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
「不用,」正印嘆口氣,「多年來都是你為兩老服務,今日可輪到我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也好,你去邀功,我在家做後備,有什麼事立刻找我。」;;
正印出去不到十分種,客人就來了。;;
寧波去開門,表情有些尷尬,叫人帶了那麼名貴的古董來,主人卻一個不在。;;
「羅先生,請進,便飯已準備好,不介意請用一點。」;;
羅錫為微微笑,「寧波,你不認得我了?」;;
寧波一怔,他為何口出此言?;;
「這屋子我來過一次,玄關之外是客廳,左邊是書房,右邊是長窗,臥室在樓上可是?」;;
寧波仍然糊里糊涂地看著他。;;
羅錫為搖搖頭,「我如何再認得你?左眼角下有一顆痣。」;;
寧波張大了嘴,她似想起來了。;;
許久許久之前,一個小朋友,曾在某十星期六來陪了她一個下午……;;
寧波側著頭,羅錫為,但有這麼一個人,正印約他來見面,可是正印不在家,情況和今天完全一樣。;;
寧波疑惑地問︰「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羅錫為也笑,「不知年之前。」;;
電光石火間寧波想起來,「羅錫為,明輝小學,坐在我後一排,移民美國——」;;
「一點不錯。」;;
「羅錫為,別來無恙乎?」又立刻惡人先告狀,「又說會寫信給我!」;;
羅錫為駭笑,這女孩終于將她無比機靈發揚光大用在正途並且已經豐收,可是聰明人愛著先機的缺點卻始終不改,「我沒寫信給你?」他反問。;;
「好好好,」寧波揮揮手,「我沒回信,可是你也沒持續多久,你該不停嘗試呀!」;;
「我父母稍後離婚,心情受到影響,故並無再度執筆。」羅錫為有點唏噓。;;
「今天,正印又不在。」;;
羅錫為坦白說︰「我根本只是來看你。」;;
「沒想到仍然在這屋里相見,」寧波笑,「當中,四分一世紀過去了。」;;
「一定發生過許多事吧?」;;
寧波邀請他到飯桌坐下,親自為他斟酒,又過一會兒才慢慢回答︰「事情過去之後,都不值一說,因為精力時間又得用來應付眼前的危機。」;;
電話鈴驟響,寧波心中惦念阿姨,立刻去听。;;
果然是正印,「我們沒事了,現在回家來。」;;
「阿姨一向小心,怎麼會撞車?」;;
那邊正印壓低聲音,「那個人要和她分手,她喝多了一點。」;;
寧波吃一驚,「那麼久了,終于還是要分開。」;;
「是,」正印也很無奈,「有第三者,那寡婦相當年輕,並且願意帶他移民舊金山。」;;
呵那樣一個都還有爭呢,寧波非常震驚。;;
「回來再談。」;;
寧波轉過身來,發覺羅錫為已經準備告辭。;;
寧波沒有挽留他,「對不起,今天真不是時候。」;;
「沒關系,我們改天再約。」;;
寧波送羅錫為出門,看著他把車子駛走。;;
她一直站在門口,直到正印母女回來。;;
阿姨渾身有點顫抖,寧波連忙用一張披肩裹住她,並且喂她喝了兩口白蘭地,扶她進寢室去。;;
跟著身後是她們熟悉的唐律師。;;
唐律師說︰「沒問題,讓她多休息,明早我再來。」她也輕輕嘆口氣。;;
只要是女性,都會忍不住為這樣的事嘆息吧?;;
阿姨看著女兒與外甥,忽然輕輕說︰「你倆長得這麼大了。」;;
醉眼看人,老是弄不清楚過去現時未來。;;
正印不語,寧波笑著敷衍,「可不是。」;;
「我也不至于笨得以為他會是一輩子的事,可是,到真的發生了,仍然難過。」;;
寧波握住阿姨的手。;;
阿姨垂下頭,「真累,就這樣睡下去,一眠不起就好了。」;;
寧波微笑,「這叫壽終正寢,是華人一貫向往的一種境界。」;;
「很難得的一件事吧?」;;
寧波答︰「誰不怕臥病數載方能辭世。」;;
正印忍不住,「你們在講什麼,我都听不懂,媽,別理寧波,你好好睡一覺。」;;
「你總是不了解媽媽。」;;
正印啼笑皆非,「我還沒說你不了解我呢!」;;
「阿姨,明天我們再談,這幾天我與正印都搬回來陪你。」;;
