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國南方的沛州城里有間大鏢局。
一百多年前,柳家先祖本想叫它「天下第一大鏢局」,但怕被戳脊梁骨,就把「天下第一」四個字省掉,直接叫「大鏢局」。
柳家有條祖訓,就是要把大鏢局做成天下第一,可惜歷經五代的努力,這個願望也沒達成。
這件事成了沛州人茶余飯後的趣談,還開了盤口,賭大鏢局那「天下第一」的名頭有沒有可能落實?
當然,九成九的人都將賭注押在「不可能」那邊。
袁尚喜也是其中之一。她甚至把每個月的例錢都拿去下注,弄得自己兩袖清風,別說買胭脂水粉妝點門面,連吃顆糖都要東籌西借。
幸虧她朋友多,三天兩頭有人請吃飯,這才稍解她貧困的窘境。
袁尚喜最喜歡美酒、美食,尤其是酒,幾乎來者不拒。
今天好友伍福兒作東,在伍家酒樓請客,袁尚喜興奮得從昨日就空肚子,等著吃好料。
伍福兒看她滿頭大汗跑進來,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來。
袁尚喜穿著一襲青色布衣,雖然洗得很干淨,但下襬幾塊補丁讓她整個人添了三分落拓。她的頭發沒梳髻,捉成一把,以青色頭繩綁在頭頂,幾綹調皮的發絲掙出束縛,就在她額頭、頰邊跳躍。
她腰間還掛了一只酒葫蘆,襯著她曬成蜜色的小臉,醉眼迷眸,哪里像個未出閣的大姑娘?
她來到桌邊,看見一桌好菜,眼楮就亮了。
「福兒,妳真是我最好的朋友。」胭脂鵝脯、水晶肘子、香草燒雞……全是她最喜歡的。
伍福兒指著她,手指抖得像要斷掉。
「妳就算沒錢打扮,至少梳兩條辮子吧,披頭散發的……尚喜,妳這樣將來哪戶人家敢要?」
「我本來梳了,可走到一半,頭繩斷掉,只剩一條,只好綁成這樣。」袁尚喜一臉無辜。
借口!「妳可以梳一條辮子。」
「我怕妳等太久,梳辮子要花好長時間的。」
還是借口!「妳是怕我等煩了走人,這一餐沒人付帳吧?」
「妳怎麼知道?」說溜嘴了,袁尚喜趕緊掩住唇,大眼直盯著伍福兒。
伍福兒很郁悶。她拉著袁尚喜坐下來,幫她將長發結成辮子,重新綁好。
「尚喜,我家的酒樓歡迎妳隨時來吃,不收錢,這樣妳有時間打理自己了吧?」
「不要,無功不受祿。」
「沛州城里,只有我家的酒樓因為有妳照顧,從無地痞流氓敢來撒野,這樣還叫無功?」
「我偶然看見有人在酒樓搗亂,出手教訓,因為我們是朋友。妳請我吃飯,我受邀,也因為是朋友,可我在這里白吃白喝算什麼?」
「算妳太客氣。」伍福兒可不信,她能「偶然」地照顧到酒樓每一回的問題?分明是她一直注意著酒樓。
袁尚喜熱心仗義,盡管她為善不欲人知,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經年累月排隊請她吃飯。這受人恩惠,就算不涌泉以報,也要表現點心意,否則心里難安。
袁尚喜笑了。「認識這麼久,從來只有妳請客,我連一顆糖都沒給過妳,我還算客氣?」她以行為證明自己絕不是個懂「客氣」的人——放開手腳,吃!
