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說的「領主」,是帆船手碼頭鬧區的一家帆船俱樂部。
一入夜,天空懸掛鐮刀月,割破風袋,吹襲淚點碎星。海的氣味爽然撲鼻,浪聲交織在搖滾樂中,熟悉的(WishYouWereHere),听來有點不同,似乎改過歌詞,不,沒有歌詞,是口琴,琴音從俱樂部的揚聲器傳出?仔細辨別,也不是,它只是雜在各種聲音里,像是迷路的人發出訊號。
安秦哪里會知道「領主」,實際上他也不那麼想夜航,走走繞繞這座港城卻是必要。當他注意到俱樂部名稱在碉樓建築屋頂上的旗幟飄揚,距離海英說的兩個小時,已過了八十五分鐘之多。他看看腕表,想必海英他們已經起錨,航向酒香的牛角杯中。
拉開向街頭攤販買來的易開罐冰啤酒,他喝一口酒,吹一小節曲子。
口琴音調斷斷續續,不成曲。
所有的帆船都在張帆準備出航,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該上的那艘船。天空一片浮雲自殺似地飄過月刀,裂成兩半。雲絲拖拖曳曳。
田安蜜回首又往前。她循著口琴聲走,美眸尋著那頑拔形影。
人群里,安秦走過「領主」前面,那吊橋式店門放下來。他停腳,看著一男一女過護城河走出來。那女性,穿著連身長裙袍,邊飾繡花,走路時,花朵閃爍鮮澤,栩栩如生,翻飛似活。
人聲鼎沸之中,時有造船廠碼頭遠遞而來的汽笛響。田安蜜在口琴聲完全停下腳步,一眼看見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約定的地方。他遲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卻不急著靠近。她的視線靜靜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雜全消失了,她等著听他的口琴聲再響起。但他沒再吹,專注一對從俱樂部走出的夫妻。
這對夫妻也有趟夜航約會,她記得他們的船,就泊在他們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對對。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想什麼?是否在巡禮?巡禮一個女人的故鄉。
他抱著什麼心情去上墳?是否會要一點她的骨灰帶回去?
她無法給這種東西,關于靈魂的,她不盡信,他非要不可,她會剪一點自己的頭發讓他帶走,反正人們都說她們像。
加汀島的女性某種程度相似,她們大都常穿連身長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著男人牽著女人小心下台階,女人一面微提裙擺,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從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蟲子咬的紅腫消了沒?她今晚一樣到海上,海英是否準備防蟲驅蟲?
這似乎不需要他擔心。男人女人親密交談,旁若無人行經他面前,他仰頭喝口啤酒,姿態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還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對他說。「你遲到了,安秦醫師——」
真的是在對他說!安秦轉過頭,眼楮對上田安蜜。她也凝視著他。
「安醫師,你站在這里干什麼?」田安蜜戴著白色貝雷帽,身上的紅色縐褶長裙,讓她在閃晃的人影里,顯眼極了。
「安醫師,你這個樣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頭被風吹亂的黑發,她慢慢歪斜頭顱,說︰「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被女人拋棄。」
安秦一愣,扯唇。「你說的沒錯,我被女人拋——」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斷他的嗓音。「我們約好夜航,你不記得嗎?」她表情一貫的甜美。「你不想去?會暈船?」
「我以為你已經和海英、蘇燁出航了。」他將口琴插入牛仔褲後袋。喝完啤酒,壓扁鋁罐。
「他們兩個會照顧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語氣朦朧飄逸,接著清楚傳出一句︰「我沒什麼時間——」
「那趕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將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沒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來,並且沒放開他的手。他邁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終是得跟她奔過人來人往的碼頭俱樂部街。
「我姐姐說你很會駕駛帆船,高超的技術是在荊棘海磨出來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繭,不如她姐姐的細。
「如果再次參加帆船賽,應該可以贏得獎金做慈善……」
她的聲音,被風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會唱歌……
安蜜最愛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
「我姐姐說她若不當醫師,就要成為愛情小說家,讓她喜歡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風呼嘯,雙腳的移動在加速。他遲到太久,會錯過陸風出航的好時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飛起來,速度快得足不著地,聲音冒出雙唇就往天上飆,她的長發打在他臉上,她原本是短發,出征到戰場,才留長。
多奇妙,戰場是情場嗎?竟教她有「長發為君留」的錯覺幻想。
他已經感到戰斗機在追擊,炮彈爆炸的聲響,逼在背後。再跑快些!飛上天也沒關系!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盡頭!
