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十美和焦俏終于還是分房而居了。
沒有人能明白,為何婚前恩愛無比的兩個人,成親後,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任、焦兩家的爹娘都很擔心,這小兩口到底怎麼了,是吵嘴?有誤會?還是相愛容易相處難?
可惜不管他們怎麼問,任十美和焦俏都不說,旁人就算想幫他們,也沒辦法。
而這其中最著急的當屬任大夫人。任十美和焦俏根本不在一起,怎麼生孩子?難道任家的香火就要斷在這一代?
不行!她絕不能放任這種情況下去,一定要跟焦俏講清楚,無子也是七出之一,任家不想做得太過分,可以由焦俏主動提出和離,或者干脆讓任十美多納姬妾,只要能生出兒子,其他的事,大夫人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但大夫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讓任十美趕走了。他才不管香火傳承,了不起讓爹爹從旁支那邊收養幾個孩子,不照樣能傳香火?
至于和離,除非他死,否則他決不答應這種事。
「焦俏,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忘掉,重新開始,好嗎?」
若這方法有用,她何必如此自苦?問題是,那些東西她根本忘不了……
「十美,我——」
「五年。我們上一場賭約並未真正結束,只到九十九比九十九就意外中止了。如今我們重新開始,再用五年重新比一回,就當我們再認識一回,怎麼樣?」
「十美,五年並不短暫,萬一五年後,我還是……你怎麼辦?」
「那就再來一個五年。」他的神情無比認真。
「人生能有幾個五年?不值得的,十美,不值得。」
「你不是我,怎知我用五年與你斗智斗力、與你交往,是件多麼快樂的事?我不知道多享受那種幸福,怎麼會不值得?」任十美甚至覺得,那五年是他最快樂的日子。「焦俏,你難道就這麼狠心,一點兒機會也不肯給我們嗎?或者我有什麼地方做不對,我改,我不求你立刻接受我,我就要一個機會,好不好?」
「十美,你並沒有錯。有問題的是我,我的心生了病,一日不解,一日便無法與你一起,你明白嗎?」
「那就讓光陰沖淡一切。」他想拉她的手,又怕嚇著她,最後,他拉住了她的衣袖。「這世上沒有什麼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我可以等,五年不行、再等五年,哪怕要我等上十個五年,我也不在乎,只要那個人是你。」
「十美……」相愛相知,卻不能相擁,為什麼會這樣?她多想撲進他的懷里,狠狠大哭一場,然後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偏偏……為何自己的性子如此討厭?這一刻,她真恨自己那一親近他就嘔吐的反應。
「別哭。」他舉起袖子,輕拭她的淚。「我們如此相愛,人說,真情感動天,老天爺一定會幫助我們的,所以……別泄氣,也別放棄,好嗎?」
她說不出話來,只有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不停地掉落。
「你說的對,不要放棄我們這麼相愛,老天爺會幫助我們的……」她哽咽著,向上天祈禱,既然年已四旬的劉夫人都能在佛祖保佑下,為十代單傳的夫君懷孕生子,沒理由她克服不了一個小小的心結,是吧?
「當然,一定的。」他開心得想大叫,終于說服她了,只要她願意再給彼此機會,他就有把握重新追回她。「喔,對了,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
「今天劉老板的兒子滿月,劉老夫人許了願,要在天寶寺安金佛,謝謝佛祖保佑劉家有後,很多人都去看熱鬧了,我們也去吧!」
「這麼快就滿月了……」她有幾分訝異,原來在自怨自艾的時候,光陰已飛快流逝。幸好任十美始終不放棄將她拉出來,否則她恐怕永遠落在痛苦的深淵中了。「那就一起去吧!」
成親近月、飽經折磨後,他們終于又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邁向將來的第一步。
沒有通知家里人,他們各自騎了匹馬便往天寶寺馳去,還還沒到地點,那里已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看來,喜歡湊熱鬧的人真是很多啊!
