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自己擁有不安分的靈魂嗎?
當你還是小女孩時,你穿著裙子──你從來只穿裙子,卻舉著長長的竹竿,飛快地跑、撐跳,躍過寬大的河面,踏進男孩們的秘密基地──那是禁地,他們從來不準女孩進入。他們來時,也是繞道過橋,只有你、只有你這麼過來──靠著令人佩服的勇氣和不安分的靈魂,越過那條專門設限女孩的界線──
以後,他們都叫你「先驅」……
「老師,可以嗎?」
文學寫作社里,學生站在講台中央,發表個人作品。
社團指導老師賈志矜美腿交疊,坐在講台邊的椅座,雙手環胸,偏著美顏沉吟著。
吊在窗下的日本風鈴隨風搖曳,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嗯,不錯,漸漸看得到反思了。」賈志矜站起身,輕輕地拍手。「今天就到此,下次發表的人,回去得好好準備。我希望越來越好,」這一批學生的素質不錯、心思細膩,她很期待。
下課鐘響,學生們行完禮,魚貫走出社團教室。
「賈老師要走了嗎?」不可能出現的男性嗓音,比風鈴聲清晰可聞。
賈志矜嚇一跳,轉身望向救室後門。
「親愛的──」羅悅朝她伸開胳膊。
她側著臉龐瞪他,笑了。「你怎麼能在這里?」女校門禁森嚴,不相干人士絕不放行,莫非他翻牆進來?!以他的身手,這很有可能!
羅悅走進教室,薄西裝外套掛在右肩上,一手虎口摩挲著下巴,俊臉左右張望。「往後,我也得在這樣的場所教課嗯──」
賈志矜圓睜美眸,歪著頭。「你在說什麼呀?!」
羅悅面對她尋思的美顏,攤了攤手。「貴校招考代課老師,我參加了──」
「然後呢?」她眯細一雙媚眼,挑著眉梢。
「他們考了我一些很簡單的東西,發現我能教的領域很廣,決定聘任。」羅悅一笑,露出整齊的潔白牙齒。
賈志矜微微搖頭,難以相信。「你怎麼可能連教書都懂……」她喃言,走上講台,收拾講桌上的資料和書籍。
羅悅也走上講台,把西裝外套放在講桌,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動,傳出一陣敲門似地聲響。
她轉頭。他已在黑板上寫了幾行字,是女性文學先驅的原文詩句。
「你還真是深藏不露嗯。」這個男人實在令她驚訝。
羅悅放下粉筆,雙手抓著講桌兩角。她往後一站,腰椎抵住桌緣,美顏微仰,盯著他。
「我母親也是個教師──怎麼教書,我想我知道。」胸膛一吋一吋往前傾,手慢慢移入她腰後,交握著,將她圈在臂彎里,他說︰「我已經是你的同事了。」
她眨眨眼,柔荑出其不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臉頰。「神的便利屋怎麼辦呢?」
他馬上回答︰「有人幫我,不須擔心──」一大掌覆上她停在他頰畔的小手,轉動臉龐親吻那細致的觸感。
她怞手,靜靜看他一會兒,才道︰「什麼時候開始上課?羅老師──」
他笑了起來。「明天。教英文,听說有個女老師由于賀爾蒙失調問題,長期請假中……你知道這名老師吧?」
她抿緊紅唇,沉默了一陣,突然笑出聲來。「嗯……我知道呀──」笑個不停。「她只是太久沒交男朋友。」呵……英文老師終于因為長期穿同樣的衣服,肌膚缺乏滋潤,身體本能發出抗議了!
「什麼呀?」羅悅摟著她笑得直顫的嬌軀。「你剛剛說了‘男朋友’三個字嗎?」這值得意外的!
