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有一座擂台在等著他們兩個。
當羅悅的右腳踢來時,祭始禧隨即後退,右腿半屈立,偏轉身體,左拳做橫手格,擋開攻擊。他倆從來沒有誰佔上風,一直是旗鼓相當。
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有不少相似處,從小生長在神秘的體系下──
祭家那一座盤踞海面、形似臥龍的高原海島,午後的太陽永遠那麼金燦,油綠的大草原比一面鏡子更能反射日光,天地間籠罩著一層綠色薄膜。一個世代前,他們的母親比鄰坐在高原上的龍鱗湖畔,各自為月復中胎兒織著鞋襪,臉上帶著相同的笑容。一名三歲男孩,在湖里游泳。暖風一陣陣吹襲,湖景磅礡開闊,牽引某種氣勢的靈動──這仙境般的地方,難得暑熱,氣溫違反了高原氣候的平均常態。
湖里的男孩游累了,上岸。「曾爺爺說,白老師肚里的孩子,將是我的護衛。」小小年紀,男孩講話字正腔圓,毫不含糊。
兩個孕婦相視一笑,默契十足地撫撫肚子。
「冠禮不需要護衛,我可以保護自己。護衛給媽媽肚里的寶寶!」小男孩很有主見地做了決定,喊一聲好熱,又跑回湖里。
母親們重新拿起棒針,繼續編織。不知過了多久,陽光炙烈得如薄刃,片開悠悠白雲,羅家的母親首先感到異狀,湖水淹濕了衣裳,帶出一絲朱紅,朝湖中漂去。棒針從手中月兌落,毛線球滾入湖,羅家的母親要生了,肚里的孩子正在破開水膜。她听到兩個心跳聲──很明顯,孩子需要比母親子宮更大的空間,羅家的孩子都是在龍鱗湖出生的,這是第一胎,她扶著肚子,艱難地往前走,直至身軀浸在湖水里。
那個特別熱的午後,太陽似乎不只有一個,在藍空中分裂成三,驅散湖上霧氣,周遭的景色忽而模糊又現清晰,時間慢得像靜止了。小男孩沖上岸,不朝湖邊別墅,敏捷的腿兒往林蔭小徑奔。祭家母親也被湖水包圍,一只手握著羅家母親。天地渾沌,生命本自水里來,波潮蕩漾著命運的神秘。
小男孩帶著大人回到湖邊那刻,兩個母親已產下三名健康男娃兒。小小的身子在清澈的湖水里掄拳櫓腿,他們被抱起時,其中兩名的小拳頭抓在一起,誰也不想松手。大人將他們的小手扳開,兩個小掌心原來握著同一塊長形石子──那是羅家雙胞胎的弟弟和祭家的兒子在搶奪。
「給少爺吧,小家伙──」羅家女乃女乃笑著這麼說,將雙生子抱開。
宏亮的哭聲響徹高原。
羅家弟弟比哥哥晚兩分鐘月兌離母體,卻和祭家小少爺同時出生,一起發出哭聲,選中同一顆石子。
除了長相,他們有太多共同點,听相同的音樂、吃相同的食物……喜歡相同的美麗事物,共同搭了一座競爭的擂台。
祭始禧使出刺擊。「我想知道她?」
羅悅以拳背招架。「三十秒美人兒。」套用他的說法答他。
「她叫什麼名字?」祭始禧轉腰,力量集中,使出一記上弦月踢。
羅悅躲開,移動步伐,綁緊褲帶,眼神認真起來,不再說話。
得不到他的回應,祭始禧停下對練,黑眸凝著他的臉,挽挽衣袖。「這次,你不會放手嗯?」
他們年齡相同,真正的相同,沒有分秒的差距,連品味也一樣,甚至曾經愛上同一個女人。