兩人就近找間客棧放好馬匹,才並肩走向天寶寺。
適時,劉家的人也到了。他們全家出動,十余頂轎子、近百個僕人,準備的貢品、香燭幾乎可以從街頭排到街尾。
場面一時愈加混亂,任十美和焦俏乘機擠進人群混入天寶寺里,雙雙找了棵大樹,飛身而上,藏在樹蔭中準備看熱鬧。
她看看天色,藍得如此純粹,身邊的綠葉生意盎然,充滿趣味,她覺得自己真是傻,瞧瞧這天地如此美麗,她為什麼要看不開,鎮日躲在屋里自怨自艾?
任十美低頭,見底下人擠得辛苦,自己在這里倒是清閑,不禁打趣。「想不到練武不僅可以強身健體,用來看熱鬧更是方便。」
她先是愣了下,然後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那張嘴,可以更貧一點沒關系。」說著,她嬌嗔地瞥他一眼。
他的呼吸一緊,多久了,他再沒見過這嬌妍如花的笑容,那魂縈夢牽的美,讓他當場眼眶熱了起來。
但他不想驚動她,努力壓抑自己激動地情緒。
「不然你說,那麼辛苦練武,除了強身打架外,還能干什麼?」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嘍!」她最初練武就是為了這個——做個行俠仗義的俠女,不過她家的人都說她只是喜歡多管閑事罷了。
「那麼偉大的女俠,小生現在坐的這根樹枝非常不舒服,你有沒有什麼辦法使它平整一點,讓我少受點罪。」
「行啊!我幫你把這根樹枝砍斷,你下去跟底下的人一起擠,就不受罪了。」說著,她狡黠一眨眼,就要動手。
「別別別——」他高舉雙手投降。「我認輸就是,女俠千萬別動手。」
「這麼輕易就認輸,一點都不像你,你以前一定頑抗到底的。」
「要不換你下去擠,看你樂意不?」
「呃……」她就當這問題不存在過。「你說他們什麼時候安金佛?」
「賴皮。」他小聲說了句。
她明眸大眼瞪著他,大有他再胡說八道,便要他好看的意思。
他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比著自己的嘴巴,代表除非她同意,否則他再不開口。
她得意地揚眉,低頭繼續看那浩浩蕩蕩的劉家人。
任十美則在她旁邊做鬼臉,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模耳朵、一會兒又可憐兮兮地咬唇。
焦俏幾度想笑,又強忍下來。多久了……她的心情沒有這麼快活過,也許他說的對,真情感動天,只要他們不放棄真心地相愛,終有一日,老天爺會幫助他們解決問題,讓他們白手偕老。
她真慶幸自己踏出了第一步,否則她怎會發現,原來他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那麼難解,原來他們的心意還是如此相通,原來……他搞起怪來,真是可愛。
她真的好愛他啊!焦俏再也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那銀鈴似的淺笑深深感動了任十美,這一趟天寶寺之行真是來對了。
早知這廟里的佛像如此靈驗,五年前,他發現自己愛上她之後,就天天來求了。他不要權勢富貴、不必子孫成群,只要余生的每一天里,都能看見她的笑,與她攜手相扶持、恩愛幸福。
謝謝佛祖、謝謝菩薩、謝謝滿天神佛、謝謝這天地間所有的一切……謝謝他們寬了她的心。他相信,假以時日,他們一定能夠克服所有難關,再續前緣。
