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則雲從來沒打算將父母的事告訴任何人,她以為她這輩子會一個人過,沒人能從她封閉的心揪出一條感情線,直到祭冠禮的出現。
這個男人闖進她的生命,弄亂她平靜的生活,不理會她的抗拒,侵入她內心深處,松開那個結,拉出不只一條感情線——她嫁給了他,與他生下兒子,這樣的感情將持續一輩子。
「則雲——」妻子的情緒平復了,他撫著她的背,低語︰「很抱歉,我現在才回來,苦了你了——」
賀則雲在他懷中搖搖頭,覺得自己彷佛睡了很久,現在才清醒。「看過孩子了嗎?」她幽幽地開口。
「嗯。」他吻吻她的額。
她仰起美顏,這一刻才仔細地看著丈夫的臉。
夕陽已落至高原下,窗邊飛來幾只像是蜻蜓般的昆蟲,透明的翅膀拍動露台上的藍色小花。起霧了,濃濃淡淡,彌漫高原,宛如一件柔情蜜意的羽衣從空中罩下。
她舉起藕臂,柔荑在丈夫五官上輕移。他似乎多日未眠,狹長貴氣的眼下有著陰影,短須有些扎手。「你去哪兒——」
祭冠禮溫柔地看著她,唇吻她的掌心。「我到南美工作,一回家就見不到你,你的朋友們沒一個知道你在哪兒——」
「我從來不問你的事、不與人深交,以為這樣就能避免走上跟母親一樣的路……」她抗拒人與人之間任何情感的連系,二十幾年來沉溺于自我的孤立感里,沒人進得了她的心房……本來應該是如此的……
「則雲——」丈夫叫著她的名,沉郁嗓音柔合長遠的親昵感,是生生世世堅定的誓言。「我的妻——」
她凝視他深情的俊顏,知道這個傲世出塵的男人,不會讓她走上那條毀滅的路,她可以在他眸底看見永恆。她緊緊地圈抱他,芙頰貼著他胸口,听那深刻的心跳聲——
「我愛你,則雲——」
她點點頭,早已明了他如火狂燃的情意。打從相遇那一刻起,他就真心地對待她,是她一直抗拒他,什麼也不告訴他、不問他,不讓他知道真正的賀則雲、也不想了解祭冠禮。
「在祭家,還習慣嗎?」他問她。
她沒回答,小臉更加往他懷里埋。「我好想你——孩子掙扎著要出生,我好怕,怎麼也看不到你……」
他吻吻她。「你如果不想住在這兒,兒子滿月,我們就回台灣嗯。」
「祆兒跟我說了很多事……」她指尖描著枕頭上龍形絲繡。
「她成天來煩你?」祭冠禮皺眉問,隱約听得出怒意。
賀則雲搖頭。「我很謝謝她陪我聊天……」
「你還在坐月子,她就拉著你去吹風,這帳我得好好跟她算算!」他抑著嗓音,大掌握了握拳。
賀則雲抬眸,神情溫婉。「我想去游龍鱗湖——」
妻子其實是在為祆兒那丫頭求情,柔膩的嗓音教他心折,祭冠禮斂下怒容,嘆了聲氣。「你還很虛弱,等滿月,要去哪兒……」
「我想明天就去游湖。」她打斷他,美顏浮現小女人的固執。
他也有男人的堅持,一雙黑眸沉定定地望住她,就是不答應。
時間流逝了一陣,隱隱約約傳來嬰孩的哭聲。
「夫人,小少爺醒了。」抱著嬰孩的保母站在拱門紗簾後,不敢貿然入臥房打擾那對夫妻。
孩子哭著要吃女乃,她抵著丈夫的胸膛,對他說︰「去抱進來吧——」
祭冠禮微微一頓,起身走向那宏亮哭聲的來源處。他從保母手中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箍在臂彎里,十足十的父親架勢,回到妻子身旁。妻子撩開衣襟哺侞,他就坐在她身後,當她的靠背,看著小家伙奮力吸女乃的模樣。
「辛苦你了——」男人的嗓音很感性,唇落在妻子的頰側。
賀則雲轉頭看他。「你會幫我劃船吧——」柔柔一句。
他投降了,唇邊一抹苦笑。「你得穿暖衣服,保證不被風吹襲……」
她仰頸吻住他,在他唇里說謝謝。
他伸展雙臂,將妻、子圈抱在寬厚、溫暖的胸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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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她和兒子在他懷里醒來,床頭多了一幅裱背後、依舊看得出縐折的龍翔水墨畫。吃早餐時,他說畫是曾祖父給兒子的出生賀禮,上頭題了字落了款;她想起她轉換房間那天,一名高大的老人來看過她和兒子,老人當時抱著兒子,渾厚有力的嗓音對她說「你給祭家添了個俊小子」,老人離去時並沒留分——他應該就是曾祖父吧!