「我——算了!」伍福兒被她弄得沒氣了。「妳慢點兒,沒人跟妳搶。」她給她倒了一杯酒。
「香濃醇厚,人間極品。」袁尚喜一口飲盡,著迷得彷佛要飄起來。
「我真不懂妳,明明好酒、又好美食,怎能忍住口月復之欲,將所有的錢都丟進賭場那個不可能有回報的無底洞里?」
「誰說沒回報?」袁尚喜一口水晶肘子,一口今春新釀的青梅酒,好不快活。「我的回報大著呢!只是妳看不見。」
「妳的回報就是讓三公子注意到妳,可他也討厭妳了,這有什麼意義?」
大鏢局的柳嘯月,在這一輩柳氏子弟中排第三,所以沛州人都叫他三公子。
「我的回報才不是那個……」袁尚喜臉上的笑容僵了下,又瞬時恢復。「況且,我做我喜歡做的事,他怎麼想,與我何干?」
沛州的人都在傳,袁家為長女尚喜向柳家三男嘯月提了四次親,都被拒絕。袁尚喜氣不過,才將賭大鏢局能否贏得天下第一的盤口炒弄得人盡皆知,藉此削柳家面子。
可伍福兒並不相信。她認識的袁尚喜仗劍任俠、不拘小節,絕不是個睚眥必報的小氣人。
「照妳的說法,妳上賭場跟三公子毫無關系?可三公子乃沛州第一美男子,妳能不動心?」
「妳還是沛州第一美人呢!」袁尚喜挨到她身邊,將她上上下下瞧了遍。月為神來、水為肌,活生生一個白玉精雕的大美人,饒是她平常看慣,乍一細瞧,仍要目眩。「要論勾人程度,妳更勝一籌……」她瞧著、瞧著竟有些出神了。
「找死啊?我的豆腐都吃?」伍福兒一巴掌拍在她額頭上。別看這姑娘嬌嬌弱弱,像風雨中的梨花,手下的力氣可有百斤,一巴下去,袁尚喜直接栽倒在地板。
同時,她視線里出現一雙腿,筆直修長,每一步落下,踏實穩健卻不驚起半點塵土。沿著雙腳往上看,月白錦衣貼身地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好身材,錦衣外罩著同色外衫,拉出立領,襯著他容顏如畫,猶如深夜,枝影搖曳,正與月華爭輝的瓊花。
男人低下頭,和摔在地上的袁尚喜視線對個正著。他目光凌厲,彷佛可以洞金穿石,所以當他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能瞧得人心尖發顫。但當他刻意忽略一個人時,那份遠隔天涯的淡漠也能將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袁尚喜現在就有種身處地獄的感受。她胸口緊縮,無法呼吸。
「三公子。」伍福兒一邊跟柳嘯月打招呼,一邊伸手去拉袁尚喜。尷尬!怎麼才說人閑話,正主兒就到了。
柳嘯月對她頷首,便繞過袁尚喜,直接走開。他根本就當腳邊沒人。
袁尚喜閉上眼,心里把剛才那一幕想了一遍又一遍,渾然不顧伍福兒的拉扯。
直到她確信自己不會忘了剛才的景象,她才慢慢爬起來。
「尚喜,妳沒事吧?」伍福兒很緊張,怕自己把她打壞了。
袁尚喜用力柔了下臉,沉重褪去,只把嘻笑留下來。「如果妳答應再請我吃一頓,我就沒事。」
「真的?」
「假的。」袁尚喜比出兩根手指。「要兩餐我才會好。」
「我請妳吃一輩子,但妳要老實告訴我,妳是不是真的很喜歡三公子?妳……妳是為了惱他,才老上賭場押盤口?」伍福兒不瞎,袁尚喜瞧著柳嘯月時那種痴迷,她看在心里。
「神經。」袁尚喜捉了只燒雞,拎起一壺酒往外走。「吃飽了,我先回家,妳記得結帳啊!」踏著半醉的腳步,她搖搖晃晃地出了客棧。
「這家伙,就會跟我打馬虎眼……」伍福兒看著袁尚喜的樣子,既無奈又心疼。
柳嘯月在小二的帶領下,上了二樓包廂,柳乘風已經在里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大哥看了一出好戲?」他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柳乘風模模鼻子笑。「我瞧袁丫頭看你看呆了,你就這麼狠心,當她透明的?」
