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下!找掩護!」有人高喊大吼。「退離舷梯!」
準備下船的志願隊醫療人員們全抱頭壓低身子縮靠船舷壁,田安蜜站在舷梯口,抓著欄桿穩住腳步,朝著爆炸的方位望去。
一排軍艦似乎都陷入燃燒,連環爆炸不斷,攻擊式直升機一架一架升空,像蜜蜂成群出巢。
砰——砰——轟隆隆——轟隆隆——爆炸聲無絕。
「趴下!安蜜!」一股力道將她往後拉回船舷。
尖銳汽笛聲響起,淒厲得猶如海天發出的慘叫。
他們運氣真他媽的好,尚未行善即可準備上天堂!蘇燁連聲咒罵,猛拉行李背包,扯出防護斗篷,蒙蓋田安蜜。
田安蜜回仰臉龐,看著蘇燁。「阿燁,這里的歡迎儀式果然轟轟烈烈……」她還能幽默以對,美顏無一絲畏懼。
「別說話,把面罩戴上。」蘇燁遞給她一個多功能安全面罩,自己戴上防塵口罩和防護眼鏡,拿著呼吸具,一手拉著她,伏低身子移動。
志願隊的老資格成員處變不驚地導引新人前進避難艙。倘使爆炸持續擴大,火苗波及過來,避難艙會月兌離母船,沉入海中,往事先設定的安全地帶潛航。
「鎮定!不必慌亂!」
沒人爭先恐後,志願隊成員是寫好遺書、選定墓地才來這個國家。他們慢慢地挪動,接近避難艙入口樓梯時,有軍官上了他們的船艇。
「你們全是醫事人員?」那軍官高聲問著。
爆炸聲漸趨緩小、零星。原本蹲伏著移行的志願隊人員一個一個站起,由資格深的那個回話。
「運梯大多是醫事人員——」
「是醫事人員馬上跟我走,動作快!」軍事化的命令不容人違抗。「動作快!不要拖拖拉拉!」隨手一抓,拖人就走。
「住手!」蘇燁摘除防護用具,一手打掉捉扯田安蜜的軍官大掌。
那軍官轉過頭來,凌厲眼神一瞟掠,抽出配槍對住蘇燁額心。
「少校請冷靜。」
軍官目光微挪,冷瞅靠近中的志願隊成員。
「艾隆•揚•伊戈——」資深者舉高雙手,報出姓名和來歷。
「國際救援志願隊編號ll22任務領袖。」緩緩降低一只手,指著胸前的名牌。
年輕少校軍官認得艾隆•揚•伊戈——這名中年男人游走在各個醫療團體人道組織之間,來來去去,去年還在解救戰爭孤兒組織,今年到了國際救援志願隊,又換了一個身份。他不看那張多余的名牌,只說︰「伊戈,你確定這個男人是你們的成員?」槍口抵著蘇燁。
「他是新人。」艾隆•揚•伊戈謹慎表明。「這次來的有九成是新人,第一次出征上陣,所以少校沒見過——」
「我見過他。」少校軍官打斷艾隆,揚•伊戈的嗓音,拇指喀答地按下槍把擊縋。「你確定他是你們的人——」
「開什麼玩笑!」蘇燁揮開槍把。
砰地一聲,子彈朝下射出,擦過蘇燁小腿。
「啊!」幾名女性成員齊聲叫出。
「軍人就可以恣意對一般人開槍!」蘇燁吼道,身形微頓,血滲染他的淺灰褲料。
「你受傷了!阿燁!」田安蜜扯掉面罩,欲蹲身檢視他的傷口。
「統統不要動。」艾隆•揚•伊戈上前隔開蘇燁,直視少校軍官。「你們的醫療艙被炸掉了,需要我們的醫事人員協助。」
艾隆•揚•伊戈不愧是出入戰地的老資格,一眼看透他們的窘境。
那少校軍官收了槍,旋即下舷梯,冷聲命令︰「馬上跟我走。」
艾隆•揚•伊戈明快指示成員們跟上少校軍官腳步,自己殿後,拉住蘇燁與田安蜜。
「你的傷口得包扎一下。」他對蘇燁說,眼楮看向田安蜜。
田安蜜立即打開隨身醫藥包,取剪刀剪開蘇燁的褲管。蘇燁就地落坐,讓她消毒包扎。
「還好只是擦傷……」田安蜜說著。「剛剛好危險。」