吃過早餐,她在床上給兒子喂女乃,丈夫還是選擇當她的靠背,讓她倚在他懷里。他拿出那條他倆定情的龍形鏈,重新戴回她腕上、纏繞她指上,吻吻她的唇,說無論如何不會再拆下。上次,他解開爪扣,讓她去煮面,結果兩人分離了一陣……恍若神話故事里愛情護身咒被破解,落得兩地相思、苦戀的神仙伴侶。
他哼著高原上的古老歌謠,兒子在他的嗓音中飽足、睡了,他們夫妻今日的游湖計劃正要展開。
高原的天氣風和日麗,祭冠禮抱著妻子下直升機,佇立在陽光普照的湖畔。
直升機回返,刮起湖面一層水鱗片,灑進陽光里,晶亮閃爍,折出虹彩,到處是奇妍殊美的花兒,湖濱的林蔭山徑,矮楓樹的葉子泛著桔紅,每一片都透出不同的斑紋。
「現在該是什麼季節?」賀則雲掀開披肩的一角,露出小臉。
「風很涼。」他拉好披肩,將她里得密密實實。「祭家高原季節不分明,勉強要說的話,現在像秋季吧!」他抱著她,沿著湖岸的碎石帶走。
湖水溢溢升升,鵝卵石瑩瑩如鑽,一艘像是莫內停在睡蓮湖畔的船,有篷有頂,張掛簾幔,典雅浪漫又防風。他們上船,她發現這不只是艘船,鋪了軟墊毛毯,比任何一張床還舒服,適合躺著。他將她放下,兩顆心形水貂皮抱枕靠在船頭,她卸下披肩,慵懶躺臥。他解開系在岸上的繩索,攬回她的身子。船身不知是被風吹動還是隨波逐流,緩慢地飄行。
她倚著他的肩,小手抓住他的掌,摩挲著。「你不幫我劃船嗎——」
他微微一笑。「真的要我當船夫嗯?」或許他該吟一段詩歌的。
簾幔搖擺,湖畔秋色若隱若現,色彩斑斕的魚兒跳出水面。她驚訝地睜大眼,松開他的掌,素手攀著船舷,盯著濺起水花的湖面。「那是什麼?」
「歡迎你的魚群。」祭冠禮摟著她的腰,唇輕觸她耳廓。「開心嗎?」
「可以喂它們嗎?」她轉首看他,愉悅之情溢于言表。
祭冠禮掌心貼覆她神采奕奕的柔美小臉,偏著俊顏瞅她。
他沒笑,但臉上的表情,讓她忍不住偎進他懷里,柔荑交握在他腰後。
「龍鱗湖是高原的母親,孕育了無數生命,這些魚兒不用人喂,自然活躍。」他伸出一只手,垂掛出船身,順著波流撩著冰涼的湖水。
魚兒親吻著他的指尖,擺動桃花般的尾鰭,鰓邊泊泊冒泡,清澈如珠。賀則雲趴在他胸膛,視野剛好,看得入神。風輕輕拂過,雲朵朦朧,樹也是,他閉起眼眸,鼻端嗅著妻子的發香,安寧欲睡。
「冠禮——」她叫著丈夫的名。
「嗯?」他輕應。
「謝謝你——」她的嗓音,彷佛哭過,氣弱柔膩,卻吸引人。
他張眸看她。「你昨天說過了。」大掌模模她的發,柔情低語,全是對妻子的寵溺。
她緩緩往上移,小手捧著他的臉,紅唇觸及他的嘴,吻住他。
夫妻倆相擁,躺在船中,平和地游湖。
一陣聲音突然擾亂湖畔的寧靜——
「你太詐了!」祭祆兒奮力地劃著一艘船,大叫而來。「你太詐了!可惡、可惡、可惡!」
木槳打破湖面,水花噴濺,祭祆兒似乎很生氣,遠遠就能瞧清那張怒火中燒的美顏。
「是祆兒!」賀則雲掀起簾幔,星眸微眯瞅著。
「這個笨丫頭!又在玩什麼把戲!」祭冠禮低咒。「別理她!」他握住妻子的手,掩下簾幔,繼續躺平悠游。
賀則雲伏在他胸前,抬首看著簾幔外,顰蹙秀眉。「她劃那麼快……不危險嗎?」她很擔心小姑那兩根與湖水打架似的槳。
祭冠禮曲肘撐起頭,看著小妹的船越來越接近,終于感覺異常。「則雲!你坐好!」他壓低身子,移到船中央,伸手要拿槳,但來不及——
砰地一聲,船身開始搖晃。祭冠禮將妻子護入懷中。祭祆兒哇啦哇啦叫罵著。「祭冠禮大混蛋!」
「你瘋了!你!」祭冠禮扯開簾幔,瞪著小妹的船頭撞在他們的船身。
祭祆兒丟下槳,站立起身。小船不穩地擺動,她一點也不怕,拉著哥哥那艘船的簾幔,準備跳過去。
「太危險了!祆兒!」賀則雲叫道。
「祭祆兒!你別胡鬧!」祭冠禮阻止小妹的蠢行。「坐回船中!」