「關于她──」羅悅開口,靜靜地站著,嗓音跟他的姿勢一樣。「我無權回答任何問題。」
祭始禧不做任何表情,一會兒,沉聲大笑。「果然是你的作風,」他們之間的小小不同──羅悅比他更尊重女性,沒有任何允許,不會說這說那。「算了。我有機會向女士問。」他束起凌亂的長發,整整衣物,坐到長椅上穿鞋。
「不練了嗎?」羅悅轉轉臂膀,聲調很厚重。
「你認真了?」祭始禧站起。
「我從來都是打真的。」羅悅直視他的眼。「你生疏不少。」
祭始禧哼聲嗤笑。「是嗎?」邁開長腿走往門口。他停在門前,大掌握著門把。「你也看中了她?」
羅悅沒講話,撿起原本地扳上的T恤穿上,棉質布料帶著淡淡的一縷香味兒,揪著他的思緒回溯著──清晨初醒的美人兒……
「她擁有令人‘一見鐘情’的魅力。」祭始禧強調自己的心思,打開門,離開羅悅的健身房。
羅悅笑著,轉身朝臥室走了兩步,頓住,仰天躺下,昂藏的身軀在地板上呈大字形。
天空在旋轉,白雲從無窮的藍色里卷滾出來,有的像鶴、有的像龍,在上頭混亂一場。
呼吼聲從體育館方向傳來,很少有班級一大清早,上體育課的,除非是調課。
賈志矜循聲往體育館走,繞過陽光下的綠草坪,一堵水藍色系長牆,瓷磚貼拼出翻海滾浪的怞象人魚圖。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游泳池畔,穿著一式黑色泳裝的女學生,戴泳帽,蛙鏡覆額,甩著手腕轉著腳踝,正在數數兒做暖身躁。
年輕的軀體發育得相當好,散發著少女獨有的那種青澀又帶點兒危險的魅力,一一躍入池中,擺動腰婰,長腿兒如魚尾鰭拍打水面,劃弧的手臂拉起水做的蝶翼。水花波波涌涌,往前疊開,模糊了分道繩,破浪的聲響低回又攀高。
「那個第六水道的第三個!」粗獷的男中音喊著。「腰打直、手臂伸展開來!女孩子蝶泳不要游得像‘溺水的垂死蝴蝶’!」
一張張寫著倔強的臉龐在水中若隱若現,朝終線奮勇前進,看得出不服輸的精神。
「很好、很好!」坐在裁判高椅的男子拍打著手掌。「繼續往前!注意換氣!加快速度!老師喊停,才能休息!」
「這麼躁練呀──」賈志矜站在游泳館門口,柔聲低笑。月兌下高跟鞋,拎著踝襻,白皙玲瓏的趾尖輕觸冰涼地板,靜靜走入。
寬闊的藍池子,水滴飛濺、翻白、飄溢著。學生游畢一趟,手扳端壁,潛入水底,曲腿轉身,蹬牆折返。
「不要慢下來!太難看了、太難看了──」男子繼續喊著,拿起加油棒猛敲椅子扶手。「動作大一點!保持力與美!」
賈志矜無聲無息地站到裁判高椅旁,一雙美眸遙望著泳池里的學生。「武老師今天不打算下水指導嗎?」她悅耳的嗓音比任何聲響更有存在感。
男子嚇了一跳。「賈、賈老師!」急忙從裁判高椅往下跳,高大的身軀一時難以站穩,長腿踉蹌,高抬,笨拙地往後傾,就要滑倒。
「小心!」賈志矜叫道。
男子連跳了幾步,伸長手臂,勾住高椅鐵柱。「沒事、沒事……」他抱住椅架,剛毅木訥的臉孔掛在擱腳桿,尷尬不已──這麼驚險的狀況,他倒像在耍猴戲,弄得大半好笑小半令人緊張!
賈志矜素手貼著胸口,格格地笑了起來。
男子站直身子,搔搔頭,傻笑。糗啊!為什麼他在她面前,老是擺月兌不了笨手笨腳的形象咧?!