「有什麼不對嗎?」她笑著問他。
羅悅撩開她頰鬢的發絲。「你向來只說性伴侶。」嘴角帶著微笑的表情,仿佛他抓到她什麼小辮子似。
賈志矜止住笑聲,眼楮看著他身上穿的絲綢襯衫,雅致且具時尚感,是那天去逛街時,她幫他挑的。她也有一件同質同色的,現在就穿著。「你覺得我們像什麼──」她沒有要他回答,還自往下說︰「你越過界了,甚至追進學校,想時時刻刻與我共進退──我注定得談這場戀愛嗯?」眸光幽黑發亮,對住他雙眼。
羅悅似乎很平靜,輕輕捧住她的臉,吻一下她的唇,這個吻很淺、很短,卻有股濃濃的甜味,像是情竇初開時錯過的那段蜜一般的歲月一樣。
「一起走吧!」他穿上西裝外套,牽著她走出社團教室。
走廊鋪了一層金紅色透亮的霞光地毯,越過高樓的椰樹長影浸瀅在夕陽余阜中,校牧室的鐘樓震動了好幾下,不知名的白色鳥群回旋著十字架。
「羅悅──」她的聲音好柔和。
「嗯?」
「就算是男女朋友,最終的結果也未必以結婚收場……好嗎?」
女人馬上又畫了新的界線。
「好。」
男人決定暫時遵守。
總有一天……
唉──總有一天呀──
十字架下的鐘,擺動不停。
當──當──當──當──
午餐時間到了。羅悅提著野餐籃,走過法國風味的碎石步道。「達爾文館」就在前面,學生正在那兒上生物實驗課。
「嗯,超惡心的……」三個學生抱著書,率先沖出實驗室,一面扯掉臉上的口罩。
「淑女們──」羅悅嗓音清朗。
雜杳的腳步聲停住。「啊!羅老師!」女學生站在台階,看著羅悅走上來。
「肚子餓得直想往餐廳攻嗯?」羅悅一笑。
「沒有啦……」女孩們臉紅地喃語。
「剛剛解剖青蛙,超惡心的!」
「實在不想再待在里面……今天的值日生真可憐……」得收拾那些大牛蛙的尸體和內髒,惡──
「真想吐!」
羅悅笑了笑,走進實驗室。原本要走的三位同學,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後面。
她們美麗的生物老師正站在洗手台前洗手。大部分學生都還坐在實驗桌邊,並不是用功、認龔,看起來比較像反胃了整節課,腳軟沒力氣離開的樣子。
「下課了嗎?賈老師──」羅悅禮貌探詢著。
賈志矜倏然回首,仿佛沒料到他會來。「我從來不耽誤下課時間的。」她關了水源,擦干手,走向他。
「吃飯吧。」他說。兩人一起走出實驗室。
全班學生走在他們背後,保持一段「尊師重道」的距離,「羅老師、羅老師」地嚷著,一路跟到躁場邊,緩緩起伏的草坡。
「你們不去餐廳嗎?」羅悅轉頭問道。
「老師今天帶便當呀?你們吃什麼?可不可以讓我們加入?」
羅悅挑眉,眸光閃了閃,斜著唇角回道︰「蔥爆田雞腿,蒜蒸青蛙肚,三杯青蛙眼最補……」
惡──跑跑跑……一陣煙塵揚起,躁場上看不見學生的身影了。
羅悅大笑起來,拉著賈志矜,跑上草坡,躺在樹蔭下,頭枕著她的腿。賈志矜拿過他帶來的野餐籃,縴指輕輕地彈彈他直挺的鼻。
「‘牛蛙全餐’嗯?」她盯著他的眼楮。
羅悅坐起身,倚著樹干。「不這麼說,會有一堆‘電燈泡’。」他打開野餐籃,拿出魚子醬三明治、生菜卷,芒果布丁和越橘汁。「下午第一節有課,時間太緊迫,中餐就簡單的吃吧,晚餐補償你嗯?」
「羅老師有課,不是我有課。」賈志矜捏起一根生菜卷,撕了半條塞進他嘴里。
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打開裝果汁的玻璃瓶,遞給她。「新鮮的──飯店師傅精選、現擠。」
她握著瓶身,嘗鮮喝了一些,再交給他。他就著她紅唇接觸過的瓶口,喝了大半。她吃不完的三明治,由他接收。生菜卷大半給他,小半她吃,芒果布丁,她喂他一口,他也喂她一口──兩人情侶的姿態太明顯──飯後,他枕在她腿上,閉目養神起來。
「累了?」賈志矜的嗓音輕柔地揚起,蔥指撥撩他的短發。
「現在不養精蓄銳,就難應付那些怪問題一堆的女孩們。」他抓著她的手,疊在自己的胸膛。「她們什麼都問,真的古靈精怪地。」
她雙睫低垂,唇畔有抹美弧。「你真是大忙人、大紅人一個嗯?」
羅悅很會教課,又長得俊帥,代課沒幾天已在這個傳統的教會女校掀起個人旋風。年輕的女孩一有機會,就巴著他作「身家調查」。
「你應該去教男校的!」她突然這麼說,語氣像嬌嗔。
他臉部線條扯動了一下,睜眼看著懸在上方的絕色容顏。「就像你教女校的‘道理’一樣?」他一問。
她頓了一下,嫵媚的笑靨擴大,很深──仿佛硬擠出來的冷笑──太不自然。那掠過芙頰的紅雲,真美!
