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上竟坐在東方角窗前,听著少年那修練過的腳步趨近。「走路要像豹,靜而無聲;站立要像鶴,昂而無動……」他喃念著,等少年像一只鶴立在他椅背後,轉折語氣道︰「還有什麼?」
「你要說什麼,直接說。」羅煌從無畏懼長輩威勢。
景上竟敲著擺放一杯冒煙熱咖啡的茶幾。「我該說什麼?」
羅煌沒吭聲,眼楮瞅睨那杯冒煙咖啡和一旁的器具。
現在是破曉後四十分鐘左右。景上竟每天于旭日出雲前煮好一杯費時咖啡,坐定位子,在咖啡香中等朝陽。
沉默一過,羅煌說︰「你還要使用這間房間,我會把鑰匙還你。」
「不用。我有備份。」景上竟掏出別了藍色羅盤的鑰匙放在咖啡杯旁。
羅煌不太高興,但他能忍。
「這個時間該是你靜心打坐、練拳跑步的時間——」
「我知道。」他回答。
「所以小丫頭讓你忘了該做的功課?」
「與她無關。」羅煌看著閃在窗上的銳利光芒。「你別針對她。」
「誰?」景上竟停止長指敲點桌面的動作,語氣輕慢地說︰「別針對誰?」
「未央。」彷佛從心、從腦淌過舌根,自然滑出,羅煌說了第二次。「未央——」這聲音有點大,莫名想讓任何什麼——一
顆微塵、一個星球、或是一個人一整個世界宇宙——听見他在叫她的名字。
「未央?」景上竟端起咖啡,淺啜一口。「我確實嚇一跳……」他搖著咖啡杯,白蘭地香味飄在空氣中。
「伊洛士駕駛的那輛景家小姐專用座車,在岬口公路海崖下被尋獲,我以為小丫頭連死于意外這點也繼承了老頭的——」
砰。一聲悶重短音,阻斷景上竟往下說。羅煌敏感地轉頭瞥望。景未央歪靠在雙折門,臉色一寸一寸翻白。
她像是要昏倒的樣子。羅煌快步走過去。景未央猝然奔跑,沖出房間門外。羅煌也旋足,欲追。一個力量扳住他的肩,令他轉頭。
「伊洛士死了是嗎?」壓抑不住似地冒出口。
景上竟沈眄少年,沒回答他的問題,只說︰「靠感官行事,容易被妖魔勾走魂——」
「我說了,不要針對未央。」羅煌撥掉景上竟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快步走往門前,用力一握門把,有股沖動激生,讓他想拆壞鎖。「下次你要進來,請先敲門。」丟下話,他踏出門外。
這宅子教人陌生。
不過一天而已,熱鬧了,人多了,卻沒景未央所熟悉的。
那些衣著上或顯或隱都有藍色羅盤的男人,擋她的路,又擋她的路。她渾身冷汗,眼也出汗。
「怎麼了?小妹妹,你在哭?」又一個男人擋住她,在玄關前,僅差幾步,她就要跑出門外,月兌離開始被兄長的Blue Compass滲染的宅子。
不對。藍色羅盤是好的,伊洛士沒有藍色羅盤,才在雨中找不清前路,墜落海崖。伊洛士當初應該跟隨兄長!伊洛士是被沉重血腥的紅錨拖下去的……
「對不起……」她害了伊洛士,還對伊洛士說她要像兄長一樣、要重振Red Anchor。「對不起——」
「我沒事。」一個聲音在響應她,就像伊洛士。
景未央抬眸,不見伊洛士。只是一個與伊洛士同等高大的男人——抓著她、擋著她的男人。
葛維鐸皺眉微笑,表情困惑帶憐惜。「我應該沒撞痛你才對……」他剛進門,見女孩沖來,反射地抓住了她,沒讓她撞著男人鋼鐵般的硬胸膛。「難道我抓痛你了?」
這才一驚,放開掐按女孩雙肩的指掌。女孩女敕得不可思議,不是他這種與大海搏斗的男人可以隨便踫,他可真是見識足了。
「未央——」叫聲傳來。男孩似乎在做什麼特殊訓練,圍著浴巾,奔大步而來。
葛維鐸目光一亮,豁然明白。「小煌弟弟,你欺負人家對吧?」女孩容顏教他眼熟,原來是小老弟昨晚帶回來的小甜心。
「小煌弟弟,你不知道怎麼跟女孩相處嗎?」這武學世家出身的小子該不會以摔角、柔道、合氣道結合擒拿術……來同女孩相處吧?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葛維鐸搖頭說︰「小煌弟弟,看來我得指導你一課——」
「葛哥,我沒時間。」羅煌捉住景未央的手,往回走。
「唉呀!」葛維鐸彈指叫了起來。「小煌弟弟,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大步一繞,礙人前行。