「喂,開始了。」她見金佛從漆箱里被請出來,于天寶寺眾僧的誦經聲中,安上神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尊佛像渾身散發著七彩光韻,臉上的笑容不知道有多麼慈悲,連她都忍不住要跪倒在地,祈求佛祖憐憫,助她早日開解心結,難怪底下親眼見識到金佛的人,感動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真的耶!」任十美跟著專心觀看,這時,劉家所有人,以劉老夫人和劉老板為首,劉夫人抱著兒子跪在他們身後,劉家其余姬妾則又在更後頭了,浩浩蕩蕩十余人,開始跪謝佛祖、菩薩保佑,讓劉家有後。
焦俏看他們的樣子,心里很羨慕,越發誠心祈禱自己有一天能跟他們一樣,夢想成真。
突然,她只覺天地好像搖晃了起來,哪怕她運氣了仍往下墜,想要定住身子也無能為力。
「不對,是地牛翻身!」任十美說,接著,他們听見了一陣恐怖的聲音,喀喀喀地,是這棵樹……這顆原來有兩人合抱那麼粗的樹,居然禁不起搖晃,快要傾倒了。
「十美,下樹!」焦俏喊道。
「好,但我們別落到廣場上,盡量往空曠的地方去。」任十美提醒道。
「曉得了,我們——」她還沒說完,就見到更恐怖的畫面,搖晃越來越劇烈,連天寶寺的建築都禁受不住了,橫梁和木柱發出了可怕的斷裂聲響,牆壁甚至被震出巨大的裂痕。
寺廟里的和尚與信眾拼命往外跑,只是苦了劉家那群女人,尤其是大夫人,因為懷里抱著嬰兒,被擠得猶如風中的落葉,東搖西晃。
不知是誰不小心跌了一跤,但此時此刻,生死攸關,誰也沒空回頭拉她一把,反而無數雙腳把她當踏腳石般一一踩過。
就听那婦人發出陣陣哀號,沒有多久,卻連聲音也消逝了。
任十美和焦俏對望一眼,像心有靈犀一般,不約而同開口。「救人!」
于是,他們落下大樹,同時,那顆數也被連根拔起,壓倒七、八名急忙想逃跑信眾。
「我來搬樹,你去救廟里的人。」任十美說著便彎腰,大喝一聲,大樹被他整個扛起來。「還不快起來!」他著急地道。
「好。」焦俏回道,卻沒有進廟門去人擠人,反而走到另一邊,功運雙掌,將那已裂開的牆壁轟出一個大洞。「一部分人從這里走,不要全部擠向大門,反而逃不出去,老弱婦孺優先,快一點!」她的聲音里包含了內力,一記吼出,方圓十里內的人都听得見,更別說廟里那些信眾了。
她一吼完,人群自動分成兩邊,一部分走大門,一部分穿牆而出。
「如何?」這時,任十美已經救出被壓在樹下的所有人,跑到她身邊。
「還不錯。」她道︰「不過我們恐怕要進去一趟。」她指著劉家那些女眷,她們都是盛裝而來,本就不便,加上人群擁擠,個個險象環生。
「那就走!」任十美又是一掌揮出,把牆上的洞擴大,這樣雖能讓人群疏散得快一些,但失去牆壁的支撐,天寶寺更加搖搖欲墜了。
焦俏眼見情況越來越糟,拉著他,施展移形換影身法,兩人像兩只游魚般在人群中穿梭,不多時,便各自背了一名女眷出去。
然後兩人再進去、救人、出來、進去、救人、出來……不知道反復救了多少人,全都是一些行動較不便的老弱婦孺,或者已經受傷的人。
這時,天寶寺的橫梁已經在劇烈的搖晃中產生列橫,發出喀喀聲響,每一記都像來自地獄的魔音,任十美和焦俏不得不加快腳步救人。
「走。」這時,焦俏捉住一名老婦人的手,正要背著她出去,但她卻堅持不肯走。「我兒子、孫子和媳婦兒呢?」焦俏這才發現,婦人竟是劉老夫人,心里不禁為她悲哀,半生茹素、念佛,一世行善,只為求得香火有傳,好難得夢想實現了,竟發生這種事,這……
佛祖啊,人們說你慈悲,可你怎不救救這些可憐人,硬要好好一場喜事變喪事?