這時方女士忽然笑了,揮揮手,「不必替我難過,這幾年我跳過舞,听過音樂,開心過。」;;
她熄了燈。;;
正印與寧波退到偏廳坐下,寧波自斟自飲。;;
「阿姨說得對,當年開心過就好。」;;
「替她查查帳目,看那個人卷走了多少。」;;
寧波但笑不語,把酒杯放在臉頰邊摩挲。;;
「我說錯了嗎?」;;
寧波感喟,「金錢其實沒有什麼大用處,除出衣食住行,世上能夠買得到的東西多數只是次貨,阿姨又不笨,心中早已有數,這次投資並不算完全失敗,對方的確付出時間精力來交換。」;;
正印忿忿地說︰「我母親還賠上十年光陰。」;;
「那人也是呀!他也已經年老色衰了呀!這想必是他最後一宗生意,他是立定心思跟那寡婦去從良了。」;;
「但願六個月後那個女人甩掉他!」;;
「會的,一定會,不過可能不是六個月,也許是三年或是四年。」;;
正印心里好像舒服了一點,「寧波,你真看得開。」;;
寧波詫異,「能不看開嗎?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以我的出身,掙扎至今日衣食不憂,應當感恩了吧?」;;
「可是,生活中還應有更高的要求吧?」;;
「所以陪你瘋呀!你說看到什麼好貨,我一定出來幫眼。」;;
「對,」正印想起來,「那位羅君呢?」;;
「回去了,這上下哪有工夫應酬他?」;;
「寧波,到你五十六歲時,你還會不會追求異性?」;;
寧波很坦白,「會,干嘛要退縮。」;;
「要是他比你小十年呢?」;;
寧波笑,「我從來不會讓這種小節阻撓我辦正經事。」;;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你們還沒睡?」;;
是方景美女士,她已經沒事人似的,正印與寧波放下心來。;;
表姐妹倆卻輾轉反側,各人在小床上看著天花板到天亮。;;
早上又被方女士奚落︰「怎麼一回事?失戀?看上去比我還憔悴。」;;
寧波與正印用手托著頭,面面相覷,苦笑。;;
下午,寧波去探望母親,說起阿姨和那個人已經分手的事。;;
「那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寧波側著頭,「阿姨肯定介紹過,我卻沒留意,一直以為他三兩個月就會失蹤,何必費神去記名字?早知有十年那麼長時間,記住了也好稱呼。」;;
「現在又不用了。」;;
「可不是。」;;
「景美說,他對她很細心。」;;
寧波承認,「我從未見過姨丈那麼體貼過。」;;
「那麼說來,景美也算值得。」;;
「咦,媽,听口氣你並不反對。」;;
「她的事我憑什麼有意見,每個日子都靠她肉身逐分逐秒,一步一步挨過,冷暖自知,誰有資格批評她?」;;
從娘家出來,寧波馬上撥電話給羅錫為,「昨晚一頓飯沒吃好,今天我補請。」;;
羅錫為意外,「我正想找你,沒料到你會主動。」;;
寧波嘆口氣,「來日無多了,非緊張一點不可。」是受了刺激後的反應吧?;;
「時間地點任你選擇。」;;
她把他請到家里,做了烤牛肉與姜茸布甸款待。;;
羅錫為笑,「如此厚待,無以為報。」;;
「老朋友了,不客氣。」;;
漸漸對著舊時小友把往事全勾出來復述一遍,一點顧忌都沒有,講到委屈之處,眼都紅了,他像她失散多年的惟一親人,在他而前,她不怕失禮。;;
然後她問他︰「這麼些年來,你仍獨身?」;;
羅錫為想了想︰「十三歲那年,愛上一個西班牙裔女同學,棕色大眼楮,白皮膚,高挑身段差點私奔,後來蹉跎下來,晃眼至今。」;;
「想起來恍若隔世?」;;
「就是這種感覺!」;;
寧波笑了。;;
「一生中戀愛過兩次,也不算壞了。」;;
寧波知道其中一次指的是她,連忙答道︰「不敢當不敢當。」;;
羅錫為笑笑,「不用客氣,該次戀愛的感覺,到今天仍然十分鮮明,錯不了。」;;
寧波唯唯諾諾,「蒙閣下不棄……」;;
「真慶幸你長大成為一個成功樂觀健康的人。」;;
何出此言?寧波愣住,她應該有病態嗎?;;