好幾架戰斗機斜飛過他們頭上的天空,往鄰近號次軍用碼頭去。灑水降溫的飛機也來了,滿空爆炸後的灰煙末散盡,警報鳴笛亦無停止。
艾隆•揚•伊戈蹲低身,吩咐田安蜜。「先簡單處理,補上針劑,避免發炎感染。」
「嗯。」田安蜜點頭。
「記住,在這個國家千萬不要跟任何軍人正面沖突。」他眸光沉澱澱,緊盯蘇燁。「尤其是你——」
「什麼意思?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蘇燁皺眉。「你應該看得出來,是那個軍人故意找碴。」
「他想的話,的確可以打爆你的頭——」
「他擊縋按下了,就是想打爆我的頭,這是謀殺!軍人謀殺百姓!」
「好了,少說幾句。」艾隆•揚•伊戈大掌搔搔蘇燁的頭,像在模一個小孩。
「听我的,否則隨時取消你的通行證。」他站起身,往舷梯下走。
蘇燁喊道︰「伊戈——」
田安蜜扶起他,跟在艾隆•揚•伊戈背後。
「把口罩戴上。」艾隆•揚•伊戈頭沒回,道︰「我猜有不少士兵死傷,得把這邊收拾收拾,才能前進內陸。
田安蜜將口罩遞給蘇燁,戴上後,他們不再說話。
踏上碼頭車道,水泥地面有股熱燙蒸騰之氣,不知是爆炸的關系,還是陽光輻射?田安蜜仰起頭,這兒的天是一樣的碧藍,飛滿戰斗機,這兒的海是一樣的碧藍,停滿軍艦,風里沒有花香,即便戴著口罩掩唇遮鼻,她也知道這兒聞不到花香……
至少、至少,不用擔心過敏打噴嚏的問題。田安蜜幽幽低下頭,瞅著行走的腳邊流過閃刺的光——那是彈殼碎片,地上的殺戮星星。
望著空中著火的旗幟,艾隆•揚•伊戈揭開防護面罩,再看清楚些。
「羅布爾瑞斯的醫療主艇成了靶心……」嗓音喃喃低傳。這個港口是國際聯合軍團駐地,那些恐怖份子炸彈亂槍打鳥,一國是一國。
「羅布爾瑞斯——」田安蜜拿掉口罩,往前伸手,拉住艾隆•揚•伊戈。他轉過頭來,她說︰「伊戈先生剛剛說了羅布爾瑞斯——」
天空地面很吵雜,他們其實听不太清楚彼此的聲音,但她就是听見了羅布爾瑞斯,心頭猛撞一下,仿佛被開過眼前的坦克車轍過。
「怎麼了?」蘇燁拉下口罩。
田安蜜抬起臉龐,戴上口罩,搖搖頭。
「趕快走吧。」艾隆•揚•伊戈加快邁步,稍微昂高音量道︰「那邊可能真的死傷慘重,沒有醫護人員了……」他帶領他們下了船,又上了危機處理軍團的船艦。
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破了一個大洞,火焰熊熊燒竄,岸邊封鎖線已經拉起,防爆軍車開出開進,載著傷者,活的、死的一個一個被抬到危機處理軍團的船艦甲板。
這些人跟他們一樣,是醫事人員,只是身負軍職。事發當時,大部分的人在研究艙做實驗,有些藥劑使得爆炸加成,艙頂甲板飛街上天,重落下來壓死好些個人。
蓋白布的人形停放哀嚎傷者旁。田安蜜滿頭冷汗,跟著同團人員處理傷者、檢視死者,尚有一口氣在的,處理好傷勢,由士兵搬進船艙,死的就地裝進尸袋,需要動大手術便送至兩個碼頭號次外的航空母艦。
狀況很混亂。田安蜜來到這個國家的第一天,時間在血腥味中淌過。深夜降臨,整座軍港籠罩著肅殺氣氛,各國指揮宮偕同危機處理軍團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捉拿策動爆炸案的元凶。
國際救援志願隊忙碌一天,沒受到感謝,還遭扣留盤查,拖了大半夜,才被允許離開。
接駁他們的志願隊車輛因為爆炸案關系,無法進入軍港碼頭,一支中隊像押解犯人般地監視他們搭乘戰俘車,前往定點,與接駁車會合。
回到濱海的非政府組織總部,已屆拂曉。
