子,可是你們在我心里也是親生的一般,現在阿遙不在了,我看到你們心里還算有點安慰。
「祥來你不說其實我也知道的,阿遙是個愛玩的孩子,你的興趣更不在醫,你們三個只有成瑞最像個未來會當醫生的,可是我和你爸爸偏不听,要你們兩個進入醫院,結果阿遙沒有什麼建樹,你更是……
「罷了,我看到你現在這樣就覺得後悔,或許你們才是對的,年輕人找自己有興趣的做才好。」想起了兒子,院長的目光變得幽遠,看著院長的側影,成瑞忽然覺得院長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年。
「對了,祥來你現在成為你想當的記者了麼?」不想讓話題傷感下去,成瑞急忙轉移話題。
「啊,差不多,不過沒當上記者,我現在是攝影師,不過還是助手……畢竟比別人晚入行麼……」
看著陸祥來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笑,成瑞這才想起來葬禮那天錄影的似乎就是他。當時太忙了自己心里又亂,兩個人沒有打招呼罷了。
「那也不錯,改天讓我看看你的作品吧,不過現在……薇薇,你的預產期是什麼時候?」畢竟是醫師,推了推眼鏡,成瑞決定把正事詢問一下。
「是八月二十二。」
「哦,那不就快了麼?」
「對啊,好煩惱啊——」女人「哎哎」叫了起來。
听著床上的女人嬌憨地抱怨,成瑞好笑的抬頭,「煩惱什麼?要知道你生孩子煩惱的可是我們啊。」
「是日期,日期啦!八月二十二號出生的寶寶是處女座的,可是人家是牡羊座,小陸是射手座,寶寶和我們星座屬性不配麼,如果要是早一點,哪怕稍微早一點也好,到了二十號就是獅子座了麼,那樣我們一家多美啊!性格屬性超配的。」
看著年紀明明已經超月兌少女的思維,還和時下小女生保持一個水準的毛薇薇,成瑞笑了。
「說不定你不用煩惱了,你懷的是雙胞胎,這種情況下一般會早產,到時候就成你要的那個什麼老虎座的了。」
「啊?是麼!那就太好了!還有不是老虎座是獅子座啦!」
後面幾個人又談了一些有的沒的,看得出產婦的心情很好,這對生產很有利。目前的檢查報告來看,除了胎位和產婦身體上的問題以外,基本上沒有什麼太大問題,需要注意的就是手術中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
那個只能靠自己在手術中靠臨場應變能力解決了。對于自己的技術,成瑞是有自信的。
負責給毛薇薇做例行檢查的是博筱雪,而心諾最近開始跟著自己的學姐見習。因為彼此算是認識,所以毛薇薇也不介意讓心諾幫自己檢查。
他們現在進行的項目是超音波檢查。
孕婦不宜進行太多次超音波檢查,加上大部分孕婦忌諱男醫生,所以心諾一直遇不上好的實習機會,這次毛薇薇卻點頭讓他幫忙做,讓他非常激動。
心諾小心翼翼地,將貼片輕輕放到毛薇薇的大肚子上,旁邊的螢幕上隨即出現了貼片檢測到的毛薇薇肚里嬰兒的情況,博筱雪隨即開始為兩人解說胎兒的生長狀況。
「看到了麼?耳朵,小手,呵呵,看到小雞雞了麼?兩個都是男孩子……」博筱雪溫柔地說著,準媽媽在床上吃吃的笑著,心諾卻看得很仔細,不敢放過一絲細節,忽然……
仿佛看到了什麼,心諾將手上的貼片重新移了回去,這個舉動引起了博筱雪的不滿。
「心諾同學,你在干什麼?我不是讓你慢慢往下拖麼?怎麼又上去了?」
「等等!學姐……我……」
心諾臉上卻沒有笑容,只是將貼片不停地在毛薇薇的月復上游移,毛薇薇也不解起來,重新將視線對上螢幕,忽然!
「學姐你看!」韓心諾忽然站起來,指著螢幕上某個角落大叫出聲!
博筱雪被男人的聲音嚇了一跳的同時,不禁將視線挪向他所指的地方,「天……」女人為她所看到的捂住了嘴。
迅速地撥打電話,女人焦急地對成瑞說︰「成醫師,你趕快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