「至今你仍與邵正印往來,可見你寬宏大量,不記舊惡,同學都看不過眼她欺侮你,功課忘了帶,便問你要了去頂包,罰抄,你代寫,真替你不值。」;;
不是他提起,寧波統統忘了,「是嗎?」她詫異地說,「有那樣的事嗎?」;;
「我們都知道你住在她家中,很委屈。」;;
「不,不是這樣的,邵家對我很好。」;;
羅錫為笑了,「最要緊是當事人不介意。」;;
江寧波說︰「我都忘了。」;;
「有一次下雨,我看見你幫邵正印打傘,為了遮她你半邊身濕透,自那日起,我們都不喜歡邵正印。」;;
寧波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不是有車子來接嗎?」;;
「下大雨交通擠塞需要等候。」;;
寧波像是說別人的事似地,「原來如此。」;;
「寧波我真欣賞你的性格,你從來不與人爭。」;;
寧波微微笑,是她的何必爭,不是她的爭不到,不如省下力氣干正經事。;;
她看著羅錫為,「與你聊天真是樂事。」;;
「那你會不會因此與我結婚?」;;
寧波大感意外,都對她那麼認真,都想與她正式結婚,她該如何報答這個知遇之恩?;;
當下她笑笑,「一般的程序都是先友後婚。」;;
羅錫為也笑,「你我八九歲時已經是好朋友了。」;;
「我並不擅長結婚。」;;
「你可以考慮,我不介意等,」他又退疑,「別叫我等太久。」;;
「我江寧波從來不耽擱任何人。」這是真的。;;
羅錫為走後,她收拾廚房,把廚房碗碟洗出來,忽然想起打傘那一幕來。;;
她也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其實沒有,它埋藏在腦海某一明暗角落,掀出來重映,形象清晰鮮明,宛如昨日。;;
正印忘了帶傘,但是不要緊,寧波一定有,問寧波要好了,「寧波寧波,這邊來,」皺起眉頭呼喝她,同學們厭惡地看著邵正印,正印就是這點笨,懵然不覺,她哪里懂看人臉色。;;
寧波連忙迎上去,雨很大,正印把傘往自己頭上拉,書包交給寧波拿,寧波一手護著兩只書包,一手打傘,在街上站了半小時車子才來,手臂都酸了,一邊校服裙子滴水。;;
回到家中,連忙換下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熨干,老佣人阿歡待她不錯,「二小姐我來」,「不,我自己會」,為著阿歡的善意,她退休的時候,寧波送她一套金飾。;;
這樣的童年,江寧波介意嗎?她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這是她的命運。;;
現在,她住的公寓,連廚房都可以看到海景,還有什麼遺憾呢?;;
之後,每天早上七時過,羅錫為都撥電話來問她︰「寧波,考慮清楚沒有?」;;
她喜歡那種溫馨的感覺,故此拖著他,「正在鄭重推敲,快了。」;;
然後,消息傳開了,連孫經武都問她︰「寧波,如果你考慮再婚,我會給你方便,讓我們速速辦手續離婚。」;;
「咦,一點都不妒忌?」;;
「不是不難過,而是不至于恢心到要破壞你的幸福。」;;
「對于你的大方,我深深感激。」;;
孫經武酸溜溜地問︰「那人,各方面都十分理想的吧?」;;
寧波想了一想,「現在我找的是一個伴侶,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是我小學同學,我的事,他全知道,真自在。」;;
「你打算與他白頭偕老?」;;
「那倒沒有,可能還有變化,誰知道,還沒在一起就有非得廝守一輩子的壓力,太痛苦了。」;;
「老好江寧波。」;;
「你再用這個老字,不要怪我叫你好看。」;;
孫經武說︰「律師會寄文件給你。」;;
「謝謝,君子成人之美。」;;
阿姨知道這事,問寧波︰「你媽見過羅錫為沒有?」;;
寧波微笑,母親生活簡單,她不想多打擾她,「我怕她弄不清楚誰是誰。」;;
「不會的,她擅長記名字,一班學生四十個名字她都記得。」;;