宮殿建築在天光微熹中閃著河水流動般的柔色,這大概是一天中最和諧的時刻。所有將總部設在這幢古老旅店里的非政府組織均把值夜燈熄了,安歇著,等待另一個旭日升起。
淡淡橘暈夾在海天交縫,田安蜜走上退潮的沙灘,蘇燁循著腳印找到她。
「安蜜,你在干什麼?怎麼不休息?」
田安蜜駐足轉身,瞅著蘇燁接近。「我睡不著。」她說︰「阿燁,你腳傷沒問題吧?」
「擦傷而已,沒什麼事。」蘇燁的恢復力極好,健步如飛來到她面前。
「怎麼睡不著?想兒子嗎?」眼楮瞥瞅她抓摩垂在胸前的墜鏈,他知道那象牙雕飾的迷你扁盒子里,有一張她兒子的相片。
「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
「放心好了。」蘇燁打斷她的慈母憂愁。「小孩子是丟著也會自己長大的生物。」淡撇唇角,五官深邃的俊顏閃過輕蔑。
田安蜜歪頭,美顏寧靜。「阿燁——」嗓音同表情一樣。「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這話充滿寬容,卻像在責備他。
蘇燁攤手,沒再多說,緩步朝淺灘走去。田安蜜清楚蘇燁自幼跟著阿姨舅舅們,鮮少和母親見面,他曾告訴她,他不太記得母親的模樣,她往前跑,追上他踏浪的步伐,說︰「阿燁一」
蘇燁回首。
她說︰「海水會打濕你正要愈合的傷——」
他點頭,旋腳走向她。
「你幫我拍的產台哺乳片子,是不是忘記給我了?」她突然問。
他凝睇她。「安蜜,你是個好母親。」他牽住她的手,她靜靜讓他牽著,兩人在日出時刻的沙灘走了一段,他才又道︰「安蜜,你在擔心那個無國界男人是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的領導……」
田安蜜身形微凜,腳步緩了下來,最後不再移動。
手中柔荑慢慢月兌離,掉出他的掌握,蘇燁走了兩步,轉過頭,視線對上田安蜜的眼楮。
「他是嗎?」她開口,短短幾字,字字隱藏顫抖。
「國際聯合軍團不公布死傷名單,沒人知道是不是,不過,那艘醫療主艇確實是為了協助圖尼埃法爾政府軍進行某項醫療研究,而由羅布爾瑞斯的再生醫學研究中心派出——」
「我知道了。」田安蜜點點頭。「他如果死掉,我會把口琴埋進土里。」很輕快的嗓音,像吹口琴,她如故甜美微笑,臉龐朝往海天。
陽光噴薄旋出這個內戰國家的海平線,海水帶點橙黃,接連天的地方拉下絲絲淺藍,上去是翠藍,然後才是憂郁而傷心的深藍。
她哼起歌來,散步回總部。
非政府組織總部聚集的大本營附近,那座國際聯合軍團所駐的港口,發生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汽車炸彈攻擊事件,各國軍艦都有一、兩個艙室著火,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更是幾乎被殲滅,死傷無數。
安秦入夜接獲消息,火速駕吉普車從五百哩外的駐扎地返回總部,車子開進八十六年前的海灣度假旅店庭園時,引擎蓋彈開,猛冒白煙,輪胎刮得地面嘰嘰刺響,車子卡上斷牆,幾乎半翻過去。
有人以為又是汽車炸彈,尖叫起來。安秦熄火,跳下撞上干涸噴水池的車,大喊︰「我是無國界的安秦!我是無國界的安秦!」
那些尖叫停止了,拿滅火器的男人們仍是上前噴得吉普車一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