「她的感情,她自己負責,我沒義務響應她。」如果她以為跟他搗亂,他就會注意她,那麼抱歉,她要失望了。
「難怪江湖人稱你 蜂蝶遠避三公子 ,確實夠無情、夠冷酷,足以嚇退全武林的狂蜂浪蝶。」
「大哥若不忍心,何不上前安慰?」
「我擅長的是品花鑒玉,不是憐香惜玉,對那種招蜂引蝶的事沒興趣。」話落,他掏出一只玉盒遞過去。「對方要求一個月內送到樓倉,你動身吧!」
柳嘯月接過玉盒把玩著,有一股沖動想看看里頭的東西,但出于職業道德,還是忍住了。
「大哥不覺得這趟鏢很有問題?」
「若沒問題,物主就直接上大鏢局托鏢,而不是約我出去談了。」
「那為什麼還要接?」
「托鏢的是金刀大俠。」金刀大俠曾經對大鏢局有恩,推不得。
「知恩不報枉為人。」柳嘯月點頭。「知道盒里是什麼嗎?」
「對方只說這東西很貴重,千金難買,其它就不肯再吐露了。」
這是挾恩求償。柳嘯月突然覺得桌上這杯頂尖鐵觀音,喝起來一點也不甘醇,只有濃濃的苦澀。
「放心,我沒打算拿命去報恩。」柳乘風手一翻,又是兩只玉盒落在桌上。
柳嘯月把三個玉盒比較一番,卻是一模一樣。「哪一個是真的?」
柳乘風雙手一攤。「要騙過敵人,就得先騙過自己人。」
「你直接說你把它搞混了就好。」
「我也沒料到王駝子手藝這麼好,仿制出來的東西幾可亂真……反正總有一個是真的。」
柳嘯月喝光杯里的殘茶,起身。「我出發了,你和二哥也小心。」
柳乘風看著柳嘯月利落的背影,模模鼻子。
老二是個武瘋子就不說了,老三的身法似乎也日進千里,倒襯得他這大哥無能了。
但論到琴棋書劍詩酒花,即便十個老二、老三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轉念一想,他又得意了,因為他是最會享受的——品花鑒玉柳大少。
袁尚喜一出客棧,便忍不住胸月復間的翻滾,她一路跑到暗巷,將剛吃下肚的美食吐得一乾二淨。
「真浪費了……」翻個身,她攤在牆邊,剛結好的發辮又散開了,她也懶得再梳,斜捉成一把,綁在頭頂。
「他可真討厭我啊,完全當我透明的,嘿嘿嘿……」
她想起伍福兒的話——她有沒有對柳嘯月動心?
「見鬼,我才不喜歡他。」我根本是愛死他……這念頭一起,惡心的感覺也跟著涌上,但她卻喝口酒,硬把反胃感壓下去。
他大概忘了,那年,袁家剛搬到沛州時,半夜,一場無名大火吞噬半座宅子,她大哥、小妹就死在火場中。
那晚,柳家三兄弟都幫忙救火,而她就是柳嘯月親自背出來的,他于她有活命大恩。
後來,她爹娘感激他,便說要讓她以身相許,但他拒絕了。
她也不難過,反而覺得這個漂亮哥哥瀟灑又有風度,施恩不望報。她長大了,也要成為像他這樣的好人。
然後,她開始觀察他,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曾幾何時,她的目光再也離不開他。
她爹娘說,這就表示她喜歡三公子,便又托人上柳家提親。
可柳嘯月還是拒絕。
如此四回,她家人都叫她死心,她與他,注定了有緣無分。
他們都不信,她根本沒想過嫁他。一開始,她太崇拜他,將他當神仙,一個人怎會想要嫁給神仙?後來,她被他淡漠的目光一路推到天涯海角,他根本不許她接近他一步,還談什麼結緣?于是,她絕望了。
「誰說愛情一定要成親拜堂?」她常常這樣告訴自己。「我只要看他好,我就好,這樣也不行嗎?」
不過被他視若無睹還是有一點點難過,他也以為她十年如一日的下注是在找他麻煩,渴求他的垂青吧?