焦俏抬頭,再望一眼金佛,慈悲笑容依舊,但不知為何,她已經感覺不到他普度眾生的博愛。那只是一座雕像,一個沒有生命、什麼也沒有的雕像,充其量,他只是有價值一些,其他……
她淡淡地笑了。拜神啊,唉……
「夫人放心,您先出去,我會再進來救人的,一定盡力將所有人都救出去。」焦俏安慰劉老夫人。
「真的?」劉老夫人淚眼中充滿疑惑。與家人失散時,她也一直在向佛祖祈禱,請一定要救救她的家人,至少救一下的她的兒孫吧!劉家只剩這兩根苗了。可佛祖一點回應也沒有,高高地坐在神桌上微笑。那時,她好絕望,也好迷惑,自己這半生的念佛吃齋,平時走路連只螞蟻都不敢踩,還讓兒子修橋鋪路,務必多積福報,以求後嗣,結果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在怎麼一回事?
「我保證,一定傾盡全力救人。」焦俏說完,老夫人終于同意先讓她救出去了。她趴在焦俏背上,感覺她行走如飛,雖然身形瘦小,卻很有力、很溫暖。這不是菩薩,但她的出現卻比菩薩帶來更多的奇跡。
焦俏將劉老夫人送出廣場,與那些劫後余生的人坐在一起,然後,她又沖向危機重重的寺廟中。
劉老夫人看著她的背影,心頭復雜。神佛高高在上,而人們卻在地上掙扎求生,她以前只敬神,但現在,她覺得那個發髻散亂、滿身灰塵的背影,那才是真正的人間活菩薩。
當焦俏不知道第幾次沖進天寶寺時,正好任十美也背著一名大腿受傷的男子正要出來。
「劉老板!」這是巧合啊!她欣慰地笑了,這可是煙城有名的大善人、老好人,他能得救,她很開心。「十美,我剛把劉老夫人就出去了,就安置在廣場旁的空地上,你把劉老板也送去那里,讓他們母子重逢。」
「你救了我娘……謝謝你、謝謝你……」劉老板激動得都哭了。
「喂喂喂,你謝歸謝,但捂著傷口的手別放開啊!那傷很嚴重,不先把血止住,光流血就會死人的。」焦俏說。
「是是是。」劉老板趕緊又伸手按住傷口。「女俠、女俠……」
「我是焦俏。」她一手抹去臉上的灰塵,可惜越抹越髒,越看不出形容了。
「焦小姐,那這位大俠是……」劉老板這才注意到,原來背著自己的竟是城里有名的俊公子任十美,可瞧他此刻渾身髒兮兮,連衣服都破損連連了,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風采。「原來是任公子,多謝兩位救命大恩,但我娘子和我兒子……不知道你們看見沒有?」
「我這就進去找,一定幫你把人救出來。」焦俏說著,又一度踏入險地。
「小心點!焦俏。」任十美喊了聲,急急地將劉老板送去與劉老夫人相會,便又跑回天寶寺去幫焦俏。
當他的腳步踏入寺廟的瞬間,已搖搖欲墜的梁柱終于斷裂了,半邊屋頂霎時全垮了下來。
「焦俏!」他發出一記撕心裂肺的厲吼,想也不想便沖向那至死也無法忘懷的窈窕身影。
他的吼聲如驚雷,嚇得在廣場邊休息的人心驚膽顫,不約而同互相扶持著,走過去查探究竟。
可他們看到的卻是救命恩人在不知道第幾回出入險地後,終于敵不過天災,兩人雙雙被埋在半塌的天寶寺里。
「任公子、焦小姐!」劉老板大喊一聲,就要出去救人。
但劉老夫人卻在同一時間,白眼一翻,昏厥過去了。焦俏答應去救她的兒子和孫子,現在兒子是沒事了,但孫子和媳婦呢?半座天寶寺都跨了,連任十美和焦俏都生死未卜,她的孫子……劉家未來的希望……沒了、什麼都沒了……那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悲痛欲絕間,她一口氣喘不過來,一縷魂魄含恨而去。
「娘!」劉老板泣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人都說積善人家,必有福報,但結果呢?他娘一生與人為善,得到了什麼?他一輩子行善積德,又得到了什麼?
難道凡人說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填尸骸才是真?