羅煌眉頭微凝。「我沒時間,葛哥。」平聲平調無起伏。
「很精采、很驚奇……」葛維鐸才不管他沒時間,興高采烈地說︰「我昨天和我爸媽吃團圓飯,赫然發現我當哥哥了!你知道嗎,我那個妹妹又女敕又可愛,跟我的年齡差距讓我帶她到公園散步逢人說她是我女兒,都沒人懷疑。很神奇吧!我爸媽在我出外這些年,還真努力不懈……」哈哈笑起來。
「不奉陪,葛哥。」羅煌反應冷淡,緊牽景未央,從葛維鐸左邊穿過。
葛維鐸回身,雙手大張,高喊︰「你不恭喜我當哥哥嗎——」
少年回沒應,拉走少女,急著私奔似的。
葛維鐸撇唇,昂聲喊道︰「小煌弟弟,我爸媽就是在你這個年紀生我的,你跟你的小甜心好好相處,也許可以跟我爸媽一樣,從小爸爸小媽媽當到老爸爸老媽媽——」
什麼鬼!誰管他一個人在玄關發瘋。
少年少女早已消失無影。
「這是大驚奇、大驚奇……人生大驚奇!」回音使他不孤獨。
背後輕泣聲停了,他腳步放慢了,最後止住了。在陽光薄鍍窗欞的屋後長廊,羅煌回首對景未央說︰「伊洛士不會有事。」
景未央臉色蒼白,但是眼神出奇鎮定,好像她並無哭泣,不抖不顫的嗓音從口中傳出。「我得去確定。」若非淚痕未干,這份情緒顯得冷靜過了頭。
羅煌眸色深暗,凝瞅景未央的眼楮,手掌用力抓她柔荑。景未央沒喊痛。羅煌旋身,再次大步大步疾行,幾乎跑了起來。
景未央跟著,機械似地跟著,跑下長廊,跑過青石道,跑到酒精追債,跑得眼淚飛出眼眶。
「你的眼楮是海,流著鹽味的水。」
呢喃地呼氣吐氣,慢吟如詩的男低音。
是誰?
是誰比她還會演戲?老師說沒有一個同學能像她,把台詞表達得深入情境、搖蕩人心。
「你就這樣,我陪你。」
男低音漸漸消失,視線慢慢清晰,描繪一幅回憶圖案。
後院的老松,梁上的日本弓和箭,敞開的和室門留映一個打坐身影。
眼瞼逼出最後搖動的水光,景未央緩過氣,移動脖頸,看見是羅煌靜坐在鋪墊上。
「這是什麼儀式?」她側臥的姿勢,彷佛不小心摔進她不該來的空間。事實上,她沒摔進哪里,這與當年首次見到兄長不一樣。
羅煌拉著她沖快地跑,不管她是否跟上,直到她癱軟倒下,躺在廊道上。他模著她的頭,像催眠,然後躍過門軌,等她恢復知覺的此刻。
「你宿醉未解。」羅煌合眸說話的語調,正是那呢喃慢吟的詠詩低音。「想哭就哭,過後,我陪你去確定。」
他不是說伊洛士不會有事嗎……
「羅煌,我是否可以信任你?」不該這麼問。他不過長她幾歲,還是個孩子,憑什麼讓她信任?景未央閉起雙眸,感覺頰畔的木質竟是濕涼帶海水味的。
「你不是說……不會有事……為什麼還說想哭就哭……」她輕弱喃言,听見他再一次說——
「我陪你。」
她便像他打坐一樣,靜了下來。
她想信任他,畢竟他做和父親相同的事——清晨打坐——並且在同一個地方實行這件事。
三十分鐘過去,她靜回往常的景未央。有教養、優雅、自持地坐起身,慢慢站立,她臨走前,停在門邊凝望入定似的羅煌,聞見不可思議的奇特香味,像一股能量從庭園下方拂上來。她轉頭,眺看這處家中最不出色的庭園,沒有妊紫嫣紅繁花爭艷,偃柏、五葉松、短草皮色調一致,父親說這叫「佗寂」,樸素之美使人心定神靜,褪月兌無明。
她明白了,她今天才明白。再看一眼打坐的少年,他渾身發亮,她想起他說的「我陪你」。這一秒,她相信,伊洛士是真的不會有事。
「謝謝你,羅煌……」
徐緩揚眸,目光擷取門邊悠然輕溜、閃逝的一角裙擺,羅煌起身,站定五秒,邁步往外。
「弓道旨在內心寧靜,召喚精神力量……」他慢行于木質亮 的回廊,嘴里念著一些口訣。「戒急、戒躁、戒蠻而無禮。」
彎身撿起一只女鞋,走兩步,變成雙。
這是他拉著她狂奔落下的,她的鞋。
他不是第一次幫她撿鞋了,那雙白皙女敕足踩上荊棘路,他會為她找回飛天寶鞋。
光著腳,景未央坐在紫羅蘭色的窗台軟榻,這會兒,沒人來侍奉她用餐。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掀在桃花心木橢圓桌中央,已經連上隻果花嶼急難排解與搜救中心地址。
昨晚岬口公路事故報告,四死九重傷,輕傷二十余人,五輛車掉到海崖下,十多輛車撞成一團。死亡名單包含伊洛士——這個說是把她當家人的人。
男人的話都不可信。是誰說過這麼有道理的名言?