難道他不懂,沛州太小,大鏢局開在這里,要壯大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除非擁有某些契機……她的搗亂其實是增加了大鏢局的名聲。
她數過,從她開始干「傻事」起,大鏢局接鏢的次數便逐年上升,至今,大鏢局已擴大了三倍有余。
聲名、財富、權力,三者是一個循環。有了名,還怕金錢、權力不隨之而來?這才是她多年辛苦的真正原因。
可沒人理解,而她……
「算了,莫非我還要去跟每一個人解釋?我就是我,我做什麼,自己高興就好,哪管別人想法?」揭了壺蓋,她一口喝干美酒。「我才不怕人說,我——咦?多了很多蒼蠅啊!」
她扔了酒壺站起來,杏實般的黑眸微瞇,鎖住正埋伏在客棧四周,不知意欲為何的大漢們。
五個人,同樣的勁裝打扮,太陽袕高高鼓起,顯示出不凡的戰力。
沛州這樣一個小地方,幾時也臥虎藏龍了?
大漢們埋伏,她就反跟蹤。
那些人不止武功好,耐力也強,蹲下去就不動了。
相比起來,袁尚喜就辛苦了,她喝太多酒,現在有些頭重腳輕。
是不是該戒酒了?
她還沒做出決定,客棧那頭便走出一個白衣人,微風揚起他衣袂,衣上繡的祥雲彷佛也蒸騰起來,迷迷蒙蒙中,但見他的笑溫煦出塵,是百合初綻的顏色。
三公子!那些人的目標是他?!
柳嘯月似乎沒發覺自己被跟蹤,直接出了城。
袁尚喜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嘯月一走就是半天,差點沒累死她。
直到太陽落山,銀月初起,他終于停下腳步,打開手中折扇,笑咪咪地回望來時路。
袁尚喜遠遠瞧著,心怦通怦通地跳。他真好看。
柳嘯月就這麼站在路邊搧了半刻鐘,讓袁尚喜看得疲累盡消。美人不止飽眼福,還抵得過金山銀山加糧山。
「諸位跟蹤柳某半天了,還不願現身嗎?」從出客棧他就發現自己被跟蹤了,特意放慢腳步,看那些人想干什麼,誰知人家耐性好,硬是不出手,他只好主動出招。
四周靜悄悄,一絲回應也無。
「柳某在這里打多久扇子,你們也在那里蹲多久,這樣明顯的破綻,莫非你們還想用 湊巧路過 來搪塞?」
袁尚喜偷笑。原來他剛才那番作為是在耍人。
五個跟蹤者終于被激得現身了。「柳嘯月,交出金縷衣,爺們不為難你。」
「金縷衣?什麼東西?柳某從未听說。」
「江湖早已傳遍,金縷衣出世,已被人委托給沛州的鏢局,轉送到樓倉;這麼巧,你們大鏢局就接了一樁買賣,你還想抵賴?」
「原來你們說的是這個。」柳嘯月掏出那只巴掌大的玉盒,通體翠綠的盒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滴溜溜轉了起來。「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這麼小的盒子,不可能裝進一件衣服。」
「就是它。金縷衣薄如蟬翼,如此大小正好,把它交給我!」一個大漢說。
「司徒鴛,你想獨吞寶貝?」另一個大漢陰沉沉開口。
「原來你們不是一伙的,這可麻煩了,金縷衣只有一件,你們卻有五人,柳某該將東西給誰?」
袁尚喜再次肯定,柳嘯月很壞,擺明了是在煽風點火。
偏偏那五個被寶貝沖昏頭的大漢就吃他那一套,異口同聲說︰「將金縷衣給我。」
「要不各位好漢先打一架,誰贏了,柳某雙手奉送金縷衣。」這已是赤果果的諷刺了。
五個大漢面色俱黑。「我們先殺了你,再奪寶——卑鄙!」
他們還沒出手,柳嘯月的柳葉鏢已先發制人。
「各位好漢是不是腦袋進水了,你們要殺人奪寶,柳某不先下手為強,難道等著挨刀?」隨在柳葉鏢後的是他的扇子,開合如風、鬼神莫測。
這話讓躲在一旁的袁尚喜,笑得差點怞筋。
不過論使壞,她比柳嘯月又厲害了那麼一點點。
當他們六人戰成一團時,她就拿著一小包石灰蹲在道旁等著暗算。
那個司徒鴛剛被柳嘯月一招逼退,袁尚喜就沖出來,一把石灰灑過去。