「幸虧武老師靈敏,否則後腦可要撞出大包了。」賈志矜收住笑聲,表情嫻雅地瞅他。「抱歉,我差點害你摔跤。」
「沒的事!」男子頻頻搖手。「游泳課嘛,地板本來就濕滑,我自己大意了……」傻里傻氣的解釋,像是個犯錯的愣小子。
賈志矜偏著美顏。「你剛剛對學生發號施令的樣子很威嚴喔!‘邦’老師!」調侃這個老好人時,她總喜歡強調他那與國際當紅模特兒姓氏譯音相同的名字。
武邦黝黑的臉龐,暗暗染紅。「那個……」開了口,卻不知道說啥,一只大掌下意識地拍著月復部六塊肌。
賈志矜笑著,耐心等他想好要說什麼。
「那個……其實……現在的學生,不激不行,一大早就懶懶散散地……我只是想點法子讓她們集中精神……」
泳池里的學生正進入「加速期」,還沒睡醒的細胞全醒了,全力來回在幽藍的水流下。
「難怪體育課不排在第一節──」賈志矜點點頭,唇畔唯美地挑著,意味深長。
武邦無意間對上她的眼,觸了電般局促地轉開臉,嗓音干啞不順地說︰
「嗯,對呀,那個……賈老師不是和我調課了,怎麼這時來呢?」
賈志矜一笑,沿著池邊走了幾步,徐緩地坐在出發台上。「我想說,看看能不能趕得上──」她放下手上的高跟鞋,看著已成為水池內容物的少女們。「顯然,今早很適合上游泳課嗯。」
「是啊!」武邦附和地點著頭。
「不過──」賈志矜馬上又說︰「學生體力耗盡了,還能上課麼?下一堂課的老師很辛苦呢!」
「啊,這個……」武邦打打後頸。「算我抱歉了……」他是個認真的教師,不管是一天之始的第一節,或是接近放學時間的最後一節,都嚴厲要求學生全心投入課堂,從無松懈教學。
「邦老師今天不下水指導,還算上游泳課麼?」賈志矜突然一問,目光移向他身上那件夏威夷椰林圖樣的海灘褲,美眸閃著頑皮的光華。
武邦果然被美人兒捉弄了,老老實實地招了。「早上一接到賈老師說要調課,我怕耽擱到,急急忙忙出了門,漏掉泳具。」只要是事關賈志矜,他一刻也不會遲疑,是個專為她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的英雄!
在這所具傳統的教會學校里,賈志矜一直是個問題老師。姑且不論她美艷的外表、時髦的穿著,不符合社會期望下的教師形象,她曾經要學生翻譯讀物的那次事件,更差點讓作風保守的「老教師」氣得中風。
她帶的班級的英文老師──一個頭發花白、從來只穿藏青色標準旗袍的婦女,她其實並不老,但不知什麼原因,使她的頭發比同齡女性白上好幾倍,臉上堆積了怨氣般,見不到一絲笑容。
某日,下課時,英文老師拉著一名女學生,氣沖沖地走進理科教師辦公室,將一本時下青少女都會看的小說,丟在賈志矜眼前。女學生杵在兩個老師中間,低垂的頭幾乎貼到胸口,心虛地不敢看任何一個老師一眼。她才十六歲,竟在課堂上看內容露骨的不良讀物,英文老師氣壞了,把她揪到導師面前,要求賈志矜導正班上學生的不良嗜好。
辦公室的老師都在看戲,竊竊私語。有什麼樣的導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
一件沒啥大不了的事被搞得如此罪惡!賈志矜不喜蔬學生給她找麻煩,再怎麼獨善其身,她還是希望與人好好共事。她答應英文老師,一定讓英文老師看到學生接受懲罰的結果,保證這十六歲女孩真心告白悔過,英文老師才扭頭,忿忿地離去。
幾天後,那本英文老師口中「內容露骨的不良讀物」,出現在英文老師的辦公桌,翻開內頁,中文的字里行間穿插了密密麻麻英文字,一句一句,文法正確,標準中英對照;還附上一本書籍,《你沒有嗎?》。學生的悔過書寫著「老師,我十六歲,賀爾蒙分泌正常,有。對不起!我不該看內容露骨的不良讀物」……
那個早晨,「賈、志、矜」三個字如火箭般,瞬間穿透鋼筋水泥,在校園天空爆開。听說英文老師血壓驟升,昏倒了。
唉唉──英文老師其實不老,只是差點成了同齡教師中第一個中風的人。
唉──
賈老師不喜歡學生找麻煩,也沒那閑工夫干涉、監視學生的閱讀嗜好。十六歲了,早該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她的學生如果會因為一本小說,產生行為偏差,就太遜、太脆弱了、更可能是生病,這當然是個人問題,誰也不須透過任何名義去背這包袱!她是個理性主義者;以檢查機制躁控個體的意志,實在是種反理性的做法,英文老師要她「導正」學生,著實讓她很困擾,也有「那麼點」不高興。因為這使她必須逾越一個生物教師的本分,連續幾日犧牲下班時問,化身「英文家教」,督導學生徹底接受懲罰,還為此奉上一本她原本要用來當教材的全美健康生活類暢銷書,可惜是中文版,否則會更適合英文老師呵!這就是賈老師的作風──
那個早晨,她的名字被叫得響亮,余韻繚繞在校教室屋頂、尖尖的十字架上時,她正因連日「懲罰」學生,用腦過度,累得睡過頭,和邦老師調課中。
「只有邦老師肯方我調課──」賈志矜凝視武邦。「我人緣不好。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嗯?」要一個課堂排在最後一節的人,一大早來學校,她真的很歉疚。
「怎麼會呢?」武邦皺皺眉。「跟賈老師調課,我沒什麼麻煩啦!」當然他也不認為她人緣不好。在他武邦眼里,她卓然出眾、特立獨行,是有那麼點距離感,但這絕非人緣下好,而是她出眾的氣質,讓人不敢褻瀆,她其實像女神一樣美麗、崇高!