祭祆兒不理睬哥哥的警告,跨出腳,船身啵地翻覆,水面濺起大水花卷里著長長的尖叫聲。
「你還有什麼本事沒搬出來的!」
龍鱗湖畔的祭家別墅,客廳里,壁爐燃著熊熊烈焰,正如祭冠禮此刻的怒火。沒有人能平息他此刻的憤怒,佣人全退得不見影子,偌大的空間,只剩下他和祭祆兒各據一方,怒目對峙著。
祭祆兒翻船掉進湖里,雖然不需人救,自行游上岸,但她依舊驚嚇到賀則雲,使得賀則雲現在還頭暈躺在床上,好好的游湖興致全被破壞。
「你就盡量鬧!反正你很會游泳,死不了!」祭冠禮低吼著,拿起一根松木,用力丟進爐心,火光爆開。
「你太詐了!」祭祆兒從沙發上跳起來,扯掉身上礙事的毛毯,尖聲叫罵︰「大哥是混蛋!人家昨天不過帶嫂嫂在主宅草原散散步,你就惡言惡語!為什麼今天你能帶嫂嫂來游湖!憑什麼你能,我不能!你混蛋!自以為是!過幾天,我一定帶嫂嫂來果泳……」
「說夠了沒!」祭冠禮怒聲打斷她。
「不夠!」祭祆兒瞪大雙眸,一副跟大哥卯上的執拗表情。她的怒火絕不比哥哥小,本來她都已在為昨天的事反省了——她甚至一整夜沒睡地反省,透過望遠鏡對著高原的天空反省。正當天色漸漸轉亮,旭日穿破雲層,溫度一下驟降,寒氣從腳底竄升,她終于知道自己錯了——不該帶著尚未適應環境的嫂嫂亂跑的!她嘆了口氣,將望遠鏡從刺亮的天空轉開,看見一架直升機飛降在主宅前方平台,哥哥抱著嫂嫂上了機艙,朝龍鱗湖方向飛。她氣壞了!一夜的反省真是白費!
「你自私!不讓嫂嫂跟我玩,想一個人獨佔嫂嫂!」祭祆兒吼出一肚子悶氣。
祭冠禮臉色翻黑,不講話,轉身欲離去。再留下他肯定掐死自己唯一的親妹妹。
「你想逃!」祭祆兒跑過來,拖住他的手臂。「把話說……」
他轉回身,緩慢地移掉她的手。「祭祆兒——」嗓音極冷,教人哆嗦。
祭祆兒愣住。她的十八年歲月里,從沒見過大哥這種預藏殺意似的表情。「做……做什麼?」她語塞。
「我鄭重的告訴你——」祭冠禮沉斂眼光。「則雲是我的妻子,不是你的玩伴!」說完話,他拍拍妹妹的臉頰,轉身往樓梯間走。
走沒幾步,背後傳來了啜泣聲。他頓住步伐,單手插腰,低頭盯著鞋尖,意態煩悶。
「我就是沒有玩伴啊……」祭祆兒的聲音好委屈。「哥哥們都是‘老頭’,小堂姊也不理我……回海島很無聊啊!你們不理我就算了,反正過幾天學校開學,我回英國,你們就清靜了!反正我就是沒人理的老麼,生來多余!」她哭吼最後一句。
「祆兒——」賀則雲從樓梯間走出來。
「則雲!」祭冠禮上前攙扶她。「怎麼下來了?」
「我不要緊,你別擔心。」她撥開丈夫的手,走進客廳。
「嫂……嫂……」祭祆兒柔柔鼻頭,悶聲嘟噥。
賀則雲遞出手巾。祭祆兒接過手,胡亂抹了抹臉。
賀則雲溫柔一笑,問︰「祆兒,你到過台灣嗎?」
祭祆兒瞪著淚眸,很迷惘,不明白嫂嫂問這做啥。
「你不知道台灣?!」賀則雲有些失望。
祭祆兒搖搖頭又點點頭,而後喃喃地說︰「我知道啦,哪有華人不知台灣的,何況祭家在那兒有飯店,我只是從沒去過……」
賀則雲拉住她的雙手,微笑更深了。「我開了一家店叫做‘神的便利屋’,以後你放假可以到台灣玩,那兒有很多朋友陪你……」
「真的嗎?」祭祆兒問。
賀則雲頷首,拿回手巾,輕柔地擦干她的淚。
祭祆兒噗地笑出來。「我好丑,對不對?嫂嫂——」她覺得自己又呆又孩子氣。
賀則雲搖頭,笑了笑。「現在,要不要陪嫂嫂游湖?」
祭祆兒眸光一亮。「這次我會注意安全的!」她拉著賀則雲往屋外走。
妻子和妹妹從眼前掠過,祭冠禮僵了一下。
「哥——還不來幫我們劃船!」這是淑女的命令嗎?
祭冠禮搖頭,終于又展露笑臉,拿著妻子的披肩,跟上女士們的腳步。
這一天游湖,風很涼,湖水也是,祭冠禮與賀則雲間有個「大電燈泡」,船上特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