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gen小姐——」
「他不是!」
居之樣一出聲,何蕊恩也開口。
羅煌挑眉。「你認識他——」
「不認識。」何蕊恩用力回握羅煌的手。
居之樣瞥了搶答的何蕊恩一眼,把沒說的說完整。「Regeri小姐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女神。」
何蕊恩愣住,美眸一眨不眨,盯著這個——說謊!說謊的男人!他昨晚叫她「寶貝」,又對她說「對不起」,好像跟她上床是什麼會遭雷劈的天大錯事!她怎麼會是他的女神?
「所以,羅煌先生」男人的嗓音繼續,繼續表情認真地說︰「你是我的敵人。」
羅煌一貫鎮定的神情。「是嗎?我想,我應該是所有男人的敵人,不過你是第一個當我面這樣說的人。閣下尊姓大名?」既是敵人,又敢宣戰,就得報上名號背景。
「無國界組織,居之樣。」居之樣瀟灑回應。
羅煌記下了。「居先生,兩天後,我們海上見。」電梯門開了。他牽著何蕊恩走出去。
清晨的一樓大廳沒什麼人,雨後的平和氣氛,像海風吹過緬梔樹林,一種鹽味雜糅淡香,奇異絕妙地沁散開來。
他們走了三、五步,電梯門快關合,居之樣才踏上采光井投影、斑駁閃燦的大理石貼磚地板。
听見他的腳步移動,羅煌轉頭,說︰「居先生,到時別忘了戴蛙鏡。」
聞言,何蕊恩霍地笑出聲來,回眸瞅居之樣一眼。
居之樣被那眼神、那笑聲——那回眸一笑百媚生——定在原地,看著她和男人牽手走遠,他的雙腳又動了,大步、大步,快速地行過采光回廊、迎賓大廳,在旋轉門映著Segeln草寫字樣的大片玻璃中,瞧見自己的倒影。
「Schwein!」咬牙低罵一聲,他摘下戴在臉上的可笑蛙鏡。男人女人牽手的身形模糊了,完美地,模糊了——
正是他想要!居之樣將蛙鏡擲地,摔壞了。他不需要看得太清楚!
天氣大好。羅煌說,雨這種物質真神奇,下的時候,教人心情和天一樣陰霾郁塞,停的時候,彷佛一切被滌淨,陽光特別清亮透澈,花朵特別光艷鮮澄,樹葉尖端滴垂鑽石晶澤。
加汀島的石階巷弄,此時,寧靜得適合小貓打盹。她和羅煌走了好幾條窄街,頭上一線飽含水氣的藍靛,陽光尚未直射,很涼爽。她燒退了,感覺肚子有點餓。
「情侶巷有一家庭園餐廳,去那兒好嗎?」何蕊恩對羅煌說。
羅煌沉吟。「情侶巷?我以前沒和你去過那兒——」
「嗯。」何蕊恩低斂美眸。「只是個街道名稱,很普通的街道名稱。」她牽著他,帶起路來。
他說︰「那就沒新聞好寫。」
羅煌和Regen幽會情侶巷,確實不具新聞性的驚爆點。「他們已經把故事編到我懷了你的孩子……」何蕊恩喃語。
「是嗎——」羅煌悠然應聲。兩人彎出牆砌巨石船錨的巷口,沿著碼頭人行步道走,他回頭多看一眼那紅色斑岩船錨。「有沒有?」突然說。
「什麼?」就在進情侶巷的前一秒,何蕊恩停下腳步,疑問地揚眸望著羅煌。
羅煌探手貼覆她的額頭。「孩子——」
「嗯?」何蕊恩美顏迷惑。
「沒有嗎?」手掌離開她溫度正常的額頭,羅煌拉好她的帽緣。「我看過今日早報——」他嗓調緩緩沉沉,俊悍正直的臉容表情,像在說一件嚴肅的人生大事。「要是有了,可別再淋雨,母體受寒對胎兒會有不良影響。」
