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置身隆隆奔騰的豪華精致馬車內,身旁的兩、三個丫頭在說些什麼,她沒心思細听。透過窗簾極目望去,遠方秦淮河畔一間不大不小的飯館不知何故起了蚤動,客人們紛紛倉皇逃出卻又難掩臉上興奮,舍不得離開地圍在外頭瞧熱鬧。
不多久,手持大刀的廚子追著兩、三個客人一路殺出門外,嘴上怒吼嚷嚷,緊跟著一名身著袈裟的和尚與一枝拂塵胡亂揮的道士也竄出作怪加入戰局,一下子幫廚子揍人,一會兒又替蒙難的客人暗中踹廚子兩腳,還真是讓人搞不清楚他們到底站在哪一方?
正當鬧烘烘瞎攪成一團,圍觀的群眾則鼓噪、激動的吶喊時,另一道頎高身影的年輕男人追了出來,往廚子、和尚、道士上各踹一腳,嘴巴一開一合不知說些什麼,就見三人霎時間泄了氣,渾身沒勁地低著頭乖乖走回飯館里,而旁邊搖旗吶喊加油的不相干人士見沒戲可瞧,再次笑鬧地成群結伙地進到飯館里頭用飯,仿佛方才的事不曾發生……
廚子、和尚、道士加上一個年輕男子,多麼奇怪的組合!可是卻也令人好生……好生羨慕啊!
隨著馬車奔離,越來越遠的距離讓她只能瞧見人群紛亂,卻無法听得真切的蚤動的人群在吵些什麼,可是如此率真、激昂的生活方式讓她欣羨不已……
如果她能逃出「他」所打造的奢華籠牢,是不是也能活得這般自在?
不!這個問題無人能給她答案,但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她是該離開了。
最近「他」讓她越來越感到恐懼害怕,如果她能早一點離開,或許能讓「他」不再執迷……
如果能早一點……
天方蒙蒙亮,秦淮河畔的飯館——「返璞樓」大門輕輕被人打開,左邊臉頰有著一大片青色胎記的姑娘低著螓首認真地擦桌抹椅,好不勤奮地工作著,準備迎接新的一日的到來。
擦著、擦著,她突然抬起漆黑水靈美眸,疑惑地往二樓瞄了瞄。奇怪!今天似乎有些慢,那每日清早的咆哮聲怎麼還沒……
「姓舒的,我警告你別欺人太甚……」驀地,還帶著渾沌睡意的怒吼乍然響起,緊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重物落地聲,可見二樓某間房里又有人開打了。
來了!她不自覺地抿唇微笑,見怪不怪地繼續自己手中的工作。才來這間飯館工作半個月,早已習慣「返璞樓」里幾個大男人的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
「你這個管菜刀的,日陽都要照了,你不趕緊整理好去市集進貨,買妥今日供應的食材,竟還在這兒賴床……」好听的男音冷冷地道,隨著語尾音又是「砰」地一聲,大概是有人被一腳踹出房門。
「他女乃女乃的!本人姓管名菜刀犯著你了嗎?喊一聲管大廚會髒了你的嘴?」被踢到門外的高大俊逸男人滿臉惱怒。他生平最恨別人連名帶姓地叫他,識相的都會稱他一聲「管廚子」或「管大廚」,偏偏姓舒的就是少數不識相之人的其中一個。
「當廚子的不就是專管菜刀?我這麼喊你沒錯啊!」身材高挑削瘦、五官斯文,渾身書卷氣的男子不疾不徐、慢慢地踱到樓梯口,淡淡地嘲諷提醒。「將另外那兩個和尚、道士也給我叫醒,你不覺得他們兩人賴得比你更過分?」
對喔!沒道理他被踹醒,這兩個不要臉的家伙還能舒服地呼呼大睡!管菜刀猛然大悟,一句話就讓他打消開架沖動,腳跟一旋,橫沖直撞往另外兩間房殺去。
又是一陣 啷巨響,兩道鬼哭神嚎一前一後響徹屋內……
「娘的!你這把刀今天吃錯藥啦……」
「可惡!大清早的,你想磨刀,後院有塊磨刀石,你淨可去使勁用力磨,做啥找我開刀……」
兩道人影又叫又跳地逃出來,嘴上不住謾罵。霎時間,火氣甚大的三人你來我往地拳打腳踢,一攻一守間,精妙招式盡出,足可看出三人皆暗藏一身高深的武功。
懶得理會三人的晨間「運動」,舒仲緩步下樓,對專心擰水擦拭的年輕姑娘微笑招呼。「素心姑娘,早啊!」
「舒掌櫃,你也早。」宮素心抬起小巧臉蛋,怯怯微笑回應後,立即又迅速低下頭,似乎怕被人瞧清她的臉。
對于她此番舉止,舒仲只能暗自嘆息。事實上,打半個月前的夜晚,她拎著個小包袱上門求雇以來,不管對任何人一律低垂著頭,似乎是對自己臉上佔據大半個臉蛋的胎記頗為芥蒂。
其實撇去胎記不談,若仔細詳觀五官,便不難發現她生得極為精巧秀麗,是個美人胚子,可惜世人光瞧見她臉上那青黑可怕的胎記便心生嫌惡,懶得再多瞧一眼,錯失了真正的美麗。而她大概也因見多了他人嫌惡眼光,日積月累下喪失了自信心,因而不敢抬頭見人吧?
