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
已經忘記他。
記憶在最新鮮時被密封住,隨著時光飛馳,歲月的煙塵一層層、一疊疊地覆蓋在上頭,久而久之,連自己都以為那段記憶早從生命里怞掉、剪掉了,直到他再度出現,才明白那段記憶從來沒有消失,歷經十一年的壓榨,宛如岩漿找到出口似的自深處爆發出來,攔不住。
四千多個沒有他的日子,在眼前只如一瞬,比不上青春期那段想甩掉、跺掉的傷心的痛心的青澀戀情。
晶晶好悲哀,十一年來不讓自己回首,卻發現這樣的努力只是徒然,她還是回到了原點。
淚水斷流不了,正如相思斷不了……
"梁晶晶,你是笨蛋!"她罵自己不能像抹掉臉上的眼淚、鼻涕一樣擦去跟他的過去。
被那樣錯待,仍想著他,世上有像她這樣又痴又笨的女人嗎?
更令自己瞧不起的是,即使沒想過兩人有狹路相逢的一天,也不應該表現得這麼差勁。沒當場把他踹飛出去就算了,還蒙頭痛哭,不敢面對他,甚至求他離開。
梁晶晶,你是個懦弱的笨女人!
雙拳緊緊握著,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懦弱、愚蠢下去。
先前就當是猝不及防下的失誤表現,從這刻開始,她要振作起來,給自己築一道誰都逾越不了的高牆,讓任何人都傷不了她。
下定決心後,晶晶跳下床,奔進浴室,一抬頭,看見盥洗台上方的鏡面里浮出一張浮腫難看的臉孔,不禁驚喘出聲。
慘了!
她頹喪地垮下臉來。
昨晚刻意妝扮去招蜂引蝶的淡妝,經過昏昏沉沉的一晚,及一陣傷心淚水的折騰,模糊成過冬的且裹在爛泥過的枯葉。
雖然給他瞧見的臉,沒像這張那麼淒慘──眼眶、鼻頭都紅腫了起來,白皙的頰膚混著髒灰,但不見得好看多少。想到這里,晶晶懊惱得想死掉。
她絕不承認是因為還在乎他,純粹是女性的虛榮心作祟。
要對方看到的是她明麗的外表,要他為失去她而惋惜後悔,如此而已。
結果……
他十成十慶幸當年甩了她吧!
晶晶已是欲哭無淚,沮喪之下,機械化的除去殘妝,再用洗面侞清潔皮膚,順道洗個頭,沖個澡。若不是想到維貞隨時都會打電話來,她還想泡澡呢!
回到臥室,一雙眼挑剔地瞪視著梳妝鏡面里反射的影像。
乾乾淨淨的一張素顏,眼角沒有魚尾紋,眼眶周圍的皮膚也沒有黑眼圈,只有哭泣過後留下來的微微紅腫。頰膚細女敕,看不到毛細孔和黑斑,除了眼神里的滄桑外,跟少女時期差不多吧?
"嗤"的一聲,她不屑地朝鏡中人扮鬼臉。
騙誰呀!
女人過了青春期,不靠外力幫助,外貌只有每下愈況的份。
說差不多,只是安慰自己,時間是最殘忍的了。
晶晶立刻決定要借助點外力,恢復貌美青春。她取出化妝水整肌後,拿了一片面膜往臉上貼去,剛做好這個動作,電話便來了。
拿起話筒,她開口便問︰"維貞嗎?"
"嗯。"話筒里傳來好友的聲音。"你急死我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你說有個男人睡在你床下……"
"何明哲。"一個連提起名字,都會害她心頭揪痛的男子。
"誰?"听在維貞耳里,卻十足的陌生。
不能怪她。
十一年前,維貞還來不及認識明哲,只听她提起過,又怎會對這個十一年來都不被人提起的名字有深刻的記憶?
"甩了我的那個人。"她淡淡的解釋,只有自己才嘗得到滿嘴的苦。
"你是說……"維貞太意外了,嗓音懷疑地提高八度,"那個何明哲?他睡在你床下?"
"對。"
"你把我搞糊涂了。何明哲不是移民美國嗎?他怎麼會睡、睡……"
"我也想知道。"晶晶嘲弄地揚起唇。
"你怎會不知道?"