轟,突然又是一聲巨響,卻是任十美終于掙月兌壓身的土石,飛身而出。他落地後,還來不及站穩,一口鮮血沖喉而出,原來剛才寺廟倒塌時,那巨大的撞擊讓他受了嚴重內傷。
但他根本不管自己的傷勢嚴重,月兌身之後,立刻彎去,雙手瘋狂地挖掘成堆的泥石。「焦俏、焦俏,你千萬別出事!焦俏……」
他挖得十指鮮血淋灕,一些被他和焦俏救出來,或者因他們而獲救的的人們互相看了看,也跟著加入挖掘的行列。
約莫一刻鐘後,任十美終于將焦俏救了出來。
「焦俏、焦俏……」他著急地拍著她的臉蛋。她全身上下都是傷,其左手臂上那道傷痕最嚴重,不停滴落的鮮血將她半個身子都染紅了。
「別怕、別怕,我這就送你看大夫。」他攔腰抱起她,將輕功施展到極致,朝著藥鋪跑去。
這時,身後傳來一記淒厲的哀號,他回頭望了一眼,是劉老板。原來他的妻兒並未及時逃出來,都被壓在橫梁下,早已氣絕。年逾五旬才生的唯一兒子、攜手相伴了半生的老妻,還有每天為他祈福念經的娘親……就這麼短短一日,他家破人亡。
蒼天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麼好的人,為何會遇到如此痛苦?老天……真的有眼嗎?
突然,一道金光吸引了任十美的目光,他定楮望去,從半塌的寺廟中,看見了奇跡。神桌居然完整無損,美麗的金佛依然高高在上,對著世人展露慈悲的笑容。可是鑄造它的人、信奉它的人又怎麼了?他們一個個除了悲傷,只有淚水,茫然和無助寫滿幸存者的臉,而這些是金佛慈悲的笑容可以救助的嗎?
任十美轉頭再不看那佛像,只把目光牢牢鎖在懷里的焦俏身上。天不佑人又如何?他可以自己保護她,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定要護她周全!
任十美沖出廣場,想去牽馬,趕緊帶焦俏去看大夫,可來到寄放馬匹的客棧,客棧也成一堆瓦礫了。沒辦法,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抱著她施展輕功,從城東直奔向城西的任醫館。
這一路非常辛苦,他剛才為了救她,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又不能休息便急著趕路,傷傷加傷的情況下,他到達醫館的時候,已經站不住身子,虛軟地跌坐在地。
他痛苦地喘息,朝里頭喊人。「古大夫、古大夫……」
「少爺!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醫館的小廝听見叫喊,出來察看,發現是任十美,嚇一大跳。
「少女乃女乃受傷了……快讓古大夫來看看她。」任十美卻是沒力氣再站起來了。
小廝趕緊喊來救人,一起幫忙扛兩個主子進去,眾人踏入醫館,發現里頭的藥櫃倒得亂七八糟,藥材散落一地,但幸好房子沒事。
「那個……剛才地牛翻身,所以……」小廝一邊解釋他們絕對沒有偷懶作怪,一邊讓大家動作快點,整理出兩塊干淨的地面,鋪上席榻,安置任十美和焦俏。
「我知道,我剛從天寶寺回來,那附近的狀況更嚴重。」任十美這一路回來也發現了,這回的災害主要發生在城東,因此那邊一半的房屋都倒了,也不知道多少人受傷。倒是城西影響較小,沒那麼嚴重。「你立刻發布下去,就說是我的命令,將家里的僕人組織起來去城東救災,同時讓醫館和藥鋪派人過去義診,並多備傷藥,以便救助民眾。」
「也給焦家帶個口訊,就說是我說的……」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是焦俏醒了。天寶寺的大殿跨下來的時候,任十美正好撲到她身上,替她擋去了八成的撞擊,所以她只受到輕微震蕩。她會昏過去,是因為倒下去時,後腦不小心磕上了一塊碎石。嚴格說起來,其實任十美的傷比她嚴重多了。「讓我爹立刻開糧倉賑災,同時向其他縣城買糧……動作要快,否則一些不肖商人就要坐地起價,大發災難財了……」
「是,少女乃女乃。」小廝听了話,急匆匆地去辦了。