景未央美顏木然,關閉計算機。她還是得領回伊洛士的遺體,即使他說話不可信。她想親自埋葬他。她會把他埋在跟船錨沉落一樣深度的地方,那個地方有無限鹽味的眼淚,但絕非她的淚。
她的淚,用來演戲流。
景未央離開窗台軟榻,進臥房梳洗,換了一件紅色洋裝,要找鞋。
「你在里面嗎?」一個嗓音在探問。
她走出衣物間。房室隔門邊,嵌牆的訊號機跳閃著紅燈——有人正在她房間外,等她應許。
「未央——」
怪異的呼聲。
景未央朝床的方位望去,隨即旋回衣物間里,出來時,她提著行李箱,直接走往起居室,又收拾了些書籍,步向那扇被換掉鎖的門。
門一開。
羅煌看見她拉著行李箱。「瑪格麗特真的在房里是嗎?」捧著桃紅色的鞋,走進門里,穿過另一道門,他很快地到達帳幔罩合的四柱床邊,掀開遮掩。
噗撕撕——噗撕撕——
幼熊瑪格麗特睡得熟如冬眠。
噗嘶撕——噗撕嘶——噗撕撕——
粗沈的鼻鼾吹砸羅煌一早所做的功課。不再隱怒,羅煌氣躁地甩下帳幔,急急回身往外走。
以為景上竟只是說說,不可能做絕。稍早,他回房更衣梳洗,半心半意听訓。景上竟對他飲酒夜歸,還與景未央同房同床,非常有意見。他順勢問道,景未央的房間在這大宅哪部分?昨晚的情形,他該將她往哪兒送?伊洛士落崖,這屋子里沒人處理她的事。
景上竟說,他在哪里遇見她,把她留在哪里,自然有人處理這個Red Anchor負責人,他不該多事。這兒也沒有哪部分,全是Blue Compass總部,所有房室有藍色羅盤造型門把,導引歸航伙伴休憩,瑪格麗特也有了專屬房間,就在三樓東隅,是一間可以看日出的房間,瑪格麗特很喜歡那張粉紅紗罩飄飄帳幔公主床……
「未央?」離開充滿瑪格麗特鼾聲的臥房,不見景未央在起居室,羅煌迅速走往門外。
行李箱抹過廊底彎角,地毯上單薄的長影曲折地縮退。羅煌追過去,趕上影子的主人。
景未央頭也不回,走下三級寬台階,從廊廳壁爐前走過。她渾身發冷,哪怕陽光填塞整室,實境是煙囪飄冒冰山寒煙,窗欞陰影跟著家具陰影,像把黑刀,切斷後路。
「你要去哪兒?」
景未央不回頭,直往樓梯間。一個飛影閃落,羅煌立在她下方五階處。
「你要去哪兒?」阻擋的態勢很明顯。
盡管樓梯寬敞,她大可繞過他,不用與他多言,但她知道她繞不過他的一身功夫。
「請你讓開,Blue Compass的實習生。」她像他們在游泳池畔時那樣,冷靜地生著氣,彷佛毫無情感,他卻看見她內心哭泣的少女。
「祭廣澤來過電,」羅煌眼神堅定,語氣也是。「我答應演出為你工作的護衛。」說著,他往上幾階,接近她,蹲跪下來,大掌握住她的腳踩。
景未央震了一下,下意識隨著那暖熱的力量,微微抬腳,手掌握緊了行李箱拉桿。
他月兌掉她腳上的鞋,幫她穿上搭配她紅洋裝的桃紅鞋。
這時,她才開口。「死亡名單上有伊洛士的名字——」
羅煌沈頓。
景未央嗓音平靜地繼續著。「我得去領回他的遺體,伊洛士沒有其它家人了。」
他說︰「我陪你。」
1、編注︰本章標楷體三句引自F.G.Lorca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