"我連自己昨晚怎麼回到家都不知道。接到你的電話醒來後不久,發現他睡在床下……"
"噢,晶晶……"維貞的聲音里充滿嘆息和困惑,停頓了幾秒,方問︰"你沒問他嗎?"
晶晶苦澀地彎起嘴唇,聲音乾巴巴的,"你一定不相信……"
"怎麼了?"維貞警覺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晶晶說著,眼楮再度感到酸澀,方寸間賁漲著自憐。
"好沒用,一點都不像我。應該撲過去賞他幾拳,再考慮要用什麼樣的精采詞匯問候他全家老小,而不是可憐兮兮地拜托他出去……"
"你可憐兮兮地拜……"維貞驚訝地哽住話。
"我就說你不會相信的……"晶晶的語氣是自嘲的、落寞的。
"他凶你嗎?不對,你是吃軟不吃硬,他凶,你會比他更凶……"
"所以我說自己沒用。人家幾個眼神看來,我就揪心地眼淚汪汪,無法面對他。"
"晶晶,難道你……"
"別談我了!"她煩躁地打斷好友的猜測,不願面對她話中的可能,語調盡可能地顯得活潑。"告訴我你和德雷的事。你說他跟你求婚,那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德雷把事情處理好,就會回來接我。"維貞嗓音一頓,"晶晶,真的不需要我回去陪你嗎?"
"不用,不用……"她迭聲拒絕,故意用一種打趣的語調說︰"我才不想被你的德雷追殺呢!我記得他的打手……"想起來還余悸猶存,那鐵鉗般的手掌!
"你是指冷邊吧?"維貞吃吃笑道,"他外表是凶悍了些,其實人很好的。他不僅是德雷的保鏢,也是他的好友,我還想要介紹你們認識呢……"
"別亂點鴛鴦譜了!"听出她的用心,晶晶忙著推卻,"那種鐵腕硬漢我消受不起,麻煩找個斯文一點的,迷人一點的……"
"就像……"維貞打斷她,意味深長地拉長聲音,沒繼續把話說實。
晶晶也不容得她把話說實,倉皇道︰"不跟你說了,我臉上還貼著面膜,你快去陪德雷。"
"晶晶……"維貞嘆了口氣,"別難為自己。"
一陣戰栗驀地竄遍全身,晶晶眼眶潮熱,喉頭又乾又熟。
維貞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沒有忘記何明哲。
晶晶困難地吞咽著口水,哽咽地回答︰"你也是。"
"嗯。"維貞明白她的意思,兩人都曾在感情的路上重重跌過,互相扶持才能走到現在,沒有比對方更了解自己、疼惜自己了。
"有事再聯絡,拜。"
緩緩掛下電話,晶晶撕掉臉上的面膜,就像撕下這十一年來戴上的面具──假裝那段記憶不曾存在,假裝沒遇遇那個人,更假裝不曾為愛受傷……她是個開朗自信、不識傷心滋味、沒嘗過遭人始亂終棄的絕望的快樂單身女郎,直到明哲猝不及防地重現眼前,她的面具終于龜裂。
是該放下了……
真正地放下。
想歸想,她能做得到嗎?
目光悠忽地投向地板上的枕、被,那是他存在的痕跡,即使把它們全都丟給焚化爐燒……成灰亦難磨滅他到遇這里的記憶。
而記憶如果不疼不痛,就不會在心底累積,累積成某種沉重、揪心的痛楚,每當想起他的名字便凌遲她一遍。
這種身心被割裂的痛苦,他知道嗎?
而這次的重逢,是雲影偶然飄映過波心,還是有什麼意義?