寧波仍然微笑,「這倒好,把女婿編成一班,畫個座位表,保證錯不了。」;;
阿姨忽然沉默,過一會兒才說︰「寧波,我說話造次了,你別多心。」;;
寧波訝異地說︰「阿姨何出此言?我怎麼會多心?我們是一家人。」;;
阿姨更不言語。;;
片刻寧波離去,方女士揚聲,「你好出來了。」;;
自書房緩步走出的是她前夫邵氏。;;
「你為什麼躲著寧波?」;;
「我怕她犀利的目光。」;;
「別說是你,連我都有點不自在,今時不同往日,寧波和我們沒有糾葛,她就算欠我們什麼,也已十倍償還。」;;
邵氏困惑地說︰「我記得我們待她一如親生。」;;
方女士嘆口氣,「怎麼會?正印有錯,我大力責打,對寧波,我總是客客氣氣。」;;
「那只有好呀!」;;
「不,對孩子來說,那是一種分別。」;;
「可是寧波那麼乖巧,何用責罰?」;;
「小孩總是小孩,也有鬧事的時候,我老是假裝看不見,因非親生,不知如何管教,不談這個了,你來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清求復合。」;;
方女士愣然,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樣,「不可能,」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多此一舉,今時今日,你有的,我都有,甚或比你更多,我沒有的,你又不能給我,我為什麼要與你復合?」;;
邵氏咳嗽一聲,「看在舊時情誼——」;;
「舊時?」方女士好不詫異,「你還記得舊時?我卻忘了。」;;
邵氏知道無望,只得訕訕離去。;;
方景美吁出一口氣坐下來。;;
她當然不知道正印合鬧上寧波家去。;;
這個時候,正印正指著寧波說︰「是我先看見羅錫為的,」她鐵青著臉,「你把他交出來。」;;
寧波把雙臂抱在胸前,「正印,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請你重新整理思緒。」;;
「你搶我的人!」;;
「胡說八道。」;;
「自小你妒忌我,你一直陰森森,在我身邊覬覦我擁有的一切,你以為我不知道?一直以來,你故意突出你的純良來反映我的不羈,你故意描黑我,自小至今你暗暗和我過不去!」;;
寧波吃驚地瞪著她,「這一切都是為著羅錫為?」;;
「不!是為著多年來我胸中一口鳥氣。」;;
「你受氣,你有何氣可受?」寧波的聲音尖起來,「自幼你是公主,我是婢女,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你別黑白講!」;;
邵正印冷笑連連,「你什麼不和我爭?連發型都模仿我,打扮得與我一模一樣,魚目混珠。」;;
寧波震驚,「啊,你心里一直如此想?」;;
「你把羅錫為交出來,萬事俱休,否則別怪我對你無禮。」;;
「你什麼時候對我有札?」;;
「我視你如姐妹。」;;
「幸虧你沒有親姐妹。」;;
「好,三十多年後總算口露真言,如今羽翼已成,可以與我平起平坐了。」;;
寧波不相信雙耳,「這一切,都是為了羅錫為?」;;
「是又怎麼樣?」;;
「他只不過是個古董掮客。」;;
「那又為什麼霸佔著他?」;;
「他喜歡的是我。」;;
「你當然如此說,你是次貨,我是正印,自小學三年級起都是我先看見他。」;;
「那正印,我不想再與你說下去,太有損人格了。」;;
「江寧波,你現在有人格了。」邵正印不住頷首,「不再是那個癟兮兮到我家來求乞的灰姑娘了。」;;
江寧波忽然很疲倦,為免講得更多更錯,「邵正印,請你走。」她不得不逐客。;;
正印厲聲道︰「我與你絕交。」;;
寧波聲不由主,「謝謝你釋放我。」;;
她用力關上門。;;
這是真的。;;
多年來她與這個性情完全不相近的表妹做朋友,不過是因為情不可卻。;;
這下好了,自由了,仰人鼻息的歲月終于過去。;;
欠人一錢,還人一斤,還欠一石,利滾利,一輩子償不了,此刻邵正印自動提出絕交,再好沒有。;;