羅悅撇唇,很得意。「我現在才覺得剛剛的果汁有點兒酸,」眼神閃了閃。「不過──我喜歡這酸味兒──」說著,他長臂繞至她頸後,拉下她,吻住晶潤的紅唇。
兩人相擁躺在草坡上。
有午休真好!
這個學校的躁場夠大,離教學區夠遠,樹蔭夠多、夠清幽!古靈精怪的學生在教室里睡午覺,這刻,不會有不上道的家伙來打擾。
「賈老師!」放學時間,武邦從校外小公園的矮樹籬跳了出來,攔住正走過的賈志矜。
「邦老師?!」賈志矜有些意外。「你好幾天沒出現,跑哪兒去了?」
三三兩兩的學生行經他們身旁,說著老師再見。
「我每天都有到學校的。」武邦抓著頭,悶悶地喃語。「只是你沒注意到我……」夕陽照在他黝黑的皮膚上,夏日的氣息非常濃厚,蟬鳴籠罩整個半山腰。
賈志矜听不清楚他的聲音,好奇地偏著美顏看他,問︰「你怎麼了?滿臉心事──」
武邦抬眼,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直視她晶亮透徹的美眸。「我要離開學校了!」一口氣說出。
賈志矜眨一下眼。「你要結婚?還是搬家──」嗓音很優雅、平靜。
「唉,都不是。我……」武邦有種受傷的感覺,欲言又止。
「這麼神秘?」她笑了起來。「不能說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眼前全是她絕美的笑容,心煩意亂極了。
「武教練!你好了沒?」一群孩子在公園的攀岩牆那頭喊著。「你還沒說清楚時間、什麼時候不來教……哪一天會看到你上K2插國旗呀……我們要守著電視新聞報導嗎……還有你的情傷也沒講完……」
「安靜一下──小鬼!」武邦猛然回身,伏在樹籬吼道。
小孩們瞬間住嘴,全往後退了一大步,拍著胸口,拉拉耳朵。
「你嚇到他們了。」賈志矜淡笑。
武邦用力地抓頭,面對她,道︰「我參加了一個世紀冒險隊,過一陣子要到巴基斯坦……」
「攀爬世界第二高峰嗯──」她挑著細柳秀眉。「雖說是第二,但比第一的聖母峰難爬,加油喔,邦老師──」
武邦靜默地看著她,听她的聲音。
「只是邦老師一走,我可傷腦筋了,以後遲到,沒人肯跟我調課呢!」她輕皺眉頭,唇邊保持著唯美的笑容。
「不會的──」武邦開口。「新來的羅老師會幫你的──」他听學生說了,也常看見那一對在躁場草坡用餐的璧人──他們是情侶──天造地設的完美呀!
「你說羅悅?」
武邦頷首。「學校老師們都在說,羅老師文武全才,代什麼課也沒問題,前天的一堂體育課,我的班級跟羅老師代課的班級,進行水上競賽……他贏了──」說到最後,沉沉的語氣,無限的感傷。
「是學生在競賽,還是你們兩個?」她的眸光仿佛能看穿人心,線條美好的唇畔,稍稍勾挑,添了一點深思和探詢,充滿她絕艷的魅力。
武邦呼吸一室,重重換了口氣,道︰「再見,賈老師!」我要退場了!
男人瀟灑地轉身。昂首闊步,回到那群孩子身邊。孩子們高舉手臂,老氣橫秋地拍拍男人高大的身軀。
「沒關系啦……教練,等你登上K2,光榮歸來,她一定會愛上你啦!」
會嗎……男人心知肚明,黯然神傷。
教練只剩下你們這群死忠的支持者了,記得守著電視機,看教練插國旗呀!