「素心姑娘,這些事你甭做,那是了凡與玄青的工作,你可別搶了他們的飯碗。」奪過她手中的抹布,舒仲往二樓打得不可開交的三人擲去,「啪」地一聲,髒兮兮抹布正好擊中了凡和尚的大光頭,三個打群架的人也因此各自跳開,中斷「運動」。
「誰?誰暗器傷人?」了凡年輕俊朗的臉龐滿是憤怒,氣沖沖地抓下頭頂上的髒布質問。
瞧他光頭、臉頰被一條條烏黑水痕流過的狼狽樣,宮素心垂首忍笑,倒是舒仲就沒這般客氣了。
「還玩?別以為虛晃幾招花拳繡腿就想混過該做的工作!」揚聲斥責,半點不留情面。
耶!被發現啦!這舒仲怎麼精得像鬼,連這點心思也被拆穿?
三人無奈互視,默契十足地一同飛身躍起、跳下一樓,足下勾來長板凳,圍著方桌翹著腳,坐沒坐相,一副懶洋洋模樣。
舒仲才不管三人的委靡神態,搶來水桶塞到身著茅山道服、留著兩撇黑黑小胡子的年輕道士手中。「干活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前兩天都是素心姑娘幫你們擦桌抹椅的。」
「沒……沒關系,是我自己無聊想找些活兒做的,舒掌櫃,你別怪他們二人……」以為自己多事害兩人被罵,宮素心難掩緊張。
「听見了沒?」玄青得意地模著唇上兩撇翹胡,-得二五八萬。「這是我和了凡做人成功,人家素心妮子才願意幫我們……」
滿口屁話!舒仲冷嗤,明白指出事實。「素心姑娘的工作只限于幫咱們這幾個大男人洗衣縫補、打理一些小瑣事,可不是來店里干粗活的。」
說來她會在「返璞樓」安頓下來,也算是因緣巧合。那日傍晚,一向幫著他們這幾個大男人洗衣、縫補的老嬤嬤來告辭,要他另找人幫佣。心下才想著隔日得另尋他人來幫忙時,誰知夜里當他準備關門打烊時,她卻突然出現在店門口,吞吞吐吐問他店里缺不缺人,水靈靈眸底有著倉皇與走投無路的狼狽。
當時他微愣,反問一句︰「你會不會洗衣縫補?」
就見她不停地直點頭,好似生怕他不給工作似的。既然她這麼想要這份活兒,他又正好缺人,當下就聘雇她代替老嬤嬤的缺。
雖然也曾好奇,為何她一個姑娘家會孤身一人無處可去,不過瞧她眸底總有著淡淡憂愁,舉止極為小心謹慎又容易受驚,不難看出對他人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因此他也就不便多問,怕驚嚇了她。
管菜刀嘿嘿邪笑,打著歪主意問︰「素心啊,你閑著無聊干脆幫天下第一大廚——我,上街去采購食材,你說如何?」擺明要把自己負責的活兒推給別人。
宮素心還沒回話呢,舒仲已快手如電,刮他後腦勺重重一記。「你想得美!給我老老實實地自己去選購。」
被打得往前一栽,狠狠撞到桌子,管菜刀翻臉了。「姓舒的!你不知道打腦袋會變笨嗎?」
「你夠笨了,不差我這一掌。」毫無悔意地嘲笑。
「媽的!我和你拚了!」桌子一掀,沖上去揍人。
「閃啊!」了凡、玄青見機得快,早拉著還傻愣、傻愣的宮素心躲到一旁準備觀戰,嘴里不住呼喝。「快啊!上啊!你這把菜刀還管不管用就看今天這一役了。」標準隔岸觀虎斗的嘴臉。
閃過他的飛撲攻擊,舒仲懶得與他開架,身子微旋,退至安全之地,涼涼的神情好不邪惡。「我想你大概是想欠我還不夠多,竟敢摔壞店里的東西?」詭譎眸光瞟向原本安放在桌上、如今摔成滿地碎片的陶壺瓷杯。