負完氣,又深深悲哀。;;
江寧波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誠心誠意全力以赴,到了今日,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對邵正印是真心還是假意。;;
幼時初見正印,只覺得她嘈吵,不住地講話,實在無事,把人的名字也叫十來遍,又喜歡支使人,父母與佣人被她搞得團團轉,片刻都需要全屋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每做好一樣功課,需父母鼓掌,寧波就從沒見過那樣的人,自然處處避開她。;;
可是正印又特別喜歡找寧波玩,幾個月後,寧波發現邵正印有一點優點,呃,或者說,是缺點,那就是反應比較鈍,當著面諷刺她也渾然不覺,她只是蠻,不算厲害。;;
可是當母親問起,寧波只是說︰「好,很好,每個人對我很好,我覺得很好。」;;
能不好嗎?江寧波根本無處可去。;;
寄人籬下,日子不好也得過,不如贊不絕口,歌功頌德,大家高高興興。;;
日後,把這種自幼訓練成的工夫用一兩成在客戶身上,客戶已覺得舒服熨帖,明年再來。;;
日久生情,邵家也就成為寧波的親人,與父母反而疏遠,真沒想到就連她都相信邵正印確是江寧波親姐妹之際,正印卻跑來拆穿這件事。;;
真殘忍。;;
她坐在露台上發呆。;;
如今想不結婚也不行了,她已失去所有親人,惟一依靠便是羅錫為。;;
江寧波真為羅錫為和邵正印絕了交。;;
阿姨不相信。;;
寧波無奈,「他是導火線,我與正印交惡,是因為我一生都妒忌她。」;;
阿姨詫異,「奇怪,她也說一樣的話,你倆口氣如出一轍。」;;
寧波啞然失笑,「她妒忌我?」;;
「是,你的人緣,你的功課,你的事業……樣樣都比她好。」;;
寧波揮著手,「那是因為我加倍努力,故成績斐然,她要那些來干什麼?父母統統已為她準備妥當,白痴都能過得很好。」;;
「她就是那麼說,她說她像白痴。」;;
寧波溫柔地說︰「她才不是,她不知多聰明,資質勝我十倍,稍微用功,便藝冠全場,她只是慵懶,淨掛住戀愛,無心向學,饒是如此,也還在銀行步步高升。」;;
「看來你們雙方並無惡意,何不言和?」;;
寧波感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大家年紀也大了,心事重,煩惱多,不可能像青少年時期那樣誠心誠意做朋友。」;;
「不覺得可惜?」;;
寧波答︰「我自幼連家都沒有,亦無惋惜,凡事隨緣,不必遺恨。」;;
阿姨唏噓︰「連我來說項都不管用,寧波,你的心的確剛強。」;;
寧波欠欠身,是,她鐵石心腸,否則怎麼會自幼實事求是,從不淌眼抹淚。;;
「別讓那羅錫為知道你們姐妹倆的事,他會驕傲。」;;
可是,她們母女不曉得,羅錫為根本極之討厭邵正印。;;——
四十歲時一;;
孫經武進場的時候,江寧波不禁喝一聲彩,此君越來越成熟瀟灑漂亮,難怪座上女士們都悄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對前妻顯然亦有同感,「寧波,你永遠像一朵花。」;;
寧波笑答︰「是是是,塑膠花,不然怎麼經得起風霜。」;;
孫經武忽然問︰「還在結婚嗎?」;;
「這算什麼問題?」;;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寧波溫和地笑,「是,我與羅錫為仍是夫妻。」;;
孫經武困惑地說︰「為什麼我與你的婚姻才持續兩年,而你和他卻可以維持六年?」;;
「你倒是把日子數得很清楚。」;;
「因為嫉妒的力量最強,無所不能。」;;
寧波微笑。;;
「說呀!」孫經武催她。;;
寧波答︰「因為我與他有說不完的話。」;;
孫經武嗤之以鼻,「說話,我也會,我陪你聊好了。」;;
寧波笑,「可是我當初嫁你,沒把你當聊天對象。」;;
「你當我什麼?」;;