她和他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開口。「沒事吧?」話落,兩人笑了。
他們真的合拍,無論做什麼事,他們的想法、做法都一致。他們真的是天生一對,只除了……
當他的手握住她的,拉高她的衣袖,想幫她檢查一下有沒有哪里有暗傷,她卻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這真是太糟糕的情況……
她努力忍著,不要吐、不把手怞回來,但這好難,她忍得臉色都蒼白了。
幸好這時古大夫終于出來,分別為他倆做了診治,該裹傷的裹傷、該喝藥的的喝藥,然後讓他們盡快休息,以便復原,因為這場意外,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們處理,沒辦法在這里躺太久。
焦俏一看見這位古大夫就膽寒,因為她前回替青青和瑞雪敷的傷藥正是他的杰作,這個人本領是有,但興趣更可怕。
任十美和焦俏給他折騰了一日夜,終于可以直的走出藥鋪了。當然,內傷是沒有那麼快痊愈,但要如一般人那樣行動,已經可以了。
兩人回到任家,卻見任、焦兩位大家長愁眉苦臉地對坐著。
「爹爹、岳父,發生什麼事了?」任十美問。
「你們說的義診、舍藥、賑災之事,恐怕做不了多久了。」
「為什麼?莫非這回官府已經開始救濟災民?」焦俏道。
「是就好了。」焦父嘆氣。「災難一發生,我就听你的話,馬上開倉放糧,一天三頓濃粥,每人還有一顆白面饅頭,同時派人向其他縣城買糧,誰知這災難的消息傳得比飛的還快,我們的人才到地頭,就發現那些糧商坐地起價,一斗米硬生生漲了一倍價錢,這……俏兒,咱們家就算再富,也沒有辦法長期支持下去啊!」
「那些藥鋪也一樣,凡是救災需要用到的什麼都漲,簡直是……」任父跟著來了一頓破口大罵。「老子詛咒他們生兒子沒!一群發災難財的混賬!」
「岳父、爹爹,你們不必生氣,只有咱兩家或許支撐不起這場救災,但煙城的富戶富戶無數,我當一一說服他們,懇請他們慷慨解囊,助災民們度過難關。」
「這……」任父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十美啊,嗯……有個消息……就是……那個劉老板昨兒夜里在天寶寺……自焚身亡了……」那老好人怕是完全絕望了,才會以如此激烈的方法向老天抗議。
「那麼個大善人,卻落得如此下場,母逝、妻死、子亡,不知寒了多少人的心,現在外頭那些人都說,這天已經瞎了,做好事也不會有好報,沒準還弄個家破人亡。所以……我們也請過其他朋友幫忙,但是……」焦父為難地說著。他和任父會這麼煩,就因為找不到人幫忙,單憑一己之力又救不了太多人,才會坐困愁城。
焦俏一時如遭雷擊,想不到劉老板一家就這麼地走了。她還記得昨日他們一家人進天寶寺,在誦經聲中,請上金佛,那氣氛莊嚴肅穆,還有金佛慈悲、普度眾生的微笑……結果……她的心底突然好涼。
昨日十美也跟她說過,真情可以感動天,只要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上天一定會保佑他們,讓有情終成眷屬。但是……老天爺真的會保佑嗎?萬一她一輩子也克服不了心理得問題,她和十美要怎麼共度這一生?
他情深義重,斷不會拋下她不顧,但她能如此自私,就這麼拖著他一生嗎?
十美……他是她愛到心痛的男人,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要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他也是一樣,否則昨天那麼危險的情況,他怎麼會飛撲過來,以身體為她阻擋倒塌的瓦礫?
他們相愛相知,卻無法相擁,這樣真能成為一對幸福的夫妻?她不知道,可她曉得,要十美永遠不踫她,根本比殺了他還要殘忍,她絕不忍心他受這樣的罪。
那她該怎麼辦?