晶晶茫然了。
與其待在家里胡思亂想,不如出去走走,換個心情。
想到做到,晶晶換上荷葉邊與珍珠交織的寬領米色棉質襯衫,搭配駝色及膝裙,足蹬一雙米色低跟鞋,手拿淺色的手提包,在穿衣鏡前慢悠悠地轉一圈。
只見鏡中佳人,一頭如雲秀發綰在頭上,露出縴細的天鵝般頸子,煩口上的頸窩肌膚光潔白皙,修長的身材窈窕動人,充滿都會女郎的迷人風采。
目光繼續挑剔地審視著鏡里的鵝蛋臉龐。修得濃密有致的黛眉不需眉筆來畫,綿密的長睫倒是用了睫毛夾稍加定型,眼皮上輕輕刷上淡金色的眼影,眨動間,添加了幾分嬌柔媚麗。
頰膚則在化妝品的幫助下,更顯晶瑩剔透,雙頰嫣紅動人,沒喝雞精便擁有不錯的臉色,全靠腮紅的神奇效果。
櫻唇點上唇蜜,水水動人,這模樣就算不能顛倒眾生,也足以讓自己心情愉快了。
晶晶對鏡中人綻露出自信的笑容,提著皮包出門去。
她先到一家五星級飯店享用套餐,接著逛到東區的百貨公司,以消耗一餐中飯累積的卡路里。
今天本該跟維貞一塊消磨時間,如果她在的話,兩人會起個大早,參觀市區一兩家博物館或美術館,這幾乎是維貞的習慣,就不知道那個德雷會不會陪她做這些事。
想到這里,晶晶的情緒像走下坡路一樣往下跌去。雖然為維貞能尋覓到理想對象而開心,但一想到維貞的德雷是名老外,維貞要是嫁給他,便要搬到國外去,心情便開朗不起來。
少了維貞,她會很寂寞的。
維貞在幾年前也曾離開過台灣一陣子,到紐約求學,那段魚雁往返、通國際電話的日子,若不是有惠卿姑姑時時關懷她,晶晶覺得自己一定很難熬過去。
她表面上是個活潑開朗的人,也認識不少朋友,但知心、交心的唯有維貞一人。尤其是她外婆過世後的那段日子,晶晶承受失去親人與失戀的打擊,全靠維貞安慰,才度過低潮期。
後來她隨母親梁彩霞搬到台北,選擇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期間仍跟維貞保持密切往來。
彩霞在晶晶十八歲那年嫁人,跟隨丈夫移民到夏威夷,把梁婆婆過世時,保險公司的理賠金全數交給女兒,用來繳付她以晶晶的名義購買下來的公寓的銀行貸款,以及未來的生活費用。
臨行前,母女倆有了首次交心。
那時候晶晶才明白,母親並不是故意冷淡她和外婆。
"我生你時才十八歲,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當人母親。"彩霞回憶往事,神情百感交集。"鄰里間指指點點,都笑我未婚生子……當時我好恨,恨你的出生讓我成為笑柄,恨你外婆堅持要我生下你,毀了我的人生……但我更恨的是,你父親……說好那趟出航回來就要娶我,卻葬身大海……"
晶晶一直記得母親說話時掛在哀愁的臉龐上的那串淚,多少愛與恨就在其中。輕信了良人的許諾,盼著歸期時的嫁約,等到的卻是他的死訊,光是這沉重的打擊已是承受不住,遑論還要負擔一條新生命,那時的她還不到十八歲,卻得面對人生的第一場幻滅。
同樣的心情,晶晶經歷過,更能體會了。
"你父親的噩耗傳來時,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你外婆說,我不要,她要,所以你的命是你外婆留下來的。"
這點晶晶是早知道的。
"做完月子後,我一個人到台北……一個只有國中學歷的女孩,能找到什麼好工作?我三餐飯都吃不飽,更別提賺錢回去了。後來半工半讀,拿到二專的文憑,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保險公司當壽險業務員,經濟情況漸漸穩定下來……可是每次回去看到你……我心里就難受,你長得像你爸爸,好像,好像……"
"媽……"
母親的神情哀戚得令人心憐,晶晶再也禁不住胸臆間漲滿的孺慕之情,抱住她。
淚水也不知是從哪雙眼流下來的比較多,泛濫著兩張靠在一塊的臉龐,多少年壓抑的情感如潰堤的潮浪一瀉千里,洗去了母女間的隔閡。
"對不起……媽媽不是不疼你,只是看到你就想起你爸爸……我沒辦法呀……"
"我明白……"
"接到你外婆生病的消息時,我正在洽談一筆大生意,只要談好這筆,我就可以獲得升遷,有能力把你們祖孫接到台北,可是你外婆……我不知道有那麼嚴重,想盡孝已經來不及……"
"媽……"
情緒一旦潰堤,禁也禁不住,晶晶比任何時候都跟母親的心貼近。
母女倆同樣有著倔強的個性,也同樣的怯懦。
在不許自己回頭為過往傷心的堅強下,其實是一顆不敢正視逝去的時光劃在胸上那道丑陋傷痕的怯懦的心。
等到一切都來不及了,只能抱著滿腔的悔恨。
晶晶不願和母親之間,演變成那樣的局面,她選擇寬諒母親,祝福她走出失去的悲痛,追求到幸福。
至于自己的幸福呢?