你的故鄉滿足帆船,繞著世界航行不會有盡頭……
啤酒讓他的思緒輕飄,都說啤酒是輕酒飲,不夠重,喝了讓他浮飛,亂亂愁。
壓扁的鋁罐 啷 啷月兌離他的掌握,他閉上眼楮,跑過岩路、木道、沙地,最後真飛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藍,一種悲劇的顏色,兀鷹在盤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尸體,一個部分一串經文咒語,但願逝者安息、但願逝者安息。
安秦睜開眼 ,竟有淚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嗎?」一張美顏懸在他上方,眨著綺麗明眸。
「你這邊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時,淹進去的……對不起,我不該拉著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輕擦他眼角的髒污。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無人沙灘,除了他和田安蜜。他們就著偶爾掃過的光束和空中纜車流動的燈芒,看著彼此的臉。
他說︰「你剛剛說什麼?風太大,我沒听清楚。」
她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在唱歌……」邊跑邊唱,氣息到現在還喘吁,她白瓷臉龐通紅,像個說謊緊張的小女孩。
「唱歌嗎?」也許吧,就當是唱歌。
「嗯,唱歌。」她又說︰「像你邊走邊吹口琴,我邊跑邊唱,以後,我唱歌,你可以吹曲伴奏。」
安秦沉愣。「海英的船呢?」她該上海英的船、去蘇燁的島,而不是和他繼續在這荒涼沙灘吹海風。
「海英不會讓我掌舵,我不搭他的流浪者號。」田安蜜握住安秦的雙手,拉他站起。
安秦不動作,呆坐著,田安蜜拉得有些吃力,一個反作用力,使她往他身上壓跌。
回過神,安秦自責不該下意識拖住她。
「沒事吧?」他將她從胸懷前推離一個肘距,大掌抓著她的肩。
「有點痛。」她雙手捂著鼻。「我又變成紅鼻馴鹿嗎?」放開手。
安秦一頓。
「我又變成紅鼻馴鹿嗎?」她再問,這次,神情驚慌,配上甜美的絕倫臉蛋,有種怪異滑稽。
安秦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抓下她鼻上的發亮紅圓球。「你這是在干什麼?」他笑得很大聲,笑得眼淚都溢出來了。
田安蜜看著安秦的笑臉,也笑著,從他手中取回發亮的小丑鼻,又套回秀挺的俏鼻上。「這是我有時在兒童門診,用來逗孩子的——還會唱歌喔。」拉起他的手,她引導他的長指,單擊亮紅圓鼻。
「so,oyouthinkyoucantell——Heavenfromhell——Blueskiesfrompain——CanyoutellagreenfieldfromaColdSteelrail——ASmilefromaVeil——DOyouthinkyoucanteIl——」
安蜜很會唱歌;安蜜最愛唱(wishYouWereHere),每當她唱這首歌。你會覺得她是真的希望你在這兒,在她的身邊。