什麼真情感動天,那是假的,現在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她的心病,無藥可醫,而十美、十美……她該如何愛他?或者說,她要怎麼做,才能保證他得到永遠的幸福?
「是誰說做好事就一定會有好報的?」任十美昨天離開天寶寺前,望了金佛最後一眼,當時,他心里就對那套行善積德、神佛庇佑、死後魂歸西方極樂一說,感到無比諷刺。人還是只能靠自己,至于其他,就別妄想了。他已經不信仰任何東西,此時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凡事問心無愧,足矣,至于西方極樂或十八層地獄……或許有、或許沒有,他不在乎。他的生命里只需要一件事,清醒時,焦俏總在身邊,睡著後,她就在他的懷里,如此便是至高的幸福。「再說,即便天瞎了,我們人沒有瞎,看見那麼多災民受苦受難,是人都有惻隱之心,我不信大家都如此心狠,能睜睜看著尸骸遍野而面不改色。況且,我們並不需要支持太久,只要撐到城主的告急文書送入京城,聖上便會下旨賑災,那時我們得擔子就輕了,大家的付出並不會太多,卻可以活人無數,何樂而不為?」
任父和焦父一听,也覺得有道理,便同意讓任十美一一說服那些富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至于焦俏則與他分頭行事,她去了天寶寺,那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大殿倒塌,不知道多少人壓在下頭,如果救得快,或許還能多活幾條性命呢。
她在天寶寺門口看到一片焦黑,不用猜也知道,那正是劉老板自焚身亡的地方。她想起那個老好人,他來還願時的快樂、發現母親被救時的開心、得知妻死子亡的悲切……這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啊!為什麼會這樣?
她的心一陣一陣淒涼,若連劉老板那樣的善心人都不得善終,她和十美的未來,又會落到何等田地呢?
她忍不住為那老好人流下了眼淚。
「劉老板……你死了又怎樣?老天爺真會因為你的身亡,而睜開他那昏昧的雙眼,重新還天下一個公道?還是,你根本就白死了?」焦俏看著那片焦黑,心底越來越絕望,對將來也益發感到黑暗。
「少女乃女乃,過來。」突然,她听見有人喊她,回頭一看,卻是那個大魔星——古大夫。她看他附近圍了一堆人,有傷患,也有一些流里流氣、一看就不是好貨色的東西,應該是遇上麻煩了。
自己人總不能置之不理吧?于是,她走了過去。「古大夫,發生什麼事了?」
「請少女乃女乃把那群垃圾有多遠、扔多遠。」古大夫指著那群流里流氣的人說。
「喂,別以為你們是任氏出來的就有多了不起,這里是城東,咱們陳家醫館的地盤,這些人有傷病,應該到陳家醫館就診,你們怎麼可以搶生意搶到人家的門口來?」其中一人說道。
「咱們這是義診,不收銀子的,關生意什麼事?」焦俏說。
「你們不收銀子,患者都跑這兒來了,讓我們陳家醫館吃什麼?」
「你們不會也義診,自然有患者上門。」
「義診個屁!免費看病、舍藥,那我們還有錢賺嗎?」
「這些災民已經如此可憐了,你們還想賺他們的錢?」
「他們還把診金和藥錢都提高了三倍。」古大夫冷冷地插了一句。
焦俏聞言,心里一把火起。這世上怎麼有如此沒心沒肺的的人,看別人落難,不伸援手就算了,還趁火打劫?!「你們……很好……」他媽的,姑女乃女乃不打得他們連自家爹娘都人不出來,她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于是,在焦俏的大發雌威下,那些人都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四周終于恢復平靜。
古大夫繼續義診,焦俏本來還要去其他地方巡視,卻被古大夫硬留下來,名為幫忙、實則被指使得團團轉,搞得她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可她看到患者們因為痛苦減輕而露出感激的笑容時,她又覺得特別開心。
以至于後來的幾天,她都來幫古大夫義診,至于其他問題,則交由任父、焦父和任十美負責。
任十美果然不負眾望,說服了城里近百富戶,一起加入賑災行列,當然,趁火打劫的也是不少,很多不肖商人更因此賺得缽滿湓溢,但好心人也很多,在眾人齊心合力下,災情終于控制得當,人員的傷亡也不再增加了。
時光匆匆,八天過去,朝廷里的賑災公文終于下來了,官府動作雖慢,但辦起事來倒是有條有理,很快地,本來只有衣穿、有粥喝的災民們又有了地方住。接著官府又重新計數人口、丈量土地,有些田地,因為地主全家罹難,那些土地就租給原先地可種的災民們,最初三年,種子跟農具由官府負責供應,第四年起,官府開始收租金,二十年後,若無意外田地則歸災民所有。
終于,災民們總算回歸正常生活,一切看似毫無異狀,除了任十美與焦俏——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他們對彼此的愛意更加濃烈了——他們能為對方去死,誰能說他們心中無情?