不是沒人追求,卻總是敞不開心門接受。
說得好听是緣分未到,實際上是忘不了……
晶晶悚然一驚,那個想要遺忘的名字又浮現腦中了。
體力像是被這意念怞光,雙腿酸軟了起來,晶晶失去逛街的興致,索性打道回府,卻在大門前被一聲呼喚攔截下來,全身一僵。
街燈下,明哲挺拔的身影自對面的餐廳急急跨步出來,晶晶忘了逃走,痴痴地想著他穿那件米色的襯衫搭鐵灰色的長褲,讓原本就身長腿長的體格更顯得挺拔修長、器宇軒昂,自己的頭發也不知有沒有亂,臉上的妝……
一股自我厭惡的情緒陡然冒出,她又驚又慌地撇開臉,頰膚上熱辣一片。
梁晶晶,你怎麼可以忘了這男人對你的傷害,像花痴一樣地渴望他?
"晶晶……"
那低切的呼喚彷佛可以深入一個女人的內心,撥動她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可惜晶晶心里的那根弦早在十一年前就被他的無情所扯斷。
她深吸一口氣,感覺他灼熱而急促的吐息異常接近,小心地挪開兩步,才轉向他。
"你在這里做什麼?"彌漫在心中的懊惱情緒,讓她的口氣顯得不耐煩。
"我等了你一下午。"明哲憂郁的口吻,像足了受盡委屈的小孩,眉宇間的輕愁更添加了俊朗臉龐的男性魅力,能輕易擄獲具有母性的女人。
可惜她的母性在十一年前……也沒了。
"等我做什麼?"她冷冷一瞪。
"我中午就來了。"他緊了緊眉,灼熱的眼眸帶著抹驚艷的情緒在她臉上、身上梭巡。
晶晶登時有種渾身著火的錯覺,想要躲開,耳室里卻充滿他哀切誠懇的表白。
"我請門口的警衛幫忙找你,他告訴我你出門了。我拜托他,你一回來便打電話給我,自己則守在對面的西餐廳,從那片窗戶可以看到大門的出入情況,我一直等,從午飯吃到下午茶,才看到你回來。"
"你有沒有喝他們的桔茶呢?味道還不……"晶晶懊惱地閉上嘴巴,將一個"錯"音連同升上喉頭的咒罵一並吞進苦澀的喉嚨。
她還有閑情逸致跟他扯這些?都是他低沉溫雅的聲音害的!
晶晶咬了咬牙,也不知是生自己、還是明哲的氣多一些,表情驀然僵冷,語氣嗆辣得如剛吃了一盆辣椒,射向他。
"你到底想干嘛?"
一抹很深的情緒閃過他黑沉沉的眸心,晶晶不確定那是什麼,心髒卻莫名地跳得更劇烈,方寸間有種很酸的感覺,害她既想要沖上前抱住他,又想拔腿奔離他,但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都讓她悶得想一頭撞死算了!
"你冷靜下來了嗎?我想跟你談。"確定她眼中沒有淚水、驚慌,情緒比起早上穩定,明哲猶豫地詢問。
晶晶瞪著他,有一瞬間想沖過去打他一頓,但最後還是沒有訴諸暴力,只是用一種無法置信的眼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這個男人。
他眼花了嗎?
沒看到她郁卒得……目露凶光,額際的青筋都露了出來,她這模樣像是有冷靜下來嗎?
是呀,在看見他前,她都很冷靜,但他一出現,她全身每個細胞便激動得快要發狂了!
"都快六點了,一起吃飯吧?他們的餐點有五星級飯店主廚的水準。"他一派自然的提出邀請,好像他們之間沒有十一年的隔閡,好像他沒有負遇她,好像他們還是情人。
晶晶心里卻清楚得很,不僅過去的時光回不來,鑄成的傷害也難以自心版上抹去。他們的確分開了十一年,他的確負了她,兩人也早就不是情人了!