「啊!」司徒鴛的慘叫聲驚天動地。
袁尚喜的手往腰間一抹,一柄細如繡花針、又暗勝黑夜的長劍如毒蛇吐信,倏忽吻上司徒鴛咽喉。
司徒鴛倒地斃命,至死都不知道是誰送他入黃泉。
袁尚喜的出現不止讓四個大漢嚇一跳,柳嘯月也吃了一驚。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一把扇子使出了龍虎之風,硬是將四個大漢逼得只有招架之力。
袁尚喜看柳嘯月吃定跟蹤者了,本想回家,反正他不愛見她,她也沒有招人嫌的惡趣味。
可她耳中卻接收到更多凌亂的腳步聲,其中幾個更是沈實得讓人心驚。
她錯愕的眼神投向柳嘯月,顯然他也發現異狀,鳳目微睜地看向她。
「先把這四人收拾了!」說著,她就要動手。
但他卻硬是使出絕招,先一步解決麻煩。
「袁姑娘,這是大鏢局的事,妳還是不要插手的好。」他對她無意,因此,不想無故承受她的恩。
她突然又想吐了,顫抖著從腰間解下酒葫蘆,灌下一大口,火熱的、刀子一般的酒液滑過喉嚨,精氣重回體內。
「我不插手,待會兒你跟那些強盜說,我們沒有關系,請他們放開包圍,我立刻就走。」一股夜風繞著她的身邊轉,將她的長發吹得更亂了。凌散的青絲遮住她半張臉,迷迷蒙蒙間,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唇角那似有若無的輕笑,不停地放大。
柳嘯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不得不承認,單論交友,他還挺欣賞這樣的人,狂放、隨興,沒有一般姑娘的扭捏,相處起來很輕松。但硬要他接受她的感情,就傷腦筋了。
他不討厭她,可也沒有喜歡,而他最痛恨的便是被逼迫。總有人問他,袁尚喜喜歡他,他怎麼想?或者,老是拒絕袁尚喜,他不內疚嗎?
簡直莫名其妙。憑什麼他一定要為她的感情負責?明明他們之間除了是隔街相望的鄰居外,什麼也不是——
他還來不及勸退袁尚喜,兩人已經被包圍了。
從那數十雙貪婪到發出綠光的眼里,他知道,要這些人恢復理智放她走,是件很困難的事。
果然,第二波「強盜」根本不跟他廢話,提著刀劍,直接開搶。
袁尚喜笑盈盈地迎上敵人,還不忘譏他幾句。
「三公子,要不你往北方突圍,我朝南邊走,咱們離遠一點,旁人就不會以為我們是一路的了。」
柳嘯月的回答是射出一把柳葉鏢,替她擋住後頭的偷襲。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再不合作,就是找死。
擺月兌一干強盜,柳嘯月和袁尚喜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遁入二龍山。
一整夜,他們不停地跑,加上身上零零碎碎的刀劍傷,兩相折騰下來,兩人累極了。
當天邊出現第一縷金芒時,他們癱躺在溪澗邊,沒力氣動了。
他看著她,心里竄過一絲煩躁。這姑娘恁傻了,陪他挨刀、陪他搏命,她就這麼喜歡他?
他本就討厭欠人情,尤其是她的,欠了,該怎麼還?給錢是侮辱她,難道……
他不可能以身相許。
應該把她趕走,省得兩人越牽扯,越糾結。但怎麼開口?他慣用的冷漠,現在還能用嗎?
袁尚喜沒注意到他復雜的眼神,翻個身,爬到溪邊,腦袋埋入冰涼的溪水里,凍得顫抖,但飛散的神志卻漸漸回來了。
「袁姑娘,」他想不出勸她走的辦法,只好自己走,雖然他已經累到兩只腳都沒力了。「休息過後,妳便回家去,柳某任務在身,先行告辭,今日之恩,來日必償。」
只是恩,沒有情?用不用分得這樣清呢?袁尚喜坐起來,干嘔一聲,月復內又翻滾起來了,她解開酒葫蘆,灌下一大口。
柳嘯月才移動的腳頓住了。她似乎有些不舒服。換作以前,他可以不理她,但現在,他做不到視若無睹。誰能將救命恩人隨手丟棄?