但有情又如何?他們還是分房而居,她還是無法接受他的親近,盡管她愛死了他,恨不能日日攜手、天天相隨,可無法相擁就是無法相擁……心病,果真無藥可醫?
在不知道第幾次試圖親密失敗之後,焦俏終于領悟一件事——哪怕她再堅強,依然有克服不了的難關,于是,她下了個決心。
「十美,我想去學醫。」一日,她這麼告訴他。
「學醫?」任十美很訝異。「你要拜古大夫做師傅?」他以為她很怕古大夫的。
「誰要拜他做師傅了?」焦俏每回想到他,心都會抖一下。可她現在還想不到,她日後拜的師傅,比古大夫要可怕一百倍。「我是說,我要離開煙城……」
「你要走?!」他震驚無比,怞口道︰「為什麼?你無法接受魚水之歡,我可以忍,或者我做錯了什麼,我改,但是……」
「十美、十美、任十美!」她看他太激動了,忍不住喝止他。「你听我說完好嗎?」
他臉孔脹得通紅。心愛的人要離開他,要他如何冷靜?
「十美,」她盡量放緩語調說︰「我愛你,我真心期望你能幸福,可這樣子的我,根本無法給你帶來任何的快樂……」
「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感到無比幸福了。」
「可你會擔心、你會憂傷、也會難過,為什麼相愛相惜的兩人,卻一生無法相擁,你不覺得很遺憾嗎?」
「我承認自己很在乎這件事,但比起你離開我,根本微不足道。我情願做一輩子童男,也不要你離開我。焦俏,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一定立刻隨你入黃泉,倘使是我先走,我絕不過奈何橋,哪怕三年、五載,甚至是十年、百年,我也要等到你,和你再一次攜手。」他性子本就有些偏激,在對她的執著上,更是強烈無比。
「那你就等等我。」她從懷里掏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他。「上天不會因為我們真心相愛,就讓我的心病自然痊愈,但一直困在這里,我想我根本克服不了心里的障礙,我需要一些時間,或者換個地方生活,再從中找出治愈心病的方法,所以十美……這是封離緣書,倘使有一天,你等不下去了,你就再找一個喜歡的人,和她一起,快快樂樂過一生,或者……」
「我知道了。」他咬緊牙根,不讓眼淚流下來。「我說過了,我愛你,永遠只有你一個。所以我尊重你的決定。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不會再娶,因此根本不需要這封離緣書,我任十美一輩子只認定你焦俏是我的妻——」
「不!留著它。」看他要把離緣書撕掉,她趕緊阻止他。「我這次出門訪師,也不知道多久才會回來,或是能不能平安歸來?所以……留著它可能有用呢……」
「可以,你要我留我就留,但焦俏,倘使有萬一,我要你記住,不管誰先走,奈何橋邊,務必相侯,莫失莫忘。」
「我會的,我保證。」
她終于離開了,踏上尋找心藥的路程。
她沒有回頭,因此她沒發現,在她身後,任十美目送著她離開,雙眼緩緩落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