江寧波不肯作答。;;
孫經武悻悻地說︰「我知道,當年你只不過想得到我的身體。」;;
寧波按住他的手,「再說下去,孫教授你就要名譽掃地了。」;;
並非過慮,鄰座幾位時髦女士正豎長耳朵偷听他們的對白。;;
可是孫經武不理,他氣忿地說︰「後來,你對我厭倦,便拋棄了我。」;;
寧波把他的手放在臉頰上,「你真懂得討一個中年女子歡喜,謝謝。」;;
孫經武這才放低聲音,「為你,寧波,我什麼都願意,我愛你。」;;
寧波也笑了,「奇怪,我倆是怎麼離的婚?」;;
「我不知道,我愛你一點也不褪色。」;;
寧波忽然說︰「喔唷,我的丈夫來了。」;;
孫經武一怔。;;
寧波見惡作劇得逞,大笑起來。;;
不不不,羅錫為並沒有出現,羅錫為在紐約總公司公干。;;
「讓我們到別處去,這里太多一雙雙亮晶晶眼楮盯著我們。」;;
他們選了一個更壞的地方,他們到寧波的家去。;;
孫經武一看,「裝修過了。」;;
因為實在已經是中年人了,寧波把屋子改修成一只侞白帶粉紅色的油漆,看上去十分漂亮,藉之振作情緒。;;
「他現在也住在這里嗎?」;;
他當然指羅錫為。;;
「不,」寧波答,「我住在他家,他不住在我家。」;;
「听說他極之會做生意,佣金賺得麥克麥克。」;;
「不比當年的你差啦!」;;
「沒有孩子?」;;
「自顧不暇啦!」;;
「對于童年往事,看得出你仍然耿耿于懷。」;;
寧波笑,「孫經武你懂得什麼,我與你相處不過兩年光景。」;;
「做你的子女會很幸福,做父母和做其它工作一樣,其實不過需要盡責,再多溺愛也比不上承擔責任。」;;
「你呢?你做了父親沒有?」;;
「看情形吧!看誰對我真心。」;;
寧波笑不可抑。;;
「我與你阿姨及正印見過面。」;;
「正印如何?」是真的關懷。;;
「艷光四射,不能逼視,听說一個姓童的地產商正拼死命追求她。」;;
「童潤章。」;;
「正是此人,可是你阿姨頂不歡喜他,嫌他老,說女婿年紀不能比丈母娘更大。」;;
寧波忽然覺得寂寞,自己姐妹的事竟要由人轉述。;;
「听說正印和你已經沒有來往?」;;
寧波頷首,這不是秘密,所有親友都知道此事。;;
孫經武搖搖頭,「女性的友誼,大抵不過如此。」;;
寧波立刻更正,「你應該說,整個人類的友誼都很脆弱,根本靠不住。」;;
孫經武微笑,「仍然維護姐妹啊!」;;
「這是事實,人與人之間總會生隙嫌。」;;
「多可惜,你倆曾經形影不離。」;;
這是真的,下床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夢告訴她。直到目前,有什麼略為奇突的事發生,她總是想,唏,正印會怎麼想,正印一定有別致的意見。;;
「是因為邵氏制衣終于屬于你?」;;
寧波臉色大變,「孫經武,連你都用這種口氣,我非常失望,邵氏制衣合法出售,我與三位合伙人合法收購,是天公地道天經地義的一項商業行動,我與阿姨姨丈並沒有誤會,你不得含血噴人。」;;
孫經武不語。;;
「總有人會無中生有,無事生非,憑你我交情,應當站起來為我闢謠︰‘不,江寧波不是這樣的人。’不,你不但不為我講一句公道話,還幫著愉快地散播謠言,你居心何在?」;;
「我並沒有與第二個人提過此事。」;;
「姨丈年紀大,想退休,正印根本從頭到尾沒有承繼祖業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築系,于是出售制衣廠股份,你別說得好像我陰謀並吞他人財產似的。」;;
孫經武舉手投降,「我並無此意。」;;
「又是我多心?」寧波冷笑,「我只佔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舊部,安排他們爭取合理酬勞退休、轉職或留任,純因感情緣故,辦完此事,我一定拋出股份,撒手不理。」;;
孫經武看著她,「同時賺它一票。」;;
寧波看著他,「一買一賣,當然有利潤,這是投資之道,否則,款子放銀行里,利息再低,也還有四五厘進帳,何必勞心勞力冒這種風險。」;;