聞言,管菜刀硬生生地止住攻勢,害怕顫抖地隨他視線瞧去……
「不——」掩面慘叫,其聲哀絕,恍若死了爹娘般淒厲。
玄青、了凡二人哈哈大笑,樂得手牽手,圍著他跳舞,嘴里不住直喊︰「一萬兩、一萬兩……」
這、這些人是怎麼了?不過是摔壞了一組茶壺杯子,有必要這麼夸張嗎?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宮素心滿心疑竇,悄悄地移到舒仲身邊。
「呃……舒掌櫃,什麼一萬兩?」依然是垂著螓首,可不難听出輕聲細語中的好奇。
欣賞她烏黑柔亮秀發,舒仲輕描淡寫。「沒什麼!只不過他得賠我一萬兩黃金罷了。」
嗄!一萬兩?什麼杯子這般值錢?受到驚嚇,她雙眼大瞠,忘了自己臉上的胎記,霍地猛然抬頭直盯著他,以為自己听錯了!
訝異她也會有這麼逗趣的神情,舒仲甚感有趣。一直以為她性子陰沉、沉默寡言,沒想到也有止不住好奇心、如此可愛的時候。
「沒錯!就一萬兩。」似笑非笑的,他點頭加強自己話里的可信度。
「舒大掌櫃啊——」充滿諂媚、奉承的聲音飄了過來,管菜刀一改方才橫眉豎眼的惡人樣,嘻皮笑臉地討好。「看在我為你作牛作馬、燒菜煮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咱們打個對折,五千兩你說怎樣?」
「九千兩。」大發慈悲,網開一面。
「六千兩?」
「八千兩。」
「七千兩?」
「八千兩。」最後底限,絕不松口。
「嗚……八千兩就八千兩……」好不淒絕地哀泣著。
「你放心,我會記在簿子上的。」好整以暇地附送一句,表示自己絕不會忘記。
「恭喜!恭喜!」了凡、玄青笑哈哈地拍著管菜刀的肩膀。
「娘的!」恨恨瞪了兩人一眼,管菜刀奉送他們一人一腳,匆匆飆了出去,只留下一句大吼。「老子上市集采購食材去。」
「干活了!」舒仲催促著眾人。被他們這一鬧,又耗去不少時間了。
「唉!」玄青苦著臉嘆氣。「歇業一天不成?」可憐啊!他們已經被壓榨很久,好一陣子沒得休息了。
「行!」答應得干脆,舒仲冷笑。「一日短缺的營收記在你帳上,如何?」哼!這群人整日光想著偷懶,都不知他維持一家店的辛苦。
「嘿嘿……我看還是算了……」驚恐地直搖手,玄青拉著笑倒在地的了凡匆忙逃離找事做,就怕自己會成為繼管菜刀之後的第二個犧牲者。
就不信治不了你們!舒仲暗忖,眼見大家乖乖地各回崗位做事,他轉身正想走人,卻瞄到宮素心滿臉的問號。
「素心姑娘,你有啥事?」面對姑娘家,口氣可溫和多了。
「沒……沒有!」似乎警覺到自己透露太多心緒,她迅速低垂螓首,再次回復陰沉、不引人注意的模樣。
沒有嗎?深深瞅了一眼,忽感她太過畏縮,這大半個月來從沒見她踏出「返璞樓」一步,亦不在人聲鼎沸之刻現身,就算有心幫忙,也只有在大清晨或打烊後沒任何客人時,才會來前頭的飯館內幫著大伙兒清掃、整理。
難道她真的那麼介意外人對她臉上胎記的指指點點嗎?舒仲並不樂見身邊的人性子太過壓抑、死氣沉沉的。人要活得舒心自在,才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啊!