我唱這歌,是因為我想我心愛的妹妹。你呢?你為什麼吹這曲子?可別說幫我伴奏。我希望——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你為她伴奏。這樣,你會發現,安蜜才真的唱得好。
田安蜜唱完整首歌,安秦始終沒取出口琴,只是將她的閃亮紅鼻子拿掉。
「你幫孩童看診時,也唱這首歌嗎?」安秦把玩著小丑馴鹿鼻。
「你對著上醫院的孩子唱Howlwish,howlwishyouwerehere——」暗夜一樣沉的嗓音,半心半意地哼吟。
她說;「真這樣,我肯定被家長投訴。」美顏盈滿甜笑,眨眨眼,抬起腳邊一個白亮貝殼,她站起身,面對海洋,輕快地走過去,月兌鞋踏浪。
「我唱(森林里的熊先生),本來嘛,哪有孩子愛來醫院,他們一進醫院只想跑跑跑跑跑……趕快逃出去,好像我是熊——」
口琴這時響起了,像在呼應她的說法。
「我是熊——」田安蜜狠狠回過身,嗓音吞回喉嚨里,紅唇逸出笑聲。
安秦戴上紅鼻子,吹著口琴,紅鼻子光芒反射金屬蓋板,讓曲子像一顆心跳起來。
她跟著跳起來,跳舞,啦啦啦啦地隨著曲子把歌唱了一遍再一遍。
唱得海洋變成一片森林,就要沒法夜航。最後一遍,他們有默契地停下琴聲歌聲。她走到他面前,他看見她的裙擺濕了,她把貝殼遞給他,說——「安醫師也是熊,你看診時,也唱這首歌給孩子听?」
「我唱(WishYouWereHere)。」他說得一干二脆,鼻子還亮著紅球。
田安蜜摘下它。「我要是家長一定投訴你。」她笑笑。
安秦站起,拿回發亮紅鼻子。「我听一個小女孩唱這首歌——」他用拿回的發亮紅鼻子與她交換貝殼。
田安蜜說︰「小女孩跳舞嗎?」她雙手捧著紅鼻子,像捧一顆一發亮的心。
安秦看著她戴白色貝雷帽的美顏,回答道︰「跳舞的是大女孩。」
田安蜜笑了。「加汀島的大女孩喜歡駕駛帆船勝過跳舞——我們到海上吧!安醫師,快來幫我推船!」她旋足。
他看著她跑開,留了一雙鞋在沙灘。天空應該是午夜的色澤,他仰起頭,發現午夜的天空原來不那麼暗黑。或者,只有加汀島的午夜天空不那麼暗,晃爍的夜間纜車像南瓜燈︰或者,是時間尚早,還不是午夜,當然.他也搞錯,一個大錯——以為自己沒時間,要被無盡黑暗吞沒。
安秦遙望移動的紅點,笑了笑,撿起田安蜜的鞋。她今天的鞋很別致,一只展翅貓頭鷹的夾腳涼鞋。
不,是兩只貓頭鷹,左腳、右腳——兩只,比翼,夜航。
她把船藏在扶桑花叢里,夠隱密了,還是加蓋防水印花布。
他進入花叢里,將印花布掀開來,嗅著一股香味,她說是地板蠟,他知道吧,在船身上一層地板蠟,船可以走得更好。
他了解。她像個船長對他發號施令,要他鋪滾木,兩人協力將船推入海中,比獨力推來得輕松。上了船,由她扯繩升帆,船艏迎風,她要他抓緊帆腳索,再怎麼高超的帆船手在她船里,都只能任她使喚,畢恭畢敬順從她。
「你得愛上我的帆船。」她一面穿上他放在她趾尖前的貓頭鷹涼鞋,一面說︰「這下,你跑不掉了,安醫師——就算你不想和我聊,你也沒法像在醫務室那樣跑掉。」
「我想,我的游泳技術還不錯。」他回答她,身子卻是往船舷躺下。這艘六點三公尺的家庭用艇,有種溫馨,讓人懶洋洋。
「你盡管跳,」她坐在船艉掌舵,微笑地說︰「我還備了漁網,這個時節有回游魚群,不過,我不介意把漁網先用在安醫師身上,我第一次捕魚,總得練習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