所以,他憑什麼可以假裝那些事沒發生過?
然而,充滿怨念的一個瞪視,在那雙暖柔、深情的眼光下,非但凶狠不起來,硬起的心腸不知何時也軟折了,腦中來來回回的全是當年他待她的千般好。
可是一個錯誤,便足以毀掉她的愛,踐踏她的情呀。
"從午飯吃到下午茶,現在又要吃晚飯,你以為老板會發獎狀給你嗎?"她閉了閉眼,努力硬起心腸,口吻刻意充滿奚落、譏刺,希望他听得出來,識相點,知難而退吧!
"以前我們也是這樣……"他的回答輕得像灑落一串感嘆,晶晶的心劇烈顫動著,她猛然張開眼朝他望去,在他深鎖的眉際里彷佛看見了往日的甜蜜,以及她不願懂的柔情深種。
狼狽地別開眼,晶晶的嗓音依舊冷絕。"我不想談以前的事。"
"晶晶……"他微微哽咽了,就在她以為他無話可說,明哲嘆息道︰"那麼昨晚的事,你也不想知道嗎?"
晶晶心中一動,看向他。
那黑漆漆的瞳人里放著柔柔的光,而她的心──是好奇心,好像一只飛蛾般,情難自己地繞著那光焰飛。
"我們邊吃飯邊談,我請你。"看出她有軟化的跡象,明哲提出邀請。
哼!這家餐廳的法式料理向來貴得讓她只能望菜單興嘆,既然他想當冤大頭,她倒是不介意敲他一頓,順便弄清楚他怎麼會突然冒出來當她的"熟人",趁她在沒有反對能力的情況下,以花言巧語說服德雷的朋友,由他護送她回家。
"走吧。"她也不客氣,跨步往餐廳走去,明哲趕緊跟著她。
晶晶被引導到他的桌位前,一台銀色的筆記型電腦佔據住鋪著白色桌巾的圓桌上大半的面積,螢幕上有著一缸魚游來游去──那是螢幕保護程式,顯然他之前匆忙跑出來攔她,沒來得及關上電腦。
桌上還疊著幾個檔案夾,看來他在等她之余,也沒閑著。不過那幾個檔案夾看起來怎麼有些眼熟……
"請坐。"明哲為她拉開椅子,輕柔的聲音打斷了晶晶的思緒。
她丟給他一個疑問的眼神,卻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坐了下來,默默地注視他將桌上的電腦和檔案夾全都收進公事包里,然後召喚服務生送來菜單。
"想吃什麼?"他殷勤詢問。
晶晶打定主意要點最貴的套餐,不過最貴的套餐不代表合她的口味,最後選擇了法式鄉村套餐。
明哲跟她點一樣的,還點了瓶波爾多的白酒佐餐。
等到服務生布置好餐具,在一對酒杯里斟上香醇的酒液後離開,晶晶開門見山便問︰"昨天晚上究竟怎麼回事?"
俊臉上閃過一絲迷惘,彷佛也不確定情況,明哲微微蹙起眉頭,斟酌了一下,方緩緩開口︰"晚餐後,見勛帶我跟一票同事去PUB,正好踫到你出來……"
"等等。"晶晶打斷他,黛眉鎖著困擾,對于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名沒有興趣,她納悶的是──"我們有十一年沒見了,今天早上我都無法立刻認出你來,就算你記性再好,我還是很懷疑你可以在燈光昏暗的PUB里,一眼把我認出來。"
"我不是在PUB里把你認出來。"他眼神一黯,縈繞胸懷里的酸澀情緒使得聲音發緊。"我們在PUB外的走廊,遇上被一名綠眸男子扶持出來的你,有同事認出你來,我隨即喊住對方……他就把你交給我了……"
"你喊住對方,他就把我交給你?"晶晶無法置信。
"他似乎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他語帶保留。
"他怎會知道?"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當時的情況很詭異,明哲難以解釋。
"就算是這樣,你同事又怎會認識我?"
"我們都在同一家壽險公司上班。你是法務室,我是證券投資部門的副理。"
晶晶腦中有一秒鐘的空白,眼神從茫然轉為領悟。怪不得她會覺得那些檔案夾眼熟,常在公司里看到嘛。
"你就是從美國母公司調回台灣的B?J?何?"她半信半疑,隨即蹙緊眉頭,"你不是說要當律師嗎?"