當下決定將她拖出去接觸人群,感染市集百姓的活力,他微笑提議。「素心姑娘,有件事兒想請你幫一下忙,不知你方不方便?」
「舒掌櫃,你快別這麼說,只要素心能力所及,一定義不容辭。」舒掌櫃好心收留她,她當然要回報。
「是這樣的,我想買件禮物送個姑娘,可女孩家喜歡些什麼,我這大男人怎會清楚,所以想請你幫忙挑呢!」
原來舒掌櫃有心儀的姑娘了。宮素心有些驚訝,卻沒露出任何詫異之色,低垂的螓首點了點,無聲答應了。
「太好了,那我們現在上街挑吧!」眼底眸光流轉,好似早料到她不會拒絕。
「上……上街?」微顫的音調顯得相當驚訝,似乎在答應時沒想到買東西畢竟是得出門的。
「是啊!」舒仲微笑,有種老奸巨猾的感覺。「難道買東西不用出門買?還是素心姑娘,你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不……我沒有……沒有這意思……」慌忙澄清,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如此甚好!那我們走吧!」不給她找借口機會,話聲方落便自顧自地朝門外走去,算準她一定會跟上。
答應得太快了!宮素心暗自低嘆,就算滿心不願意,卻也不得不小跑步地追出去。
忙著東模西模、裝模作樣鬼混的玄青、了凡溜眼偷覷兩人身影消失後,立即丟下手中抹布、水桶,賊兮兮的大頭湊在一塊兒,有聲有色地討論……
「禿驢,你說姓舒的何時認識什麼姑娘,還好到要送人家東西?」怪了!四個大男人鎮日混在一起,怎麼從沒听說有這號人物出現?
「牛鼻子,有沒有這姑娘,我是不知道,不過你有沒有發現姓舒的對素心妮子說話特別溫柔,哪像同我們講話都是冷颼颼的,差別真大呀!」搖著大光頭長吁短嘆,好生感慨。
「可不是!一個人兩副嘴臉,真讓人心寒啊……」捧著胸口痛心不已,兩撇胡子抖呀抖的。
「捶心肝啊……」大光頭也仰天哭嚎,捶胸頓足。
飯館內就听兩人此起彼落地大唱哭調,那牛嚎似的聲音還真是……難听極了!
熙來攘往的人潮將大清早的街道擠得好不熱鬧,各家小販扯開喉嚨吆喝,忙著做養家糊口的小買賣,人人臉上活力充沛、生氣盎然。
置身在擁擠的人群中,宮素心低著頭,秀發垂瀉而下,遮掩了小巧臉蛋,讓人瞧不清發簾下的面容。
她緊張而戒慎地亦步亦趨跟著領在前頭的修長男人身影,僵直身軀令人不難瞧出她精神上的緊繃……砰!
「對……對不起,舒掌櫃!」舒仲突如其來的止步讓她沒察覺而硬生生地撞上,痛得她撫著發紅的額頭,迅速抬頭道聲歉,又立即低下頭。
眸底閃過一絲好笑的神采,舒仲雙臂抱胸,似笑非笑的。「素心姑娘,怎麼我不知道地上有銅錢?」
「銅……銅錢?」滿心疑竇,不解他話中語意。
「若不是有銅錢,你做啥這麼辛苦,兩眼緊盯地上不放?」
呃……舒掌櫃是在調侃她嗎?不可能吧!他看起來挺正經的,「返璞樓」四個男人就屬他最嚴肅、正常。
以為自己幻听了,她跳過那帶有取笑意味的問話,瞄眼瞧見身旁正好擺著販賣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珠鈿玉環的攤子,于是轉身細細挑選,輕聲問道︰「舒掌櫃,你想挑些什麼送人?」
舒仲淡然微笑。「這種東西我哪懂,就挑你喜歡的。」
怎麼這麼說呢?難道他連自己心儀的姑娘喜歡些什麼都不知道?宮素心就算納悶也不好問出口,暗暗瀏覽攤子上有什麼好東西能讓姑娘家一見就喜歡。
小販一見客人上門,連忙笑著招呼。「公子、姑娘,請盡量看,小的這兒應有盡有,只要您滿意,價錢好商量……」
低頭溜眼瞧過眾多燦爛華美飾品,水靈靈明眸停留在一副光華溫潤、瓖嵌精雅、小巧秀麗的珍珠耳墜上。
「老板,能不能麻煩你將那副耳墜拿來讓我們瞧瞧?」
「呵呵……姑娘好眼光,這耳墜上的珍珠可是南海產的珍品,瞧瞧多配姑娘您……」小販笑呵呵,馬上捧來珍珠耳墜到她面前。心中卻大感怪異,怎麼這姑娘低著頭,還能將他攤上的貨色瞧得這般清楚?