何蕊恩瞳眸一亮,總算听懂他說什麼有沒有。她搖著頭。「沒有、當然沒有!」嬌甜嗓音強烈地沖口而出,她霎時顰凝秀眉,想起居之樣說自己不是一個把責任掛在嘴上的男人……
「羅煌,」她恢復平靜的語氣,抱怨似地說︰「你又沒踫過我,怎麼會有孩子?」
「你要我踫你?」羅煌深深一笑,握住她縴細的柔荑,走入情侶巷。
情侶巷是加汀島最狹窄的一條石階巷弄,男女必須挨緊彼此、姿影親昵地通行。他們走來感覺不到特殊,如同他們今早走過的每一條街道一樣普通;兩側薔薇蔓爬的花_岩高牆,也沒帶給他們非得攬腰摟肩的浪漫壓迫。
「這里其實住了很多情侶……」何蕊恩指畫高牆里、薔薇環繞的一扇扇門扉。「我爸和我媽也曾經在這兒同居。爸爸說他跟媽媽談戀愛時,連走路都想緊緊黏在一起……」她笑了笑,模模綠葉中的薔薇,手指沒被硬刺扎傷。
「很沒情調吧——」羅煌摘下她模的那朵花,遞至她面前。
何蕊恩靜靜盯著他的手。他也沒被扎傷。父親說走情侶巷,非常容易遭薔薇扎傷,那種痛,帶有花的甜味,可以說是毒,很危險呢。
「我昨晚和那個男人上床,」何蕊恩接過羅煌手上安全的薔薇,語氣恬淡地傳出。「他說他不是一個把責任掛在嘴上的男人。」
羅煌沒吭聲。他們繼續拾級而上,經過門牌二十二號那戶。
她嗓音輕盈地說︰「這是我們加汀島最偉大帆船運動家的故居——」
「我知道。我听過他的事跡。」羅煌目光邈遠,穿透這小路子的頂端巷口,他停下了腳步。「蕊恩,那家伙說要上造船廠。」
聲調沉慢。「我現在陪你去幫他的賽艇簽個名吧——」
野玫瑰栩栩如生,長在展揚的帆上,真是可惡囂張的一艘船啊!
「令人驚艷吧!」名叫海瑟的造船廠主管,帶著居之樣走過干塢岸上的大草坪,停佇于被吊船桿架高、最顯眼的一艘帆船陰影底下。「因為是賽艇,舵葉就不做保護物。」海瑟指著他們頭頂的船底。「要不要在這里也畫個野玫瑰——」
「不是說主帆素面,前帆畫無國界青羽嗎?」居之樣沉聲開口打斷海瑟的想法。他按杜罄指示,到造船廠找這位體格壯實像座岩山、胡子造型令人想起JerryGarcia的中年人,驗收無國界賽艇。現在怎麼看,都不覺得這艘花枝招展的帆船會是無國界賽艇。
居之樣踏出船身遮蔭外,半眯眼眸,審視其它船只。
就在野玫瑰盛綻的船尾,一位頭戴大草帽的彩繪師坐在五米梯椅上,听著手提音響里的〈RainDogs〉,悠哉自得地,畫著另一艘船的側舷。圖形是綠色飄葉——也許是羽毛——那才是無國界的船吧……
居之樣走過去。
「那是流浪者號——」海瑟扳住居之樣一邊肩。居之樣止步回首。海瑟說︰「我兒子的賽艇。放心吧,我們沒給他什麼特殊裝置。加汀島的帆船比賽從來公正公平。」
居之樣斜側身軀,朝那船昂抬俊顏。「令公子的賽艇為何畫無國界青羽?」
海瑟粗獷臉龐上的濃眉挑了一下。「那是隨風飄飛的葉子,你眼楮不好喔……」拍拍年輕人厚實的臂膀,轉折語氣,他說︰「等會兒,起重機把你們的船放到干塢,放水開閘門後,你可以出去試航——」
「那真是無國界賽艇?」居之樣仍存質疑。
「當然!」海瑟眉飛色舞地道︰「杜罄說你們無國界有座城堡開滿野玫瑰,美不勝收,應該把那寒地花姿彰顯在南國海上,讓大家瞧瞧初花凜凜——」
「初花凜凜?!」居之樣皺眉。什麼鬼東西?