"這是你讀法律的原因?"明哲眼中閃爍出一抹了然。
血液沖上腦門,晶晶臉上燃起難堪的灼熱,從來沒想過自己念法律,是因為……
喉頭像被塞了團棉花般難受,她迅速別開臉,忿忿不平地否認,"少往臉上貼金了!我學法律純粹是因為……對法律課題有興趣,跟你沒有關系。"
一定是這樣沒錯!
她舉起酒杯,任甜郁的酒液沖下喉頭的硬塊,說服自己。
但看在明哲眼里,分明是欲蓋彌彰,心頭涌上一股溫暖與滿足。知道晶晶心里仍有他,絕望的心境又燃起白熱化的希望。
"我明白了。"他意味深長地說。
"你明白就好。"不想弄清楚他究竟明白了什麼,晶晶隔著酒杯窺視他。"我倒是不明白,你送我回去後,為什麼……不……立刻離開呢?"
"當時你昏睡不醒,我不確定你究竟是喝醉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只好守在你身邊。我以為你的室友應該很快會回來,卻一直沒等到人……"
"維貞另外有事。"她避重就輕地回答,伸手抓了酒瓶,為自己又添半杯。
"就算有事,也不該把不省人事的你交給陌生人……"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格外犀利地看進她眼中,口吻酸澀地刺探,"或者,對方不是陌生人?"
"不干你事!"她討厭他那種有權審問她的口吻。
"誰說的!我……"
"你怎樣?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痛苦劃過俊秀的臉寵,明哲蠕動著唇,正侍說什麼,卻見侍者端了兩盤前菜──白酒燴貝扇佐香蒜面包來到兩人的桌位,登時一股鮮美的氣味帶著酒香充滿嗅覺。
晶晶逕自拿一塊香蒜面包沾取醬汁吃,明哲只能等待侍者離開後,方能將梗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的苦澀化作言語。
"我就不能以朋友、同事的立場關心你嗎?"
"你沒听過交淺言深嗎?"她睨他一眼,將手中剩余的面包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
明哲听得極不是滋味,昔日的濃情在她眼里竟是淺嗎?
"你喝得酩酊大醉,很容易出事的!昨晚幸好是遇見我,要是換成別人……"
"你所謂的別人是什麼人?"她慢吞吞地開口,胸月復間那股陳年怒火一再受到挑釁,醞釀著隨時都要噴燒而出。
"那兩個家伙……"
"人家可是大帥哥呢!"她壓抑著怒火的眼眸刻意輕佻地朝他拋出一個嫵媚的眼神,清脆的聲音卻極為冰冷,"我好奇如果你沒有冒出來自稱是我的'熟人',昨天晚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喔!"
"你……"他呼吸一窒,滿腔的怒氣登時沖上頭臉,聲音發抖了起來,"想發生什麼事?"
從來不曾被他這樣厲聲質問過,晶晶不由得嚇了一跳,一陣心虛的戰僳竄遍全身。但轉念一想,她心虛個什麼!隨即還他一個白眼,順道擲下充滿挑釁的言詞,"自己想羅!"
他自己想?一連串模糊的意念像針般在明哲腦中穿梭,刺繡出他極力排斥的畫面,登時引發了混合著嫉妒的狂怒。
不需抬頭看他表情,晶晶也能感覺到那股強烈的怒氣。
可是他憑什麼生她的氣?
兩人之間早就沒關系了!他憑什麼像個知道老婆要紅杏出牆的丈夫般對她生氣?
心里嘟嘟囔囔著,嘴巴卻抿得極緊,晶晶很清楚火上加油的後果,她無意進一步挑釁他。
穩住心頭的不安,她若無其事地瞥他一眼,"不介意的話,先讓我吃完這頓飯好嗎?我餓死了!"
怒氣像波濤撲向海岸,在她的話里碎于一剎那的壯烈,明哲冷靜下來。
一方面是考慮到兩人分開了十一年,自己還有沒有資格計較晶晶那番氣人的話,仍是未知數;一方面則是有許多話要跟她說清楚,不如等兩人用完餐後,心平氣和下,再做詳談。
他沉默地啜飲了一口酒液,沖下喉頭的苦澀,開始享用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