「你喜歡?」舒仲笑問。
「我……我喜不喜歡不重要。」這舒掌櫃是怎麼回事,光問她喜不喜歡?要他覺得好,這才是重點啊!「這珍珠耳墜精巧可愛,相信姑娘家會喜愛才是,舒掌櫃若想選禮物送給心儀的姑娘,這耳墜是不錯的選擇。」
「是這樣嗎?」這妮子打哪來的心思以為他有心儀之人了?舒仲饒富興味地睞她一眼,轉而吩咐小販。「包起來吧!」
「公子好眼光!」做成一筆生意,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快手快腳地將耳墜包入小巧可愛的紅絲絨袋里。
付過銀兩,接過紅絲絨袋,舒仲二話不說地將它塞進宮素心的手中,引來低首垂顏的她驚愕地抬頭凝望。
「舒……舒掌櫃,你這是……這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完整話來。
哎呀!原來這姑娘臉上長了大片胎記,難怪總是垂著頭讓人瞧不清楚她的容顏。小販駭了一跳,毫不掩飾地盯著她瞧。
感受到對方的注目,宮素心倉皇失措地掩臉低頭。「舒……掌櫃……這耳墜……你……你收回去啊……」邊說著邊忙著要還給他。
冷冷丟給小販一記寒光,嚇得小販收回視線,再也不敢盯著人瞧。舒仲將耳墜再次塞回她手心,語氣恁地溫和。
「素心姑娘,這些天多蒙你幫咱們四個大男人打理雜事,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你就收下吧!」
「那是我應該做的,舒掌櫃,你太客氣了,這份禮我萬萬不能收……」若非有他聘雇收留,她早不知該怎麼辦了。再說留在「返璞樓」工作也是有領薪餉,他說的都是她分內該做的事,如今怎能收這份禮?
「胡說!」眼中閃過捉弄異彩,口上正經不已。「飯館清掃工作可不是你分內之事,可你卻幫了不少忙,現今我只不過聊表感謝之意,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
他未免說得太嚴重了?這分明就是讓人拒絕不得嘛!宮素心暗自苦笑。
「收下就是了!」清朗一笑,舒仲忍不住拍拍她黑色小頭顱,就像在安撫鄰家小女孩般。「還有……你很美的,別為了臉上的胎記而自卑得抬不起頭,知道嗎?」
「舒掌櫃,遠遠就瞧見你了,這下正好,我鋪子里有新釀好的酒,快隨我去嘗嘗看味道怎樣……」忽地,一雙干枯老手搭上舒仲的肩膀,笑盈盈的皺巴巴老臉上淨是熱情。
「杜老伯,是您啊!」被打斷話,舒仲毫不生氣,一雙黑瞳轉而瞅向傴僂著身子的干瘦老頭臉上。「您又研發出新酒了嗎?」
「可不是!」杜老頭滿是驕傲。「只要試過味道,保證你馬上向老頭兒訂貨,賣給飯館里的客人。」
「這麼說我是該立即去瞧瞧-!」帶笑的嗓音充滿愉悅。
「那當然!」才說著,也不管他身邊有沒有同伴,干扁老手就拖著人往街尾破舊的老酒鋪方向走。
心知杜老頭對釀酒的狂熱,被拖著跑的舒仲好生抱歉朝呆立在旁的宮素心叫道︰「素心姑娘,我去去就來,你先四處逛逛,待會兒我就來找你……」聲音漸行漸遠。
從方才就默不作聲的宮素心只是輕輕地點著螓首,秀發遮掩下的容顏早已嫣紅一片。
沒想到,從沒想到看似正經、嚴肅的舒掌櫃會有如此令人窩心的小動作,會說出如此安慰人的言語……雖然他好像有點——搞錯方向了。