「你們無國界的賽艇名稱。」海瑟笑著解釋。「我想的野玫瑰號被否決,還是杜罄有學問。初花凜凜——多響亮的名字啊!小兄弟,你怎麼忘了帶攝影器材來紀錄野玫瑰一步一步花開茂盛的過程——」
居之樣閉了閉眼。「您真是不遑多讓……」低嘆地說一句。在他看來,這位海瑟先生是跟罄爸不分軒輊的厲害詩人!
海瑟一手搭住居之樣的肩。「兩天後,就看你表現,一定要在海上繽紛綻放啊!」
繽紛綻放?說得好像他是一朵花……
居之樣暗嘆口氣,俊美臉龐很無奈。「您不用替令公子加油打氣嗎?」平聲平調。反正,這一切,是身為大學長的考驗。
「那小子插花的料,沒看頭。」海瑟搖了搖頭,完全不給自己兒子留顏面。「做什麼都是半調子,成不了大器。」這個父親真絕!
「他是你從戰地撿回來的孤兒嗎?」居之樣淡扯一下唇。好吧,他幸福多了,至少罄爸將他視如己出,看重他,訂制一艘野玫瑰賽艇給他航駛,還命名——初花凜凜,要教他像大明星一樣搶眼!
「居之樣——無國界組織的居之樣。」這麼快就有人呼喊他的名號!
居之樣自嘲低笑,循著叫喚轉身。一個黑影閃過。居之樣反射地抬起手,仍是來不及抵擋強勁的硬拳揮中他俊美臉龐。
「哇喔——」海瑟那中年男子歷盡風霜般的渾厚嗓音,怎麼叫,也听不出是驚訝。「武神羅煌蒞臨,果然很有架勢。」年輕人出手很快,使他也無法實時扶住被擊倒的另一個年輕人。
居之樣躺倒,嘴鼻淌血。羅煌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頭顱邊,乜斜眼,睇睨他。
居之樣勉力地睜眸。這拳——可不是前天慈善酒會醉客揮的那種——扎扎實實,把他往死里打。「我跟你有什麼……深仇大——」
「Regen要用你的血簽名。」羅煌聲音冷沉沉,沒情緒地打斷他。「你的賽艇是哪一艘?」
頭上罩了一片船形烏雲,逆光擦過男人半邊輪廓,空氣濕潤且帶咸味。
居之樣困難地皺眉,整個臉部在抽痛,視線模糊到不行。
「不可以死掉喔——」甜潤的女性嗓音,和著一陣腳步緩行于草地的細響幽微傳來。
彷佛在電影院里,處處皆暗,她獨亮。那女人輕而易舉地佔滿他灰藍的眼簾,表演似地拿了枝畫筆,姿態姍姍地蹲下,搔弄他的臉。「不可以死掉喔——」她再一次發出嬌脆聲調,讓他覺得又痛又癢。
「哪一艘?」男人在問——逼問。
居之樣眉頭鎖得不能再緊,翻側身子,撐爬起來。男人拉走與他太過靠近的女人。
「你們現在是演哪出?」海瑟走過來,語氣像個導演,對居之樣說︰「你倒下的姿勢很專業。」大掌往他背部一拍。
居之樣猛然發出一個怪聲,像打噴嚏又像咳嗽,帶出一口血沫吐在綠草地上,像開了朵大紅花。
太陽旋過陰影之上,投下光芒。〈RainDogs〉播唱完畢,GratefulDead的歌曲開始蕩漾在幽邈海浪聲中。
「這可絕了!」海瑟看著草地上被日照染鍍得閃燦燦的一灘紅,大掌持續在居之樣肩背拍著。「年輕人身體很健康……瞧,
跟紅寶石一樣透亮——」這位老爹不知在朗誦哪首詩。
居之樣抬起臉龐,瞥見女人憂慮——應該是吧——的神情。
「年輕人,好樣的!」海瑟先生聲如洪鐘。「你兩天後也要像這樣在海上燦爛綻放呀!」這位老爹……
居之樣回望海瑟,頭昏眼花——若非JerryGarcia復活,就是他已經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