袁尚喜朝他揮揮手。「你有事先走吧,我很累,要再歇一會兒才回沛州。」
他想走,又不放心,她臉色真的很糟。
她又喝口酒。這習慣也不知是幾時養成的,她月復里常翻滾,在不想吐、又不想示弱時,就喝酒將它壓下去。
一開始,她喝醇綿的果酒,歲月不經年,現在她葫蘆里裝的是北地最烈的燒刀子。那一口下去,好像一把火,將她衰萎的性命、神志又燒得旺盛起來。
「你不是有事?怎麼還在這里耽擱?」
他是想走,可他的身體不听使喚。「袁姑娘,妳可是身體不適?」
「我很好啊!只是有些犯酒癮,等我再喝一會兒,自己會回家,你不必擔心。」
「空月復喝酒對身體不好。」
「我知道,你——嗯……三公子,你有沒有听到什麼聲音?」
「有人在喊救命。」柳嘯月心里的警鐘敲響了。
她看著他,他也將視線移到她身上,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沒有火花,但留下了淺淺的漣漪。
「我去看看,你有任務在身,就此告辭。」她沒有等他回答,身子就像一陣風似地消失了。
她沒有糾纏他,不是嗎?她的感情很瀟灑,她的愛,她自己負責,她不需要他的歉疚、愧負、回報,甚至是厭惡的。
不過眨眼間,密林里就只剩他一個人了,獨身的滋味很輕松、很自在。
終于可以不必再跟她糾纏不清。他轉身欲走,可鼻間嗅進淡淡的酒香,是她留下的。
為什麼不是脂粉香、花香,卻是酒香?他腦海中出現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隨即,他笑自己,她愛在身上染什麼味道是她的事,與他何干?
不過她一個人去找那呼救之人,會不會有危險?
念頭一起,他的身體再度失控,朝著她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狂奔不過半盞茶時間,他耳邊听到一陣刀劍交擊聲,心忽然狠狠地揪起。
「袁姑娘!」柳葉鏢已經夾在指間,他身若驚雷,劃過半里的距離,落在和她對敵的人群中。
柳葉鏢像閃電一樣,一閃即逝,兩名大漢手腕中鏢,兵器落地。
柳嘯月來到袁尚喜身邊。「怎麼回事?」
「土匪搶親。」她有些神思不屬。
「深山野嶺里出現新娘?還有人來搶?」
「很不可思議吧?」所以她才吃驚。
他左右察看,翻倒的喜轎,已然身故的轎夫、媒婆,似乎,那不可能成真的事已變成事實。但是……
「新娘子呢?」
「被捉走了。他們一票人纏住我,另一票人捉著新娘朝東方去了。」
倘使不知道就算了,但真遇到不平事,江湖兒女,豈能袖手旁觀?
他握緊了下手中折扇,已經做了救人的決定。
「速戰速決。」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入土匪手中,若不能及時救出,那一輩子也毀了。
「好。」有他相助,她還有什麼好怕的?拚起命來,狀似瘋虎。
他第一次發覺,原來掛心一個人是非常恐怖的事。這女人打架都不防不守的,她就不怕被拽條胳臂、斷只腳?他手中的折扇舞到極致,化成盾牌,替她阻擋一切危機。
「袁尚喜,妳小心一點!」他已經緊張到連「姑娘」兩個字也不會說了。
「你說什麼?」她太專心對敵,沒听清楚。
他氣急敗壞,才想拉住她,她已沖向最後兩名土匪,細劍撂倒對方後,也不停歇,繼續朝東方奔去。
「三公子,有話咱們邊走邊說,去晚了,怕新娘子出事。」她不止瘋狂,體力還很好,跑了一夜,又殺了半天,居然不累。
可嘆他一個大男人,卻有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他哪里知道,他的曲意維護,就像一道符,讓她瞬間請神上身,精氣神泉涌,別說打半天,再挨一日夜她都撐得住。
不自覺地,她唇角彎起,笑意染上眉眼。真希望這一程能一直持續下去,永遠也別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