他以為她是為了臉上的青黑胎記而不敢抬頭見人嗎?其實,事實的真相並非如此啊……
不過就讓他這麼以為吧!而她也能繼續掩人耳目,安穩地開始新生活。
目送他遠去的身形,宮素心微微笑了。對他表現出的似有若無的關懷,有股暖流悄悄滑過心田……
握緊手中的耳墜子,她突然為自己先前以為他有心儀姑娘的猜想感到好笑,心下覺得自己收了人家這份禮,禮貌上也該有來有往,回送東西才是。
秤了秤荷包,礙于阮囊羞澀,實在買不起啥像樣的回禮,正好瞧見前方不遠處有位老婆婆在賣手絹、繡線。
俗話說「禮輕情意重」。親手做的回禮想必更有誠意吧,她暗自想著,心中已有了主意,腳下不知不覺地移到老婆婆的小攤子前。
「姑娘,買繡線啊?」笑開一口無牙癟嘴,老婆婆眯眼招呼螓首始終不曾抬起的年輕姑娘。
「是啊!婆婆,您這繡線顏色好漂亮……」挑了幾色繡線,她含笑低聲道。
老婆婆聞言更是欣喜。「這都是老婆子我親自染色的,當然漂亮啦……」
又挑了放置在竹籃子里的一條淡青色方巾,連同選好的繡線交給老婆婆。
「婆婆,我就要這些,您算算多少銀兩……」
專心一志于與老婆婆的對話,宮素心壓根兒沒去注意身後有群人由遠而近,喧嘩吵鬧地撞了上來,力道之強將她給撞倒,就連擺滿繡線、手絹的小攤子也翻了,老婆婆更是跌到在地,哀哀呼痛。
霎時間強烈的酒味四散,幾名放浪形駭的文人墨客摟著酥胸微露的美艷歌妓,醉醺醺地制造了一場蚤動,引來街上眾人的注目禮,圍成好大一圈的看戲人潮。
「呵呵……怎麼回事……這攤子如此……不經撞……」略帶醉意的男人打了個酒嗝,不思反省還怪起別人。
宮素心忙將老婆婆扶起,朝地的面容柳眉微蹙。這些人光瞧就知是以狎妓宿娼為己志,在秦淮河上絲竹笙歌荒唐一整夜後,正準備轉回勾欄院的風流文人。不過如此招搖過市也未免太囂張了!
「討厭死了!讓這些窮酸給撞上,不是沾了一身晦氣嗎?」艷若桃李、嬌媚動人,人稱金陵城第一花魁的李紅月語氣嫌惡,忙不迭地拍著自己薄如蟬翼的外衣,仿佛別人傳給她多少病菌似的。
「就是啊!」深怕美人不悅,一名油頭粉面的書生安撫附和。「紅月姑娘,你莫惱,讓在下為你拍干淨……」話才說著,一雙不安分的手已伸出去,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乘機上下其手吃豆腐。
李紅月何等人物,哪會不知。但見她浪笑嬌嗔。「王公子,你好死相,人家不來了……」玉手欲拒還迎,深諳勾引媚術。
其他文人、歌妓瞧了,個個醉意醺然直笑,對兩人當街調情,動作如此大膽不以為意,反倒圍觀路人看得臉紅耳赤,搖頭大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怎麼撞了人毫無悔意,還怪罪他人,甚至恬不知恥的動作頻頻,真是太……太下流了!
「你們……你們夠了吧!別在這兒打擾婆婆做生意,快走吧!」幫著撿起散落一地的物品,耳听他們瀅聲浪語,宮素心不願惹事,可也不想耳朵受折磨,心想只要他們快快離去也就滿足了。
低柔嬌斥讓行為放浪的眾人忽地一窒,大伙兒這才注意到烏絲掩面,蹲身撿物的不起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