色彩鮮艷的小小三角旗,一串一串橫過馬路上空,似乎有什麼活動在進行,路旁有人發著氣球。她也拿到一個,如粉絲的細線頂端綁著粉白色氣球,上面寫著「女神」兩字,好像是劇團要演出文學鉅作改編的戲碼。
她沿著人行道漫步。武邦的一場話別,花了些許時間,她沒搭上這個文教社區的專車。羅悅今天沒有代課。她要他好好開店、做生意,別亂跑,免得好友賀則雲的便利屋被他搞垮。她有些後悔這麼恐嚇他,至少應該讓他來接她。現在打電話,最快也得等上半小時,何況還有下班時間的車潮。
叭──短促的喇叭聲,不像警示,倒像問候。
「嗨,女神!」帶笑的男性渾厚嗓音,听起來很尊貴。
賈志矜轉過頭。一輛跑車停在路邊,男人手肘搭著窗框,探出一張俊臉。
賈志矜眯眼揪他。「你──」
「祭始禧。」他報出名號,對她一笑。「你好。記得我嗎?」
賈志矜緩緩地漾開微笑,神情絕美慵懶。「先生的鞋,處理好了嗎?」
祭始禧眉角一揚,笑出聲,開門下車,走上人行道。
「你違規喔──」她看著車輪下的紅線。
「我很少遵守規矩。」他不怎麼在意地說。
她輕笑上逕自往公車亭走。
「那日匆匆一瞥,沒來得及請問芳名──」祭始禧跟著她的腳步。「沒想到今日,在這兒……」他頓一下,抬眸看她拉著的氣球,道︰「巧遇女神──」
她旋身面對他,放開手,讓氣球飛上天。「女神已去遠方。我是妖精──賈志矜。」伸出縴細柔黃。
他不跟她握手,大掌托著她的手心,降下唇,行一個親吻禮。「在我眼里,你就是女神。」
「祭家男人嘴巴這麼滑,」賈志矜大方接受他的問候方式,從容地收回玉手,說︰「難怪女神被拐離台灣嗯。」她的朋友里,只有一個人會被叫「女神」──就是神的便利屋的前老板賀則雲。
祭始禧仰頭,望著已變成一小點的氣球,模模腦後的發束。「你指的是家兄祭冠禮嗎?這麼說,家嫂是唯一的「女神」!我有榮幸請女神的美麗友人「妖精」坐上車嗎?」他躬身,手朝跑車的方向伸出。
賈志矜看了他一會兒,紅唇微噘。「我的確需要搭個便車。」說著,往跑車走去。
她好一陣子沒來神的便利屋了。自從羅悅到學校代課,她就沒來過。不知為什麼,她沒想要來。可能是因為天天見面吧──
今天,他們沒見面,她就來了。
賈志矜推開隱匿在落日光影里的店門。
擺晃的門後鈴,飄漫一種神秘氣氛。緊緊相擁的人影,像是少女思春期貼在房間牆壁的海報一樣,暗暗地營造令人難以招架的曖昧氛圍。
「我愛你……」
「有……客人進──」
接吻聲堵住斷續傳出幾個字的男音。
「祆兒……」
「嗯……」
吧台後的細語聲,極度輕微,卻清晰可聞。那對擁吻的男女,映入賈志矜瞳孔深處,是羅悅和一個大女孩。他叫她什麼?「仙兒」是嗎?的確很符合這名妙齡絕色該有的稱呼。那個早晨,在他起居室看到大女孩時,賈志矜就知道大女孩一定有個蠱惑人的美名。
「祆兒……」他的嗓音好沙啞,隱含著的性感。「你先放開我,有客人……」
祭祆兒滿意地離開他的唇,轉頭看向客人。
賈志矜也看著吧台里。
「我見過你。」祭祆兒嗓音清亮,少了一點成熟女子的圓潤,卻有年輕任性的嬌膩,像首在唱盤上轉悠的愛爾蘭詩曲。
「難怪羅老板今天不須放音樂。」幽沈的空氣中,賈志矜發出夾帶冷靜力量的聲音。
「女──」他欲開口。
「你別說話!」祭祆兒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直截了當地對賈志矜說︰「你要找羅悅,他沒空!請自便──」語畢,她以唇取代手,又吻住他。
賈志矜閉一下眼,轉身走出神的便利屋。
丁睿睿那尊作品還沒賣出去,放在門邊最顯眼的展示台上。她記得名稱是「煩憂者」──這不就是每個現代人嗎,脆弱的有機體,腦袋裝著如鋼刺鐵絲的愁緒──一觸即發的崩潰危機
她加快腳步,最後索性跑了起來,彎進一條窄小巷口。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背。
她回身。
祭始禧露出笑容。「去哪里?我很樂意再送你一程。」
他居然還沒走!她在車上拒絕了他的晚餐邀約,以為他早離開神的便利屋……
她喘著氣。他凝視著她泛紅的眸眶。
「這里風大,沙子吹進眼里,就不好了。」他沉沉地說。
「晚餐邀約還算數嗎?」她問。
「永遠有效。」他回答。
「不用永遠,只要今晚──」她的目光邈遠。「我餓壞了……」
「那就走吧!」祭始禧拉過她的手。
西斜的薄陽中,風把長發刮得凌亂,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