「總之,我還是得謝謝邦老師──」賈志矜側著身子,不笑時,容顏沉定著神秘,一種引神深思的美。
武邦看得走神,好一會兒,行彿有水球在他鼻端破掉,濺濕他的臉。他拉回思緒,看見賈志矜傾身掬著水。
「邦老師,想讓冰池變成一個‘蝶冢’呀!」她笑著,嗓音清亮,似乎很開心,縴白柔荑是最完美的容器,不斷盛水潑他。
武邦撫撫臉。
「學生體力透支嘍!」她道,目光憐憫地瞥了瞥泳池。
水花不再噴白上目春的活力消耗殆盡,學生的四肢疲軟,個個像「溺水的垂死蝴蝶」。
武邦看了,一頓。「休息──」這才吹哨喊停。
學生停下費力激烈的泳式,或水中漫步,或團身漂浮,靠向岸邊。
「累死了!游得快怞筋了啦!邦邦老師──」學生不滿地抱怨。
「邦邦老師見色忘學生……顧著和導師聊天,不敬業!之徒──」
「小女孩那麼多話!多游個幾趟,身體才會好!」武邦在學生面前,十足是個魔鬼教師。「休息十分鐘後,我要測五十公尺自由式。」他宣布。
「什麼──」學生大叫。「太狠了啦──邦邦老……」
「話那麼多!」武邦打斷學生嗓音,道︰「體力還充足?要不要干脆測一百?」
「噢唔──」哀聲連連。
真嚴格!賈志矜紅唇勾弧。「別太躁練她們了,下午還要上我的課呢,‘邦邦’老師──」她使用學生給他起的可愛綽號,再叫一次︰「‘邦邦’老師──」
「是誰開始這樣叫我的!」武邦抓著兩鬢,對學生嘶吼︰「下次教師前,不準再去收集尿布包裝印花換‘小象幫幫’送我!」
呵……
賈志矜拍手笑個不停。天哪,她從來不知道學生們這麼幽默、有創意!
她這麼一笑,武邦愈加懊惱了。學生們想笑不敢笑,個個將頭埋入水下,咕咕吐氣悶笑,這樣比較不會刺激得邦邦老師火大,多加百公尺蛙泳什麼的。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偷笑了,」賈志矜站起身,縴指輕輕在鬈翹的睫毛下掠了掠,擺出導師架子,交代。「認真上‘邦邦’老師的課嗯。」
武邦又唉吼了一聲。賈志矜提著鞋,往門口走。
「老師今天為什麼遲到?」一個學生的聲音爆出。
「你的衣服跟昨天同一套EMANUELUNGARO,鞋子也是。」另一個眼尖的孩子對國際時尚很敏銳。
賈志矜回眸,也許是哪根筋月兌軌了,嘴里竟這樣說︰「昨晚在男朋友那兒過夜,沒衣服換,下午就不一樣了──」她一轉身,那甜美的笑容太絕艷,縴縴身姿無比嬌嬈。
她的心情很好呢──一點也沒被早上出現在羅悅房里的美女影響!往外走的步伐特別輕快,周身開滿無形的清晨紅玫瑰。
背後傳來邦老師喊「下水」的聲音,大過鳴槍,可卻悶悶重重地,不響亮,妤怪──
也倒是有心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