孫經武說︰「我只是個教書先生,此刻我對賺錢已無興趣。」;;
江寧波忽然笑了,過一刻,她轉變語氣,「看我,多無聊,竟為自己辨護那麼久,並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寧波攤攤手,「我根本不應跟你抬杠。」;;
孫經武看看腕表,「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門,屆時我可尷尬。」;;
寧波沒有再笑,她送他出門,「再見。」;;
孫經武忽然溫柔地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為何可以與他長相廝守。」;;
寧波總算露出一絲笑意,「何故?」;;
「因為他完全不了解你,他看不到你凌厲無情的一面,可是他愛你,你在他眼中,永遠是坐在前一排的少女同學。」;;
寧波此時已經心平氣和,「也許你是對的。」;;
「保重。」寧波關上門。;;
她嘆口氣,對或錯,已經沒有關系。;;
她記得入主邵氏制衣廠第一日,感覺奇異。多年之前,她自學堂出來,到姨丈處做見習生,寫字台在他房外一個角落,暗無天日,白天都得開燈工作,姨丈有個壞習慣,有事只在房內大叫一聲,所有員工便放下手頭工夫赴進去應召。;;
下午,他興致來了,大點名,叫完這個叫那個,伙計個個不能專心工作,氣得苦笑搖頭。;;
是這樣熬上來的呀,江寧波。;;
她無法不真心待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就算這次收購,仍由她充當中間人,盡量賣得好價,現在,他可以安然移民外國住其中型公寓。;;
那一日,她坐在姨丈的房間里,一眼看見牆角的夾萬,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老式生意人最喜事事一把抓,夾萬放屋里,鎖匙系在褲頭,便以為萬無一失。;;
寧波又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躊躇志滿?沒有沒有,有無感慨萬千?有有有。;;
真幸運,寧波想,她居然能把握到每一次機會,否則,一個自幼流離浪蕩,寄人籬下的弱女,怎麼會有今日。;;
「二小姐,」人事部主管恭敬的問她,「房間可需要裝修?」;;
「不用,就維持原狀好了,把蘇成坤與周伯才兩位請來開會。」;;
「是,二小姐。」;;
那天黃昏回到家里,江寧波若無其事同丈夫說︰「我終于學會做上海的黃魚參羹了,你試試。」;;
羅錫為笑,「你又要去上班了吧,以後可不容易吃到你親手做的飯菜了。」;;
孫經武說得對,在羅錫為眼中,江寧波毫無缺點,而且從頭到尾,羅錫為討厭邵正印,他一點也不覺得邵同江是一對姐妹花,在羅錫為面前,江寧波沒有身分危機。;;
江寧波現在是邵氏制衣的主人了。;;
股東建議更名,寧波只是說︰「正在構思新廠名」,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個建議都沒有。;;
寧波的母親說︰「為避嫌疑,你應該去買別的廠。」;;
「不熟不做。」;;
「可是——」;;
「媽,你別理江湖事,現在你逍逍遙遙,吃多點睡多一點,隨心所欲,多好。」;;
「你爸——」;;
「他很好,他轉了運了,社會富庶,也比以前老練,懂得欣賞他那樣的人,如今,他的不識時務已變為難得的清高,市政府最近請他去主持講座題目叫《中文報業滄桑史》。」;;
「那他一定擅長。」;;
「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寧波不是沒有豪氣的。;;
三十年過去了。;;
時間過得那麼快,她甚至沒有余暇去檢討後侮某件事,已經有新的決策等著她頷首或是搖頭。;;
現在,她有她的社交圈子,活動範圍,她又有家庭有伴侶,不愁寂寞。;;